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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罪与罚(四)

第一节

“这还会是在做梦吗?”拉斯柯尼科夫又想着。他疑惑而谨慎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斯维里加洛夫?别胡说!怎么可能呢!”他终于在困惑中大声说了出来。

这位客人对于这种喊声似乎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我来这边来有两个原因:第一,我要亲自和你认识,因我已经听到一些有趣的谄媚你的话;第二,我想在一桩有关你妹妹杜尼娅终身的事情上,希望你不会拒绝帮助我。因为你如果不来帮我,她将不许我亲近她的,因为她对我有成见,但你能帮忙,我想……”

“你弄错了。”拉斯柯尼科夫插着说。

“她们昨天才到的吧,我可以问你吗?”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回答。

“是昨天,我明白。因我自己就在头一天到这边的。哦,让我对你说,罗佳,我并不要表白自己的不是,但请你告诉我,我在这事上犯了什么大罪呢?请您客观、公正地评价一下!”

拉斯柯尼科夫仍沉默不语。

“我在家庭中虐待一个可怜的姑娘,‘用我的卑鄙的求婚侮辱她’——是这样的吗?(我把话先挑明了吧!)但是,请你稍稍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同是一个人……总之,我可以受人所惑而误入情网(这并非由我们的意志所能控制的),于是一切事情都可以用极平常的方法解决了。事情是:我是一个怪物,还是一个牺牲者?如果我是牺牲者,又如何呢?我要求她和我私奔到美国或瑞士,我对她是抱着最深切的敬重的,为促进我俩相互的幸福的!你明白理性是情感的奴隶,也许我自己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呢!”

“那倒不是关键,”拉斯柯尼科夫厌憎地说道,“我们不想和你有任何来往,不管你怎么说,与我们绝对没有任何关系。我的门在那边,你出去!”

斯维里加洛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但你……我还是不能骗你,”他一边说一边直率地大笑着,“我想骗你,但你立刻就言归正题了!”

“但你仍在设法骗我呢!”

“这有什么要紧?这有什么要紧?”斯维里加洛夫直率地笑喊着,“这是法国人所谓的坦白无私呀,而且是很不厉害的欺骗……可是仍被你打断了我的话。总之,我再说一次:如没有那花园中发生的事儿,根本就没有什么不愉快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

“据说,你把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也打死了?”拉斯柯尼科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哦,原来那事你也听说过?当然,你一定是听见了……不过你的事情,我真不知怎样说好,虽然我的良心并无不安,不要以为我对于那事有什么惧怕。一切都循规蹈矩,有理路的,医生诊断为中风,因为在一次饱餐和吃了一瓶酒之后就去沐浴的原因,真的不能认为是他种原因的。但我要对你说我自己近来的想象,尤其在坐车到那边的路上时:我有没有在精神上刺激了她,或者类似的其他原因,从而促成这件……不幸的事情呢?可是我得出的结论是,这完全不可能。”

拉斯柯尼科夫不禁大笑起来了。

“我想你对那件事情是自寻烦恼!”

“但你又何故大笑呢?只要你想一下,我只用小鞭敲了她两下——一点儿伤痕也没有……请你不要认为我是一个恬不知耻的人;我很知道我是怎样地卑鄙;但我也明白,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对于我的亲热,也很欢喜,如果可以这样说的,关于你妹妹的事,已经被她讲得老掉牙了。因为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临死前三天无法出外,她已经没有必要到城里去了。而且,她的那封信,大家也早就听厌了,(你听说过她念那封信的事吗?)这时候,忽然有两鞭子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抽在她身上!她立即嘱咐把马车拉出……我且不说女人有时候觉得受侮辱是非常愉快的,尽管她们在表面上也装出愤怒的样子。人们都有这种情况,一般来说,人类真的很喜欢自辱,你留心过吗?尤其是女人,更是喜欢这样。甚至可以说,那是她们唯一的消遣呢!”

拉斯柯尼科夫几次想出去,把这个谈话结束了。但因有种好奇心,和谨慎的缘故,使他耽搁了一会儿。

“你喜欢吵架吗?”他无意地问着。

“不,很不喜欢,”斯维里加洛夫淡淡地答道,“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根本就不会和我吵过架。我们很平和地过着,她是爱我的。我们结合了七年,我只用鞭子打过她两次(不能说三次,有一次性质不像的)。第一次,是在婚后两个月,在我们到了乡间之后;第二次就是我们所讲的这次了。你想我是那样的一个怪物,那样的一个反动派,那样的一个农奴主吗?哈哈!顺便说一说,你还记得没有,罗佳,数年前,在那言论自由之时,一个贵族(我忘了他的名字了),到处受人侮辱,报纸上骂他,因他乘火车时鞭打了一个德国妇人。就在那些时候,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报刊都对他群起而攻之,你还记得吗?好像那一年,还有公开宣读《埃及之夜》这件事,你还记得吗?黑暗之眼,你明白!啊,我们的青春黄金时代,逃到哪里去了呢?嗯,至于鞭打德国人的那位朋友,我对他的行为也并不认可,更谈不上同情。但我要说,为什么有如此叫人讨厌的‘德国人’呢,我想没有一个聪明人会完全为自己的行为打包票。那时没有人由那种观点来研究这个问题,但那倒是真实的观点,我可向你保证。”

斯维里加洛夫说完了,又哧哧地大笑起来。拉斯柯尼科夫看明白了,这是一位有坚强意志,而且能将自己隐藏起来的人。

“我猜你有好久没和人讲过话了吧?”他问着。

“几乎没有和人家谈话过。你是否也以为我是这类人而觉得奇怪吧?”

“不,我不过奇怪你是太适合的一个人了。”

“是因为我对于你粗莽的问话并不恼吗?是的吧?但为什么恼呢?因为你问我,我才答的,”他十分坦白地回答着,“我差不多对于什么都不会产生兴趣,”他做梦般地往下说着,“尤其是现在,我什么事也不高兴做的……不过你可自由地猜度我是带着一种愿望来和你亲近的,尤其因为我对你说我有事想见你妹妹。但我公开地承认,我已经很烦了。尤其过去的这三天,我所以愿意来见你……你不必恼,罗佳,不过你自己好像很奇怪似的。你要如何说就如何说,但你也有点不是,就是现在,又……我想,并不是指当时,而是现在,泛泛地说……嗯,嗯,我不,我不,你不要恼,你知道我不是如你所说的那样一只熊啊!”

拉斯柯尼科夫阴沉地看着他。

“也许你一点儿都不像一只熊,”他说着,“我肯定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至少明白当时的行为。”

“我对于别人的意见都不很留意,”斯维里加洛夫粗野地,同时露出傲慢的神气答着,“所以有时候,粗陋对我们的习惯,就好像是一套自由的外套,为什么不粗陋呢……尤其是人对于那方面有着个性的癖好时。”他继续说着,又哧哧地笑着。

“不过,听说你在这边有些朋友。你倒是并非‘举目无亲’的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没有某种目的,为什么要找我呢?”

“是的,我在这边有朋友。”斯维里加洛夫承认了这一点,但对于关键的问题却避而不答,“我已经遇见过几位了。在前三天乱跑着,我遇见他们,或他们遇见我,那是平常的事。我的衣服不错,不像一个穷光蛋;农奴解放与我没关系;我的财产大概包含着林木和田地。收入还不错;但……我并不要去访他们,我早厌恶了。我到这边的三天,没有去拜访过一位……如此的一个城市!它是怎么拼凑而成的?请你告诉我!这是一座包含着各类的官员和学生的城市。是的,八年前我在这边瞎混的时候,好多我没有留心……我现在最欢喜的是解剖学,真的!”

“解剖学吗?”

“但这些游艺场、杜索饭店[27]、庙会,或许还有别的进步,真的,可以——嗯,即使没有我们,这些也会继续存在的,”他答非所问地讲下去,“而且,谁愿去做一个赌纸牌的骗子呢?”

“什么,你做过赌纸牌的骗子吗?”

