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圣阿纳堡的戒严彻底放开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金色的太阳升起,温暖的日光驱散黑暗,当白昼又一次降临大地时,洛络娅睁开了眼睛。
厚重的黑色窗帘遮住了日光,屋子里依然黑暗,但洛络娅却清晰地感知到了那细微的温度差异。她试图把扒拉在自己身上的爪子给拉下去……但是没成功。
“肖恩!”洛络娅无奈推了推一旁呼呼大睡的肖恩,“松开我,我要出门了!”
“唔……再睡一下……”肖恩把洛络娅更用力地搂紧。
洛络娅微微挑眉,毫不留情地捏住了肖恩的脸。
“呜哇痛痛痛痛……”肖恩瞬间清醒了,泪眼汪汪地看着洛络娅,洛络娅一个恍神,几乎以为她看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岁月似乎额外厚待肖恩,时光的刀子除了他身上的那些累累伤痕外,并没有在肖恩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今年已经是三十二岁了。
三十二岁,这个放在他人身上足以做父亲的年纪,对于他那张只是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却不见岁月刀痕的脸来说,显得没有丝毫的说服力。
用公正的目光来看,他依然是那么年轻……在他的身上,充满着唯有不知世事的少年才能够拥有的活力和希望;但与此同时,他的眼睛又好像已经看尽了世事和战火,有着近乎虚幻的澄澈。
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平和地望来时,就像是看到了纯粹至极的光,甚至比金色、比日光都更为耀眼。
而……如果没有十年前的那一次意外,他本来也该是一个孩子……或者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洛络娅在心中轻叹一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我要出门了,松手!”
肖恩委屈地“哦”了一声,松开了手:“为什么每天都要出门?你什么时候回来?”
洛络娅穿衣的动作一顿,淡淡道:“一点小事而已,你多休息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穿上一身较为轻便的黑裙,再披上那一袭宽大的黑袍,洛络娅向肖恩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道:“你继续休息吧,好好养伤。”
不等肖恩开口,一声轻响,门被轻轻阖上,室内一片寂静。
在黑暗中,肖恩脸上的神色慢慢淡去,疲惫地合上眼。
良久,他睁开眼,掀开被子,将身上的绷带缠得更紧些,然后快速地穿上那身被浣洗干净的白衣和黑袍,推开窗子,轻巧地从窗外翻上屋顶。
肖恩所在的小阁楼,是位于圣阿纳堡城市边缘的一个偏僻的角落,在洛络娅所找的木匠上门前,那个在圣阿纳堡中土生土长的老木匠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地方,由此可见这里究竟是有多么偏僻。
但这个小阁楼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高,虽然比不上警戒塔或是城楼那样的高度,但是比起圣阿纳堡中大部分建筑来说都已经算很高了。
肖恩就站在这样的阁楼顶端,感受到了久违的日光。
他躺得太久了,久到骨头都快生锈了。
肖恩活动了一下手脚,突然跃下阁楼。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肖恩直起身,大步向着城市的中心走去。
已经半个月了,相信吉欧他们也已经快要急死了。
虽然现在以他的身体状况还不能离开圣阿纳堡——而且他暂时也不想离开——不过还是应该先去给他们留个消息。
这样想着,肖恩走过了那个偏僻的城区,踏上了圣阿纳堡的主街道。
但只是走了两步,肖恩就敏锐地发现墙角一个看似幼儿涂鸦一般的印记。
严格来说,那甚至算不上幼儿的涂鸦,因为它只不过画了一半就被迫中断了。但对于肖恩来说,就算它只有一半,肖恩也能够一眼认出那是什么。
暴风小队的联络暗号!
可是暴风小队什么时候来了圣阿纳堡?他明明只留下了负责潜入和联络的第三队!
暴风小队的队名是他随口起的,但是对于那些成员,肖恩却投入了无数的心血。在暴风小队中,每一个人都只是普通的人罢了。他们没有斗气,没有魔法,可是在他们之中,就连最差的那个人都能够以一当十!在过去那些年里,肖恩手把手教会他们该如何隐藏自己,如何杀人,如何搜罗关于求生、突袭的信息……因此,暴风小队是握在他手中用以逆转形式的奇兵,重要性不言而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肖恩都绝不会将他们投入圣阿纳堡这个宗教、神权、皇权和地方政权势力交错的地方。
可是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而且连暗号都无法留完整……究竟发生了什么?
