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猝不及防。
上一刻,克莱尔还在帐篷里做最后的休整,下一刻,伊蒂丝的近卫队之一就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不好了二殿下!”那近卫队员惊慌地看着克莱尔,结结巴巴道,“大殿下她……她不见了!”
克莱尔的表情凝在了脸上。
什么叫做不见了?
克莱尔将魔力放开,如同潮水覆盖了周围千米的地方,但丝毫没有寻觅到伊蒂丝的踪迹,唯有残留在不远处小溪旁亡魂与空间的气息。
而那里,正是伊蒂丝气息消失的地方!
在大陆上,能够自由行走的亡魂或魔法师并不多见,而能够在具备亡魂气息的同时也具备空间气息的更是少之又少,只除了一个人——曾经的亡魂之主,尼克罗斯!
克莱尔的心瞬间坠入冰窖。
怎么办?
克莱尔走出帐篷,却愕然发现所有的卫兵和近卫队员们都围在了她的帐篷外,用或忐忑或期冀的目光望着她。
克莱尔感到她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这是她这二十年来,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境况,这也是她这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有人将信仰交握于她的手中。
虽然这些人真正信仰的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她的父亲,甚至是她的姐姐,而后再在他们都不在的情况下将这样的情绪托付在她的身上,但克莱尔依然感到了如同山岳般的沉重。
这是克莱尔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责任”。
怎么办?
克莱尔缓缓环顾四周,这些士兵们没有催促她,甚至没有发出一言,但他们的眼中都在向克莱尔传递着同一种情绪——怎么办?
怎么办?
她又能怎么办?
克莱尔感到自己藏在袖子下的手有些颤抖。她想要逃跑,她想要避开这些人的目光,她想要告诉他们她承担不了这样的重压和目光。
但是最后克莱尔只是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轻描淡写地说道:“不用在意,大家行军很累了,今晚好好休息。”
“明天早上,伊蒂丝一定能够回来!”
当洛络娅找到肖恩的时候,他正顶着一个青紫的眼眶,蹲在玫瑰花园中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某位知名不具人士。
“呵呵,你以为你长得比我好看嘛?小白脸!”
“呵呵呵,你以为会发光你就成鸟人了吗?图样图森破!”
“呵,呵呵,呵呵呵……”
诸如此类。
洛络娅挑眉,走到近前,折下一支玫瑰递到肖恩面前。
迎上肖恩惊愕的目光,洛络娅微微一笑,道:“今晚月色很美。”
曾经小年轻时用来跟洛络娅表白的话,现在被洛络娅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肖恩感到老脸一红。
——糟糕,被小络娅看到这么不帅气的一面,还被安慰了……好想哭怎么办……
但最后,肖恩还是十分坚强地发挥了死不要脸的精神,接过那一枝玫瑰,在洛络娅脸上亲了一口。刚露出一个帅气的笑脸,就听到洛络娅道:“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肖恩:“……”
洛络娅:“你跟尤兰德打架了?”
肖恩:“……”
尤兰德……叫得这么亲密……
肖恩心里开始泛酸。
洛络娅看着肖恩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道:“怎么了?”
明明以前还是那么自信心爆棚,完全不把尤兰德放在眼里的样子,怎么今天却突然吃起飞醋来了?
想了想,洛络娅道:“难道是打架输了吗?”
虽然肖恩不说,但是洛络娅也知道,自从尤兰德调到这边的圣殿长期驻守后,肖恩就时不时地摸上门打一架,然后各自带着伤回去。起先还是输赢对半,但最近输得却是越来越少了。
难道今天打架输了吗?
肖恩矢口否认:“怎么会!我只是脸上有点不好看,那个家伙起码得三天拿不了刀!”
洛络娅笑着看肖恩脸上莫名自豪骄傲写满“快来夸我”的表情,道:“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肖恩眼中神色一黯,但脸上却没有丝毫异状,“怎么会?小络娅你想多了!”虽然这样说着,但肖恩沉默了一会儿,依然忍不住问道,“听说……小络娅你以前跟那个家伙是……”
肖恩顿了顿,怎么也说不出那两个字。
但洛络娅却微微一笑,直接承认下来:“是啊,尤兰德曾经是我喜欢的人。”
肖恩“哦”了一声,低头默默拔草。
洛络娅眼中染上了狡黠的笑意,伸手戳了戳肖恩的肩膀:“肖恩。”
肖恩:“嗯。”
“肖恩?”