“自然,我们有一些朋友,上等阶级的人,八年以前,我们混得很安稳。全是有知识的,什么诗人哪,有财产的人哪。而且在我们俄国社会上,最好的道德行为,都在被责打过的那些人中发现的,你留意过那些吗?我在乡里堕落了。但我是为负债而坐牢的,由于一个从涅仁来的低贱的希腊人。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就跑出去和他还价,终以三万卢布(我欠他七万)把我赎了出来。我们就此以合法的婚姻结合了,她像一个珍宝似的把我带到乡村。她大我五岁,很疼爱我。我有七年未曾离开过她。但是请注意:她拿着三万银卢布的借据,并以此来威逼我,只要我稍有反抗——立刻就会被抓起来坐牢!她准会干出来!这一点她是不会放松的!在女人眼里,这一切都是相得益彰的。”

“如果不为那事,你便离开她吗?”

“我不知怎样说才好。倒不是那张凭据束绑了我,我也没有到别处去的念头。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见我闷了烦了,便叫我到国外去散散心,我以前也到过国外,在国外总有点儿不舒适。不知什么原因,但一看到太阳升起,那不勒斯海湾,那大海——你看着它们,便会使你难过。最可恨的是令人感到一种无名的忧伤,不,还是在家里舒服。在这边可以宽恕自己而苛责别人。我本来打算到北极去探险的,因为我的酒量太差,而且也厌恶喝酒,然而所留下来的也就只有杯中物。我试过了都不差一点儿的。但,我想,听说柏格明天要在尤苏波夫花圈那儿乘气球上去,也收费欢迎乘客的。这是真的吗?”

“你愿意上去吗?”

“我……不,不……”斯维里加洛夫嗫嚅道,好像当真在思索什么似的。

“他是什么的意思?是出于诚心的吗?”拉斯柯尼科夫奇怪心想。

“不,那凭据束绑不了我,”斯维里加洛夫一边想着一边往下说道,“那是出于我自愿的,不想离开乡村,而且在一年前,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在我的赐名日那天就把那凭据交还我了,而且还送我一大笔钱作为赠礼。她有一批大产业,你知道的吧。‘你想我如何地信任你,斯维里加洛夫’——这是她常说的。不信她那种说话吗?但你知道我将财产处置得很好吗,四周邻居全知道我。我也订购书报来读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当初很赞成,但以后她担心我太过于用功,太累了。”

“你好像很想念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吧?”

“没有她的时候吗?也许吧。真的,也许是这样的!对了,你相信鬼魂吗?”

“哪种鬼魂?”

“就是平常的鬼魂。”

“你相信吗?”

“也信,也不相信,为了讨你高兴……就是说,并不是不信!”

“那你见过他们吗?”

斯维里加洛夫异常奇怪地看着他。

“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常来和我相会。”他把嘴一歪,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说着。

“她怎么来跟你相会的呢?”

“她来过三次。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下葬的那天,她葬后的一个钟头,那是我离家到这边来的前一天的事;这二次是在前天破晓时,在路上,在小维舍拉车站上;第三次是在两点钟前在所住的房间。我是一个人住的。”

“你是醒着的吗?”

“很清醒,我常是醒着的。她来和我说了许多话,就从门口出去了——她总是经常从门口出去。我甚至能听见她出门的声音。”

“这类事情我不一定会相信。”拉斯柯尼科夫忽然说着。

同时他也因说这话而惊奇,好像很高兴。

“什么!你也如此想吗?”斯维里加洛夫惊奇地问着,“你真的如此想吗?我没说过我们彼此间常有这类事情的吗?”

“你不会如此讲!”拉斯柯尼科夫一本正经而带激动地喊着。

“我不会吗?”

“是的!”

“我还以为我说过了。当我进来时,看见你合眼假装睡着时,我立刻自说道:‘这边就是那个人。'”

“‘那个人’是什么意思?你说的是什么?”拉斯柯尼科夫喊起来了。

“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不明白……”斯维里加洛夫自在地说着,他自己好像也迷糊了似的。

他们沉默了一分钟之久,互相瞪着对方。

“一派胡言!”拉斯柯尼科夫急躁地喊着,“她到你面前来说了些什么话呢?”

“她?你信吗,她说些最无聊的小事——人也真奇怪——正是这点使我愤怒了。第一次她来时(我累坏了,你明白:丧事,葬礼,然后进餐。最后我一个人孤单地在我的书房里。我抽着纸烟,沉思起来),她走到门口,说:‘阿尔卡季·斯维里加洛夫,你今天如此忙碌,你忘了给餐厅里的那只钟上发条了。’在这七年里,我确实每周都给那只挂钟上发条,我如忘了,她会提醒我的。第二天,我在到这边来的路上,破晓时在车站上,我困倦地睡去了。眼睛一半闭着,我正在那边喝咖啡。当我把眼睛睁开一看时,忽然看见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在我身边坐着,她手里拿着一副扑克,说:‘阿尔卡季·斯维里加洛夫,你这次出门,我给你算个命好吗?’她是一个算命的专家呢!哦,我不能宽恕我自己,所以我没有叫她帮我算。我大吃一惊,跑开了,这里恰好铃也响了。今天,我从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不好的点心,肚子觉得有点难受;正坐着抽烟,忽然又看见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了。她进来时穿得十分讲究,一件淡绿色的绸衣,挂着长长的裙带,说:‘你好,阿尔卡季·斯维里加洛夫,你喜欢我的衣服吗?这样的工艺,安尼斯卡是做不出来的!'(安尼斯卡是乡中的一个裁缝,在莫斯科做过婢女,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站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我细细地打量她所穿的衣服,看着她的脸庞。然后对她说:‘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你为这点儿小事来打扰我,我很见外呢!’她说:‘啊,上帝,我惊动你一下都不行吗!’我就逗趣地说:‘我想娶妻子呢,玛尔法·彼特罗夫娜。'‘阿尔卡季·斯维里加洛夫,你总是如此,你还不会下葬你的妻子时,便要找一个配偶了。这于你不是好听的呢。即使你找到了好的配偶,我还是可以告诉你,不管是她,还是你自己,都不会幸福的。到头来,只不过会成为人们的笑柄罢了!’她说完就出去了,她的衣裙还窸窸窣窣地响着。这很有点儿意思!哈哈!”

“你别胡说了!”拉斯柯尼科夫插口说着。

“我从不说谎的。”斯维里加洛夫若有所思地答着,毫不觉得那问话的突兀。

“在这之前,你从来没有看到过鬼吗?”

“嗯……不,我是看见过的,但只有一次,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我的仆人菲利卡,他死后,刚刚把他给埋了,我就忘记了这件事,于是喊道:‘菲利卡,我的烟管呢!’他便来到我的吸烟室,往碗柜那边去了。因为在他死前的一天我们吵闹过,我坐着不说话,心想:‘他必是来报复我了!’于是我问:‘你怎么袒胸露臀地到这儿来?赶紧滚蛋吧,你这无赖!’他就出去,之后就没有再来了。当时,我没有对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说及此事。我想替他超度灵魂,但我又觉得很难为情呢!”

“你该去让医生给看一下了。”

“即使你不对我说,我也明白自己有病,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我相信我比你强健五倍呢!我不是问你是否相信闹鬼这件事,是问你有没有鬼存在这回事呢!”

“不,我不信的!”拉斯柯尼科夫十分愤怒地喊着。

“人们通常是怎么看的呢?”斯维里加洛夫喃喃地说着,好像对自己说似的,向着那边垂着头,“他们说:‘你有病了,所以你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但这话并不十分合理。我相信人在有病的时候,才会看见鬼,并不是说鬼本身是不存在的。”

“绝没有那回事。”拉斯柯尼科夫愤慨地说着。

“你不相信有这回事吗?”斯维里加洛夫打量他,并说着,“但你对于这个理由怎么说呢(请多多指教):见鬼——好像是别的世界的残余,是别的世界的始基。一个健康的人,当然不会看见鬼,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人,他得为顾全秩序起见,他必须在这一生中活着。但当人病倒的时候,人们的有机体失了常态时,便觉得会有另外一个领域了;病得愈凶,他和那个世界便越发接近,这人死去的时候,他就到那个世界去了。我早就想到这件事。如果你相信有来世的话,那你就会相信这个的。”

“我不相信来世。”拉斯柯尼科夫说着。

斯维里加洛夫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

“如果那边只有蜘蛛一类的东西,那怎么办呢?”他忽然又说着。“他真是一个疯子呀。”拉斯柯尼科夫想着。

“我们觉得来世是渺茫的,不可理解的,广大无限的东西!但是,他为什么如此的广漠呢?你看,如果来世就是一间小房,如同乡下的浴室,阴暗之至,满屋角全是蜘蛛:来世如果就是如此,那怎么办呢?我常以为来世不过如此吧。”

“你就不会再想一些符合情理的事吗?”拉斯柯尼科夫露出苦痛的神情喊着。

“什么合理的?我们怎会说呢,也许那就是合理的也未可知,我确实就是如此想的呀。”斯维里加洛夫答着,露出无所谓的笑脸。

这奇怪的话叫拉斯柯尼科夫打了一个颤抖,斯维里加洛夫仰着看他。又哈哈笑着了。

“你想想看,”他喊着,“半个钟头前,我们从未见过面,而且彼此好像是仇人;在我们间有一事未做完,我们把它扔了而谈起鬼话来了!那我们不是半斤八两吗?”

