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刮了两天的风终于停了,天日晴好,燕京上空的天露出久违的湛蓝。这让叶枫想起奥克兰的天空,一年四季都是这么蓝,其实她还想念在奥克兰的自在感,虽然那时常常在夜里会因为想家而痛哭失声。现在回来了,她却找不着那种归宿感,明明是熟悉的城市,有着熟悉的朋友,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早晨九点,夏奕阳应该也没有上班。她和他像有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他没有过来敲门,她也没有特意过去打招呼。其实没必要刻意热情,他们又不算是特别要好的同学,没那么多话能聊。
早饭和午饭并作一餐,坐下来吃时,照旧开了电视和自己作伴。看着屏幕上那个正在接受美女主持人访问的夏奕阳,叶枫哑然失笑。这就叫抬头不见低头见么?她不知他播新闻时是什么样,作为访谈对象,他有些放不开,不接受美女主持人热情如火的注视。美女问一句,他答一句,简明扼要,不然就是摇头或点头。大部分时间里,他是淡淡微笑,好像自己只是摆在镜头前的一把椅子,并不重要。幸好美女准备充分,不断插播视频。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你成功了,以前一点努力就能发出巨大的光芒;如果你失败了,你再大的努力也只是寒夜里一点微光,能温暖谁?他在电视台打过杂,做过记者、编辑、外景主持人。有一次,台风在浙江海宁登陆,风雨大作中,他腰间系着绳子,对着镜头拭去脸上的雨珠,举起了话筒,但就在下一刻,镜头前的人不见了。
“那个时候,你害怕吗?”美女问。他点头:“怕呀!”
“在你失踪的两天里,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没有生存的可能,可是你奇迹地挺过来了。在你获救的那一刻,你想什么了?”这个问题好像很难,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活着真好!”
现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美女似乎被他的回答惹恼,笑意不那么甜了:“不过,很多人都说你因祸得福,你现在是台里最年轻的新闻主播。”语气间,不无讽刺。
“你这样说是鼓励我们的同行去冒险吗?”难得,他也打起趣来。
“不敢,不敢!”美女连连摆手,“好了,夏主播,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的朋友透露,做主播并不是你的意愿,而你选择了这行,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这是真的吗?”现场静得连尘埃都停止了飘浮。
他仍是笑得很淡:“只要我没有单身的打算,我所有的一切都将会与另一个人分享的。”
碗里的饭见底,叶枫收拾碗筷进厨房洗刷。
下午四点,她听到夏奕阳关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晚上十点,她换衣服准备去电台时,听到他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外。凌晨一点,她裹紧外衣走出电梯,扭头看了看对面紧闭的房门,没有灯光漏出!连着两天,和从前一样,他们一次都没在电梯口碰见过。
“叶姐,昨天《深夜轻语》的邮箱都爆了哦,我挑了几封有意思的打印出来,你看节目用得着吗?”小卫递给她一叠纸张还有一张碟,“陈奕迅的歌,很适合夜晚听。”
她离开六年,什么都落伍了,明星们的大名,她听着都很陌生。陈奕迅,却是她熟悉的。
关上播音间的门,坐在调音台前,戴上耳麦,不会再紧张了,反而感到亲切。
“播音前,有位漂亮的小姐推荐我听听陈奕迅的《好久不见》,我很喜欢里面的歌词。‘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象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你会不会忽然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回首寒暄和你聊聊天/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提从前/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这歌不知怎么,让我有点心戚戚。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着分离与重逢,有欢笑也有泪水。Eason唱得有多好,我这个外行不敢多讲。关于他,我倒是听过一些趣闻。他的太太Hilary很潮,港人都说她败家。Eason大声宣言‘我这么辛苦赚钱,不给她败给谁败’,听着真是又温暖又感动呀!这可比一百句的‘我爱你’有分量多了。难怪天下女人最喜欢的花不是玫瑰,也不是百合,而是老公承诺的那句‘随便花’。哈,不八卦啦,我来接今晚第一位听众的电话……”
接最后一个电话前,叶枫插播了音乐,偷空喝了口水,眼帘一抬,看到小卫握着话筒,在玻璃外面又是挥手又是挑眉。她看出小卫的唇语说的是“磁性的嗓音”。一口水含在嘴里,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咽下去。她向小卫点了下头。
“叶子,晚上好!”
