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俐暗恋上那位英语老师后,夜里睡不着,挤上叶枫的床,躁动得像一条青春期发作的毛毛虫。她说:“爱情是一团火,一旦开始熊熊燃烧,做出什么疯狂的事,说出什么白痴的话,那都叫正常。现在让我为他去死,我都愿意。”
叶枫好困,却又不得不努力睁着眼睛听艾俐讲话。艾俐毛病很多,说几句就要推一下她。她实在受不了,坐起身,对艾俐说:“爱情就是一门传说中的绝世武功,你已经差不多为他走火入魔了。”
“嘿嘿,精辟!”艾俐在黑暗里向她竖起大拇指。她对着蚊帐顶翻了个白眼,“咚”地一声直挺挺躺下。
如果有一天,她也开始练习这门绝世武功了,一招一式都要准确到位、收放自如,千万不能落到像欧阳锋那样的下场,神不像神,妖不像妖。后来她才知道,那样的想法真的是可笑之至。
和边城的交集,在军训第一周就开始了。
其实之前,在全校隆重的开学典礼上,边城代表新生讲话,已经让台下的女生“惊艳”了一把。上帝造人很公平,给了你出众的容貌,必然不会允许你才华出众。难得出一个有才有貌的,要么是上帝的宠儿,要么是异性的祸害。边城似乎是前者。
叶枫那天在台下却是坐立不安,装着她全部家当的布艺书包不见了。台上的人是谁,台下的人在议论谁,她统统没注意。脑子里像电影回放似的,镜头一遍遍往后推,几点几分,她经过了哪个地方,做了什么事。
布艺书包后来在洗手间的水池边找到了。听到别人谈边城,她一脸茫然。
那一年的秋天,日日是艳阳高照,军训的新生叫苦连天。开头两天是练习站姿、整理宿舍,叶枫还能撑住。第三天,教官要求在烈日之下跑步喊操。叶枫跑第一圈时眼前就金星直冒、头晕恶心,她想举手向教官请假,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去。
当时并没有晕倒,只觉得很丢脸,急急地想爬起来,抬手摸了下脸,当看到满掌的腥红时,她眼前倏然一黑。醒来时,人躺在校医务室的床上,身边围着一群人。她想说话,一张嘴,疼得她“咝咝”直抽气。医生给她开了病假条,说她血糖低,不宜在阳光下进行太激烈的运动,可以不必军训。女生们嚷嚷着说她这晕倒一举两得,既和边城近距离接触了,还又免了兵役。
“《边城》?”眉心微微聚拢,她不解地看着大家。
“你不知道边城?”有个女生抓狂地问。
“当然知道,沈从文的代表作。”
所有的人全笑疯了。
原来边城是今天背着她去医院的英俊的英雄,“英俊”这个词就是为他量身定造的。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晚上,她去超市买了几斤水果,去男生宿舍向英俊的英雄道谢。宿舍的女生自告奋勇地要求陪同,就连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许曼曼也在其中。
很遗憾,没遇到边城。他是本地人,晚上被家人接回家了。主角不在,也不能不厚道地立刻离场。女生们礼貌地落坐,男生们忙着削水果、找吃的,像开茶话会似的,不一会,也就彼此熟稔地聊开了。
“要不要喝点水?”坐在叶枫右手边的一个男生低声问道。
叶枫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点点头。水瓶放在外面走廊上,男生拿着只搪瓷的茶杯出去了。他穿着衣领已经泛黄的白衬衫,化纤的深色长裤,头发微短,背影修长而清瘦。艾俐悄声告诉她,他叫夏奕阳,四川山区的,是这届广院唯一拿助学金的特招生。负责招生的老师说他嗓音清朗自然,形象稳健,适合播报官方新闻。
夏奕阳端着水过来,叶枫道谢,手指接触时,她察觉到他的掌心有一层厚厚的硬茧。水微微有点甘甜,她诧异地抬起眼,他温和地对着她微微一笑,便把头转开了。
不用军训,不等于她就能整天悠哉地闲着,辅导员让她到图书馆整理旧书,也算是一种劳役。她和大部队足足失散了两周,差不多都快忘记报恩这件事了。有一天晚上去水房打水,听到许曼曼柔声和人打招呼:“边城,你也来打水呀!”她忙抬起头,只看到一个身穿墨绿T恤的高个子男生远去的背影。
第一次正式与边城面对面是在《播音语言表达》的课上,那天她很糗。
教授拿了一篇稿子——刘翔在全运会上夺得110米跨栏冠军的体育报道,让每一个人试读。在这之前,他们顶多上台朗诵诗词,虽然也参加过各类演讲,但对于播报新闻还非常陌生,根本不会正确的发声方法,也不具备较好的声音控制能力。
