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在地上大约是本书,只是装帧十分陈旧,书脊竟是线绳穿订的,可能是实在有些年月了,且保存得也不是很好,装订用的线有好几处都已经磨损断裂。这会儿从一米多高的书架上重重掉在地上,当场就摔得五马分尸状,有几张发黄的纸张飘得还有点远,更多的则是摊在地上散成了一坨,乍看跟卫生间发黄的草纸没两样。
陶明月蹲下身将纸张重新收拢起来,可能最近雨水多,纸张有点受潮,她弄了半天也没办法一下子将所有的纸张都规整起来,只能一页一页的归整。
于是边整理边随意的看了起来,连看了好几张后发现,这些发黄甚至发霉的纸上面的字迹看起来并不是印刷体。繁体,竖排,像是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可惜字写得并不算好看,横撇竖捺都与小时候临的那种字帖相差甚远。这手毛笔字实在称不上大家书法,甚至有些地方可能是写错了,就用笔墨涂成了一个墨团,或者直接划了竖线,不仅涂改痕迹重,补注的小字也非常多。所以就整页排版看,字迹忽大忽小,加塞的密密麻麻,她随手翻了一张字迹清晰的读了一段,发现字是字,词是词,但因为没有标点符号,无从断句,再加上好些繁体字还不认识,句词艰涩难懂,整得自己跟文盲一样。
她连翻了好几张,发现保存完好的那些都尚且看不太懂,更别说后面还有很多是那种被火烧或者霉烂掉的残缺痕迹。
刷啦啦翻完,陶明月叹口气,心想这也许是以前哪家小孩的毛笔练习涂鸦本,被奶奶捡了回来点煤球炉的吧。老太太捡的垃圾都当成宝贝一样,方素娥肯定不敢随便扔,干脆就堆在这间已经改为杂物室的房间里,只等着哪天老太太想起来了就卖给上门收废品的换几个钢镚。
纸页全部归拢好后居然还挺厚,陶明月起身准备把它重新放回书架上,目光落在第一页上,微微一怔,定住了。
这书册没有封皮,第一页应该是扉页,上面有四个大字,只是有一滩黑色的污渍正好盖过了前两个字,后面两个字倒很好认,是“手札”二字。
所以,不是涂鸦本,而是笔记本?
陶明月也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好奇心,索性又去翻了第二页。
比起刚开始她随手翻看的那几页纸来说,这一页的内容十分稀少,只有短短几行竖排的字,让摸不着头脑的陶明月灵光一闪,突然反应过来。这东西可能并不是近现代的产物,它存在的年代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古早的多。
想着手里头这本看起来像是废纸的东西,有可能年纪是她的几倍,她突然觉得来了阅览的兴致,难得认真起来。
“宝历二年大娘子入湖南道石……”后面的字有点糊,陶明月反复看了很多遍,才有些不肯定的念,“湖南道石渚?是渚吧?像是什么地名?”
她掏出手机来,随手百度了下。
果然,石渚指的是现今湖南长沙的丁字镇。
让她有些讶异的是,石渚是古代的地名,而不是近现代的。
陶明月不由又搜了搜“宝历二年”,结果让她瞪大了眼睛。
宝历是唐朝第十三位皇帝的年号,二年,便是公元826年,距今近一千二百多年了!
所以这不是小孩子涂鸦作品,而是一本手写的唐人故事传奇札记?
大娘子是哪个呢?女主角吗?时间,地点,人物都有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shi
陶明月一时有点儿恍惚,再想翻阅下去,就听外头陶奶奶在喊:“明月!你这孩子,吃完饭躲屋里干嘛?快出来!”
“哦,好。”
在陶家,陶奶奶的话便是圣旨,陶明月不敢再做耽搁,本想将东西放回原处,又怕方素娥哪天心血来潮将这些东西当废纸卖了。不管怎样,她对这本破烂似的手札上了心,心里痒痒的,想要弄明白下面还写了什么故事。踌躇半晌,她手脚麻利的将最上面的十几页纸拿出来,一页页的夹在《独步天下》这本小说里,又踮脚将剩余的纸张放在了书架最高处。
等陶奶奶催促喊第二遍时,陶明月拿着小说出了门。
客厅正其乐融融。
兴许是为了弥补当年无心的过失,陶荇芝极为卖力在彩衣娱亲,陶明月出去时,与陶荇芝目光一触,两姐妹的心思似是彼此瞬间相通一般。
陶荇芝招手大声冲她喊:“明月,快来,我让妈把我买的西瓜切了,特别甜,我给你挑了一块最大的。”
陶明月眼睛有点泛酸,奶奶和舅妈此刻洋溢在脸上的那种笑容阔别的太久了,陶家有多久出现没有这样温馨的场面了。她眨了眨眼,把泪意憋了下去,附和着陶荇芝的举动,也大声喊道:“真的吗?快给我,我尝尝看!”
