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院最美的风景是燕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这个时间还应算在秋天里。图书馆前有一片挺拨的枫林,枫叶似火,初雪飞扬,每到这个时候,学生都簇拥在那边拍照。叶枫穿了件毛衣就跑去凑热闹,边城从图书馆出来,一眼看到冻得直发抖的她,厉声问她是不是傻了。她很无辜地仰起头:“昨天回宿舍时,你又没提醒我要加衣服。”他无语:“现在说不迟吧?”
“不迟,我刚刚才感觉到有点冷。”她乖乖由他牵着回宿舍拿衣服。
那时,她就喜欢他对她霸道而又柔情的样子,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她把一切都托付给他。艾俐笑她没有自我,她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是爱,没有一点杂质的爱,可以为他放弃一切的爱。”
“当你成了他身上的一只寄生虫,他还爱你什么呢?当他自身都顾及不过来时,你怎么办呢?”艾俐替她发愁。叶枫则觉得这太杞人忧天,在她眼中,边城早已是一棵长势茂密的大树,根牢牢地扎在土壤中,任何风雨都捍动不了他的挺拔和蓬勃。
大三那年的春节,离开学还有一周。爸妈去上班了,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听歌,手机突然响了,竟然是边城,她觉得十分意外又有些惊喜。
干吗?早晨起床时,他们刚通了短信。“给你一个小时,把行李收拾一下。懂我的意思吗?”
“难度太大,不懂!”
“笨,我在青台车站。两个小时后去泰山的火车就要开了,你想不想去?”
想!想!她跳了起来。气喘喘地赶到火车站,他站在一棵雪松下,阳光透过针状的树叶洒在他的肩上,斑斑驳驳地闪着亮光,看见她,他俊逸的面容上绽开一波波笑意。
他伸手去接她的行李箱。她柔柔地唤他,力道轻如飞扬的雪花:“你怎么会来青台?”
“到现在才问,笨!”他笑了,“想你就过来呗!”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她。那时候,他们的恋爱还仅仅停留在牵手、偶尔碰下嘴唇。像这么直白的话,他从没说过。
他连耳朵根都是通红的,她也有些羞涩,却勇敢地抓住他的手,紧紧的。
泰山在下雪,他们上不去,就在泰安城里住了几个晚上,每天上街去吃烤地瓜、煮玉米,捧着一袋糖炒栗子,在电影院里看夜场电影。看完出来,都是午夜了,积雪在他们脚下“咯吱咯吱”地作响,走得不好,就会滑倒。倒就倒吧,两个人跌作一团,笑声在夜空下回响,惊起树上憩息的夜鸟。
她呵着手,埋在他的怀里,让他掸去身上的落雪。天气真冷,可是真的很幸福。
她说:“我们不走了吧,就在这里定居。”
他笑:“喜欢这里啊?”
她说:“不是喜欢这里,是喜欢像这样和你在一起。哪怕是陌生的城市,却一点也不担忧。”
他紧紧地抱着她,亲吻她冻得冰凉的唇,说道:“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像现在这样。”
她抬头看他,他神情郑重而又严肃,她知道,这不只是情动时的一句蜜语,是一个沉甸甸的承诺,是经得起时光历炼的誓言。
“小姐,深渊酒吧到了!”出租车司机回头把叶枫从回忆中惊醒。
天空像被一块黑布密密实实地遮住,之前的那轮满月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这是一个压抑的夜晚,连路灯的光束也比平时微弱了许多。
酒吧是一幢老旧的欧式别墅改建的,霓虹交辉,墨黑的夜掩藏不住它曾经的奢华靡丽。怎么会叫“深渊”呢?如果真是深渊,会有很多人甘愿纵情一跳。
扑面而来的不是喧闹的热浪,而是萨克斯管吹奏的《落叶》,音符圆润、柔亮、旖旎,旋律舒缓曼畅,忧郁而又优美。每一个人的头都循声而转,目光聚集在一张线条硬朗的面容上。叶枫深吸口气,向过来招呼的服务手摇摇手,就那么站着,静静聆听。
边城多才多艺,不仅会吹奏萨克斯,还会拉小提琴,歌也唱得非常好,但只有她听过。一帮同学去KTV,他只坐在一边喝喝啤酒,从来不唱。他说那样像个傻子,她却傻得彻底,麦克风一到她手,不管会唱不会唱,她都能嚎半小时。
旋律已近尾声,他抬眼看着她,站起身,酒吧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人嚷着让他再来一曲。他仿佛没有听到,目不斜视地向她走来。
“请收好!”他把萨克斯交给吧台里的酒保。
他领着她到里间的包厢,灯光一样微弱,他将自己笼在灯影里,她面朝房门,淡漠的表情全落在他的眼底。
“酒吧的法式牛排不错,你要几分熟?”服务生进来,他看了看菜单,抬眼问她。
她分不清法式牛排与英式牛排有什么区别,五分熟和七分熟嚼在嘴里有什么不同。她合上菜单,摇摇头,对服务生说:“请给我一杯柠檬茶,谢谢!”