有的人读得是激情四溢,但在高亢时,声音一破冲天,让听的人忍俊不禁。大部分人是照本宣科,白开水似的一泻而下。艾俐穿了件紧身T恤,勾勒出一身玲珑的曲线。教授没有评价她读得怎样,只说她把播报台当个人秀场,让人注意的不是新闻,而是她满身的线条。艾俐窘在座位上,差点哭出来。
叶枫读稿时,正襟端坐,一脸微笑,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读完,喜滋滋地抬起头。教授冷着个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说话。她心里面毛毛的,左右看看。“教授?”她怯怯地喊了声。
“刘翔是你什么人?他拿冠军和你有什么关系?奖金和你分?瞧你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我们都是中国人呀,我以他为豪!”她有点不服气。
“那要是他拿奥运会冠军,你还不得在镜头前敲锣打鼓呢?”
“如果直播间允许带锣鼓,我会呀!”
“荒谬!”教授“啪”地拍了下桌子,“播音员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象征着新闻的严肃和权威,是节目制作者与电视观众之间的一种传递,不是你的个人行为。”
“那样的播音员和一个被操纵的木偶有什么差别?找个机器人不是更好吗?”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激动地站了起来。
一片笑声加嘘声,还有男生吹了一声口哨。
“播音员对报道的基本要求是感受领先,以情带声,你这是在走极端。”教授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说话的声音震得头发直颤,“好了,这个问题我们下课再讨论,现在下一位同学开始朗读。”
下一位就是边城,仿佛是为了对比她的幼稚,他的表现堪比专业播音员水平。她斜睨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下课后,她准备从后门溜出去,教授叫住了她。艾俐同情地向她耸耸肩,她大义凛然地挥挥手,让艾俐先走。
“我们边走边聊吧!”教授夹着讲义夹,和她沿着走廊慢慢地走。教授谢顶很厉害,风吹过来,把他头上不多的几根头发刮得东倒西歪。为了保持形象,他不住地甩着头:“叶枫呀,你是个很有灵性的学生,就是太爱自我表现……”
她的脑子开始飘游,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和一个老头一起走,慢慢地无声地走,走出隧道,再次见到光明的时候,她发现边城手里提着她的布艺书包,站在她的面前。
边城的皮肤极好,头发有点微微弯曲,迎面走来,从他的皮肤里、血液里、骨髓里都散发出一股傲气和贵气。
已经错过了午餐的时点,她和边城到学院外面的小面馆各自吃了一碗面条。戴着牙套,吃东西不能太快,吃完了还得对着镜子仔细地漱口。那时,她还没有习惯在包里放个化妆袋。吃完后,向服务员要了杯白开水,随便洗漱了下。结账出来,在学院门口,她向边城道别,边城盯着她,笑了。她紧张地摸摸脸,以为沾上了什么东西。
“把嘴张开,放心,我有洗过手。”边城说道。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把嘴张得大大。边城从她的牙缝间捏出一根指头大的菜叶。她羞得无处躲藏,恨不得直接人间蒸发。
下午有两堂基础课,都在大教室。她和艾俐进来时,边城已经在看书了。当她经过他身边,他拿开放在邻座上的书包,对她笑了笑。“算了,我坐后面去!”艾俐很识趣地撇嘴,走了。那堂课教授讲了什么,她一点都没听进去,整个人像浮在空中。心第一次,慌乱得不像自己的。
“你和边城是不是对上眼了?”艾俐悄悄问她。
“怎么可能?我们都没说过几句话。”她埋着头吃饭,不敢抬眼看隔壁桌上坐着的边城。
晚上下楼去水房打水,边城正好经过,回来时,她的水瓶提在他的手中。
很自然的,不管是图书馆,还是教室,她总固定地坐在边城的身边。周末一帮同学出去玩,边城自行车后座上坐着的也是她。艾俐再问她,她说他们是互相帮助的好同学。“骗鬼呢!”艾俐哼了一声,一扭头不理她了。她觉得很冤,边城又没说过喜欢她,不是同学,又是什么?
