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出租屋的公交车上,陶明月头靠在玻璃窗上,在车辆行驶的摇晃下晕晕欲睡,车子突然一个颠簸,她被震醒,心里别的一跳。
陶荇芝要去接手陶然居?
蒋宜珣真的会愿意配合放手吗?
说句当下不好听的,总想着要生儿子,难道家里有皇位继承吗?陶家没有皇位,姓陶的世世代代八竿子都跟皇亲国戚扯不上任何关系,只是陶跃进顽固的死脑筋里,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陶然居,是一个有年代、有历史、有陶家血脉骄傲的东西。
虽然这些老生常谈的吹嘘陶明月从小听到大,对此并不以为意,毕竟不管陶然居以前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过去,在现如今改革开放的浪潮下,它不过是一间房产价值远超过于其所谓历史品牌价值的小店铺。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陶家人赖以生存维系的一点资产,靠着陶然居的经营,陶跃进和粱友珍把两个儿女,三个孙儿都给拉扯养大,它存在的意义对陶明月来说很不一样。
陶跃进的念想是要把陶然居传给孙子,没有孙子哪怕招赘也要生个姓陶的孙子出来。陶观?走后,陶奶奶迅速从绍兴老家领养了蒋宜珣,蒋宜珣从七岁起就在陶家长大,他存在的意义,陶明月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又懵懂到默认成事实。大家都没有点破,但其实都默认了这个事实。
蒋宜珣,是陶荇芝的童养婿。
蒋宜珣年纪只比陶荇芝大几个月,从绍兴过来宁波后重读小学,从一年级起,他和陶荇芝就是同进同出同吃同窗,几乎可谓形影不离。小时候蒋宜珣很沉闷,话不多,虽然年纪小,但大概小孩子有种天然寄人篱下的敏感,所以他从不惹事,力所能及的干家务,不仅自觉包揽了陶荇芝所有大小杂务,甚至还会连带着帮陶明月做一些事。三个孩子中,他是最快具备大哥哥的样子,早熟,懂事,有责任心,就连十三四岁陶荇芝开始进入青春叛逆期了,他依然稳扎稳打,日趋成熟,是让家里人最为放心的一个人。
如果是以前,陶明月自问看不透蒋宜珣这个人,但是现在,作为夫妻独立出去生活了两年后,陶明月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蒋宜珣绝对不是那种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甘愿当做垫脚石的人。
陶然居祖辈是做陶瓷生意的,传闻祖上不仅卖瓷器,烧瓷制瓷的手艺更是一绝,按现在的说法,那就是绝对的网红店,能够引领全国潮流风尚的那一种。但是建国后,手艺渐失,陶然居主营市场没有一个准确定位,最终沦为什么都卖的杂货铺,改革开放之后被市场经济冲击的厉害,被各类同行抢单挤兑,收入锐减,虽不至于入不敷出,但是生意也仅够勉强维持生计而已。但是现在的陶然居,已隐隐能够挑衅全市古玩市场的龙头老大,这份底气是蒋宜珣给的,而不是陶跃进,不是任何一个陶家人。
而现在,奶奶和舅妈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张口就说出陶然居是属于陶荇芝属于陶家人这样的话来。
陶明月睁开了眼睛,连神智都清醒了过来,背脊骨不由挺直了起来,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来。
那天她在陶然居和蒋宜珣提离婚撕破脸,她用言辞攻击蒋宜珣,指责他跟自己当初结婚的目的不纯。这话兴许是一时冲动,但过后想想,其实好像又不是全然没道理。
或许是出于一种自我慰藉自我解脱的心理,她矛盾的将蒋宜珣美化的那一面尽数撕去的同时,又忍不住恶意满满的去揣测他的用心。
就仿佛要说服自己,当初在民政局里签字领证的两个人,都有过错,所以,就此放手,谁也不欠着谁,谁也不用背负着谁。
心里这样反复想着,可眼睛却发涩得隐隐作痛。
她扭过头看窗外不断往后退的景色,渐渐有些发怔。
——“因为你喜欢我。”
——“我当然知道。就是知道,我才同意结婚的。”
捏着手提包的手指不由收紧。
管它陶然居属于谁,爱谁是谁的,反正她虽然姓陶,却是个不纯正的赝品,现在真正姓陶的回来了。孰是孰非,就让他们自己争去。
她累了,现在只求快速解脱。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从通讯录里翻找出了“宜珣哥”来,摁了通话键,绵长的“嘟”声后,等来的仍然是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与在医院时的结果一模一样。
是真的在忙没有听见铃声,还是自己果然已经被划进了黑名单呢?
陶明月吸气,发挥阿Q精神,宽慰自己心态要平和,不气不气!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点,很快就根据一日三餐的时间设定了闹钟,这才把手机放回了包里。
反正,这个婚是离定了!
他既然觉得拖延就能解决问题,那就让陶荇芝去给他添把火好了。
看他面对空降的陶荇芝,还能不能继续开心的忙他的工作!