接过西瓜,她故作夸张的狠狠咬了一口。
汁水从她嘴角溢出,她其实尝不出这瓜是甜还是苦,只是心里的涩意却无法压抑的涌了出来,她没抬头,继续大口大口的吞咽。
陶奶奶笑着拍她的手:“你午饭没吃饱呀,这副馋相,给我慢点!别把籽给吞下去了!”
她支支吾吾的应声,继续埋首啃着瓜。
陶荇芝笑嘻嘻的说:“西瓜籽吞进去,然后就在肚子里生根发芽,最后肚子就会被顶的鼓起来!”她做了个大肚子的动作,哈哈大笑,“奶奶你最坏了,小时候常说这个吓唬我们!害得我有一年夏天明明嘴馋,却不敢吃带籽的西瓜。”
方素娥笑说:“是呢,后来你实在馋不过,非逼着宜珣把籽一粒粒的给你抠掉……”
提起蒋宜珣,勉强维系起来融洽的气氛倏地一阵尬冷。
陶荇芝咬着唇,有点儿想笑可是脸皮扯了扯,最后反而搞成了比哭还难看。
方素娥也觉察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题,脸上冷了些许。
陶荇芝生硬的转换话题,对陶明月说:“你刚把什么东西塞包里了?”陶荇芝故作一脸的好奇,伸长了脖子探着头去看。
“突然看见了一本以前看的小说,有点怀念,想重新看看。”陶明月顺口接了。
方素娥把姐妹俩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便是有再多的不满,也不好再发泄出来。想了想,于是说道:“明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没?去年你毕业,按你奶奶的意思是先生个孩子再去找工作,你非不听,说是想继续考研,爱读书能读书也是好事,家里也不指望你去挣那几个钱糊口,宜珣能干,店里生意也不差,完全供得起你。可是不是考研没考上吗?今年到底是什么打算?孩子也不生,工作也不找,浑浑噩噩倒又混过去了半年。我跟你说啊,家里头可不养闲人,你要读书就好好读,别成天待在家里看闲书混日子。”
方素娥没什么文化,但这不妨碍她作为普通老百姓对读书通往成功之路的认知。她知道自己没能生出个儿子来让公婆满意,所以就更期待着女儿能够一鸣惊人,将来谋个好出路替她扬眉吐气,可结果陶荇芝在读书的天赋上大概是随了她了,小聪明是有的,可一读起书来就差的远了,最后中考连个普高都没考上,只能花钱读了个综合性高中,混了个大专文凭了事。反观陶明月和蒋宜珣这两个人,在学习上真的没让家里人费什么心,从小学起就是奖状不断,一路顺风顺水的考上了一本。
蒋宜珣大四还没拿到毕业证书就因为成绩优异被一家上市公司提前录用,如果陶跃进没有中风躺进ICU的话,蒋宜珣也不会放弃自己喜欢的专业,回到陶然居帮忙料理生意。
说一千道一万的,这似乎冥冥之中都绕不开三年前的事。
如果陶荇芝没有因为发现陶明月喜欢上了蒋宜珣而心生成全之意,进而留言离家出走,那陶跃进也不会因此气得脑梗,更加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咳咳……”陶明月狼吞虎咽的把一整块西瓜都吃完了,汁水横流,沾了她大半张脸,她胃里撑得快要炸裂似的,直犯恶心,可嘴角却拉得老开,微笑着点头,“我知道的,舅妈。”
方素娥再有气,对着这么一张狼狈的脸也生不起气来,手指戳着她脑门说:“你就知道吃!小时候看你还挺省心的,怎么越大越不对劲了?”反观一旁的陶荇芝,方素娥忽然有点儿欷歔怅然,许是孩子真不该圈在身边,就该放手让他们出去打拼,只有在外头吃过苦头,才能迅速成长起来。以前陶荇芝有多叫人操碎心,在家真个像个霸王似的,现在她反而懂事乖巧得叫人心疼起来。
这么一想,她脸沉了下来,对陶明月训斥道:“你少给我打马虎眼!到底怎么说,你给我弄个章程出来,别成天混日子!我供你读书考上大学,不是让你成天蹲在家里头当少奶奶的!”