大二的深秋,她十八岁了,那天刚好是周五,晚上大家闹着去吃火锅,祝贺她将拥有公民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有个男生特别会点菜,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神神秘秘地说:“今晚要吃点猛料,很滋补很鲜美。”
“到底是什么呀,会不会有毒?”她紧张地问。
“怕什么,能下锅就能下肚。”男生豪气地拍着肚子。
一大锅汤料先端上来,又白又浓,她用漏勺在里面挠了下,勺中有几块像鸭脖子样的肉段:“黄鳝?”
男生诡异地眨了下眼:“牙套妹果真聪明,快接近答案了,再猜!”
她慌地扔下漏勺:“不会是蛇吧?”
男生们哈哈大笑。
“我不要吃这个。”对于这种爬行动物,她闻言色变。其他人倒是吃得很欢,她只吃了几块油煎馒头充饥。
“对不起,刚刚忘了把这个送上来的。”服务员道着歉,送上一碟切成丝状的小菜。“是不是海蛰?”她凑过去看,问边城。“形似神不似,不过,比海蛰的营养更高,吃了对皮肤很好。”边城不动声色地回答。
她好奇地挑了一筷子放进嘴巴,脆脆的,凉凉的,齿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还算能接受,她咽了下去。
“哈哈!”点菜的男生指着她,放声大笑。
她纳闷地抬起眼。艾俐脸皱成一团:“那是蛇皮。”她扭头就往外跑,在树下,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没事吧?”边城轻拍着她的后背,递给她一瓶水。她漱了又漱,还觉得满嘴腥气。回过身,挥着拳头就奔向边城:“都是你,都是你……”
边城也不躲,由她又是打又是捶。她看着他嘴角噙着的笑意,气不打一处来,突然眼眶一红,泪就那么下来了。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不要哭。”他笑着伸出手臂,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低头,眼中柔波微荡。她僵若化石,一动也不敢动,只见他缓缓俯过来,捧住她的下巴。“把怪味都给我吧!”他温柔地吻上了她的唇瓣。
艾俐约叶枫出来喝茶,顺便勘察同学聚会的餐厅:“那帮人现在都是腕,好不容易攒了些人气,千万不能被娱记们给毁了,地点必须舒适而又隐秘。”
叶枫正在给自己煮面条,不禁笑了起来,夹在耳边的手机差点滑进锅中:“做名人还挺累的,等我半小时。”
“我又不是帅哥,化什么妆呀?”
“不是,我刚起来,总得吃点东西!”
艾俐尖叫:“疯了,现在是燕京时间十二点整,你不会是时差还没倒过来吧!”“有点,先挂了。”叶枫没有对艾俐提起自己现在主持《深夜轻语》的事,不是刻意隐瞒,而是这份工作,不知能做多久。昨晚听众的反馈如何,她没打电话去电台问。心情多少有点惴惴不安,她安慰自己,要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台里一定会和她联系的。现在,一切暂时平静。
公寓不大,餐厅就是客厅,坐下来时顺手打开了电视。新闻频道的《午间半小时》,播音员一脸严肃悲沉。德国的北部遇五十年以来最大的暴雪,树木折断,房屋倒塌;南美洲的几个国家是洪水成灾,肤色黝黑的人民站在屋顶上茫然地看着天空;墨西哥湾油轮泄漏严重,海面上漂浮着大群的死鱼……
一碗面条下肚,叶枫没听到一条令人振奋的消息。
洗好碗筷出来,播音员开始播报国内新闻。昨天下午,经英国警方协助,因严重贪污受贿,六年前携款逃往英国的××重企董事长边向军,被引渡回国,交于检察机关进行审查。叶枫听着这名字有点耳熟,凑过去看,镜头已经切到下一条新闻。
艾俐的车是一辆白色的速腾,后座和副驾驶座上堆满了东西,笔记本、书、纸巾、零食,甚至还有牙膏牙刷。腾了好一会,才给叶枫挪出个地方:“嘿嘿,这车等于是我半个家,我图方便。”
“你男朋友要是看到这么壮观的景象,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会大打折扣。”叶枫好心提醒。艾俐专注地看着前方:“我没男朋友。”
“那是有情人还是有老公?”