“晚上好,先生。你可是我们节目的老朋友了。”
话筒里传来低低的笑声:“是的。”
“那天你让我们的节目在网络上掀起巨澜惊涛。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声音和某位主播很相似?”
“这是我的荣幸。事实上,我经常遇到这样的误会。”
“影响你的生活吗?”
“这倒不会。”他停顿了下,“我只是我。”
“嗯,今晚你有什么故事与我们分享?”
“我们见面了。”
“你们?你和那位已结婚的同学?”他笑了笑,“是我误会了,她还没有结婚。”
“那你向她表白了吗?”
“能够再次相遇已经很惊喜,关于表白,暂时不会,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如果她没有,那你就会一直保持沉默?”
“她会有的。”他说得很肯定。
“呃?”
“因为她回来了。”
这是怎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呢?满天的繁星,月华如水,吹在身上的夜风凉意薄了,路边花坛里的月季开得很盛,花香跟着风追来,整个夜色都变得纤柔起来。叶枫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看着地上的身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她是小区里最晚归的人,出电梯时,她放轻了脚步。
对面的门开着,客厅里的灯光都跑了出来,照得过道特别亮堂。似乎不打个招呼不好,可是都这么晚了,叶枫正犹豫着,夏奕阳走了出来,衬衫的袖子卷到肘关节前几公分,长裤落到脚背几乎是一条直线:“叶枫,能帮我个忙吗?”含笑的眸光清澈如镜,映出她满脸的慌乱。
“什么?”
“你进来,我和你说。”他折身进去。
她迟疑了两秒,跟着进了门,局促地在沙发上落坐。他的房形比她的大,多了一个房间,厨房也很宽敞。他给她倒了杯热茶,自然地在她旁边坐下,手里握着一盘录影带。“旅游频道有个同事想做一期关于爱丁堡的节目,找了许多资料都不太满意。这个带子是他托国外的同行找来的,但里面的解说和字幕都是英文。他想找个人翻译,我就想到了你。你能挤出时间吗?”
“要得急不急?”
“不算急,一个月以内。”
“嗯,那没问题,我译好了就通知你。”她接过影带,站了起来。
“我给你我的手机号。”他回身从书架上取过手机,“你的号码是?”
她咬了下唇,报出一串数字。他看看她,拨了过去。她打开手机,看着闪个不停的来电号码,十一个数字杂乱无章,没有一点规律,想强记却根本无从着手,就尾数“56”看着还舒服些。她想起小卫告诉她的手机号,不禁笑了。她就说过,那个男人不可能是夏奕阳,仅仅是声音有点像而已。其实声音穿过电波,听到耳中,与面对面讲话时的声音,就有点不同。
“存上了?”
她抬头,对上他的朗眉星目:“嗯!”他不放心,还把手机拿过去确定了下才还给她。“电台的工作适应吗?”在她准备告辞前,他问道。
“努力中。我觉得我现在特别需要阅读,不然真跟不上听众的思维。”她嗅到屋内飘荡着一股食物的香气,“你在做饭?”
“刚刚感觉有些饿,我准备下面条,炒了茄子做盖浇。一起吃一点?”他牵起嘴角,温和的眼眸突然变得热烈起来。
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像潮水漫上来了,很快就要没顶。“不了,我怕胖,夜里不敢吃东西。”她连晚安都没有说,就从他的公寓夺路而逃。手抖得钥匙都对不牢锁孔,她急得都快哭了,一双长臂从后面伸过来,从她手中拿过钥匙,替她打开了门,把灯按亮。
“你把影带落下了。”随钥匙递过来的还有刚才那盘录影带。
她干干地笑了笑,听到他的叹息声,心突地一紧缩,手指屈起,指尖掐进掌心,疼到抽搐。
“麻烦你了。晚安!”他转过身。
“夏奕阳,我……”这句话,她像用尽了全部的气力,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嘴唇颤个不停。他没有回头:“你太累了,早点休息吧!”他替她带上了门。
她“咚”地一声跌坐到地板上,不就一碗盖浇面吗,又没发生别的,突然的,像感慨万千,泪水就止不住了。
周日的黄金时点,是城市电台一周一次的金曲风云榜。这一天,叶枫休息。天傍黑,艾俐开车来接叶枫去同学聚会。“今天有多少同学来?”路上,她装着不经意地问起。
“在燕京的都会来,外省的没办法赶过来,不过,都托我问你好。哦,夏奕阳也没时间过来。你记得夏奕阳吗?”