他深深看她一眼:“我要一杯薄荷酒。”
服务生又站了一会儿,确定两个人真的不要别的,才失望地带上门出去了。
她低头玩着桌上的火柴盒,等着他发问,然后她准备回答。他沉默着,眼底神色瞬息万变,半晌后才缓缓开口:“工作还适应吗?”
“还好。”柠檬水有点酸,微温,喝下去涩涩的。
“你现在住在哪?”
“公寓。”这个答案很萌,听着就是应付,可她觉得他只是在为后面的问题热场,并不需要确切的答案。
“你和以前有点不同。”
“人都是善变的。”她的眼神猝然冷了下来。
“环境在变,时光在变,人不得不变。”他说了一句哲理深奥的话,引得她皱了皱眉头:“我想你不需要绕圈子了,有什么事,你直接说,我还要回去准备明天的工作。”
他的眼底掠过剧烈的痛楚,苦涩道:“和我多待一会儿,都让你不能忍受?”
她一点都没迂回地点点头:“是的!”
“叶枫!”他腾地站起来,逼近一步,阴影笼罩在她的脸上。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拂过面颊,她不自觉地将头往后仰去,抵上冰凉的墙壁。
“如果命运能够为自己所掌控,心怎么会痛如刀割?”
“命运不能为自己所掌控,那么心呢?”她偏过头,冷冷地迎视着他。他冷笑:“别问我,你的心又在哪里?”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抬起眼睫。
“辞去电台的工作,不要再去招惹娄洋,他是有妇之夫。”
叶枫张大嘴巴,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需不需要我向你说谢谢?”
“叶枫,别作践自己。”
她笑出声来。“我是你什么人,作践还是洁身自好,和你有关系吗?哦,或许你是替崔玲来告诫我,那好,请你捎信给她,我不会离开城市电台,我也不会远离娄洋。”她以铿锵有力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
“伤害别人的感情,道德吗?”
她的眼中窜出一丝危险的火焰:“你是过来人,也没得到什么报应。”心口狠狠地紧了一下,边城收回自己的手。
“边城,我在广院读书的时候,很喜欢一部片子叫《分手信》,里面有一句台词:离开我就别关心我,要知道每一次缝补都会让我遭遇穿刺的痛。我没有你强大,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她拉开门,辨了下方向,往外走去。
酒吧本来就是荷尔蒙气息弥漫的地方,走廊上男男女女贴面相拥,真醉的假醉的半醉的不醉的,趁着气氛,都能做出平时不敢做的事。她越过一对吻得难解难分的男女,笔直地往前走去。
边城追了上来,护在她的身边。她心里面又是酸又是痛,似乎他还把她当作六年前那个纯蠢的女生。在新西兰读书时,她和同学去酒吧玩。洗手间里有一对男女赤裸裸地抱在一起做爱,她低下眼帘,越过他们,洗好手,从容地带上门出来。六年,改变的何止是岁月?