艾俐没有说话。叶枫扭过头,发觉她嘴角浮出一丝形似自嘲的苦笑:“王伟离婚了。”
“你小三上位了?”王伟就是艾俐当年恋爱未果的那位老师,艾俐就像中了邪,毕业时托了很多关系留校任教,就是为了能经常看到王伟。
艾俐摇摇头:“我还不至于那么没人性。他老婆去加拿大进修,两人和平分手了。”
“那你现在有希望吗?”
“天知道。牙套妹,说点别的吧!”艾俐叹了口气,盯着前面长龙似的车流,她狂闷地猛按喇叭。
“艾俐!”叶枫握住她的手。
“牙套妹,我知道自己很蠢很傻很贱,却没有办法回头。你说该怎么办呢?”艾俐看着她,眼眶一红。
她没有话可安慰艾俐。
艾俐带叶枫去的是一家素餐厅,名字起得很佛意,掩映在三棵老树后面。进门后,环境素雅得令人心里一动。大厅里养着一笼小鸟,啾啾声不绝于耳,仿佛置身于天然境界之中。餐厅有大的包厢,可容纳十多人。艾俐很满意,预订了周日晚上的。两人都不太饿,在店里要了一壶茶,还要了一碟老板推荐的玻璃手卷。手卷看上去像寿司,口感清甜爽脆。
“还习惯吃中餐么?”艾俐看叶枫没吃几筷。
“你应该问我吃得惯西餐么?”
艾俐翘起嘴角,直乐,笑着笑着,她牢牢地盯着叶枫:“牙套妹,你老实交待,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出国?”
“那时候年轻,把爱情看得很重。一旦失去,连有着他的空气里都是伤感,为了能自如呼吸,只能走。”叶枫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
艾俐白了她一眼:“你就给我编,你和他还在同一个地球呢,咋不搬去火星?”
“交通不方便。”
“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记得毕业答辩那一周,你没住在寝室里,你……”
叶枫打断她,招手买单:“你的八卦本质一点儿没变。大好时光,像老头老太泡在茶馆里怀旧,不嫌丢人呀!走,陪我去买几本书!”
“别以为这样就算了,总有一天我会审出来的。”艾俐气得拧了叶枫一下。
“审吧,审吧,我经得起党和人民的考验。”叶枫把手插在口袋里,望着天空中倾斜的春日,似乎过去真的已经过去。
国际展览中心正在办书展,两人直接奔了过来。叶枫记得以前广院里也有书展,大部分是世界名著和专业学术类。她逛了几个展位,发现品种五花八门,连卜卦、解梦、星座测运这一类的都有。叶枫觉得自己也需要了解了解这些,万一哪天某个神神叨叨的听众打电话来说这些,她还接不上呢!取了购物篮,不一会儿,就挑了一大堆。
“现在卖的火的是理财和养生,还有儿童教育。”坐电梯上二楼时,艾俐抬起头,突然皱了皱眉,“牙套妹,我们去书城!”
“不去,我想要的书这里都有。”书很重,叶枫提得有点吃力。
艾俐自责地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我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边城的公司在这儿也有展位,说不定会遇着。”
叶枫的脑子有几秒钟的混乱,抓着篮柄的指尖都泛了白。“哦,遇到了就打个招呼!”她把脸转向另一边。
“也是,燕京就这么大,迟早要遇到的。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在意?”艾俐凛然地一扬眉,语气很坚强。
叶枫低头整理着篮中的书,忽视心头突然涌上的黯然神伤。他身边不缺人作伴,现在事业又做得这么大,他有什么必要在意她?