她白了艾俐一眼:“我又没老年痴呆,连同学都记不得?”
“他那时太低调,和谁都不热烙。唉,以前我们都比他有出息,现在他却是同学中混得最好的。”
“我看过他的专访。”
“观众评价他是中文卫视最敬业最励志最努力的新闻主播,简直是用生命在播报新闻。”
叶枫撇了撇嘴:“新闻主播本来就坐在高高的神坛上,你这一说,他完美得更像个神。”
“呵呵,神也动凡心喽。他和柯安怡,被网友称为“新闻梦幻组合”,听说私下里,两人也是情侣。”
“很浪漫啊!”把座椅调低,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坐姿,叶枫闭上眼,惊恐逃窜了几日的心,瞬间静如一潭死水。岁月都老了,谁能不变?
素食餐厅外面不好停车,艾俐让叶枫先进去,自己绕道到对面停车。叶枫来过一次,有些熟悉了。服务员微笑地替她拉开门,她点头致谢,说出预订的包厢。服务员正要给她带位,瞧见有个孕妇从外面进来,忙又转身去开门。
“牙套妹!”孕妇下意识地朝旁边站着的叶枫瞟了一眼,高声叫了起来。
叶枫抬起头,认出眼前的孕妇正是那个在雷雨之夜与边城共撑一把伞的许曼曼,跟着,她的目光落在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上。他们已有爱情的结晶,不用说,一定过得非常幸福。许曼曼圆润的面容上,也写着“幸福”两个字。很不争气,她装不出云淡风轻,整个人都呆了。
“牙套妹?”见她不答话,许曼曼一对丽眉打了个结。
“哦!”她慌忙收拾起自己的情绪,却没来得及掩饰住一脸的苍白,一下落入刚进门的夏奕阳淡然的眼眸中。
“夏奕阳,你也来啦!”许曼曼扁扁嘴,戏谑地说道。她比读书时亲切多了,那时,像只骄傲的孔雀。
“同学聚会,我不敢不来,不然下次就得把我驱除出界了。”他穿着黑色大衣,身形挺拨清瘦。
“怎么都站在门口,不进去吗?”他问许曼曼,眼睛却紧紧地看着叶枫。
“我在等艾俐。”低下眼帘,叶枫不愿让目光黏在许曼曼的肚子上。
“到包厢里等,牙套妹,你扶我一把,这地上滑,我现在重心不太稳。”许曼曼不由分说地拽住叶枫的手,亲热得好像她从来没有给叶枫的人生带去过翻天覆地的变化。
事过境迁,怎么也不能和一个孕妇计较吧!叶枫苦笑,只得接住许曼曼的手。已有几个同学到了,看到她,一起冲过来,轮番轰炸,她只得把在国外的几年作了个简短汇报。
可能都是在镜头前混生计,一个个都很注重形象,变化不太大,只是比从前多了点“星”味,也多了几分成熟和世故。聊了一会儿,夏奕阳就成了众人抢着交谈的焦点,叶枫这才真切地感觉到他真如艾俐所讲的,混得很不错。他不管和谁讲着话,目光总有意无意地环绕着叶枫,温温柔柔,像春夜的晚风轻轻拂过。
等艾俐到,聚会正式开始。艾俐先代表大家欢迎叶枫迷途行返,然后众人闹着罚酒。四十二度的白酒,一两的杯子,叶枫一仰而尽。她的酒量还可以,不过,喝得这么急,胸腔里就像突然吞进了一团火。一抬眼,对上夏奕阳怜惜的眼神,整个人立刻成了一只烤熟的虾。
“不是说今天没空么?”艾俐向夏奕阳举杯。
“为了牙套妹,没空也要挤出空来,像我就是。”从前爱和叶枫打闹的一个男生抢白道。
夏奕阳笑笑,没有否认,看着坐在对面忙着和同学碰杯的叶枫。这么活跃、奔放,真让人不适应。她到底和谁在赌气,把酒当白开水灌。
“牙套妹,这次回国有什么打算?我们台准备上一个真人秀节目,要不要先来混两天?”一位在地方台任当家主播的同学热情地向叶枫抛出橄榄枝。叶枫摇摇头:“我还在适应时差。”又说谎了,她不敢看夏奕阳。众人笑了,只是随口说说,并不会当真,毕竟叶枫不是六年前的叶枫,哪家电视台都不会太感兴趣。
菜上了一半,焦点聚上许曼曼隆起的肚子上。“许曼曼,你这燕京台的当家花旦,事业正当如日中天,怎么舍得在这时候怀孕?”