“我送你回去!”他拽住她的手臂。她甩开:“不用。”她没有拦车,想一个人走一会儿。时间还不算太晚,街道上有几个漫不经心的路人,对面一对情侣相拥着走来。他开着车赶上来,打开车窗,也不说话,与她并行。
她走了三条街,拐进小区前,她侧过身,看了他一眼,然后消失在楼群之中。他收敛了追随的目光,并不急于离开,而是从袋里拿出一支烟来,缓缓点燃,深吸了一口。
当烟吸到一半时,手机响了。
“还没有回家吗?”姚华问。
“是的,在外面有点事。”
“你父亲明天开庭,你去不去法院?”
“不去!”
姚华停顿了一下:“那边今天又传话过来,这事情影响太大,可能……比较棘手,你还是做好最坏的准备。”
“知道!”
他匆匆收线,看到有幢公寓的窗口有灯光闪烁了下,而后通亮起来,他踩下汽车的油门,车便无声地向夜色中滑行过去。
柯安怡通常是下午四点到电视台,她习惯先去化妆间把播新闻时要穿的衣服放下。这时还不到录制节目的时间,化妆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张化妆台摆在那里。尽管这样,墙上挂着的各个栏目主持人的照片总是让她感觉到一种紧迫感。在电视台里,要有“不是主角,就是即将成为主角”的雄心壮志,竞争非常残酷,稍有不慎,就会沦为龙套,光芒是永远属于主角的。
她的照片和夏奕阳紧挨着,她笑得恬美,他笑得俊朗。
柯安怡对着夏奕阳的照片撒娇地努了下嘴后,拉开衣柜门,一愣,衣柜里摆着两个纸袋,是她周五送给夏奕阳的衣服。愣了半晌,她把衣服挂好,缓缓关上柜门,扭头就往办公室跑。
播《今日亚洲》的同事冲她点下头,看她瞟了眼夏奕阳的办公桌,笑道:“奕阳正在录《名流之约》,头儿今天都在那儿呢!”
“录了多长时间了?”她知道吴锋给了夏奕阳十期的播放时间,今天录第一期。台里有些主播并不看好夏奕阳做访谈。新闻主播在镜头前是内敛而又庄重的,而访谈主持人亲和力要很强,两者之间不太好过渡。何况嘉宾还是名流,带入话题很难。节目组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决定采取纪录片样式。
她转身上楼去录影棚,没到门前,就听到里面掌声四起。她停下脚,看到大门打开,新闻频道的几位领导陪着一位身穿军装的将领走了出来。她含笑恭敬地招呼,等人走远,推门走了进去。夏奕阳与导演、吴锋站在一起,他耳朵上的麦克风还没摘下。她没有上前,静静地立在一边等着。
吴锋的语气有些感慨:“奕阳,你的表现非常好,状态好,问题也很到位,我先前还有一点点的担心,不过没让你知道。”
夏奕阳却摇了摇头:“吴主任,我觉得这个节目如果采用访谈样式,而非现在的纪录片样式,可能效果会更好。纪录片样式,主持人好像是多余的,访谈对象也像是个摆设,从视觉上来讲,冲击力很强,节目的品质也不错,但几期之后,观众就会觉得千篇一律。如果是访谈,不同的对象则呈现出不同的人格风采,对节目的持久性会有所增强,收视率也会提高。”
导演点头:“综艺频道的《艺术人生》火遍全国,就是采用人物访谈形式,就是靠主持人,关键的时候,变化语气,变化节奏,变化声音,让访谈对象的心不知不觉地打开。”
“那下期我们就尝试一下人物访谈样式。”吴锋赞赏地看着夏奕阳,说道,“一个金牌节目的诞生,就是靠不断地观摩、分析。奕阳,你按你的思路去做!”
夏奕阳把桌上的稿纸收好,摘下耳麦:“那我们就边录边探讨!”
“为了庆祝我们第一期的《名流之约》录制顺利,晚上一块去喝杯酒。”导演建议道。
“今天不行,我有个约会。”吴锋摆手,挽起衣袖看了看手腕,“这个约会还不能迟到。”
“和美女有约?”导演打趣道。没想到吴锋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是个美女。”导演大笑:“那我们可得替吴主任保秘,要是让秦编辑知道了,今晚回家可得跪搓衣板喽!”