她在二十一岁时,就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愿意骗你,那么是他对这份感情还有留恋,还在意你的感受。每份恋爱的开头都是与众不同的,但是结尾,却大同小异。他的目光开始游移,当着你的面赞赏别人的优点;你的小毛病,他突然不能忍受;然后是电话打不通,好几日看不到他;最后像傻瓜一样,从别人的口里得知事情的真相。
毕业那年,燕京的桑拿天气来得特别早。白天热得像蒸笼,到了晚上常常雷雨如注。她站在燕京电视台的对面,看着边城和许曼曼亲昵地共撑一把伞。他体贴地将伞倾向她,任自己大半个身子淋在雨中。一辆汽车疾驶过来,溅起一路水花,两个人忙往路边退去,许曼曼不慎滑了一跤,跌在他的怀中。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温柔地替许曼曼拭去额头的水珠,把伞扶正。
许曼曼先看到了她,倏地一惊,他看了过来,隔着雨帘,他的目光幽冷阴沉,有意外、嫌弃、厌恶,唯独没有愧疚,没有慌乱。等把许曼曼送上出租车,他绕过天桥,走了很久,才走到她面前。她全身都被淋湿了,眼睛都睁不开。
“告诉我,那不是真的。”她哆嗦地攥紧拳头,让自己能清晰地说出话来。
他一言不发。她等了他十分钟,他仍在沉默。她转身离开,他没有追上来。
“轰……”天边响过一记惊雷,雨又大又猛。
“就是这儿。”艾俐悄悄碰了下她的手臂,嘴朝一个显目的展位努了努。她抬起眼,看到展位上写着“华城文化公司”,有两个长相中上的女子在签名售书,排队等候的小女孩不少。
“现在的作家,不仅文章写得风情万种,模样也是又娇又媚。华城公司好像签了好几位这样的美女作家,书特别有卖点。哦,他们公司里还签了几位一线艺人。”艾俐一连串地说了几个人名,瞧叶枫无动于衷的样,纳闷了,“这里面有一个在国际上也有知名度的,参加过奥斯卡的颁奖礼,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叶枫表示抱歉。
“疯了,疯了。你在国外这六年真的是两耳不闻国内事。”
“我有关注过奥运会,汶川大地震时,我也有捐款。”
艾俐一脸慎重地握住她的手:“叶枫同志,我代表祖国人民向你的爱国热情表示感谢。”
上天很是厚道,他们没有遇到边城。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送叶枫回来的路上,艾俐一直在叹气。叶枫倒觉得这样很好。
“周日我来接你。”艾俐没有上楼,开了车窗,对叶枫嚷道。
书太重,叶枫半个身子侧着,吃劲地回头摆了摆手。还没喘口气,小卫的电话到了,有气没力的:“娄台让你九点过来,节目组一起开个会。”“其他没说什么?”叶枫问道。小卫停顿了下:“你到台里就知道了。”
叶枫也不多想,已做好节目砸了的准备。她冲了个舒适的热水澡,洗好晾好衣服,简单整理了下屋子,然后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把今天买的书拿出来,挑了几本翻了翻,听着班德瑞轻扬的竖琴声,开始写播报节目要用的稿子。
写完稿子,抬眼看时间,八点十分。她伸了个懒腰,存档好文件,烤了两片面包,吃了一只苹果。查点好一切,出门时,正好九点。
电梯泊在底楼,她抬手按键时,有人上楼了。电梯上行缓慢,隔几层就停一下,里面像是有不少人。她焦急地盯着跳闪的数字,两只脚无意识地动来动去。“咣”地一声,电梯门在她面前缓缓开了,她下意识地往边上让了让。一个挺拔的年轻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叶枫下意识地看过去,那人恰好也看了过来。
“叶枫?”夏奕阳本能地闭了下眼,以为自己再一次产生了错觉。怎么可能,不是已经强行痊愈了么?当他睁开眼时,柔和的灯光下,叶枫仍然一脸震愕地瞪大着眼,与其说她是吃惊,倒不如说她被吓呆了。
“你……你怎么在这?”夏奕阳强咽下心口的海啸般的震荡,嘴角牵出一丝不敢置信的笑意。像是失而复得,不太敢用力,生怕一不留神这一切就随风飘向茫茫的宇宙中。
叶枫张张嘴巴,嗓子干干的,她似乎需要喝点酒来壮壮胆。耳边听到“咣”一声,电梯门关上,下去了。她目瞪口呆,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嗨,夏奕阳,这么巧,你也住这里吗?”她强作欢颜。