“请不要见怪,”拉斯柯尼科夫极其烦躁地说,“请你把来意明说了吧……而且……我正忙得很,没有多余的时间消耗了。我就要出门了。”

“好吧!你的妹妹杜尼娅要和卢仁先生结婚了吗?”

“你能不能不提我妹妹的事情?我不明白你怎敢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名儿,如果你是斯维里加洛夫的话。”

“什么,我到这边来就是为了她呀,我怎么不提呢?”

“那你快说吧!”

“我相信你如果遇见卢仁先生(他是我前妻的亲戚)半个钟头,或者曾听说了关于他的一切,那你一定有你的意见的。他不配和杜尼娅结合。我想杜尼娅也许是为……为了家庭的原因而慷慨地冒昧地自甘牺牲。从你所说的一切,我相信能将这婚姻解除而无损于事,那你会很愉快的。现在我亲自来见你之后,对于这件事我已经深信不疑了。”

“这一些全是很确实的……请原谅,你所说的,简直是无耻。”拉斯柯尼科夫说着。

“你是以为我要达到这目的吧。不要多心,罗佳,我如果为着我个人的利益而忙着,我就不会这样说了。我不是很傻的。关于这件事,我愿意坦白地告诉你一个心理上的奇怪现象:方才我替杜尼娅的爱情进行辩解时,我会说,我愿做一个牺牲品。嗯,让我告诉你吧,我现在已经没有恋爱的心情了,一点儿也没有了,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好像觉着有一种东西……”

“这是游手好闲和淫荡好色所造成的吧。”拉斯柯尼科夫打断他的话。

“的确,我是一个游手好闲和淫荡好色的人,不过你的妹妹有那么多的优点,使我也不能不受到她的影响。但是,那完全是胡说,我现在自己也看出来了。”

“你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

“我以前觉得是这样,但在前天我才十分相信,也就是在我到彼得堡时。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莫斯科时,我还妄想把杜尼娅弄到手,从卢仁那边把她抢过来呢!”

“请你快点儿说,你来找我的目的吧。我现在着急要出去了……”“很好。我到这边是一种……旅行,就得把一切先处置一下,我把孩子交托给一个姑母,她们替我都弄好,不必再由我去操心了。我将要成为一位严父呢!我什么都不带,只取了一年以前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所给我的一件东西。这就够我用的了。不要怪,我要说到正题了。在旅行(也许会实现)前,我很想先把卢仁先生的那件事了结了。并非我对他恨之入骨,实在因为他我才和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吵闹。当我知道这桩婚事是她捣的鬼时。我想此刻由着你的关系去见一见杜尼娅,你如果愿意,我就当面向她解释。第一,她跟着卢仁,将除了祸患之外,什么也得不到的。第二,请她宽恕不久以前发生的一切不愉快的事,请她允许我赠送她一万卢布,从而促使她跟卢仁先生分手。我相信,这种决裂,她是会答应的。”

“你真是发疯了,”拉斯柯尼科夫喊着,与其说他生气,不如说他是惊讶,“你竟敢说这些话!”

“我明知你要惊讶的,但是,第一,虽说我不是很有钱,但这一万卢布却并不觉得怎么,我绝对不在乎。如果杜尼娅不愿收受,我会用各种方法把它花掉的。第二,我的内心完全愉快的,我如此为她效劳,并没有别的野心。你也许不相信,但是日后你和杜尼娅会明白的。原因是因为我实在很尊敬的你的妹妹,而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也使我十分懊悔,所以我要——不是赔偿,也不是为她的那个不快,只是要做些有利于她的事情,以表明我并不是好为非作歹,假如我的效劳有一点点私心,我就不会如此公然来了,而且我也只给她一万。其实在五个星期前,我还提出给她更多的钱呢。此外,我可能很快,很快就跟另一位姑娘结婚了,凭着这一点,那些怀疑我对于杜尼娅有任何企图的想法便不攻自破了。总之,她嫁给卢仁,也同样地拿钱,只是从另外一个人拿罢了。不要见怪,罗佳,你冷静地想一下吧。”

斯维里加洛夫说时,态度非常的冷静而安闲。

“我请你不必多说了,”拉斯柯尼科夫说着,“无论怎样,这总是很难做到的。”

“并不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按照那些无聊的习俗,人与人之间就只能干坏事,而没有权利干一点点的好事了。这太无理了。比如我死了,在遗嘱上留赠那款子给你的妹妹,那时她也会拒绝吗?”

“她当然会拒绝的。”

“哦,她应该不会。话又说回来,即使她拒绝也不要紧,只是在紧急的时候,一万卢布还是有点儿用处的。不管怎样,我请求你把我的话给杜尼娅转告一下。”

“不,我不能。”

“罗佳,你如果不愿意,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去见她,麻烦她了。”

“如果我对她说了,你就不会去看她了吧?”

“我也不知道。我总想再见她一次呢!”

“不要存有这个妄想了吧。”

“我很惭愧。你不了解我,否则我们会变成更好的朋友呢!”

“你想我们会成为朋友吗?”

“怎么不可以呢?”斯维里加洛夫微笑着,拿着帽子站了起来,“我并不是故意要来打扰你。而且我也没想到这边来……但今天早晨你的脸色把我吓坏了呢。”

“今天早上你在什么地方看见我了?”拉斯柯尼科夫不安地问着。

“我不期而遇见你的……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找我……但不要怪我并不拜访人家;我和那些赌徒们也处得很好,我从来没有惹得斯维别公爵讨厌过我,他是我的远亲,一个很有声望的人物,我可以在普里鲁科夫夫人的纪念册上写一些评论拉斐尔画的圣母像的文字,七年中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身旁。以前我经常住在干草市场上的维亚泽姆公寓里;我也许还会和柏格乘着一个气球上天呢!”

“哦,是的。你就要动身去旅行吗。”

“什么旅行呢?”

“什么,那所谓的‘旅行’,是你亲自讲的。”

“旅行吗?哦,是的。我说过的。嗯,它是一个浮泛的问题……但愿你问的是什么话吧,”他继续说着,突然发出高亢的、匆促的大笑,“也许我要娶亲去,取消了旅行也难说呢。他们替我在说亲事呢。”

“在这边吗?”

“是的。”

“你哪里来的时间做这事呢?”

“但我渴望见杜尼娅一次,我诚恳地请求。嗯,再会。哦,是的,我忘了一件事了。请对你的妹妹说,罗佳,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遗嘱上写着,赠给你的妹妹三千卢布。是确有这回事。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在她死前的一个礼拜就做了的,而且在我面前做的。杜尼娅在最近数星期内就可以收到这款子呢!”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对她说吧。嗯,我是你的侍从,我就住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啊!”

斯维里加洛夫正走出去时,在门口正好和拉祖米欣撞了个满怀。

第二节

时间已经快到八点钟了。两个年轻人正往巴卡列夫公寓赶去,他们想在卢仁之前赶到那里。

“那是谁?”他们到了大街上的时候,拉祖米欣便开口问道。

“那是斯维里加洛夫,那个富翁,我妹妹在他家做家庭女教师的时候,受到他的侮辱。他向她求爱,并纠缠她,我妹妹于是离开了他们,但这是被他的老婆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赶出来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后来又求杜尼娅宽恕她,但她恰在那时忽然死了。今天早上我们谈的就是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怕那个家伙。他把妻子的丧事料理完了之后,就赶到这边来了。他真古怪,想要做一点儿事情……我们一定要坚决保护杜尼娅,使她和他彻底脱离关系……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你懂了吧?”