心中思绪万千,但他却只是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
没走多远,肖恩又发现了一个匆匆画下的暗记和一个小小的箭头。
肖恩皱起了眉。
第一个暗记沾着些没有干透的泥泞,但最近的一次下雨也是三天前了,所以那个印记起码也是三天前留下的。可是现在这个暗记却应该画下不久,细微的墙石碎屑还没有被风吹尽,保守估计应该是两到三个小时之内。
放弃了先寻找圣阿纳堡联络人的想法,肖恩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这才匆匆拐进了那个暗记所指示的小巷中。
小巷很长,岔道也非常多,就算早已经拿到圣阿纳堡地图的肖恩也才恍然发现,在圣阿纳堡中竟然还有一处并没有被正式画入地图的城区。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顺着暗记的指示走到尽头,肖恩抬头,看到了一座小小的教堂。
这座教堂并不像圣阿纳堡中心大教堂那样,由洁白的大理石和金色的穹顶建成。从外观上看,这座教堂破破烂烂,红色的墙灰剥落,甚至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似乎饱受风霜。
无论是谁看到了,都会疑惑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教堂。
但对于曾用“布莱特”之名潜入教会,并混上了第九区副裁判的肖恩来说,这个教堂却再熟悉不过了——地区裁判所,隐匿于光明与黑暗的阴影之中,从未正式被教会承认过的分支。
暴风小队他们怎么会闯入这里?
肖恩的眉头紧皱,又向后两步,退入了阴影之中。
按照他所了解的情况,在地区裁判所的外围都会围着无数的苦修士和圣骑士又或者是其他的人,或明或暗地阻挠普通人的前往,这也是这么多年来知道裁判所存在的人少之又少的原因。
可是,他一路走来,无比顺畅,没有遇到一丝阻拦。好像这真的只是一座普通的教堂而已。
但教堂门上剑与羽毛的徽章不会作假、街角的暴风小队暗记也不会作假……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陷阱?
肖恩目光冷厉,将教堂四周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他找到了无数可以埋伏的地点,但是没有找到任何埋伏的人。
一切的一切都透露出异样的反常。
肖恩沉思半晌,手指摩挲了一下小臂上暗藏的袖剑,大步踏出阴影。
不管是什么东西,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从小巷到教堂。
短短的几十步路程只是一会儿就被肖恩走完。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路走来分外地安静,没有遇到他预想的任何阻挠,或是伏击,就好像真的只是走过一条普通的小巷。
肖恩眉头越拧越紧,停在了教堂门前。
直到这时,他才听到了教堂门内传来低低的祷告声。
那个祷告是……死前的祷告词。
为什么?
肖恩伸手想要推门,但在指尖触及大门的瞬间,祷告声停了下来,一个年迈而平静的声音道:“你终于来了。”
肖恩心中一沉,想要推门的手一顿。
发现他了?
但显然不是。
略显虚浮的脚步声从教堂深处传来,由远至近,渐渐清晰,直到停在那个年迈的声音面前。
空气中沉默了一会儿,年迈的声音响起,缓缓道:“从我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另一个人没有回答,而年迈的声音却全然没有介意,继续道:“我知道你们会来,我也曾经试图让神的孩子们离开这里,但是……很显然,他们都认为我疯了。”
“他们都太年轻了……年轻到从来没有跟你们打过交道,也从来都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样残暴、卑劣、可憎的种族!”那个年迈的声音终于扬起了语调,激动地呵斥着来人,“你杀了他们,对吗?你把那些孩子们都杀了,对吗?!你知道他们有多么年轻吗?这么多年的苦修生活后,他们来到了这里。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们有无限的未来!可是你竟然杀了他们,你竟然杀了他们?!”
“那些孩子们的年纪可能加起来都比不上你,而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杀了他们?!”
“你现在是要来杀我的,对吗?!你现在终于要来杀我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
那年迈而激烈愤懑的控诉戛然而止,唯有沉闷的倒地声,和液体汩汩流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堂内回荡。
肖恩心中一紧,呼吸越发轻微。
他用耳朵贴近的教堂的木门,试图捕捉到那人的脚步声,但是什么都没有。就算肖恩努力感知教堂内的一切,但除了那轻微的汩汩声之外,他什么都听不到。
良久,久到肖恩都以为那人其实早已经离开了的时候,那人终于开始走动了。
那人缓缓地走着,沾上血的鞋子没迈出一步都发出了轻微而粘腻的声音,但这却丝毫没有影响道那人的步伐。
那人一步又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向了教堂的门口,也就是肖恩所在的地方。
肖恩一惊,想要离开,但莫名的感觉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脚,让他动弹不得。
就像是一个世纪那样久远,终于,脚步声他面前停下,距离他只有一门之隔。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扬起,推开门,晨光透过城市建筑的空隙,参差地投进教堂门内,照亮了教堂深处的那一具躺在鲜血上的红袍的尸体,还有停在他面前的那个人……那个他从没有想到过的人。
当那银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眸子映入眼中时,肖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那个人却向他一笑,熟悉的银发和红眼在那一笑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大陆上所有人都知道的黑发黑眼。
“肖恩。”
金色的晨光中,黑发魔王的黑袍上沾满了鲜血,向他微笑着,声音轻柔。
“你不该来这里的。”
“真相总是那么让人无法置信,对吗?如果你不来这里,那么我们就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以当做你只是肖恩,而你也可以当做我只是希莉娅……或者是洛络娅。”
“可是,你已经来了。”
“游戏结束了,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