许曼曼摸着肚子,不无骄傲道:“事业算什么,以后奋斗得来,而我错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却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
“是啊,也只有你有这样的底气,我们可不敢。我们班,你第一个结婚,现在又第一个做妈妈,事业又好,什么都没耽误,真让人羡慕。”
“我出去吹会儿风。”叶枫忽然站起身,拒绝了艾俐的作陪。好像喝多了,头晕晕的,摇摇晃晃走到外面,扑面而来的夜风让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下,寒意一点点地浸入肌肤,虽然冷,却令人清醒。她没有待多久,一转身看到玻璃门里映着的自己怎么看怎么狼狈。她掐掐自己的脸颊,今晚的聚会,看似气氛很不错,不过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说话,刻意地不提起边城。怕她承受不住吗?她苦笑。二十一岁到二十七岁,应该是人生里最美好的年华,可以做多少有意义的事,可以给自己创造多少次发光发热的机会?她却用来疗伤。在别人眼中,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傻瓜。现在的她,没有爱情,没有事业,更谈不上骄傲。她有什么呢?
许曼曼倚着走廊的墙,显然在等她:“叶枫,你今天都没怎么和我说话,心里面是不是还在怨恨我?”
叶枫想笑,她需要什么答案,是或不是,现在再谈还有什么意义?
“我和边城……并没有一起多久,没到半年就分手了。”许曼曼怯怯地看着她,“我觉着挺对不住你的,但那时……”
“我不喜欢怀旧。”这个孩子是不是边城和许曼曼的爱情结晶,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为了许曼曼抛弃她,哪怕恋爱再短,也终是变了心。那雷雨中的一幕,每一次想起,她都疼到窒息。
“嗯,那我不说了。我老公和我在同一个台,他是做导演的,我们已经结婚两年,什么时候介绍你们认识认识。”许曼曼换上了笑颜,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
叶枫无语,许曼曼当她是圣女么,不喜欢怀旧就代表什么都没发生,从此,她们开开心心做朋友?毛病!她几乎是生硬地越过许曼曼。
夏奕阳的位置上没有人,艾俐说他接了个电话匆匆走了。叶枫偷偷松了口气。
艾俐是召集人,聚会基金归她管,买单人自然也是她。吃饱喝足闹够,按铃买单时,服务生却告知已有人买过单了。
“搞错了吧,我们都在这呢!”众人面面相觑。
“不会错的,结账的小姐我认识,她是华城文化公司的总经理秘书,姓米。”
空气立时凝住,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全射向了叶枫。
起雾了,路边,淡黄的灯光从仿英伦风的玻璃罩子中幽幽射出,迷迷蒙蒙的,一时间,会让人错以为置身于伦敦的街头。艾俐的车开得很慢,像她这么话唠的人破例摆出一脸的深沉。
“别憋着,想说什么就说吧!”叶枫降下车窗。夜风渗肤,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前面好像又堵了,车开得还没有路边的行人快,艾俐冒出一句粗话,闭了闭眼,定定地盯着前方:“毕业后第一年,大家都还是菜鸟,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有委屈也不敢吭,只有聚会时,才能敞开来发泄。那一年我们聚会过三次。第二年,大家的工作稍微上了手,都忙了起来,有人来广院进修,我们就聚会,我记得一共是两次。再后来,一个个都忙得屁颠屁颠的,不谈见面,就连电话也很少,偶尔在同学群里冒个泡,话没说两句,人就闪了,但我们至少能保持一年聚会一次。每次聚会我都在,每次都是我买单,这工作从来没人抢过。”
艾俐侧过视线,窗外的霓虹飘过叶枫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他的前女友不只我一个,今晚吃饭的人很多,轮不到我一个人去领情。”
“许曼曼不是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艾俐的音量高了起来,仿佛有点恨她的顽固不化。
“也许他以前手头不那么宽裕,现在有这个实力,来显摆下。”叶枫翘起嘴角,不无讽刺。
“牙套妹,这样说你很好受?”