“什么保护她!他会加害杜尼娅吗?罗佳,请你说,你刚才向我说的话……我们得,我们得保护她。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也不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问个明白?不过无论如何,我会找到他的。”

“你看见他吗?”拉斯柯尼科夫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是的,我很留意他了,我很留意他了。”

“你真的看见他吗?你看清楚了吗?”拉斯柯尼科夫大声地问着。

“是的,我十分记得的,在大庭广众中我也会认出他;我辨别人的脸面有着特别的记忆呢!”

接着,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哼!……那不会错的,”拉斯柯尼科夫轻声说着,“你明白吗,我梦想……我兀自想着出神呢!”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

“嗯,你们全说,”拉斯柯尼科夫抿着嘴,微笑着继续说下去,“说我疯了。我方才想也许我真的疯了,但只见了一个幻影罢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谁能告诉我呢?也许我真的疯了,也许这几天所遇到的一切事情,都可以说只是想象吧。”

“唉,罗佳,你又纠缠不清了……他说起些什么,他为什么来的?”

拉斯柯尼科夫没再说什么,拉祖米欣继续思索着。

“我现在把我的事情对你说吧,”他说着,“我来找过你,当时你睡去了。后来,我们吃了饭,然后我再到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那边去,扎梅托夫还在着那边呢。我想说了,但没有用处。我不会说得恰到好处,他们好像听不懂,也不能懂,但一点儿也不难为情。我拖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到窗口,和他谈话,但仍没有用处。他向那边看,我向这边看。最后我拿起拳头向他的丑脸做手势,并对他说,我会以表亲的身份,敲他的脑袋。他只是看着我,我骂着他走开了。事情就是这样,真愚蠢。对于扎梅托夫,我什么也不说。我想我自己弄错了,但当我下楼时,却来了一个奇想:我们干吗要操这份心呢?当然,如果你有什么危险或别的事情,那是另当别论。但你又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你毫不用注意他们的。所以不必理睬他们,以后我们得好好嘲弄他们一番,如果我是你,我还会故弄玄虚,让他们上当。他们以后会羞得无地自容呢!随他们吧!我们以后可以揍他们,但我们现在不妨一笑置之!”

“真的,”拉斯柯尼科夫答着,“但明天你将怎么说呢?”他自语道。真奇怪,他对拉祖米欣知道时将做何感想,毫不感到奇怪。当拉斯柯尼科夫想到这点时,他便看着他。拉祖米欣说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对他不感兴趣的话,于是你一句,我一句,话就多了。

在走道上他们遇见了卢仁,他确在八点钟到了,恰恰找着那门牌,于是他们三人默不作声地一同进去了。那两个年轻人先走进去,而卢仁出于礼貌,在门口搁了一下,把大衣脱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便在门口迎接着他,杜尼娅则去迎接哥哥。

卢仁走了进去,先向两位女士恭敬地行了个礼,虽然他是极其道貌岸然,但他毕竟有点儿惶惑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了,于是先叫他们围着圆桌坐下,一个铜火炉正在那上边燃着。杜尼娅和卢仁坐在桌子相对的两边。拉祖米欣和拉斯柯尼科夫朝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坐下,拉祖米欣在卢仁旁边,拉斯柯尼科夫则坐在妹妹旁边。

这样沉默着一下。卢仁轻轻地拿出一条芬芳的细花手巾,擦着鼻,露出一种宽怀者觉得自己被侮辱时,立意要找一番解说的态度。在走廊上,他曾想到仍旧穿上外衣跑了,好给这两个女人一个极有力的教训,让她们感到情况的严重。但他不能这样干,而且他一向不喜欢不明真相,他立刻想要一番解说,如果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那么其中必定会有原因,所以还是事先弄明白比较好;他总有时间去惩罚她们,到那时有的是时间,何况她们已经在他的手掌之中了呢?

“我想,你们这次旅行,一路平安吧?”他照例寒暄地对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说着。

“哦,谢谢上帝,彼特·彼特罗维奇。”

“我深感安慰:杜尼娅也没有累着吧?”

“我年轻力壮,一点儿也累不着,但妈妈却极其劳顿了呢。”杜尼娅说着。

“那倒是真的,我们国家的铁路总是如此的长的,所谓的‘老大俄罗斯’,恰如他们所喊的,倒是一个广漠的国家……我早就想来了,但昨天还是不能抽身来看你们。我想我过来,绝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哦,不,彼特·彼特罗维奇,昨天我们狼狈极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急忙用一种异样的腔调声明,“如果上帝不差派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来帮我们,我们恐怕会要无所适从呢。他在这边哪!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拉祖米欣。”她继续说着,把他介绍给卢仁。

“昨天我们欢会过……”卢仁说着,斜睨着拉祖米欣一眼,然后皱着眉头沉默着。

彼特·彼特罗维奇就是那一种的人:在外表上,好像十分恭敬,很有礼貌,但他们在什么事情上一碰到阻碍,便立即手足无措,而且多变成绵软而少温雅的气质了。接着大家仍是静默;拉斯柯尼科夫忍着不说一句话,杜尼娅也不想使这次谈话匆匆开场,拉祖米欣是没有话可说。这样一来,又叫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焦急了。

“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死了,你知道吗?”她借着这个话题,想把谈话引动起来。

“我确实听说过的。我早就得到音讯了,我来这边,也是要使你们知道此事——斯维里加洛夫在他的妻子安葬之后,就立即动身到彼得堡来。这样,我就有了相当确据了。”

“到彼得堡来?到此地吗?”杜尼娅变色地问着,脸朝着母亲。

“是真的,从他离开之迅速和离开前的一切情形来看,无疑是有计划的。”

“上帝!在这边他也不给杜尼娅安静一点儿吗?”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着。

“我想除非你们情愿和他来往,否则你和杜尼娅是用不着困扰的。我正在注意,探访他的住址呢!”

“哦,彼特·彼特罗维奇,你使我多么的惊惶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接着说,“我只见过他两次,但我觉得他很可怕,很可怕!我确信了,他就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死因吧!”

“关于这件事,很难确定。我有着精当的叙述呢。我并不辩论这点:他可以不顾道德而使事情加快的进行;至于那个人的品行和性格,我和你有同样的见解。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仍然很好,以及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确实遗留给他什么,在很短时间内我会明白的;但不用说,如他仍有点儿财产,在彼得堡这边,他会立即故态复萌的。他是最坏的,是一个最坏人的标本呢。那个极不幸的倾情于他,且在八年前替他还款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在其他方面也帮助过他,这事大可相信。由于她的奔走和牺牲,一桩刑事案件才在刚提起诉讼的时候就被压下去。这是一桩凶残的,可以说是离奇的谋杀案。因为这桩案子,他极有可能被判流放西伯利亚去,但最后不了了之了。他就是那种人,如果你愿意知道的话。”

“上帝!”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着。拉斯柯尼科夫认真地听着。

“关于这事,你说有许多证据。是真的吗?”杜尼娅庄重地、严肃地问道。

“我不过转述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私下对我说的话。我将说,以法律的观点看来,那件案子很难彻底弄清呢。这边以前住着(我想现在仍住着)一个名叫列斯莉赫的外国女人,她是个放小额高利贷的女人,此外还做点儿其他的买卖,斯维里加洛夫和她有着很密切的关系。她有一个亲属,和她住在一起,是一个堂侄女,一个聋哑的十五岁姑娘,也许不到十四岁。列斯莉赫经常虐待她,一举一动,无不数落她的,打她非常残酷。有一天,这姑娘在楼顶上上吊死了。法庭上判决是自杀的。照着平常手续,这事情算终结了,但事后据说这孩子……被斯维里加洛夫残忍地强奸过的。是否真实,没有确证,这是一个生性淫荡的德国女人传出来的,因为她的名声不好,所以她的话也是不可信的;再加上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金钱和势力的关系,没人敢真正向警察报案,这当然是属于谣言了,但这倒是一个重要的故事。杜尼娅,你在他们家时,一定也听过关于仆人菲利普的故事吧,六年前,在农奴制废止之前,她因受虐而死了。”

“我听说,恰恰相反,这个菲利普是自己用绳吊死的。”

“没错,的确是自杀的!但是,迫使她自杀,或者说,促使她想到自杀这个念头的,完全是斯维里加洛夫先生的虐待和迫害的缘故呢!”

