陶家一直有个心病。
也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陶家便一直人丁不旺,香火几度险些中断,到了陶跃进这一辈,他上面本来有两位亲哥哥,谁知战火一起,竟然接连离世,连个后代都没留下,而陶跃进与梁友珍结婚好几年,肚子也是毫无消息,急得陶家人求神拜佛,大约从那时候起,陶跃进对孩子便起了执念。
好在梁友珍快三十岁时,总算生了个儿子,就是陶荇芝的父亲陶观?。不过一个孩子总是不保险的,于是隔了两年,陶观岚出生了。
陶跃进还不知足,但是后来不管他怎么折腾,也没能再替这对兄妹弄出个弟弟妹妹来,加上岁数也大了,他只好把希望放在了儿子陶观?身上。
陶观?结婚后,小两口蜜里调油,很是恩爱,方素娥很快就怀孕生子,虽然生下来是个女儿,然而陶家已经多年没见到新生命了,全家上下仍是欢喜不已,陶跃进也不例外,他心里想着,只要能生,总是能见到孙子的。
他本来计划着把陶观?两口子送到乡下,再生个孙子出来,哪怕认个超生罚款都行的,谁知遭到了陶观?的坚决反对。
九十年代对计划生育管理得十分严格,而陶观?当时在一家国企当驾驶员,但凡超生,就等于要砸掉自己的铁饭碗,他当然不干,为这事与陶跃进吵闹过好多次,始终不肯松口。
陶跃进一家之主当得太久,哪里容得了自家孩子这么忤逆自己,更何况在他心里,陶观?总是要回来继承陶然居的,既然如此,早一点辞掉那个驾驶员工作又怎么样呢?
父子两人性格都极其倔强,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了好几年后,陶跃进见方素娥年龄越来越大,生怕抱孙无望,索性拉下脸皮来,出了一个损招——他跑去儿子的单位作天作地的大闹了一通,最终迫使陶观?不得不辞职了事。
这件事让陶观?对自己的父亲失望透顶,他完全不听家里人劝解,跟着朋友开始跑长途运输,始终不肯回家继承陶然居的生意,更别说生什么儿子了。陶观?跑运输经常一走就是大半月,夫妻俩聚少离多。陶跃进见逼不着儿子就范就开始在家让老婆去盯着儿媳。方素娥那时候不仅要带女儿,还要帮带小姑子离婚带回娘家的外甥女,日常上班骑自行车,前杠上搁一个娃,后座上再带一个。把两个娃送到幼儿园,下班再急吼吼的接回来,一天忙下来感觉能多匀出点睡觉时间来都成奢望。就这节骨眼,公公婆婆还不忘催生,她身心疲惫,委屈时老公偏又不在家,她只能靠打电话哭诉。
陶观?跑运输半年下来着实挣了点钱,比在单位挣死工资强百倍。夫妻俩商量着等攒点钱就去买房搬出去住,避开老两口的唠叨,结果这个美好的梦想最终成了泡沫——陶观?那趟出车回来的路上遇上暴风雨,等警察通知来了,陶家才知道陶观?在高速上遭遇连环交通事故,当场死亡。
独子就这么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陶跃进一瞬间万念俱灰,差点一病不起。
这段时间陶家成日阴云笼罩,方素娥日日以泪洗面,陶家里里外外,接送孩子,看守店铺,奔波医院,都是梁友珍一个人顶着。
料理完儿子丧事后没多久,粱友珍托人从绍兴农村带回来了一个小男孩。
他叫蒋宜珣。
陶奶奶怔了怔,她看了看陶明月,又看了看蒋宜珣,脑海里模模糊糊的闪过那些往事的碎片,她从怔忡中醒过神来,不由自主的转头望向陶荇芝,目光中满是期待:“囡囡啊,你、你有对象了吗,结婚了吗?”