叶枫半笑不笑,也不知是刻薄别人,还是自嘲:“不然你让我怎么说?我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
二十一岁时,很天真。坐在边城自行车后面,拐弯时,她搂着他精瘦的腰线,身子探过去,抢着替他响铃。动作很惊险,可是她不怕,她相信即使摔下来,边城也会给她当垫子。期末考试,有门课以论文来评分,其他同学忙着泡图书馆、上网查资料,找选题,她趴在床上边吃零食边看言情小说,边城早早就替她把论文写好了。艾俐骂她像头猪。她很自豪地说:“我就喜欢做边城的猪。”暑假,一帮同学约了出去自助游。下雨天,几个人困在山上的民宿里。睡到半夜,她感到腹痛如绞,大姨妈提前来了。她起身翻了下,包里都没有卫生棉。她推推艾俐,艾俐打开她的手,说困,转过身去又睡沉了。她摸着黑跑去敲男生们的房,只喊了一声,边城就出来了。
两个人撑了把黄色的油布伞上山去超市,山路又滑又黑,他紧紧揽着她,走到山下,两人身上都湿透了。买完上山,在路旁,他背过身,手把伞举得高高的,她就在他后面匆匆换上了卫生棉。回来的路上,两个人的手握得特别紧,她感觉到他滚烫的温度和加重的气息。送她回房间,她拽了下他的衣角:“我要留在燕京,我要嫁给你。”她的声音很小,在寂静的山上,在滴答的雨声中,那句话却清晰得让他感觉到这不是一个要求,而是一个承诺。“好!”他点头,拉过她,在她的唇上印上同样的承诺。
这样细碎的回忆,在异乡的夜里,她一次次一遍遍地梳理、回味着,却不能温暖她一丝孤单。回忆都是骗人的。
“他和我们都没有联系,也只有你能惊动他这位青年才俊。我想他很快就会和你联系的。”艾俐说道。
“你想太多了。”艾俐的想象力太丰富,买单又能说明什么?就算他亲自来参加聚会又能说明什么?许曼曼走了,但他终会是,也许已是某个曼曼的边城,却不再是叶枫的边城。
小区显目的门楣在灯影里跃出,她忙说道:“别进去了,就在外面让我下来。”
艾俐叹了口气,车刚掉了个头,还没停妥,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嗖”地一下从车旁掠过,驶进了夜色中。
“眼花了吗,我怎么瞧着像夏奕阳的车?”
叶枫一怔,抬起头看。
“难道他也住这个小区?不会啊,我有同事住这儿,我来过几次都没碰见过他。一定是眼花。”艾俐一个人嘀嘀咕咕。叶枫张张嘴,把“夏奕阳现在是我的邻居”这句话咽了回去。“你把课表发一份到我邮箱,我有空就去骚扰你。”临别时,她对艾俐说道。
出了电梯,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夏奕阳公寓的门,门关着。目光一转,她的门前放着一盆长势很壮硕的芦荟,枝茎长长的,色相碧绿,可惜那个次白色的花盆太粗陋,有一侧还裂了条缝。花盆下面压了张纸条,夏奕阳的字如其人,挺拨俊逸。“叶枫:有紧急新闻,我要出差几天,帮我好好照看它。奕阳!”
盯着那落款,她好一会儿都回不了神。无奈地捧起花盆,嘀咕道:“你很名贵吗,让他这么操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就不怕我把你当菜给吃了。”进了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窗台上,挪开杂物,确保它的安全。
这天夜里,青海省一个叫玉树的地方发生了7.1级地震。
叶枫起床后,给芦荟浇过水,坐下来吃饭时,看见电视里,夏奕阳站在一片废墟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沉重地告诉电视机前的观众,目前有多少房屋倒塌,伤亡数字是多少,灾区的温度是多少。播新闻的他比接受专访时敬业多了。
小卫打来电话,因为地震,所有娱乐节目全部暂停,二十四小时时滚动播报灾区新闻,已有记者赶去玉树了。
不需要做节目,还是要去上班的,不过换成了白天。她看看听众来信,跟编导、策划们讨论自己的一些想法。来信以赞扬声为主,说她声音好听,选的音乐很应景,每次的开场白都特别感人,也有人好奇她长什么样。批评声也有,说她像个应声虫,只会“嗯嗯”,根本不能给听众提供情感帮助,有个听众连着写了四封邮件,说电台接听的电话的人厚此薄彼,他打过好几次,都没接到她的手中。
“我有什么办法,他讲话不上道,我敢给他接到播音间吗,那可是直播。”小卫嘴巴气得鼓起,“电话一接通,就说‘给我找下叶子’,我问他贵姓,他说你不是叶子,告诉你白浪费口水。叶姐,你说气不气人?”