她心里憋了气,回到出租屋都没心情给自己做饭,又试着给蒋宜珣拨了电话,可惜对方打定了主意不接,好不容易自我安抚好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心静不下来,她上网浏览,看着搜索引擎的空白栏发了会儿呆,最后搜索起了起诉离婚的法律程序。
也不知道是被心情影响无法集中精神,还是因为不是法律专才,网上条条款款那么多,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明堂来,只能暗道“术业有专攻”,转头又搜起了附近的律师事务所。
出租屋位于老城区,人流量大,交通也十分方便,周围林林总总做什么生意的都有,陶明月不过在地图上搜了搜,发现周围果真有不少的律师事务所,最近的一家甚至就与她隔了一条街。
她也没犹豫,只等第二天就上门再咨询一番。
将离婚这件事重新撸了个规划,她总算有了食欲,慢悠悠给自己下了碗浇头十足的面条,才吸溜了两口,她又重新拿起了手机。
这次她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离婚律师收费标准”几个字。
结果一跳出来,陶明月才看了个开头,就惊得差点没拿稳手机。
“……执业律师代理参与案件的调解,诉讼,除每件收取3000-5000元的办案手续费外,还应按下列比例分段累计协商收费……”
三千到五千的手续费,还要依据夫妻共同财产按照比例进行额外收费。
陶明月再度没了胃口,哪怕对自己的存款一清二楚,她还是控制不住的点开手机银行,对着堪堪过了五位数的余额发了会儿呆,整个人都瘫在了沙发上。
陶明月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差钱的。
陶家经济条件当然比不过富豪们,但是也比一般工薪家庭富裕,所以在金钱方面从来没有亏待过孩子,包括蒋宜珣。陶明月自小就不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平时里就攒了不少零花钱在手上,加上成年后,她就开始努力打工,在同龄人当中,她甚至算得上是个小富婆,所以才能在结婚后补贴家用。
她一度还沾沾自喜。
却不曾想竟是坐井观天。
陶明月长长的叹口气,转头又想,自己只是上门咨询下,万一网上只是夸大其词呢?
又或者,还是应该先挣钱?
可是怎么挣呢?
她也不是完全的小白,去年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听同学讨论过,就凭她如今的文凭和专业,想找一份高薪的工作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能进到一家靠谱的公司,实习生的工资大约还不够她如今的房租钱。
陶明月可没忘,这房子是蒋宜珣租的。
还想着把房租钱甩在他脸上痛快一回,如今却先被现实给啪啪打脸。
钱啊,你怎么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呢?
这天晚上陶明月连做梦都是在拼命的打工,还身兼数职,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掰成了四十八小时来用,然而事情还是越堆越多,眼看就要突破天际,摇摇晃晃中,突然就朝她倒了下来。
陶明月是惊叫着醒过来的。
屋外已闻蝉鸣,初夏热风吹进窗,半米阳光倾洒进来,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扬,不知谁家早起了正在做早饭,香味顺着风飘进陶明月的鼻子里,让她心跳加速下,更是饥肠辘辘。
她焉哒哒的爬起身,飘到卫生间刷牙漱口,一抬头,就在额头上看见了两三颗痘痘。
自己都焦躁到内分泌失调了吗?
她拿水泼脸,纠结的脑子却突然转了个弯。
要不,再试试考研?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陶明月双手撑在台盆上,手指轻敲,大眼都有些失神。
有多少人考研是真的喜欢学术研究呢?不过是为了增加找工作的筹码,安然的度过找不到工作的焦躁期,更何况研究生补贴虽然少,但是却可以提供宿舍,怎么想,都觉得每个点都将将戳中了陶明月的点。
而且自己还考过一次。
陶明月的眼睛有些发亮。
毕竟读书一向是她最拿得出手的专长,只要不被其它事给绊住,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考得上的!
只要……只要……
她越想越兴奋,最后又泼了一把水在脸上,这才勉强冷静了下来。她看了一眼时间,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匆匆收拾好自己就出了门。
刚上公交车,手机闹钟就响了起来,陶明月拿出来一看,才想起昨天自己定下的计划,当下就翻出通话记录,点下了第一个名字。
——分——隔——线——
放在饭桌上的水果机突然响了起来,刘红梅正要放下碗筷的手不由一顿,目光往手机上看去,在蒋宜珣关掉手机的一瞬间,还是看见了“明月”二字。
她若无其事的坐了下来,踢了踢桌下蒋宜玲的脚,努嘴示意她赶紧盛面。
蒋宜玲一大早被挖起来,心情本来就不好,偏偏桌对面坐着自己最害怕的大哥,脾气也不敢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动起手来。
早餐吃的面疙瘩,是刘红梅煮的,连锅一块儿端上了桌,配菜是梅干菜和腐乳。
蒋宜玲以前在绍兴老家时经常被使唤干活,但是自从来到宁波,被当做娇客一样养着,家里的家务别说蒋宜玲从不碰,就连刘红梅都很少干了。人都是有惯性的,被娇养了一两年,蒋宜玲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当初是个什么样了,她现在学会了化妆,十根手指刚做了指甲,指甲片伸出来blingbling,她怕伤了花大钱才做好的指甲,所以盛面汤时,就用两根指头拈着勺子盛,结果勺子油腻打滑,啪嗒失手落进了锅里。
汤水四溅,刘红梅打量着大儿子不太喜悦的脸色,抬手就在女儿头上拍了两巴掌。
“怎么做事的,供你吃供你喝的,现在连根勺都拿不动了?”