是的,跟陶荇芝这个嫡亲的孙女比起来,陶明月本不姓陶,她其实只是陶家的外孙女。
陶荇芝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住,目光微微涣散,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神情甚至有片刻的狰狞,只是她收拾得很快,还顺势低了低头,拿余光瞄了一眼蒋宜珣,小声的回答:“没有呢,奶奶。”
“你这孩子……”
“妈,你也不能怪芝芝。”陶荇芝刚刚那一眼,并不隐蔽,方素娥看得一清二楚,她眼眶有些发涩,心中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更是为自己女儿不值,于是再也忍不住的开口说:“你怕是忘了,要不是我家芝芝舍不得妹妹难过,她早就结婚了。说不好啊,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明月三岁上到了陶家,陶观岚从小被娇养惯了,不论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都被宠得像个大小姐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陶观岚靠自己一个人根本不会带孩子,经常是搞得小孩哭她也哭,一大一小半夜总是哭得全家人都没法安睡。后来没办法,公公婆婆就让陶观?把小明月抱到了夫妻俩的房里,和陶荇芝一块儿睡小床。陶观?再疼爱老婆,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老爷们,所以带孩子的细致工作大部分还是落到了方素娥身上。
方素娥不是没有怨言的,但是她也没有真把气撒在一个还不懂事的小娃娃身上。后来陶观岚再婚,陶明月被留了下来。扪心自问,方素娥觉得这么多年自己从来没亏欠过陶明月,可她却像个白眼狼一样,硬生生的抢走了自己女儿的好姻缘。
往事重提,陶明月微微睁大了眼睛,呼吸都有了片刻的停顿,羞耻感差点淹没了她!
却听“啪”的一声,蒋宜珣将筷子重重的搁在了饭桌上,紧接着,他推开座椅,缓缓站了起来。
这个男人身高一米八以上,站直的身体几乎将日光挡了个干净。他面容英俊,神情却寡淡,尽管爬上高位不过两三年,身上的气势已经十分惊人了,方素娥都被他唬得心口一跳。
只见他目光冷冷的在陶荇芝身上停驻片刻,最后淡淡的道:“今天要进一批新货,我还得去盯着,奶奶,舅妈,我吃饱了,就先走了。”
无人说话,他走了两三步,又顿足,回头对陶明月道:“你不走吗?”
陶明月很想走,刚刚那番话让她难堪极了,早就恨不得从这里消失掉,这时候只要顺着蒋宜珣的话站起身来,她知道自己就能逃离了。
可是逃避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只要过去还在,她身上的罪名就洗脱不掉,更何况开口的是蒋宜珣。
她一丁点都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了。
于是陶明月慢慢镇定了下来,头也没回的应道:“不了,我在家陪陪奶奶。”
背后默了默,陶明月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刺在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哼”的一声,脚步声响起,已是渐行渐远。
陶荇芝这才把头抬了起来,受惊般的拍了拍胸膛,瞪着大眼睛道:“哇,几年没见,宜珣的脾气好吓人啊。”
方素娥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个小辈吓到,脸上有些挂不住,颇有些阴阳怪气的:“你也不看看他现在是谁,陶然居的大老板了嘛,哼,在家还不得横起来?”
她的筷子搅着碗中的饭粒,眼睛斜瞄着陶明月,嘴里直哼哼:“可真是了不得了,所以说,白眼狼都是养不熟的!任你掏心掏肺,说不定啊,在什么时候就扑过来咬你的肉,吸你的血呢!”
含辛茹苦、不求回报的养大了两个孩子,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拆自家女儿的台,现在更好了,都敢给她甩脸了!?
怎能不怒!
这话含沙射影得十分明显,陶明月彻底不敢说话了,连陶奶奶都皱起了眉头,不悦的瞪了儿媳妇一眼。
“妈,你别这么看我。”方素娥索性把筷子一扔,“陶然居是姓陶的,可不姓蒋!以前是为了让爸能安心的走,所以才让他暂时接手陶然居的,说白了,他蒋宜珣就算把陶然居经营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打工的,将来啊这店总还得靠芝芝不是?但是你看看他今天摆的谱,分明就是翅膀硬了,哪里还把我们放在眼里?”
陶奶奶眸光微动。
说者无意,这听者有心。尤其蒋宜珣与陶明月已结婚两年,肚子却没有半分动静,陶奶奶心里早就急了,更何况方素娥说得没错,现在陶然居生意虽然越做越好,然而她眼花心不花,蒋宜珣的态度她哪里感受不出来?