其实这个答案在他走出电梯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不想得到他的肯定,而想得到他的否定。
“你住这边?”夏奕阳几乎是惊喜地指着她公寓的门。
冷汗涔涔,她自嘲道:“我们好像是邻居哎。”
她不矮,可是他很高,和他讲话,不得不把头仰起,越发感觉到他气势迫人,令她有种想逃的冲动。这样说,有悖良知。夏奕阳是同学之中唯一不直呼她“牙套妹”,而是很认真地叫她“叶枫”的人。广院四年,他们之间单独交集的次数一只手都用不完。他是大忙人,下了课就出去打工,寒暑假也不回家,为了省路费,也为了赚学费。打工分去了他太多的精力,他的课业自然不是很理想,这让特招他进院的老师们说起他时,都摇头惋惜,而他自己却安之若素。
刚入学时,在男生宿舍,他给她倒过一次茶;大二的新年班会上,两人合作过一个节目,朗诵《四月的纪念》;大三时,一帮同学去动物园淘衣服,结果人走散了,她和他落在一块。不想,两个人的钱包都被小偷借走了,只好从动物园走回学校。那次,她的脚底都起了泡,到了学院门口,看到边城,她死活也不肯往前挪步,边城把她一直背到了宿舍。还有一次……好像也是件小事,不值得一提。
她觉着奇怪,在他面前,她紧张什么呢?以至于指尖都不自觉地发抖,讲话慌乱得都带着喘。是看到他,逼着不得不又想到与边城那段未果的恋情?也许,也许……唉!
“是真没想到。”夏奕阳打量着她清丽如昔的脸,然后目光下移,看到她背着的包,外出的装束,怔了,“你要出去?”
“对,对,我赶着去上班。回聊!”救命的电梯又开始上升了。
“我送你。”他转过身,与她并排站着。
“不用,有公交直达城市电台,很方便。”话一出口,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那真的不算远!不用见外,我们是老同学了,现在还是邻居。”他笑笑,从心里往外透着真诚的开心。
叶枫默默地扭过头,为自己和他不在同一频率而有种莫名的罪恶感。
电梯门打开,他侧过身子,等她进去后,才跨了进去,站在轿厢的另一个角落。狭小的空间里,纵使呈对角线站立,但对方一呼一吸,都清晰可闻。叶枫紧紧捂着心口,生怕慌乱的心跳声被他察觉。过去的每一秒都如同光年一样漫长,而这仅仅是开始。
他的车和他的人一样,黑色的帕萨特,内敛而又稳重。与艾俐的杂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车内干净得像刚出厂,甚至连一件饰品都没有。这初春的天气,皮制的座椅,屁股一挨上去,就感觉寒意上窜,立刻体内通凉。
又是一个沙尘肆虐的日子,街上的车很少。大路一马平川似的向前延伸,显出了平时难得一见的宽敞,因为宽敞,就感觉着有几分清冷;因为清冷,车内的沉默令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叶枫不住地清咳,想让自己变得自然些。
“感冒了吗?”夏奕阳并没有像多年不见的同学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仿佛他们经常联系,一切情形都熟知,今晚就是顺路搭个便车。
“没有,只是嗓子有点痒。”叶枫往车门挪了挪,把表情藏在黑暗中,尽量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燕京的天气比我们刚毕业时坏多了。”
“嗯!在环境上,国外做得比国内好。”这是一个安全的话题,叶枫暗暗松了口气,于是从奥克兰的阳光讲到爱丁堡的古建筑,又从她的第一份职业,讲到她现在的职业。夏奕阳不插话,只是时不时侧过脸看看她,露出一个安宁的微笑。对,就是安宁,像疲倦的旅人,回到家,洗了个澡,躺在熟悉的床上,闻着枕头上洗衣液的清香,心头涌上满满的安宁。
当夏奕阳专注地开车时,叶枫飞快地瞟过去几眼。无论是衣着和神态,他都已不同于从前那个笑起来温和的男生。当然,他还是温和的,只是这种温和不再那么开阔,他会适时收敛,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让你感觉亲切,却不会让你产生误解。而他的声音,高起来时,激情洋溢;低沉下去,魅惑人心。