叶枫笑:“如果他下次再打来,你接给我,放心,我会处理的。”
小卫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瞧着编导们都在忙,向她使了个眼神。两人来到走廊尽头,小卫抬起手,往下一劈:“叶姐,你说我们节目会不会被砍呀?”
“你又听到什么了?”不像叶枫,一天只在电台待几个小时,小卫差不多整天都泡在这里。实习生做助理,都是非常辛苦的。
“我们节目才刚开播,没什么人气,现在来个大地震,至少停一周,我怕听众会把我们给忘了。广告部的人说,今年许多广告商都选择了交通台,说我们台的广告力度太低,台里要挤出一些时段来搞广告营销。我担心会摊到我们头上。”
“不会的,台里花了很大力气办这个节目,不会草草了事的。娄台不是说对我们很期待吗?”
“但愿吧!”小卫噘起嘴,不是太相信叶枫的话。
说娄台,娄台到。两个人看到娄洋脸色铁青地从办公室出来,“咣”地下推开崔玲的办公室,又“咣”地一声摔上了门。
“内战?”小卫冲她吐吐舌。叶枫竖起手指,让小卫噤声,两人轻手轻脚地回到办公室。
娄洋的声音太大,崔玲也不示弱,高分贝的音量从门缝里挤出来,想装聋都难。
“没有商量的余地,直接和她解除合同。一个连自己的老公都搞不定的女人,怎么来替别人解决情感烦恼?”这是娄洋的声音。
崔玲驳斥道:“你不要内外不分,工作是工作,家事是家事。她写的那几本情感杂文,有多红,你比我清楚。”
“我严重怀疑那几本书是不是她找的枪手写的。”
“娄洋,你硬在挑刺?”
“我就是不信任她,我不要因为她砸了那个节目。节目现在这样很好。”娄洋斩钉截铁。
“很好?你听过几期?你看过几封听众来信?叶枫说过几句发人深省、给人启迪的话?”
办公室里的人突然变得很忙碌,忙得没人有空看叶枫一眼。
“我们去吃饭吧!”叶枫看看墙上的钟,已到午餐时间。
小卫耷拉着肩,拖着双腿和她下楼:“叶姐,你要是难过,就和我说说!”
她耸耸肩,抬起头:“专家来了更好,那样我就可以轻松了。”早晨还挂在天上的太阳不见了,天空变得混浊起来。
“不是专家,我觉得崔部长戴着有色眼镜看你。”小卫挽起袖子,像大侠似的打抱不平。
“她也是为节目好。他们俩口子经常这样在台里争执?”说实话,叶枫至今都消化不了娄洋与崔玲是夫妻的事实,不是画风对不对,是真的太不搭,无论哪方面。一个一米九的男生有可能娶一个一米四五的女生,虽然身高差距很大,可在他们的眼神对视里,能让人察觉到他们之间的爱意。娄洋和崔玲之间有什么呢?叶枫只觉得崔玲把所有适龄的女人都当作假想敌,而娄洋对崔玲,从来都是上司对下属。
“不经常,我来台里只见过两三次。叶姐,你有没觉得很奇怪,娄台温雅谦和,崔部长骄横张狂,两个人怎么会成为夫妻呢?”
英雄所见略同啊!
