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了又亮,教堂的钟声响起了一次又一次。
洛络娅闭上眼,全城的动向却都映入她的脑中。她看到有三拨人都在暗中寻访着肖恩的踪迹,甚至擦肩而过,但除了那些穿着红灰军服的卫兵外,令两拨人却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整个圣阿纳堡,就维持在这样一种奇妙的平衡中。
直到黑暗再度笼罩大地,寻找了一天一夜的人们这才疲惫地回到各自的安身之处,洛络娅这才睁开眼,但在她的身旁,肖恩却依然没有醒来。
他这一次伤得太重了。
原本最初胸口处的伤就没有好,再加上这一次强行同尤兰德交手,更是旧伤添新伤……
洛络娅忧虑地看了肖恩一眼,再度握紧了他的手,但曾经那股吞噬的力量却消失不见。
——她曾经连续两次用自己的魔力救过肖恩,但这一次却似乎行不通了。
可是……为什么?
洛络娅轻轻撕开肖恩的外衣,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第一道,是十多天前为了救她,而在胸口部位被魔兽开的一个透明窟窿。在这一次的交手后,那道伤口再度扯开,鲜血淋漓,甚至连洛络娅都不敢再看第二眼;而第二道,则是昨天同尤兰德交手时在腹部的一个巨大伤口。
但除了这两个致命伤,在肖恩的身上,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疤痕和伤口,洛络娅甚至在想这些年来肖恩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
可他的确活下来了,为了这一点,洛络娅第一次这样感激虚空中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着的神灵们。
一天过去,肖恩的伤口已经止血,洛络娅知道这是因为他那连魔族都惊诧的恢复力,但她同样知道,如果她就这样放任不管,那么等到肖恩再度醒来时他大概就不能够再度拿起刀了。
曾经出类拔萃举世无双的战士无法在度拿起刀,是怎样的感觉?
洛络娅无法感知,她也永远不想让肖恩感受到。
于是当月上中天时,洛络娅披上黑袍,推开了门。
在圣阿纳堡中,无数的主教和圣骑士在夜色中巡逻。虽然洛络娅并不惧怕他们,但是这也限制了她魔力的使用,毕竟洛络娅并不像闹大,更不想被人知道她与叛军肖恩的关系——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肖恩。
如果被人知道了曾经魔王的转世是叛军首领的妻子,那么教会就会正式介入人界的战争;而那些曾经或许敬仰或许憧憬肖恩的叛军们也会因此对他们的首领产生质疑——这对肖恩来说,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是好事。
毕竟人类……和魔族……终究是死敌。
洛络娅轻叹一声,踏入夜色。
卫兵们依然在巡逻,但相较于天亮时已经少了将近大半。但对于洛络娅来说,这些碍事的人类依然是不大不小的麻烦。
想要为肖恩找到药物,那么必然要去“拜访”人类的药剂师,但是在圣阿纳堡中药剂师也只有一位,那就是住在西城区的比尔顿药剂师。
教会恐怕并没有想到肖恩会受那样重的伤,所以应该没有去“拜访”那位比尔顿药剂师,可就算这样,那位名为比尔顿的药剂师恐怕也早就被贵族控制起来……怎么才能在这样戒备的卫兵中闯入圣阿纳堡贵族的势力范围内,拿到药剂?
更重要的是,那位药剂师究竟在什么地方?
洛络娅皱了皱眉,一边向前走一边在心中思考着万全的办法。
但就在她踏入城市灯火的那一刻,三个醉醺醺的酒鬼从黑暗的小巷中扑了出来,挡在她的面前。
酒鬼们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而洛络娅也向他们露出了一个笑容。
毫不反抗地任由酒鬼们将她拉入暗巷,洛络娅扯下了自己的兜帽,向那三个呆立在原地的酒鬼笑了起来,眼中闪过了紫色的魅惑之光。
魔族的天赋技能:魅惑人类!
洛络娅轻笑着,道:“告诉我吧。”
“比尔顿药剂师在哪儿?”
顺利从比尔顿药剂师的手中“拿”到一瓶青绿色的药剂,洛络娅松了口气,强自按捺住焦虑的心情,在街道上慢慢走着。
直到这时,那些细微的声响才映入她的耳中。
“你知道吗,比尔顿大人家中失窃了!”
“是啊,那个小偷真是太可恶了!只是可惜了……”
“什么?”