“那我倒不明白,”杜尼娅冷冷地答着,“我只听到,说菲利普是一种害疑心病的人,一种家庭哲学家,仆人们时常这样说:‘她读书读傻了。’并说她自杀的原因,有一部分是由于受不了别人的嘲弄,并不是斯维里加洛夫虐打她的缘故。我在那边时,他对待仆人们都还算好的,他们也很忠爱他,虽然他们曾经因为菲利普的死而怨恨过他。”

“我明白了,杜尼娅,你一下子又替他辩护了。”卢仁一边说着,一边露出鹭鸶笑脸,“无疑的,他是一个诡诈的人,对于女人,他尤其善于逢迎,关于这点,那死得可怜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就是一个可怕的例子。他不难再演他的老把戏的,所以我唯一的目的,就是通过我的忠告,使你和母亲稍稍有点儿益处。我自己呢,我会相信,他将会又要负债累累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只想到小孩子的一切保护,却一点儿没有把任何可靠的财物交给他的意思,如果她留一点儿下来,那也只是一些简单的衣食罢了,那小小的遗物,对于他那种奢侈惯了的人来说,是一年也不够用的。

“卢仁,我只要求你,”杜尼娅说着,“不要再说斯维里加洛夫先生了。这使我烦恼哇。”

“他刚才还去看过我呢。”拉斯柯尼科夫说着,这是他进门后第一次开口。

全屋子的人都惊讶地把脸朝向他,那个卢仁也被惊呆了。

“在一个半小时以前,我睡着的时候,他进来了,他把我弄醒,替自己做了介绍呢。”拉斯柯尼科夫继续说着,“他很振奋,而且安闲,极力想和我成为好朋友。杜尼娅,他急于要和你见上一面呢,他还让我从旁帮助他。他告诉我,让我转告你。他说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在未死前一周,她在遗嘱上说给你三千卢布,杜尼娅,而且说你不久就可以接到这笔钱了呢。”

“谢谢上帝!”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着,并在身上画着十字,“你给她的灵魂祈求呀,杜尼娅!”

“这是一桩事实呀!”卢仁脱口而说。

“快对我们说吧,还有别的什么话?”杜尼娅催着拉斯柯尼科夫继续往下说,

“他还说,他并不怎么有钱,田地等都给他的小孩子继承了,现在有一个姑母保护着他们,他又说他住的地方离我们很近,但在什么地方,不得而知,我也没问他……”

“但他要向杜尼娅说什么意见呢?”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惊问着,“他对你说了吗?”

“说了。”

“说的什么呢?”

“我再对你说吧。”

拉斯柯尼科夫勒住不说下去了,却把目光移到茶上去了。

卢仁看着手表。

“我得遵守一个业务上的信约,我先告辞了,免得有碍你们。”他说罢,便带着一些不平之气,站了起来。

“不要这么快就走,彼特·彼特罗维奇,”杜尼娅说着,“你本来打算在这里过一晚的,而且你也在信上说,你要跟妈妈谈一些事情!”

“是这样,杜尼娅,”卢仁恳切地答着,又重新坐下,但那顶帽子还是拿在手上,“我是有这个意思,想跟你和可敬的令堂谈一谈。但你的哥哥既不能在此坦白地说斯维里加洛夫先生的什么意见,那我也何必在此公开地……在他人前面……说极重要的事情呢。并且,我的最要紧和最热切的要求,你们也置之不理了……”

卢仁做出一种愤慨的神色,看上去十分庄严,而且沉默了。

“你的要求,叫我哥不要在我们会见时过来,我们之所以没有照办,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张啊。”杜尼娅说着,“你信上说,你被我哥给蔑辱了;这点是要即刻解说的,你们就此也当解释误会的:如果罗佳真的蔑辱你,那么他应该,而且就在此刻向你赔礼道歉呢!”

卢仁顿然咆哮起来了。

“这当然是一种侮辱,杜尼娅,但你的好意没法叫我释怀的。凡事都有一定的界限,超越了这限度就有危险了。因为一旦超过了这个限度,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彼特·彼特罗维奇,那倒非我所欲言呢,”杜尼娅不耐似的弄断了他的话说,“你要知道,我们的未来,就在于现在能不能把这个误会解释清楚,而且尽可能快地和解。我第一句话就很明白地告诉你,我对这件事情无法采取其他的态度,如果你多少尊重我的话,那么不管这事情怎样难堪,也必须在今天把它给解决。我再说一次,如果我哥哥真的应该受到苛责,他是会向你道歉,并求你的宽恕的。”

“杜尼娅,你提出这样的问题,真让我觉得奇怪!”卢仁更恼怒地说着,“我尊崇你,爱慕你,且这我都可办得到,但与此同时我也非常不喜欢你家庭中的某个人。虽然我觉得娶了你会很幸福,但我不能承认……也无法承担我不同意的义务哇。”

“唉,不要这般地大发性子吧,卢仁,”杜尼娅以感情去打断他的话,“我一直认为,而且觉得你是一个能干的、豁达的人。我已经和你订过婚,已经给你一个大的允准了,这件事你信托我,而且信任我,我会公判得很正直的。我会自做公判者,对于我哥和你,同样感到意外。收到你的信后,我叫他今天参加我们的会见,我并没有说及我想要做的事。你得知道,你们如果不和,我只得在你们之间挑选一个——也许是你,也许是他。这个问题在他这方面和在你这方面都是一样的。我不愿选错,也不应该选错。为了你,我就得跟哥哥翻脸;为了哥哥,我就得和你翻脸。我现在就想知道,也一定能够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至于你呢,就看你是不是真的爱我,是不是尊敬我,是不是我的丈夫了。”

“杜尼娅,”卢仁傲慢地说道,“你的话对于我来说,其意义真是非同小可,我将说,就我和你关系而言,你的话可以说是令人非常难堪。且不说你那种令人不快的、奇怪的对比:你意把我和一个粗鲁的后生相提并论,这已经让我觉得奇怪和厌烦了,而且你还承认了破坏我俩的婚约。你说‘也许是你,也许是他’,由此可见,我在你眼中是怎样的低下呀!……为我们间的关系和……名分的缘由,我有责问之权!”

“你说什么!”杜尼娅满脸通红地喊道,“我把你看作我一生中最珍贵的一切——造成我的全部生活——而你还说我太看不起你而发怒!”

这时,拉斯柯尼科夫讽刺般地微笑着。拉祖米欣有点儿局促不安,但卢仁毫不退让;恰恰相反,她说一句,他就愈恼怒,他好像很喜欢这场争论。

“对于你终身的未来的伴侣,对于你的丈夫的爱,必须重于你对哥哥的爱呀,”他有理似的说着,“总之,你不能把我和他相提并论……我虽很郑重说过,我愿不在令兄面前公开地说,但现在必须要请令堂关于那与我尊严有碍之点,得给我一个当然的解说。您的孩子,”他把脸转向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昨天当着拉祖米欣先生(也许……我想就是的吧?恕我,我忘了你的姓了,他向拉祖米欣谦恭行礼)的前面侮辱我,因他误解我在一个私人谈话中,喝咖啡时,向你所表白之意,我说以夫妇立场而论,跟一个有出身贫困的姑娘结婚,确实比跟一个出身富贵的姑娘结婚要好些,其实是说在品性上要温和些呀。但您的儿子却把我的意思故意曲解了,说我存心不好,而且,就我所知而言,是根据你和他的往返函礼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如果用一个另外的结论叫我释疑,且因此使我更加坚信,那我将心满意足了。请告诉我,您在寄给罗佳的信中,用什么语气重述着我的话吧!”

“我记不得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嗫嚅着,“我根据我所懂得的意思转述的。我不明白罗佳是如何对你转述的,他或许夸大了也未可知。”

“除非您怂恿他,否则他是不会夸大的吧!”

“彼特·彼特罗维奇,”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严肃地说着,“我们可以告诉你,杜尼娅和我丝毫没有把你的话看作恶意的,这是事实呀!”

“妈妈,说的是。”杜尼娅赞同地说。

“如此又是我的不是了。”卢仁自责地说着。

“嗯,卢仁,你只是苛责罗佳,但你现在倒编了关于他的诳话。”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鼓着勇气继续说着。

“我编了什么诳话呢?我不记得了。”

“你信上写的,”拉斯柯尼科夫锐利地说着,并没有把脸对着卢仁,“你说昨天我给钱的不是被撞死的那人的寡妇(确实是给她的,)而是送他的女儿(除了昨天见过她一面,我从未见过她)。你说这些,无非要使我和家庭间起了风波吧!而且因此,你加给你所素昧平生的一个好女子一种恶劣的宣传。这全是卑污的诽语。”

“对不起,先生,”卢仁面现忿色地说着,“我之所以在信上说起你的品性和举止,都是回答你妹妹和母亲所问的,我怎样遇到你,和你对我有什么印象。至于你所提示我的信上所说,请你指点一句诳言出来,你丝毫没有把你的钱丢掉,在那个家庭中没有品行不端的人,尽管那是一个倒霉的家庭。”

“以我看,你以及你所有的品行,连你所毁谤的那个不幸姑娘的一个小指头也比不上呢。”

“如此,你得让你的母亲和妹妹跟她结拜吗?”