“要不要听听收音机?”她像个小学生一样,把她六年来的经历统统汇报一遍,气氛再度沉默下来时,他开口问她。
“好!”只要有声音就行。
他一拧开收音机,主持人像捡到宝似的兴奋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城市电台的广告营销,主持人很卖力地介绍一款智能电饭锅,不仅能煮饭,还能煲汤、熬粥,时间随自己设定,不管什么时候回家都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
“听着很不错。”他转过身看她。
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的路灯,在出神。“呃?”听到他的声音,她慌忙转过头,他看到她的嘴角咬出了一圈白印。
“周日的同学聚会,你会去吗?”
“我要是不去,艾俐会把我砍了。”
他倾倾嘴角,并不是笑。前方,就是城市电台了。他将车开到大门口,她道谢,拎着包包下车。他叫住她,叮嘱道:“回去时路上注意安全。”
风有些大,她听不清,微微欠下身,贴近车窗,目光却不与他对视,而是看向车头,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他抬起手,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样的她很可爱,可爱得他想摸摸她的头,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眨了眨眼:“进去吧!”
“再见!”她向他挥手,扭头进了大楼。向保安出示工作证时,突然想起这一路她将自己过去的六年交待得很仔细,而他却守口如瓶。真不公平!
夏奕阳今天回家早,是带了工作回来的,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静不下心来。浓浓的夜色里,四周的灯光逐一熄灭,整个城市即将睡去。他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没有去看时间,还是给江一树打了个电话。
“你疯了,也不看看什么时间,我明早还要和记者出去抢新闻。”江一树刚睡着,火大得很。
“知道,知道,可我很想找人喝一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夏奕阳眼睛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柔意。
“你喝酒?你那个嗓子能这样随便折腾?你是不是嫌后面的人追得不快,想帮他们一把?”
“偶尔喝一次没事的。”
“你那个烂酒量,和你喝没劲。”嘴里这样说,江一树却是彻底醒了。
“没劲就聊天。一树,我去你那边?”
“别,今天网上那个什么主播的情感倾诉,你已经够让台里揪心了,你要是喝酒开车啥的,再被拍到,我可担不起那个责任。不过那个帖子够无聊的,就凭声音相似,一个个疑神疑鬼,还说要人肉那个手机号码。不过,倒便宜城市电台那档节目,一个晚上就红了。”
夏奕阳低低地笑:“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树洞,主播也是人。”
“那个电话不会真是你打的吧?”
“当然不是,我有你这么好的哥们,还需要打那个电话?”
“也是!等着,我马上到。”
夏奕阳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弄了点小菜。江一树过来后,两个人听着音乐,边喝边聊,聊的多是工作和节目,没扯东扯西,但江一树看得出夏奕阳的心情很好,可惜酒量没提高,两瓶啤酒后就放倒了。
他把夏奕阳弄上床,又收拾了下屋子,出门时,叶枫正拿钥匙开门,听到声音,吓得身子一抖,惊慌地回过头。
“对不起!”江一树抱歉地笑笑,心想这女子回家怎么这样晚,估计是加夜班了。
“没事!”叶枫目送他到电梯口,自己锁门进屋。
江一树又回头看了一眼,拧拧眉,奕阳今晚难道是因为对门搬来这么一漂亮女邻居而心情大好?