“这个美女,她不会吃飞醋的,她比我还宠她呢!”
夏奕阳和导演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了:“何方佳丽?”
“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女人之中排第三的那位。六年没见了,也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不说了,我得提前出发,防止路上堵车。”吴锋笑着走了。
柯安怡一进门,夏奕阳就看到了,他和导演打了声招呼,走向她,神情平静:“怎么没在办公室看稿?”
“想给你来加油,没想到还是晚了。”两人并肩往电梯口走去。
“现在加也一样。”夏奕阳笑道。
“奕阳。”电梯口没有人,柯安怡抬起头,有些委屈地看着他,“你是不是不喜欢那几件衬衫的式样?如果是,我给你去调换。”
夏奕阳轻笑摇头,“我对衣服的式样没什么研究,我只分得清正装与休闲装。安怡,谢谢了!我有很多衣服,那些我穿不到。以后我要是想买什么衣服,再请你做参谋好了。”
“是不能收,还是你不愿收?”柯安怡生气了,“反正也不能退了,你实在不想要,那你把衣服折成现金给我好了。为了那几件衣服,我足足逛了大半天,脚都起泡了。”
夏奕阳包容地看着她,像看一个任性的孩子:“衣服都没拆封,我陪你去店里,让他们给你换几套女装吧,你很喜欢这个牌子的。”
柯安怡不禁红了脸,眼角泛出一些湿意:“你就是不肯收,不过是几件衣服,你紧张什么?我又没向你要求别的。”
夏奕阳无奈地叹息:“我知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气得跺脚,电梯也不坐了,头一扭从楼梯“噔噔”地往下跑去。
夏奕阳捏捏额头,疲惫地吁了一口气。他也没上电梯,而是折身跑向了露台。夕阳西斜,橙色的晚霞从玻璃幕墙外穿透进来,抬头看去,一时有点扎眼,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这个时间,叶枫应该还在家里,再过几个小时,她要坐车去电台,今晚有她的直播。
“在哪里?”电话那端很闹,像在车来人往的街头。
“车上。有事?”
“晚上不要吃太多,我知道一家不错的粥店,节目结束后,我们一块过去吃。”哪怕是隔着电波,听到她的声音,他不自觉地就露出满脸的温柔。
“今天晚上我不做节目。不说了,我前面要下车。”
“叶枫?”他着急地喊住她,“为什么不做节目?”
“今晚的时点让给《新歌金曲榜第一季》。”
“约了艾俐逛街?”
“先挂了。再见!”她没有多说,或者是不想和他说,就把电话挂了。
他握着手机,望着远方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城市,苦恼地皱起眉头。
“小枫叶,吴叔叔今天表现好不?”吴锋站在青台驻京办事处门口,看到叶枫下了出租车,忙迎上前。
“吴叔叔一直是我心目中的最佳绅士。”在疼爱自己的长辈面前,叶枫情不自禁露出小女生的娇气,“有没有等很久?”
吴锋揽住她的肩,走进办事处:“六年都等了,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儿?老实告诉叔叔,那时候是不是因为叔叔说了你几句,你才赌气六年都没和叔叔联系?”
“我才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何况叔叔是为我好。我现在每天都看生活频道的晨间节目,很棒。”
“有没有后悔当年的任性?”
她摇摇头:“我觉得我不可能有人家播得好。”
“还真是虚怀若谷。”吴锋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如果让你来播,只会更好。”
“好又怎样?错过喽!”
“你妈妈说你还想走播音这条路?”
“吴叔叔,吃饭前谈工作,很倒胃口,说点别的。对了,干吗要到办事处来吃饭,我以为吴叔叔会带我去什么高级餐厅吃个大餐呢!”