“我就如此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我要叫她和母亲及杜尼娅坐在一块呢!”

“罗佳!”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着。

杜尼娅脸红了,拉祖米欣皱着眉毛。而卢仁则露出傲慢的,讥讽的微笑。

“你自己看到了,杜尼娅,”他说着,“这事能够调解吗?现在我希望这件事已经永远结束和讲清楚了。我就此告辞,这样我就可不至妨碍你们的家庭的天伦之乐和秘密事的商讨了。”他从椅子上起身抓起帽子,“但在走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以后我可以免去了这样的会面和(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调停了。关于此事,我特别要求您,尊敬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尤其是因为我那封信是写给你的,而不是写给别的人。”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有些恼怒了。

“彼特·彼特罗维奇,你好像把我们完全置于你的支配之下了。杜尼娅已经向你说明了原因,她的用意是好的。而您给我写的信,就像是圣旨似的。我们应把你的一切要求都当作圣旨吗?没有这样的事吧!现在应该对我们特别客气和体谅,因为我们舍弃了一切,到你这边来投靠,只因我们信赖你,因此无论怎样,我们已经在你的掌握之中了。”

“那也不尽然,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尤其在目前,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遗产的问题来了,由你所说的语气看来,好像是正中您的下怀了吧!”他带着讥刺地说着。

“由此语而看,可以确实猜测你是有所恃着我们的无援了,”杜尼娅愤怒地说道。

“但是现在无论怎样,我不能赖那个了,而且我极不愿妨碍你们讨论斯维里加洛夫的秘密意见,那是他嘱托你哥哥的,而且我看那对你有很大的或很愉快的意义呢。”

“上帝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着。

拉祖米欣有点儿坐不住了。

“你现在不难为情吗,妹妹?”拉斯柯尼科夫问着。

“我害羞呢,罗佳,”杜尼娅说,“彼特·彼特罗维奇,你走吧。”她脸对着他,脸色气得发白了。

卢仁万万没有料到结局竟然是这样。他过于相信自己,过于相信自己的权势,相信他的牺牲品的孤立无援了。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他的脸色也变灰白了,嘴唇颤抖着。

“杜尼娅,我现在如果就此告别,退出这门,那么,你可以想到的,我是永久不再回来了。请你好好想一想。我的话是说一不二的。”

“真是无耻至极呀!”杜尼娅喊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根本就不希望你再回来!”

“怎么!就这样了吗?”卢仁喊着,直到此刻,他仍有点儿不能相信这样的结局,现在已经全然出乎他的所料了,“那么就这样吧!但你要知道,杜尼娅,我会提出抗议的。”

“你还有什么资格跟她这样说话?”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大发脾气地干涉说,“你能抗议什么呢?你有什么权利?我要把杜尼娅付托于你这种人吗?走吧,快离开这里吧!我们错就错在不该干这样一件错事,尤其是我……”

“但是,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卢仁疯狂似的咆哮起来,“您曾经用您的诺言把我拴住,现在你食言了……此外……此外,我还为这件事付出了一笔开支……”

这最后的一句抱怨,充分显示了卢仁所特有的性格,那受着气愤而脸色发青的拉斯柯尼科夫,这时倒不觉忽然笑了。但是,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却怒不可遏。

“开支?开什么支呀?你是指的我们的皮箱吗?但那是驾车人无缘无故给你拿来的。可怜哪,我们约束你了!你想些什么,彼特·彼特罗维奇,是你约束我们,把我们的手足都束绑住了,还说是我们约束你呀!”

“好了,妈妈,请不必多说了,”杜尼娅恳求地说着,“彼特·彼特罗维奇,你走好吧!”

“我是要走的,但我最后还有一句话,”他说着,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了,“你的妈妈好像全忘记了,在城中关于你名誉的谣言到处传遍之后,我决意娶你为妻子。为了你,我甚至不顾自己的名声,极力恢复你的面子,我本可以要求一个适当的报答,甚至要求您的感激……可是我的眼睛到现在才睁开了。我自己看出来了,我这样不顾一切舆论而做出的决定实在是太轻率了……”

“这家伙难道有两个脑袋吗?”拉祖米欣喊着跳了起来,摆开准备收拾他的架势。

“你真是一个龌龊的狠毒的人!”杜尼娅骂着。

“别说话!也不要乱动!”拉斯柯尼科夫拦阻拉祖米欣喊着,然后走到卢仁面前,“请马上离开这儿吧!”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别废话,否则……”

卢仁凝视了他一刻,脸色煞白,气呼呼地转身出去了,心中怀着无比的仇恨,不用说,这是很是少见,很少有谁会像他对拉斯柯尼科夫那样,对一个人有着一种刻骨的仇恨。他,全是他,一切都归责于他。当他下楼时,他还以为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甚至是从那两位女士来看,甚至是“非常”有可能挽回的。

第三节

他怎么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弄到如此地步。可以说,他做梦也想不到,那两个贫贱无援的女人,竟然从他的手中溜了,这使他恼怒极了。而他的虚荣和自负,更是使他难以面对这样的结局。卢仁是由贫贱而亨通的,自然易流于矜夸,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甚至在独自一人,对镜自照时,还自鸣得意呢!但他所最钟爱和最珍视的,仍然是他的苦心孤诣、费尽心思所敛积的金钱:钱使得他在面对那些高于他的一切时,能够找到心理的平衡。

当他悲伤地提醒杜尼娅,说他不顾一切诽语中伤,决心娶她的时候,他是非常真诚的,现在她如此背情负义,使他更觉得怒不可遏了。不过他向杜尼娅求婚时,他明知所传谣言之无根。连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本人也到处驳斥,而且全城的亲友和市民也根本不相信有这回事,并热烈地替杜尼娅辩斥。这一切他会明白,也无须否认的,可是他要把杜尼娅降为与他平等的地位,以表示他英豪气概,乃是自视甚高。他向杜尼娅说及此事,即微露所怀与钦佩的个人的私情,好叫旁人也更钦敬。他为了示好于人,去听那些阿谀奉承的话,以如此恩人的感情自居,去访会拉斯柯尼科夫。现在他下楼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因为自己的慷慨仗义没有被人所承认。

他是不能缺少杜尼娅的,放弃她,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梦想着结婚的快乐已经有多年,但他耐心地期待着,多赚些钱。在他私心深处,他钟爱着、默念着一个姑娘的影子,这姑娘闲静贞淑、稍穷、年轻貌美;门户对、教育好、爱怕羞,她多受苦难,在他前面非常谦恭,她一直以他是她的救主的,崇拜他,钦敬他,此外再没有别人。他在工作之余,静坐休息的时候,围绕着这个诱人而愉快的主题,在想象中创造了多少场面,多少甜蜜的插曲呀!如今,眼看多年的梦已经快要实现了,杜尼娅的美丽和见识深印在他的心中,她的孤苦无依更使他无比地动心。她甚至还稍许超过了他的梦想:这是一个自爱、有品格、有德慧的姑娘,学问行为都比他高(他也觉得),这个人将对他的英豪气概而一生感恩,在他面前,她会感到无限的自卑,而他呢,他将拥有无上权力,行使无限的完全的统治……在这不久之前,他经过长期的考虑和期待之后,他终于决定把自己的事务进行一次彻底的变更,进入更广阔的活动范围,并随着这种变更,逐渐爬上社会的高层,这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垂涎欲滴的梦想……也就是说,他决心要在彼得堡一试身手。他明白女人在很多场合是极有用处的。一个淑贤聪慧,而且受到良好教育的女子,将可以使他更快地成功,干出一番动人的大事业,发着光耀。可是,所有的这些妄想,现在已经灰飞烟灭了。这突如其来的决裂,好像是一句不入耳的戏言,一件不近情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就如同晴天的一个霹雳。他不过稍微耍点儿威风,只说了一些嬉言,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当然有些话可能说得过头了,没想到结果却是如此的严重。当然,他对于杜尼娅所有的爱,在梦中已经完全统治她了——可是忽然间……不!明天,就在明天,这一切必须恢复过来,弥补裂痕,挽回局面,但前提是必须消灭这个狂妄自大、乳臭未干的小子,他是这事的祸根。他怀着痛苦的感觉,不禁又想起了拉祖米欣……但他很快就放心了,心想:“这小子怎么可能跟我平起平坐呢?”他真正畏惧的,是斯维里加洛夫……无论如何,他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当心的……

“不,是我,最不对的是我,当然要受责备!”杜尼娅抱吻着母亲说道,“他的金钱把我诱惑了,但我可以发誓,哥哥,我真的想不到他是如此龌龊的一个人。如果我早看透他了,就没有什么能够诱惑我了!不要全责备我呀,哥哥!”