“……嗯。”
“肖恩??”
“……哼!”
洛络娅终于忍不住,笑倒在肖恩的怀里。
对上肖恩无辜外加郁闷的眼睛,洛络娅揽着肖恩的脖子,在他怀里蹭了蹭,闷笑道:“肖恩……你真是太可爱了!”
肖恩:“……”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年纪一大把女儿都能嫁人了——不,嫁人这个还是算了——还被自己老婆冠上“可爱”两个字,肖恩想想都觉得前途无亮。
而洛络娅又继续说道:“尤兰德不但是我曾经喜欢的人,而且我还喜欢过他很长的时间——每一次在他转世后,我都会随着他转世,想要找到他,希望能够跟他在一起。”
肖恩:“……”更不高兴了!!
“但是,”洛络娅笑了笑,“‘想要在一起’这一点,却从来没有做到过。”
“我喜欢他很多年,但是从来没有跟他在一起过,不仅仅是因为外力,也是因为自身的意愿——无论是他还是我。我和他是注定的敌人,各自有着各自肩负的责任。为了这个责任,我和他谁都不肯后退一步,但谁也不肯更进一步,所以僵持了这么多年……但是肖恩,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洛络娅凑到神色愕然的肖恩面前,神色温柔,“肖恩,我想说,那么多年,都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说尤兰德对曾经的我来说是一种执念,那么你就是我生命里独一无二的存在。”顿了顿,洛络娅强调道,“独一无二。”
每一次在她踽踽独行的时候,都是他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出黑暗;每一次在她以为再也没有办法坚持下去的时候,都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一遍遍告诉她“不要放弃,会有办法的”。
会有办法的。
他是这样告诉她的,他也是这样做的。
“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所以让你多想了……但是我之所以没有说,只是觉得它并不重要,因为除了我所肩负的魔族的责任,只有你是重要的……除了你,其它的人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的意义。仅此而已。”
肖恩瞪大了眼。
——这样的话……叫他怎么抵挡?
果然平时不说情话的人一开口就很了不得吗?
肖恩激动得把洛络娅抱进怀里转了个圈儿,刚想乘热打铁做点什么,一阵风扬起,被伊蒂丝取名为“小黑”的黑鹰就落在了两人面前。
肖恩一怔,奇怪道:“小黑,你怎么不跟着伊蒂丝?”
黑鹰拍打着翅膀,嘴里发出了急促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肖恩虽然听不懂,但也慢慢拧起眉来,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对于洛络娅来说,她却是瞬间明白了黑鹰究竟想要告诉他们什么。
“伊蒂丝出事了。”
那一天,克莱尔对着桌上伊蒂丝留下的剑独坐了一个晚上。
克莱尔知道这把剑。
它是伊蒂丝十三岁生日时,她们的父亲肖恩特意为伊蒂丝打造的剑。它叫阿罗兰之刺,象征着亚兰朵至高的权力,还有伊蒂丝的身份——王国继承人。
而与之相应的是她们的母亲送给克莱尔的、被留在魔王宫的象征着魔族公主的饰环。
是的,伊蒂丝是继承人,而她只是公主。
从一开始,克莱尔就知道她们是不同的存在。
尽管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但是她们是不一样的,无论是伊蒂丝还是克莱尔,她们都十分明白这个事实。
但伊蒂丝不知道的是,克莱尔是那么地羡慕她。
好羡慕啊……她也想要像伊蒂丝那样肆无忌惮地说笑,也想要像伊蒂丝那样迎难而上的勇气,也想要像伊蒂丝那样永不言弃的坚强。
可是……做不到的吧?
这些对于她来说……都做不到的吧?
因为她缺少了最重要的那个东西,那就是勇气。
所以从最开始的时候,她就只能作为一个公主,活在高塔之中;而伊蒂丝则能够随着父亲去征战,以一个女性的身份成为一个将领——大陆上唯一一个女性的将领。
她是那么羡慕伊蒂丝,因为她做到了她做不到的一切。
是的,那些东西……都她所做不到的,也是她永远都不敢尝试的。
克莱尔这样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然后像每一个公主那样,坐在自己的宫殿中,日复一日地过着重复的生活,催眠自己,粉饰太平。
直到她第一次鼓起勇气离开属于她的高塔。
但可惜……结果却并不如人意。
大概她也只有这样的水准了吧。
她果然一点都不像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啊……真正像的人、真正被父母喜爱的……只有伊蒂丝吧?