吴锋笑道:“这是你妈妈的建议,说你离开青台六年,一定很想念青台的特色菜,你暂时又不可能回青台,秦阿姨又不会做青台菜,所以就请办事处的师傅做了几道让你解解馋,吴叔叔是跟着你沾光。”
“哼,滥用职权!”嘴里这样说,先偷偷咽了下口水,真有点馋。
“叔叔会买单的。”吴锋弹了下她的脑袋,疼得她直咧嘴。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餐厅门口,办事处主任含笑走出来。吴锋上前握手道谢,主任打量了叶枫几眼。主任把他们领到里面一间幽静的屋子,打声招呼就走了。
客人只有他们两个,菜上得很快。虽然都是青台街头常见的海鲜,但材质新鲜、做法精致,味道鲜美,喝的饮料也是青台海边的一座山上的山泉,入口清冽甘甜。
叶枫夹了几筷,就喜上眉梢:“吴叔叔,好像很久都没感觉到吃饭是一件这么愉快的事了。”
吴锋慈祥地看着她:“吃慢点,叔叔不和你抢。小枫叶,在国外六年过得很辛苦吧?”“不是辛苦的事,是孤单。”她夹起一只大虾。
“当时,叔叔虽然不赞成你出国,但也没尽力阻拦。其实,我和你爸妈那时候都希望你能暂时离开燕京一阵子的。”
“为什么?”
吴锋挑了下眉角:“今天的《今日新闻》应该会报道,明天报纸也会大篇幅登载。边向军贪污受贿、失职案今天开庭,一审判决是无期徒刑。”
“边向军是谁?”叶枫蹙起眉。吴锋搁下筷子:“他是边城的父亲。”
叶枫不意外吴锋知道边城,他经常出入广院,而边城那么优秀,她和边城的恋爱又很高调。叶枫猜测,苏晓岑女士也是知道的,不过他们从来没有主动提过边城。
“我没见过他的父亲。”压下心中汩汩泛起的苦涩,叶枫自我解嘲道,“我们之间还没到那一步。他带我去过一次他家,他父亲去非洲了,我只见到她妈妈,人挺和善。”
“他也和你一样,刻意隐瞒自己父母的背景,不想被特殊化。边向军是××重企的前董事长,商界大佬级的人物。你读大四的时候,我就隐隐听到一点风声,说上面要派工作组整顿垄断行业作风,没想到最先撞上枪眼的人是他。传说有一家文化公司是他开的,专门投资影视剧制作,每部剧的女主角都是他的情人,他给她们买车买房、任其肆意挥霍,还操纵影视类的各大奖项。公司名义上的老总是个女的。不知他从哪里听到了一点内幕风声,在调查组开始行动前,和那位女老总潜逃去了英国。今年春节后,公安部门与英国警方交涉,才将他引渡回国,今天开庭审理。”
“他潜逃出国,那他的家人会不会受影响?”叶枫总觉得这类事件应该发生在影视剧里,突然和认识的人牵扯上,她一时间不能消化。
“在家人面前,他是好父亲好老公,并不知道他背地里的龌龊。他的妻子在他潜逃三个月之后用把剪刀割腕自杀了,而边城也永远离开了播音这个行业。”
叶枫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被时光掩埋的秘密隐隐露出了丝丝缕缕。她想捂住耳朵,拒绝倾听,可是她的手不听指挥。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问道:“他……他又没有犯错?”
“教授们不是和你们讲过吗,新闻主播评选标准必备的条件之一,在公众面前以及私生活方面没有消极评价。这样一个重犯,只怕十年二十年后,国人都不会遗忘,哪家电视台敢让他的儿子坐上播报台?我看过他播报新闻,也非常看好他,当时中视和燕京电视台同时想签他,听到风声之后,就退出了,他到燕京电视台实习。我那时担心的是你,如果你们真的结合,你会受影响,你爸妈也会。你不要讲这都什么社会了,小枫叶,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处事要谨慎、交友要谨慎。我们知道你很在意他,于是想让你去国外进修个几年。这几年,你们……”
叶枫的思绪有点跟不上吴锋的叙说,她抬了抬手,打断吴锋的话:“我们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吴叔叔,我出国时,他爸爸逃走了吗?”