陶荇芝的目光便落在陶明月身上,目光渐深。想着姐妹重逢的第一次碰面,陶明月躺在病床上,鼻青脸肿,这副样子,可真看不出哪里像是少奶奶了。
陶荇芝目光微闪,陶明月似有所觉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方素娥斥责声还在不间断的在耳边回荡,陶明月看着陶荇芝,突然有种庆幸:陶荇芝能够回来,真的是太好了!她回来了,然后那个嘴巴犀利的舅妈也就跟着回来了。想着这三年方素娥阴阳怪气的样子,真的让她又愧又怕,没有陶荇芝在的陶家,她甚至都不敢回来,生怕勾起舅妈和奶奶不痛快。
姐,谢谢你。她无声的张了张嘴。
陶荇芝不知道有没有读懂她这句唇语,目光微沉,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囡囡啊,你刚说你在北京是干什么的?人老了记性差,我怎么一转身就给忘了,你再给我说一遍呢。”陶奶奶终于出面救场了,拉着陶荇芝的胳膊,笑眯眯的打断了儿媳的话。
陶荇芝弯了弯眼眸,嘴角的笑容却略带了点涩:“一开始就做点文员的工作,嗨,其实说白了就是杂工嘛,后来老板赏识,我就去做秘书了,一天到晚就跟着老板飞来飞去的,机密内容太多,所以工资就高了,生活就好了。”一个只是职高混出来的大专文凭的人怎样才能爬到公司中高层,陶荇芝没有详细表述,笑意微微收了收,眼底略带湿气,这一次的强颜欢笑没能逃开长辈的眼睛。
方素娥哪还有不明白的,知道女儿在外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不然那么任性的一个人,怎的脾气尽敛。她又是骄傲又是难过,握着自己女儿的手不松开,语带哽咽:“我的芝芝哦……”
“我很想家,但是、但是不敢跟你们联系,怕你们都骂我。”陶荇芝的语气轻轻的,饱含思念与愧疚,“直到上个月才知道,爷爷……”
这话题一提,气氛便更加沉重了起来。
这几年谁也不敢提那段时间,生怕陶奶奶经受不住,只是陶荇芝回来,这一段往事却怎么也避免不了,这时候只是寥寥几句,陶明月就注意到陶奶奶眉眼中的伤痛,连忙跑去倒了杯温白开,轻声劝慰着她喝了下去。
大半杯水下去,陶奶奶才挥挥手表示不要了,她看着孙女羞愧的脸,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
陶荇芝伸手抹了抹眼角:“我实在是太想家了,想奶奶,想妈,就把工作辞了。可回到宁波后又发现近乡情怯,我没脸见你们……我本来还想等安顿下来再回家的,可是、可是……”她抠着手指,声音渐轻,“一时半会儿的,我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陶荇芝又买了大价钱的礼物掏空了积蓄,坐吃山空的窘迫逼得她不得不找上门来,似乎觉得太丢脸了,她的脸都烧红了。
“你这孩子!”方素娥心疼得不行,“你都回来了,还找什么工作呀?陶然居那么大一摊子事儿呢,你不管谁管啊?”
正用湿纸巾擦脸的陶明月眼皮一跳,慢慢抬起了头。
陶荇芝似乎也没料到这一茬,满脸的诧异:“妈,你说什么呢,陶然居不是交给宜珣了吗?”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方素娥仔细的擦着她的眼泪,“陶然居是陶家祖辈传下来的,传到你们这一辈上,本来就该由你扛起店里的生意,你倒好,一跑了之,你奶奶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我又只懂买菜烧饭,没办法最后只能把宜珣给困在了店里。这回你回来正好,赶紧到店里去熟悉熟悉,以后陶然居还得由你接手!”
陶奶奶点了点头,掷地有声:“你可别忘了,你才是姓陶的!”
这句话铿锵有力,在这间老宅里回荡着久久不散。
陶明月心里一个咯噔,只觉得有种不祥的感觉从心里猛然炸开,让她的眼皮猝不及防的狂跳起来。
陶荇芝茫然懵懂的看着长辈,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陶明月身上。
“是……是吗?”
方素娥肯定的说:“你问的是什么傻话!就这么办,回头我给宜珣打电话,你就先去店里给宜珣打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