“上帝把我们拯救了!上帝把我们拯救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喃喃地说着,但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咕哝,好像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

他们都放下了心了,过了五分钟后,他们便大笑起来。不过,杜尼娅偶尔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时,脸色还会变白,皱着额角。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也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觉得高兴;她在那天早上尚以为和卢仁决裂是一件危险的灾难。但是拉祖米欣却是喜出望外。他虽不敢怎样表示他的高兴,但显见是他兴奋极了,好像从心上卸下了重担似的。现在他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献奉给她们,侍候她们了……现在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但他不敢多想,而且也不能让他的幻想奔驰呢。拉斯柯尼科夫仍坐在原地方不动,充满阴郁和冷漠。他虽是极力赞成和卢仁决裂,但他现在好像毫不注意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杜尼娅还当他和自己生气呢,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怯怯地看着他。

“斯维里加洛夫,他对你说些什么?”杜尼娅走近他跟前问道。“是呀,是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道。

拉斯柯尼科夫仰着头。

“他要给你一万个卢布,他还愿意在我面前见你一次呢。”

“怎么平白无故地要看她!”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着,“他怎能赠给她钱呢!”

拉斯柯尼科夫于是(冷淡地)传述了他和斯维里加洛夫的谈话,把那段见鬼的话删了,一切没必要的谈话他也省去了。

“你怎样回答他的呢?”杜尼娅问。

“开始我说我不会代他把这事转述给你。于是他说他可以不用我帮忙,直接找你。他坚决地说,他对你的钟情乃是过去的事。现在他对于你已经无所谓淡漠了。但他不愿你和卢仁结合……他的谈话毫没条理的。”

“你对他怎么看呢?罗佳?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那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他要赠给你一万,但他又说他没有钱的。他说他要到别的地方去,但十分钟后他又忘记自己的话了。他说他要娶亲了,而且已经看中了一个姑娘……当然他是有目的,还是一个不良的目的呢。但是如果他有什么计划加害你,我想他不会这样傻的,这真费解……当然,你该把那钱拒绝的。总之,我觉得他很费解……也可说他是疯了呢!但那也可以假装的,我看的也许错了。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去世,好像给他一个极大的打击呢!”

“愿上帝给她灵魂安静吧。”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说着。

“我会永久,永久地替她祈求!如果没有这三千个卢布,杜尼娅,我们怎么活下去呢!这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呢!罗佳,今天早上我们袋里只剩下三个卢布了,杜尼娅和我正想把她的表拿去典当,免得向那人借款,在他说帮助的时候。”

杜尼娅对于斯维里加洛夫的赠予,好像很奇怪,这一点在她的脑海中深印着。所以,她只是呆呆地站着,默忖着什么。

“他会有什么可怕的计划呢?”她低声地自语着,身体不觉要颤抖。

拉斯柯尼科夫也觉得这不近情的恐怖了。

“我得常去看看他吧。”他对杜尼娅说着。

“我们得留心他!我会把他找到的!”拉祖米欣大声喊着,“我一定找到他!罗佳已经对我说:‘要保护我的妹妹。’杜尼娅,你也允许我这样做吗?”

杜尼娅微笑着,伸出了手,但忧虑的神情没有从她的脸上消失。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微微地看着她,但那三千个卢布使她放心了!

过了一刻钟,他们又开始兴奋地谈话了。拉斯柯尼科夫虽不说话,但也注意地听了片刻,拉祖米欣则是滔滔不绝地说着。

“什么缘故,你们就要走吗?”他气势很盛,不住地说着,“你们住在一个小城市中做些什么呢!你们最好都在这边同住,而且你们也都需要帮忙——真的,你们都需要,相信我吧。有一个时间,不论怎样……我对你老实说,我们想做一种稳妥的经营。你跟我合伙吧!我要对你详说一切,全部的计划!在什么事情未发生之前,这些都在今晨产生于我的脑海中……我对你们说是怎么回事;我有一位叔父,我要介绍给你们(他是一个最易打交道而且是最可敬的老人)。我这个叔父有一千卢布的资产,但他只用他的养老金度日,不动用那笔款子。这几年他老是要我向他借用这钱,只要六厘息金就可以。我很明白的,他就是想帮我忙。去年我用不着,但今年他来找我时,我准备要向他借。再从你们三千中贷一千给我,我们就可以开设了,我们如此合伙经营,但是我们要做什么呢?”

拉祖米欣于是开始说出他的计划,他说市场上的书店和出版家一点儿都不明白他们在做的什么,因此他们平时都不是正式的出版家,所以他们都不善于经营,然而像样的出版物是可以弄回本钱的,而且还能赚钱,有时还赚得很多呢!拉祖米欣也打算经营出版事业,当一名真正的出版家呢!近几年,他都在出版社里做工作,他懂得三个国家的语言,在六天前,他虽然对拉斯柯尼科夫说他自己的德文“太差”,无非是劝诱他替自己翻译一半,并给他一半稿费。当时他扯了一个谎,拉斯柯尼科夫也明白他是在说谎。

“怎么,为什么我们有了生活要具——我们的钱——的时候,要把当前的机会让它溜了呢!”拉祖米欣热切地喊着,“当然,工作是很多的,但我们都得做,你,杜尼娅,我,罗佳……有种书籍近来很可弄到一些利息呢!这个关键是在我们要明白需要什么翻译,而我们同时要翻译,印行,去学。我有经验应该还可以到这里来。几近两年来,我几乎在各出版家中往来忙着,他们经营的一些,现在我全懂得了。我们为什么要把到嘴的面包放过呢?我知道有那么两三本书——我至今保守着秘密——只要我出个主意,把它们翻译出来再出版,每本就得付给我一百个卢布。其中有一本,即使给我五百个卢布,我也不愿给别人出版的。你们觉得怎样?如果我去对一个出版家说,他一定是犹豫不决的——他们都是呆子!至于经营方面,印刷、纸张、销售,等等。我懂得很多,你们可以交给我来做,我们先以小场面开始,然后慢慢发展着,不论怎样,我们可以弄得生活费的,然后捞回我们的资本。”

杜尼娅的眼睛发着光亮。

“你所说的都不错,拉祖米欣!”她说着。

“当然,关于这方面我不敢说什么,”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插嘴说着,“这也许是一个好的想头,但又给上帝知道了。这是新鲜的玩意儿。当然,我们在这边至少还有一些时间。”她看着罗佳的脸色。

“你有什么意见呢,哥哥?”杜尼娅说着。

“我觉得他想出了一个美好的计划,”他答着,“要做一个出版家,自然那是太速成了,但我们印出五六本书是没有问题,而且一定会成功的。我有一本书,想来销路一定很好的,至于他能够专在管理方面,那更是绰绰有余了。他懂得这个……但是我们可以慢慢来,先详细计划一下……”

“好极了!”拉祖米欣喊着,“那么,留心,在这公寓里有一幢房,同属一个人的。这是一幢异样的房子,分着的,不和其他的寓所互通的。也有用具,租金不贵,也不便宜,三间房。如果你们租了开办是很好的。明天我去给你们当手表,把钱还给你们,一切事情都可以着手办了。你们可以三个一起住,罗佳也可以和你们一块儿了。罗佳你到哪儿去?”