“在你后面半个月。”
如果边城预先知道他父亲要逃,作为儿子,他不能声张,只能默许,为了不连累她,他离开了她?不对,他不知道她爸妈是做什么的,她也不是新闻主播。不做主播,她还可以做编导,在幕后,公众不会认识到她。他们之间谈不上连累,可是分手的时间为什么要凑得那么巧?
“小枫叶,你怎么了?”吴锋看她又是皱眉又是咬唇。
“没什么,很久之前的事,我有些理不清。”叶枫勉强想挤出一丝笑容,没太成功。
“不要理了,和你早已经没有关系。边城算是有出息,不做主播做文化商人,不靠他父亲,一样出人头地。其实做主播束缚太多,我们台有许多主播后来都去拍戏了。”吴锋朗声笑道。
叶枫没有跟着笑,万丈高楼不会平地起,边城和她一样,也是象牙塔里长大的,在出人头地之前的那几年,他怎么过的呢?
“小枫叶,叔叔准备送你去广院进修两年,然后有机会还是进中视吧!在叔叔眼皮底下,叔叔省心。”
“我已经二十七岁,进中视太老了!”
“三十五六岁进中文卫视的,都属于小年轻。”
叶枫还是摇摇头:“吴叔叔,我还是先做电台主持人,以后有机会,等我也有了那个能力,我会去争取的。”
吴锋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去不去中视先别考虑,还是要充充电,就是对做电台主持人也是有益的。”
叶枫无言地点头,多少有些羞愧,这把年纪,人生还得让长辈安排。
“叔叔明天就去广院办这件事,先选修几门专业课。电台工作时间在深夜,自己千万要注意安全。”吴锋又叮嘱。
吃完饭,吴锋还得去电视台,先开车把叶枫送回了公寓。“台里好像有好几位主播都住这这个小区,当时搞的团购。”吴锋说。
“那我有幸能经常见到名人了!”叶枫没有提起自己与夏奕阳做邻居。
看着叶枫上楼,吴锋拿过手机:“晓岑,我把边向军的消息和边城的近况都和小枫叶说了。”苏晓岑着急道:“她的反应还好吧?”吴锋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看上去是真没联系了,就是有点吃惊,这也没什么。”苏晓岑也跟着叹气:“那孩子当时选择和她分手,估计也是为了他父亲这事。幸好过去六年了,再大的伤疤也痊愈了。”
“嗯,如果不痊愈,她也不会回国。”
“但愿以后都好好的。”
“一定的,我会紧紧盯着她。”吴锋信心满满道。
夏奕阳的门关着,叶枫没有招呼,开了门进屋。手机随着关门声急促地响起,是夏奕阳的。她假装自己站在莲蓬头下,水流声很大,她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响。
周日,她闷在屋子里一天一夜,看书听歌写稿,只接了艾俐一个电话。夏奕阳有没有出门,她没注意。周一,仍然天气晴好。这样的天气,燕京街上的游客一定很多。她简单做了点吃的,就去了台里。
中层以上的领导都去了大会议室开会,小蝼蚁趴在办公室里八卦。小卫看她在写稿,抢过:“叶姐,节目都要撤了,你努力给谁看?”
“不是还没接到通知吗?”叶枫头都没抬。
下午广告配音,是个电磁炉的广告,广告词写得很好,她听了都心痒痒的,想着不如也给自己买一个。晚上,专家没有来,她直播《深夜轻语》。她用了刘若英的《原来你也在这里》当开头音乐:“总听情感纠结,让人心灵压抑,周一,工作那么繁忙,我们玩个轻松的游戏吧!如果这世上有一种药水,喝下去后,能抹去某个时期的记忆,你希望是哪个时期?”听众很是激动,节目组几个人帮着接电话都来不及。
有人说高考考砸时,有人说是初次遇到女友时,有人说是喝醉酒和某位同事发生一夜情时……答案千奇百怪,都是些难堪的小记忆,令人羞窘。“叶子,你呢,希望能抹去哪个时期的记忆?”最后有听众问她。她笑笑:“时间过得真快,又要到新的一天了,我们来听奶茶的《后来》吧,真是喜欢她,知性而又纤柔的女子。”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在这相似的深夜里你是否一样也在静静追悔感伤/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叶姐,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小卫给她端来一杯茶,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琢磨。
“节目这样做不好?”