洛络娅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两个圣骑士。
“你也知道吧,圣子大人受了重伤……那瓶药剂本来是比尔顿大人为了圣子大人特意炼制的,只不过被那可恨的小偷给……”
洛络娅脑中“嗡”地一声响,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尤兰德……
他……
洛络娅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她站在领主府前,被领主府前的卫兵连声追问时,这才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
她来到了尤兰德所在的地方,离他只有一道门的距离。
只要她跨过这扇门,那么她就会见到那个人……那个她曾经爱过那么多年的人类。
卫兵们疑惑而警惕的声音依然在耳畔,但洛络娅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这扇高大的门,心中思绪万千,手中攥着的药剂瓶越来越紧。
尤兰德……
那个无论多少年过去,依然是那么天真、就像是少年一样的骑士。
他被保护得太好了,他的人生中,几乎从不曾遇到什么挫折……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类,却想要保护她。
尽管每一次的最后她都死在他的手上,但她永远都忘不了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时对她说的话。
“我会保护你!”
就算是最后他杀了她,但是在他心中他依然想要保护她。
只是无法做到。
洛络娅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意,在卫兵上前时却转身离去。
——她曾经那么爱过他。
是的,没错。
但已经是曾经了。
回到阁楼,洛络娅坐在床前,轻柔地将药剂给肖恩喂下。
昏迷中的肖恩非常安静,完全不像他清醒时的跳脱和欠揍,但这却只让洛络娅感到窒息般的难过。
为什么肖恩会成为叛军?
他为什么会变作叛军的首领?
洛络娅不明白,就像是十多年前身为人类时不明白他眼中的光究竟从何而来——肖恩并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不是吗?
他是曾经叛国者的儿子,可这些无法掩盖他自身的光辉:他是独一无二的刺客,他是出类拔萃的战士……有些时候洛络娅甚至想过,只要他想,或许他能够成为任何人,到达一个从未有人达到过的高度,可是他却成为了叛军,一个即使在后人评判时都吝于肯定的叛军。
为什么?
他明明没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一声轻咳唤回了洛络娅的思绪,洛络娅心中一紧,紧张地看着肖恩。
“还好吗?感觉怎么样?”洛络娅将肖恩额上汗湿的发丝拨开,轻声问道。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迷茫地望着天花板,良久,那双眼睛转向了洛络娅,眼中的神色竟像是孩童般稚拙:“你是谁?”
“这是哪儿?”
“我是谁?”
洛络娅心中一沉,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的眼中开始出现困惑和不安,她却突然轻笑一声,道:“我是希莉娅。”
“你是肖恩……是……我的丈夫。”
琥珀色的眼睛里染上了无措,他说道:“丈夫?”
洛络娅轻笑着,接下了黑色的外袍,将额头轻轻贴在他的脸侧。
“是……你是我的丈夫。”
“是我最爱的人。”
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唯一一个、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的、将她拉出那个死循环的……爱人。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像一对普通夫妻那样生活。
每天清晨,洛络娅将肖恩唤醒,看他苦着脸将她做的饭全都塞进肚子,然后洛络娅会将肖恩扶回床上修养,自己则出门采购一切她以前从未买过的东西。
地毯、木桌、厨具、窗帘……甚至连木门都被洛络娅唤木匠来将它换掉。
一切都是崭新的,都按照洛络娅的意愿布置着。等到肖恩终于能够自己起身时,这个荒凉的小阁楼已经变成了一个温馨的小家。
肖恩曾指着厚重的窗帘问道:“为什么是黑色的?”
“因为我喜欢。”洛络娅回过头,眨巴了一下眼睛,无辜地看着肖恩,道,“你不喜欢吗肖恩?”
“暗了点。”肖恩小声嘀咕着,然后扬声道,“不能换一个颜色吗亲爱的?或者薄一点?”
洛络娅微微撇嘴,拉长语调:“如果你想的话——”
面对洛络娅的眼神,肖恩无奈败退:“好吧好吧,你高兴就好。”
洛络娅笑了起来,揽着肖恩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真乖!”
肖恩叹息。
但有好的地方,当然也会有不好的地方。
当肖恩能够走动时,洛络娅就琢磨着将做饭的事交给肖恩,以免肖恩每次吃饭的时候都像是在上刑似地,简直就是在打击她的自信。
但肖恩面对被洛络娅塞进手中的厨具,动都不动一下,只是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洛络娅。眼见洛络娅不为所动,肖恩干脆掀开了自己的衣服,指了指自己还没有愈合的伤口,用委屈的语调道:“好痛。”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洛络娅咬牙抱着厨具回到了厨房,重重地哼了一声。
肖恩跟在洛络娅身后进了厨房,抱住洛络娅的腰,像一只大猫般在她脸侧蹭蹭蹭,道:“别生气嘛,我最喜欢希莉娅了!”
洛络娅终于绷不住脸,笑了起来。
“我爱你。”
洛络娅偏过头,望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含笑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