关上门,一室黑暗中,叶枫怔怔地站了会儿。她认出刚刚从夏奕阳公寓里出来的男人,是上三届的学长,学生会主席,叫江一树。读书时,风头很劲,能说能唱,一毕业就进了中文卫视,羡慕死他们那帮刚进院门的菜鸟了。边城和他玩得很好,她跟在边城后面参加过他们之间的聚会。那时,他应该没注意过她,从他刚才看到她时的表情就能知道。
她只是有点奇怪,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夏奕阳的公寓,还带着一身的酒气。
夏奕阳,夏奕阳,她重复念着这个名字,这一晚,好像她就和这个名字剪不断理还乱了。
《深夜轻语》节目组晚上的会议是娄洋主持的,他先夸奖叶枫独自把节目撑下来,精神可贵,接着,话锋一转,他严厉地指责她根本没有搞清楚这个节目的定位在哪里。《深夜轻语》如同一个知心朋友,为情感压抑者提供一个可以尽情倾诉的释放空间,而不是文艺青年用来无病呻吟的文学论坛,它不需要太多的风花雪月,它应该是很家常很务实的。选用的音乐应是时下比较流行的通俗歌曲,容易引起共鸣。如果像昨晚那样,这个节目迟早有一天会落到曲高和寡的地步。
娄洋用词之重、态度之厉,从组长到编导,没一个人敢吭声。
叶枫没有争辩,虽然她觉得自己做得并不为过,但她所站的角度和娄洋的不同,看法自然也不一样。但她听得出,对这个节目,娄洋有很高的期待。
“不要气绥,好好加油。这个头开得艰难,但还不坏。”散会时,娄洋让她留下。
她的脸上露出几丝力不从心,很担心自己达不到他的要求。
“你和中文卫视的夏奕阳主播私下交情很好?”娄洋抬起头,突地问。
在他锐利的眼神中,她一愣。夏奕阳是中文卫视的主播?“那通电话是你拜托他打的吗?”娄洋拧拧眉。
“哪通电话?”云山雾海,她不解地直眨眼。
“昨天晚上后面那位男士打进来的,你不知道网上帖子都成灾了?那么清朗、低沉、带有磁性的嗓音,太让人熟悉了。他的电话确实很有渲染力,连新闻主播都关注的情感节目,《深夜轻语》只用了一个晚上,家喻户晓。”
“会不会是误会?声音相似的人很多,他那样的公众人物,不会给别人一个任意发挥的把柄。新闻主播最基本的要求之一,不是绝不可以有绯闻,更不允许有丑闻吗?”
“电视台已经出面否定了。”娄洋笑得高深莫测,“你们不是同班同学吗?”
她偏过头,佯装看墙壁上的一幅风景画:“是,但我们毕业后就没有联系了。”耳朵不自觉地发烫,她还真是不能撒谎。
娄洋玩味地“哦”了声:“你该去准备了,节目马上要开播了。”
她一进办公室,小卫也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叶姐,你悄悄告诉我,那个男人真是夏奕阳?”她丢给小卫一记无力的叹息:“你希望他是,还是希望他不是?”
“当然希望他是了,对了,我有记下他的电话号码。尾号是911,美国双子塔遇袭的日子,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小卫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纸。
她抢过纸条,看也没看,直接撕了扔进垃圾筒:“这事要是被娄台知道,你等着卷起铺盖回家扫大街去。”小卫吐吐舌头,咧开嘴呵呵地笑。
这一晚,小卫接电话接到手臂发酸、嗓子沙哑。她倒还轻松,其实大部分听众只是想要一个好的倾听者,并不需要她指点人生方向,这方面,她似乎很擅长。
夜已经很深了,风还在窗棂间呜咽,叶枫抬手打开了灯,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灯光一直拉长到沙发后的墙壁上。在墙壁另一侧的夏奕阳,他今天的心情平静吗?如果那通电话真是他打的,当然,一定不会是因为她,他并不知道她回国,他只是碰巧打进去,她只是好奇那个让他心里面充满无力、伤感的女子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