“不是,很有新意。我就是觉得叶姐好像很忧伤。你没事吧?”
叶枫一口一口地把茶喝尽,冒烟的嗓子才舒适点。回头看节目组长在收拾东西,厚着脸皮走过去:“组长,能不能搭个便车?”组长的家与她的公寓是两个方向,可是节目组里只有组长有车。组长是爽快人:“行啊!我送你!”
车驶出停车场,经过电台大门,与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擦身而过。她平静地注视着前方,淡淡地与组长聊着节目的命运。
一夜都在梦里奔波,不知是不是听了奶茶的歌,她回到了还在广院读书的时候,还是秋天,初雪落在红色的枫树上,边城给她拍照,她想与他合影,却找不到其他人帮忙,她委屈地嘟着嘴,边城说:“以后再拍吧,反正我们还有明年后年呢!”
眼睛睁开,枕头是湿的,嗓子有些发哑,眼睛红红的。用热水捂了很久,看上去才好转些。走到阳台去开窗,窗下树叶碧绿,有一只鸟扑腾而过。她怔了怔,缓缓打开手机,那个号码是同学聚会时才存进去的。
“我是叶枫,能见个面吗?”她微微有点紧张,手攥成了个拳。
“行啊,不过我身子太笨重,懒得出门,你来我家。”许曼曼答道。
许曼曼的家很大,听说和某位当红影星是邻居。地板是浅红色原木,刚打过蜡,亮得可以冒充镜子。黑色的真皮沙发,雕花的欧式原木餐桌。窗口挂着手绣的白色纱帘,配红色窗框。客厅的墙壁雪白,上面挂着十几张照片,都是许曼曼在电视台主持节目时的不同风姿。她的肚子看上去比同学聚会时又大了一圈,脚上穿着一双肥大的宽软拖鞋,脚肿了,腿也肿了,隔半个小时去一趟厕所,实在不能再到电视台上班,只能提前休产假。她老公也在家,中等个子,平头,胖胖的,表情有点高傲,态度很冷淡。叶枫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嫁不了边城那样的男子,依许曼曼的条件,找个差不多的是肯定的,这男人似乎很一般。
后来,艾俐告诉叶枫,许曼曼的老公是一般,但人家爸爸很不一般,是某部级领导。谈恋爱时要挑养眼的,嫁人却要挑适用型的。这就是现实,帅又怎样,能给你买车买房吗?许多男星人前非常光鲜,可是背后还不是被女富豪包养着,不然那些角色怎么落到他们头上?叶枫只能感叹自己太幼稚太浅薄。
许曼曼笑眯眯地招呼叶枫坐下,自己躺在一张湘妃椅中,撩撩头发,按着肚子,一副娇贵的小妇人神态。“女人再能干,总要嫁人,晚嫁不如早嫁,选择的条件也多些。”
叶枫浅浅地扯了扯嘴角,张张口,突然发觉喉咙像是堵住,声音发不出来。
许曼曼接着说道:“我们不算是好同学,能让你主动给我打电话的事,肯定会和边城有关。呵,在你来之前,我刚和他通过电话,他不需要安慰,就是寻常的问候。对于他父亲这样的结局,他不意外,可以说是落下一块大石吧!至少让他的父亲叶落归根,他不准备上诉。”
叶枫脸上露出几分呆傻,艰涩地开了口:“你们交往的时候,他已知道他父亲要出事?”