她这样想着,然后越发唾弃自己的卑劣,还有那无法言说的羡慕。
在得到西境危急的消息后,伊蒂丝出行前曾向她伸出手,问道:“要跟我走吗?”
那一刻,克莱尔本想要拒绝,但是对上那双眼睛后,她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可是……她果然不该答应的吧?
克莱尔攥紧了手。
——她果然还是……不该答应的吧?
她感到心跳越来越急促,她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她感到手心早已经被紧张的汗浸湿。
如果……她没有答应的话,那么她就不会跟来;如果她没有跟来,那么她就不会因为好奇拿过这柄阿罗兰之刺;如果她没有因为好奇拿过阿罗兰之刺,那么在遇到尼克罗斯的时候,伊蒂丝是不是就……是不是就不会失踪了?
克莱尔垂下头,在黑暗中注视着那柄沉黯充斥着杀伐气息的阿罗兰之刺,感到自己几乎要无法呼吸。
在听到伊蒂丝失踪的时候,她心中涌了莫大的自责和绝望……但是她却分毫不能表露。
因为她也是亚兰朵的公主之一,在伊蒂丝失踪之后,是她承担起那些人的信仰和勇气……还有生命。
谁都可以慌乱,唯独不能是她。
可是……她又能够怎么办?
所以她安定人心,夸下海口……但她却找不到伊蒂丝。
战事迫在眉睫。
她感受得到远方战场上那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她嗅得到随风扬起的血腥气息,她听得到飘来的致亡者的悲歌……
怎么办?
怎么办……
她呆呆地坐着,直到听到隔壁帐篷士兵起身的窸窣声,直到第一抹亮光照进她的帐篷。
她低下头,她看到长长的黑发如流水般披在她的肩上。
她听到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听到那些略带不安和惶恐的窃窃私语在她帐篷外停下。
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阿罗兰之刺。
就像是奇迹一般,原本颤抖的手和不安的心,在拿起阿罗兰之刺的瞬间全都平息下来。
在这一刻,克莱尔莫名地想到很久之前曾经与母亲的对话。
“责任?这是什么意思呢,妈妈?”
“所谓的‘责任’,就是当你觉得你已经累了,没有办法再向前走的时候,却能够一次次催促你站起来的东西。”
——没有办法了……只能听天由命了吧?
——不,不对,再想想。
——做不到的吧?像我这样的人……
——不,我做得到的。
“我做得到的。”
她拿起剑,割断了自己的长发。
“我做得到的。”
她拿起镜子,露出了一个伊蒂丝会露出的笑容。
自信……而肆无忌惮的笑容。
“没有什么可以打倒我……”
她喃喃自语,地上散落的长发慢慢卷曲,烧成灰烬。
“就算是死亡。”
她提起剑,走出帐篷,迎上那些士兵狂喜的目光。
“大殿下!”他们激动地喊着。
她不知道是怎样走到敦霍尔要塞,也不知道是怎样登上要塞的城墙。
但在她注视着脚下猩红的大地和远处黑压压的敌军,再回头望着城墙下仰望着她的人们时,铺天盖地的压力涌上心头,但是她却挺直了脊背。
——我做得到的。
她注视着他们,在这一刻恍然明白了为什么伊蒂丝留给她的背影每一步都是那样坚定。
“亚兰朵的子民们,此刻,敌人已经打到了我们的家园,烧毁了我们的田地,屠杀了我们的亲人。”
她抽出剑,那象征着身份和杀戮的阿罗兰之刺指向敌军,大声喝道:
“面对敌人,我们该怎么做?”
“杀!”
惊天动地的呼喝在要塞里响起,在旷野上远远传开。
“以杀止杀!”
她望着远处的敌军,脸上的神色就像是多年前她父亲建立猎鹰军团那样,坚定而悲悯。
“为了自由而战!”
“为了自由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