蒋宜玲还嘴,声音又尖又利:“妈你别弄乱我头发!”
蒋宜珣眉心攒成一个川字。
刘红梅没再打女儿,亲自上手盛好面疙瘩,将碗递给儿子。
刘红梅做的面疙瘩,真如字面意思一样,那就只是一碗面疙瘩,什么配料都没有,看着清汤寡水。因为汤水一眼见到底,所以碗沿上没洗净残存的油垢清晰可见,蒋宜珣看了半天才接了过来,下意识抽了两张纸将碗沿擦了擦,这才拿了筷子挑了面条入嘴。
陶家的饮食偏清淡,因为家里有老人,所以方素娥做饭素来以粗粮养生为主。蒋宜珣以为面汤宛如纯净水,油花都不见丁点的疙瘩汤大概会需要配上梅干菜下口,可结果这一口咬下去,牙齿咯吱磨了一下,瘆得发慌。
刘红梅不知道怎么和的面,面疙瘩死硬也就罢了,可这咸齁中带着腥味的口感又是怎么回事?
蒋宜珣眉头直接皱了起来,他再抽了两张纸直接就把嚼不烂的面疙瘩吐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吃自己亲生母亲做的食物,然后吐了。
刘红梅根本没意识到口味有什么问题,顶多觉得没有陶明月弄得色香味俱全,没想到蒋宜珣这么大反应,所以脸色也不太好看。但她不敢当面发作,反而示好的问:“怎么了,不合胃口?”
蒋宜珣觉得自己今天早上应该是脑筋搭错线了,不然为什么会突然要求在家吃饭,简直是浪费时间。他一边摇头一边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嘴上说:“我赶时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他拿着手机就要出门,刘红梅一把拉住了他,颇有些期期艾艾的:“儿子啊,不然你还是把明月叫回来吧?”
“明月”二字几乎让蒋宜珣反射性的发怒,曾经温柔和顺的女人突然一反常态,不仅折腾到了医院,还异想天开的提出了离婚,甚至就在昨天,就在陶家,明明被嘲讽得坐立难安,偏偏还冲自己发脾气,差点让他下不了台。
他脸色沉得厉害,不仅蒋宜玲怂了脑袋,刘红梅都差点绷不住,只能勉强劝道:“你们好歹是夫妻,闹什么脾气啊,既然她都给你打电话求和了,你就大度点,让她回来吧,她一个女人家家的,独自在外,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啊?”
其实刘红梅哪里是想陶明月回来,好不容易能在这么大一个家里当家做主,结果好日子没几天,接踵而来的各种费用清单就让她傻了眼。
光是一个物业管理费,每月就是上千块,而且他们这小区是一季度缴纳一次,这六月就该缴纳下一季度总共三个月的物管费,合起来就是好几大千,更别提水电气和宽带费又是几大千,加上日常开销,哪怕蒋宜珣直接给了她一万的家用,这么零零总总的算下来,落在刘红梅自己手上的,也剩不下几个子来。
连贴补小儿子都不够了!
而且她一开始看中这房子大而阔气,完全没想到打扫起来这么麻烦,就算她三四天才做一次扫除,也常常累得腰酸背痛。
其实刘红梅以前真是个勤快人,不然也不能拉扯大两个孩子,但是自从她来了宁波,当起了陶明月的婆婆,就再也没动过一根手指头,不过小两年的时光,刘红梅就养得白白胖胖,手上的老茧都消了不少。
人从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真到自己动手的时候,才知道了儿媳妇的好。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可能跟蒋宜珣说的,自以为陶明月主动打来电话是为了回来,赶紧劝和道:“你是男人,大气点,别跟女人一般见识。”想了想,那天被赶出家门的事还是让她心里存了疙瘩,嘴里不由添了句,“当然了,她要回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怎么着也得给我端茶道个歉吧?”
她还在琢磨着怎么摆婆婆谱,一抬头就见蒋宜珣嘴角往上勾,面上却没什么笑意,一双眼睛冰凉凉的,却又像是烧着火,明明低着头看着自己,却又无法聚焦,只等她说完,便不由分说的拉开她的手,口气轻飘飘的:“我知道了。”
似乎应承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刘红梅站在原地好半天,等她回过神来,蒋宜珣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