许曼曼迟疑了片刻,说:“他可能心里面有点数,我不知道。我们高中时就是同学,他家的情况我知道。我为了追他才考的广院,没想到他会喜欢上你。”说到这里,许曼曼神情有点古怪,脸腮绽出一抹晕红。
叶枫把戳水果的牙签颠来倒去地看。
“其实你们分手和我没有关系。”许曼曼说,“他预感到家里面要出事,却又无力解决,很痛苦,那一阵他总是心事重重。不管多么优秀的人,总有软弱的一面,他也需要有人可以依赖,能有地方倾诉。而你总是和他说你们的梦想,他做新闻主播,你做访谈主持人。他都看不到自己的明天,哪里还有梦想?因为我们熟,我爸是开公司的,也曾从云端栽到地上过。他的感觉我懂,我们自然能一起聊。而你还处处要他照应,事事依赖他,根本不知道他已经筋疲力尽。爱也会累的,超出了他的负荷。他对我说,他已经不知能拿什么来爱你了,所以他决定放手。”
这就是他离开她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别人,不是怕她受牵连,而是他爱得累了?她怔怔地看着许曼曼,脑子疯狂地转动着,那个时候,她在干什么?
“我们在一起,与其说是爱情,还不如说是知己知彼。他有点依赖我,每天实习完,就是来和我聊天,他怕回广院,你在那里。他怕回家,不愿看到他妈妈可怜的样。他父亲出国那天,他去机场送行。回来的时候,我陪他一起去青台玩了两天。那是青台的旅游旺季,到处都是人,我知道你是青台人,但我们都没有提你,我们就每天到海边走走,回来后,我到电视台上班,他离开了电视台。后来,他母亲自杀,我们有两年没有联系。再遇到他时,他已经是华城的总经理。”
“那两年,他在哪里?”
“只有姚华知道。姚华是和他父亲一同出国的那位老总的秘书,他……可能和她在一起了。”
“不可能,她比他大太多。”叶枫的脸没了血色。
许曼曼微微一笑:“我是说可能,没有说肯定。但他们关系非常好是肯定的,一些公开场合都是出双入对的。一般的公司都是总经理畏惧董事长,而华城的董事长都要看总经理的脸色。叶枫,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他没资格去挑剔命运的赐予,也没能力去爱任何人的。事实,他现在也挺过来了,虽然没有做主播,但同学之间,能有几个比他好?你不要把嘴巴张那么大,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同样是前女友,他对你可比对我在意多了。同学聚会时,知道吗,他的车就停在外面,无非是想悄悄地看你一眼。”
“不要说了。”叶枫慌乱地用手去捂眼睑,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落在膝盖上。许曼曼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她,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拭不净,知道不能让许曼曼笑话,可就是忍不住,许曼曼留她吃晚饭,她拒绝了。她先坐公交,然后换地铁,一路上,她一直都在哭,与她同路的人都同情地看着她,以为她遭遇了什么天大的不幸。
不幸在六年前就经历了,心早已平静了,她也过得不错,他也很好,为什么心还这么疼呢?难道爱只能是繁花烂漫时,而非晓月冷风中?她不懂了,一点都不懂。她是全身心地依赖他,却并不真的是他的一只寄生虫。她愿意在他的树下蔽护,她同样也可以紧紧抱着枝干,和他共同面对狂风暴雨。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给予她机会。他愿意为她而付出,却无意她的回报。这份爱怎会不累?
走出地铁,站在喧闹的出口,穿堂风把她的外衣向后鼓起,她有些站立不稳,她给艾俐打电话。艾俐是他们恋爱的见证人,她要艾俐告诉她,她对他的爱真的是负荷吗?过了好一会儿,艾俐才接电话。
“我晚上想去你那儿睡。”她有点冷,嘴唇都青了。
“明天可以吗?”艾俐音量压得很低,听着很慌乱。
“好!”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私密空间,她收了电话,往公寓走去。
电梯里很多人,大部分是陌生面孔,看着她,眼神里都带了讶异,她就低着头。电梯停靠又上升,到她居住的楼层,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
过道里的壁灯开着,显得特别亮堂。当她一脚跨出电梯时,同一时间,夏奕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好像特意在等她。她说不出话,只好冲他颔首,低头拿钥匙,手却被他扣住。
“干吗?”他的力度让她感觉到疼痛。
“如果记忆能够抹去,你想抹掉哪个时期?”他目光逼人,语气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