老头子临死都闭不上眼睛,他在担心什么,难道老夫老妻那么多年她还看不出来吗?
陶奶奶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陶明月,又把目光落在身边的陶荇芝上,在心中轻轻叹气。
其实明月说得没错,比起她和蒋宜珣,陶荇芝的后代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只有陶荇芝,才是正儿八经的陶家人。
午宴散了之后,方素娥收拾着厨房,陶明月在自己的小家干惯了家务,下意识就要接过手来,反而惹来方素娥诧异的一眼,随即不耐烦的挥手:“去去去,就你大小姐,哪里敢劳动你,别后面我又清理一道,反而麻烦。”
陶明月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个女人忙忙碌碌,心里想:其实我都会的。结婚两年,别的成就没达成,倒是成了家务能手。
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甚至修理简单的家电,这些从前她未曾碰触过的领域,在婚后,尤其在刘红梅两母女住进家后,早已操持熟练了。
只是这些她也没办法对家里人说出口,倒不是替蒋家遮掩,只是她不知道开口后会换来什么。
是不以为然?还是责怪她的无能?又或者觉得理所当然呢?
陶明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走了,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这里虽然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只是自从她结婚后,就很少再过来,明明四周都是熟悉的场景,在她眼中却又添了一份陌生,她哪怕想回自己以前的小房间睡个午觉,然而打开门才发现,曾经温馨的闺房已经变成了杂物间,里面乱七八糟堆放了不少东西。
她随手翻了翻,除了他们三个小的从小学到大学的所有课本外,还有经年的废旧报纸和一些箱子纸盒之类的,杂七杂八堆得满满当当,除了靠墙那排书架外,房里已经再没有陶明月熟悉的东西了。
方素娥大约是听见了动静,人还在厨房,只扬声道:“你要午睡吗?你去宜珣的那间房吧,我昨天收拾干净了。”
陶家是典型的三层自建小洋楼,在陶明月结婚前,一楼呈两室两厅一厨一卫,两间卧室分别是陶奶奶和陶明月的房间,二楼是三室一卫,陶荇芝和方素娥各占一间朝南的卧室,蒋宜珣的房间也在二楼,朝北的那间小房间。三楼是个密闭的阁楼,放着一些陶家传下来的宝贝。十多年前这一带闹过贼,陶跃进担心家里没个壮劳力被惯偷惦记,便在阁楼上加做了一道防盗门,这样平日里就更鲜少有人上去了。
陶奶奶很喜欢收集旧物,什么旧家电、自行车、报纸啊、书籍之类的,她总认为将来必会有用的,完全不顾及家里人反对,非要存放下来,这就导致家里的东西越堆越多,陶明月搬出去前去了一次阁楼,发现里面已经堆得满满当当,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了。只是她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搬出去两年,房间就已经变成了奶奶的另一个收藏点。
陶明月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大概在方素娥心目中,她与蒋宜珣既然结婚而且搬了出去,即便家里留房间,也只需留一间了——可能是陶明月的房间离陶奶奶太近了,所以她的房间顺理成章被挪成储物间了。
这里是她的家,但是又好像不是了。
陶明月敷衍的应了一声,在这曾经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慢悠悠的转了起来。
陶奶奶的收藏癖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的,至少陶明月随意翻翻,倒是找到了不少乐趣,譬如她少女时期曾经写过一些短篇的言情小说,文笔稚嫩,故事情节十分狗血天真,她看得好笑,心情反而好了。
一时之间也来了兴趣,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买过不少漫画小说就摆在书架上,按照奶奶的习惯,大约是不会扔掉的。
等她找去,果然,书架中间两层还整整齐齐的摆着那些小说漫画,她随手抽了一本出来。
“《独步天下》?”苏炸天的名字让青春的记忆似乎都跟着回来了,当年这书实在火爆,哪怕高三学业紧张,作业多的做都做不完的陶明月依然忍不住花了三天时间,一口气看完了整本小说,结果熬夜过度,导致她在课堂上睡过了头,还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痛骂了一顿。现在想来还有些糗,陶明月伸手抹了把脸,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书架,只听“啪”的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被磕碰落地。
陶明月歪着头斜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