下班时,叶枫还没走到对面的站台,手机响了。“等我五分钟,我们一块吃个饭。”娄洋语速极快,不等她回应,就挂了。
叶枫直觉这顿饭一定和节目有关。娄洋没说吃饭的地点,不知是不是在餐厅,她犹豫了下,走到马路对面,等着娄洋再打电话来。
一辆漆黑的奔驰从电台的地下停车场“呼”地穿了出来,在她面前缓缓停下。“上车!”娄洋替她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她朝后座扫了一眼,没有别人,她怔了怔,乖乖地上了车。
“吃辣吗?”娄洋瞟了瞟她,眸光温和而坦荡。
“还行。”叶枫把包带折起、松开,折起,微微笑了下。
“那就好,我们去吃湘菜。”
餐厅的名字——“毛家湾”,很有个性。“这里面的特色菜都是伟人以前爱吃的,外国游客特爱到这里来。”厅堂不大,里面却像迷宫,转了一层又一层,灯光幽幽暗暗的,娄洋回头看叶枫。叶枫心想伟人那个时代,新中国多艰难,能吃得起什么,这明明就是个幌子。包厢布置得很雅致,桌椅都是藤制的,对着门的屏风绘着湘江两岸的风景。
“两位是先喝茶,还是现在就点菜?”服务里手里拿着烫金的菜单,含笑问道。
叶枫以为还有其他客人,听到娄洋说“点菜吧”,心里面不觉一愣,长睫颤了颤。“怎么了?”娄洋扬起眉角。
“没有。”她不太自然地把目光挪到菜单上。
很久没有和一个异性在这样隐秘的空间里独处了。上一次还是在奥克兰,叶枫接到一笔大的业务,请客户吃饭。客户是个新西兰老头,对中国的清朝时期非常着迷。整个用餐时间,他们一直在谈清朝三百年的历史。结束后,老头很热情地抱了抱她,说这个晚上过得非常愉快。
娄洋好像常来,伟人常吃的几道菜是必点的,另外又加了剁椒鱼头、水煮肉片什么的。菜一端上来,叶枫的胃本能地痉挛了下。其实她不嗜辣,只能承受一点点的微辣。
叶枫看着盘中一堆的火红,勇敢地夹了一筷肉片,刚入口,就辣得差点背过气去。娄洋按铃让服务生为她续水,皱着眉头说道:“你还真是不坦白,不能吃辣,我们可以去吃别的!”
“没事,我吃慢点。”她大义凛然地把口中那一团火辣强行咽了下去,然后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娄洋看得直皱眉:“叶枫,你这样子让我都不知怎么开口了。本来想在美味面前,心情会大好,谈什么都可以。”
她拭去嘴角的水滴,有些不解地抬眼。
“我想再找一个人来主持《深夜轻语》。你别忙插话,不是‘1+1’,而是一人一周三次,二四六是你,一三五是她。一个人撑六个晚上,没办法喘口气,会影响节目的质量。你怎么想?”
“这样子,我就轻松多了,挺好的呀!另一个主持人是?”
“哦,是位情感专家。”娄洋低头夹了一筷子炒时蔬,那是桌上唯一不辣的,眼角掠过一丝无奈。
叶枫一下全明白了。看不出,对娄洋那么紧张的崔玲,在工作上却丝毫不怯弱。她不愿往深处想,崔玲的不让步或许只是针对自己,但她自认为她的身上并不具备招人遐想的气场。
“这些都是台里的安排,并不是否认你的能力。事实上,你让我很惊喜。”娄洋语气真诚。
叶枫手上的汤匙轻轻一抖,努力扯着唇回应:“我会把娄台这话理解为是对我的鼓励。”
“我在电台十多年了,只有你给我耳目一新的感觉,仿佛是我一直在等待,寻觅了很久的一个人。我这个表达不太准确,我的意思是……”娄洋放下筷子,温柔地看着叶枫。
“我懂,像伯乐遇到千里马。”两颊的肌肉开始僵硬到酸痛,她故作调侃,“但愿我真的是匹千里马,而不是娄台的错觉。”
“我对自己的眼光一向很自信,你已经折服了我,现在你还需要得到其他人的认可。我们一起努力。”娄洋端起酒杯,微微向她倾斜。
她连忙恭敬地举杯迎接:“谢谢娄台!”她只沾了沾唇,酒杯一搁下,她拿起身后的包:“我去下洗手间。”
娄洋点点头,叮嘱道:“灯光暗,让服务生送你过去。”
走廊里的灯确如萤火,墙壁又是深色调,很吸光。叶枫眯起眼,只看到走廊弯弯曲曲,不知伸向何处,也没有一个路标指示怎么去洗手间。推杯换盏的喧闹声不时从别的房间传了出来。
叶枫左右看看,对面包间的门开了,叶枫以为是服务生出来,忙迎上去。“先生,请问……”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从爱丁堡登机回燕京的那个晚上,她回过头眺望身后这座被冷雨笼罩的城市,深吸一口气。她有些胆怯,她知道再次站在燕京的天空下,她必然要面对从前的一些人、一些事。
如果有一天与边城遇见,她要做充分的准备,包括足够的心理准备、得体的打扮,甚至说话的语气,看他的眼神,站在他面前时的姿态,连呼吸,她都要练习过。
真是应了艾俐的话,他们很快就碰到了,不过艾俐一定没想到六年后的重逢会是在这样一条幽暗的走廊上。她没有慌乱无措,她只是有点震愕地看着这张在回忆的河流里一再浮现的面容。
边城已是一副成功男士的姿态,一套不用标上品牌也看得出价值不菲的装束,头发齐齐地向后梳着,露出俊美的额头。面容棱角鲜明,嘴唇略薄,显得有些苛刻,眼神疏离阴冷。记忆里的边城是俊朗的、温柔的、阳光的,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这个瞬间,叶枫的心悲凉如水。
边城手一震,掌中的手机滑落在绵软的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叶枫弯腰替他捡起,淡淡地笑了笑,不知怎么想起陈奕迅的那首《好久不见》,是的,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唯有一句“好久不见”!
边城瞪着双眼,许久,眨都没眨一下。嘴唇剧烈地颤栗着,那个名字就在喉间上下翻腾,可他就是叫不出来。
“边总,刘检和高法官要走了,你快进来。”身后包间的门又被拉开,边城倏地又是一脸的面无表情,声音无波无澜:“我就来。”
“这是?”出来的女子一身利落的职业装,皮肤极好,颈部线条优雅得像天鹅。边城闭了下眼:“我们进去吧!”他领先进了包间。
女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叶枫,微微颔首,关上了包间的门。
叶枫听见自己两只手腕处的血管有节奏地突突跳动,像要冲破皮肤流出来一样。她死命地咬着唇,没有服务生的指引,她也找到了洗手间,用冰凉的冷水拍着额头,水珠与泪珠,冷热交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止住眼泪,抽出纸巾一点点拭尽脸上的痕迹,然后有条不紊地补妆、描唇彩。
走回包间,娄洋也站在走廊上,与边城以及那个像天鹅般的女子热切地交谈。
娄洋回过头,示意她走近:“小叶,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华城公司的姚董,这一位是边总经理。”
“姚董好,边总好!”叶枫欠身微笑。
姚华瞟了瞟娄洋,笑道:“娄台,和这么漂亮的小姐用餐,怪不得你满面春风似的,当心我到玲玲那儿告状去。”
“姚董别开玩笑了,叶枫可是我们城市电台的未来之星,有空听听她主持的《深夜轻语》,非常不错。”
“哦!”姚华语音拖得长长的,似乎并不相信。
一直冷着个脸的边城不耐烦道:“娄台,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你们聊,我先走一步。”
“好的,有空再聚。”娄洋点头。
“你酒喝得不少,我来开车。”姚华拽了他一下,语气亲昵。边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身就走。自始至终,他都没看叶枫一眼,完完全全把她当成了空气。
“我让厨房给你另外做了两道点心,该送过来了。”娄洋含笑目送两人离去,这才扭过头对叶枫说。
叶枫不知在看向哪,非常专注,他喊了一声,她吃惊地抬起头,看他像看着外星人。
车上,姚华斜睨着沉默不语的边城:“今晚不是很顺利么?刘检和高法官都答应了,边董那边他们会帮忙,争取判少一点,毕竟年纪大了。”
“判多判少,又怎么样?能让我妈妈死而复生?能挽回我失去的一切?我现在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边城痛苦地抱着头,低吼一声,拳头“啪”地砸向车窗。
“是因为她吧?”姚华挑挑眉,“我刚刚就认出她了,那个你一直放在床前柜上的镜框里的女生。”
边城痛楚地闭上眼,心头岩浆似的血像被数九寒天的室外温度冻住了,慢慢地凝固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