“什么,罗佳,你要走了吗?”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惊讶地问着。

“你现在就走吗?”拉祖米欣喊着。

杜尼娅用惊讶的目光疑惑地瞪着哥哥。他抓起了便帽,想要离开他们了。

“你们说话的口气,倒好像是在给我下葬或者是诀别似的,”他古怪地说着,很想笑,但又抿着嘴,“但这谁又能预料到呢,也许今天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呢……”这本是他在思想着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大声溜出来了。

“你究竟是怎么的?”他的母亲喊着。

“你要到哪儿去呢,罗佳?”杜尼娅惊讶地问着。

“哦,没什么,我有点儿要紧的事……”他含糊其词地答着,好像对于要说的话拿不定主意似的。但是,他那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一种坚定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说……当我到这边来时……我是想对你说,妈妈,和你,杜尼娅,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我感到不快,不宁静……我再来,我自己会来的……如果可能。我永远想着你们,也爱你们的……让我,让我走吧。我在以前早就如此打算了……我早已打定主意了。不管我的遭遇如何,我总是回到毁灭的,我只要一个人走。干脆忘了我吧,那样会更安好些。不必访探我。如果有可能,我自己自然会来的,或者……我会派人来找你们。也许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此刻如果你们疼爱我,便让我走好了……不然我会恨你们的……再会!”

“天哪!”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着。

他的妈妈、妹妹和拉祖米欣都已经吓得面面相觑了。

“罗佳,罗佳,和我们在一起!让我们和以前一样好吧!”他的苦恼的母亲哀恳着。

他缓慢地转动身子,向着房门走去。杜尼娅追着他。

“哥哥,你是这样对待妈妈的吗?”她低声问着,眼睛含着愤怒的光焰。

“没关系,我就要回来的……我就要回来的。”他喃喃地低语着,好像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他立刻走出房门了。

“真是无情的,没有良心的人!”杜尼娅喊着。

“他是疯了,并不是没良心哪。他是疯癫了!你没看见吗?关于这点,你是太粗心了!”拉祖米欣向她的耳中低说着,并紧握着她的手臂,“我马上就会回来的。”他向那位受了惊吓的母亲说着,他走出房了。

拉斯柯尼科夫在走廊的一头等待着他。

“我知道你要追出来的,”他说着,“快回到她们身边去吧——和她们一块儿……明天永远和她们一块儿……我……我也许会来的……如果可以的话!”

他并没有和他握手,就走出去了。

“那么,你要到哪里去呢?做什么呀,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发作了呢?”拉祖米欣茫然不知所措地说着。

拉斯柯尼科夫又站住了。

“最后一句话:今后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来问我。我没有什么可以对你说的。也不必来看我。我也许会到这边来的……快离开我吧,不过不要离开她俩。听懂我的话吗?”

当时,楼道里十分昏暗,他们站在路灯下,长时间地默然相对着。拉斯柯尼科夫凝聚着燃烧般的目光,好像随着每一刹那越来越锐利,直射入他的心窝,射入他的意识。拉祖米欣将永远不会忘记这瞬间的事,他忽然惊着了,好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闪过他们之间……一种什么想法,像是一种暗示似的一掠而过。忽然,双方都懂了……拉祖米欣脸色骤然变白了。

“现在你懂了吗?”拉斯柯尼科夫说着,他的面部痛苦地抽搐着。“回到她俩那边去吧。”他忽然喊着,然后急转过身,向屋外走去了。

这儿暂且不说拉祖米欣怎样回到她俩身边去,如何劝慰她俩,他怎样肯定说罗佳病中得充分休息,还说罗佳一定会回来,每天都会回来,他的脑子已经非常,非常的昏乱了,他不能再受到刺激,他——拉祖米欣——将看护他,要叫一位医生,最好的医生诊视他……总之,从那天晚上开始,拉祖米欣就成为她们的儿子和哥哥了!

第四节

拉斯柯尼科夫一直沿着运河索尼娅所住的地方走去。这是一座浅灰色的三层旧楼。他先找到了看门人,再由看门人那边问到裁缝卡佩瑙莫夫的住处。他在庭院转角循着阴暗的楼梯门,走上那对着庭院环绕二层楼的走道。当他在黑暗中摸索,茫然不知卡佩瑙莫夫的门在哪边的时候,离他只有三步远的地方,恰好有一扇门开着,他便不觉把那门推开了。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匆匆地问着。

“是我……来看你的!”拉斯柯尼科夫答着,便顺着那窄小的入口进去了。

一支铜烛盏上放着蜡烛,放在一张破椅上边。

“啊!原来是你呀!我的上帝!”索尼娅轻轻地喊着,站着不动了。

“这边是你的房间吗?”拉斯柯尼科夫没有看她就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索尼娅也执着烛光进来,把烛台放下了,然后在他面前站着,非常地迷惑,完全为他的突然光临而惊呆了。她那苍白的脸色忽然堆起了红霞,快乐之泪盈于眼眶……她忸怩不安,似害羞又似快乐……拉斯柯尼科夫转过身子,在桌边的一把椅上坐下。他匆匆地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

这是一个很宽大的,但又极低矮的房间,是卡佩瑙莫夫裁缝店出租的,左边的墙上有一扇关着的门,这是通往卡佩瑙莫夫房间的。在右边墙上,也有一扇关着的门,而且下锁了。同是一整套房,却隔成为两个房间。索尼娅的房间,看上去好像是一间马厩;一个十分不方正的四方形的一间,外表看上去似觉奇怪,那开着三个窗户的墙正对着运河,斜倾下去。所以这房有一个房角形成很锐的角度,如果没有亮光,很难看清里面的东西。其他一个房角又大得奇异。在这样大的房间里简直看不见什么家具,在右首摆着一张床,没有帐子,在床旁边,靠近门口,有一把椅子。一张铺着绿台布的简陋的松木桌,也对着这边墙放着,靠近通着隔壁套房的门口。桌旁有两只残破的椅子。在对面的墙,近尖角处有一个简朴而有抽屉的小木柜,看上去好像很久没用了。此外,就没有什么东西了。黄黄的、涂污的糊在破旧墙上的纸,在房角里也都污黑了。冬天是很潮湿的。在这边充满着贫穷的色彩。

索尼娅静静地看着这位客人,这客人不住的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她的房间,因此把她吓得颤抖,她好像站在审判官和命运的判断者的前面似的。

“我来晚了,是不是?……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他仍不抬眼地问着。

“是的,”索尼娅喃喃地答着,“嗯!是的,现在是,”她立刻继续说着,好像她的全部出路就在这里似的,“我房东夫人家的钟方才敲……我亲耳听见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到你这边来了,”拉斯柯尼科夫凄然地说着,其实这是他初次到这边呢,“也许我不能再见到你了……”

“你就要……离开这里吗?”

“我不知道……明天……”

“那么你明天不再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边去了吗?”索尼娅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我不知道。明天早上才会知道……没有关系:我来这里跟说一句话……”

他仰着忧思的眼睛看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坐着的,而她却直僵僵地在他面前站着呢!

“你怎么站着呢?坐下吧。”他换了温柔多情的声音说着。她坐下了。他慈善地,悯怜似地朝着她看。

“你怎么这样瘦哇!你的手臂怎么如此苍白,好像死人的手一样呢。”他握着她的手臂。索尼娅柔弱地微笑着。

“我常是如此的。”她说。

“你在家里住时也是如此吗?”

“是的。”

“当然,你是。”他冒昧地继续说着,他的脸色,语调又突然换了。

他又向各处打量着。

“这房间是从卡佩瑙莫夫家租来的吗?”

“是的……”

“他们住在隔壁,走过那头门就是吗?”

“是的……他们另外有一间房也像这样的。”

“都是相毗连的吗?”

“是的。”

“要是我住在你这里,晚上我一定会害怕的。”他阴郁地说着。

“他们都是很友好,而且很慈爱的,”索尼娅茫然地答着,“这边的用具,所有的东西……全是他们借给我用的,他们很慈爱,小孩子们也时常过来玩的。”

“他们都是患口吃的吧?”

“是的……他口吃而拐着脚,他的太太也如此……她倒不十分口吃,只是口舌说不明白。她是一位很憨厚的女人。他从前是地主的家奴,有七个小孩子……只有年纪最大的一个是口吃的,其余的不过是有些病罢了……说话并不结巴……你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他们吗?”她有点惊讶似的补充了一句。

“你的爸爸跟我说的。他把你的一切都对我说了……还告诉我,你怎样在早上六点钟出去,九点钟回来,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怎样跪在你床边,等等,他都跟我说过。”

索尼娅惊呆了。

“我好像在今天看见过他呢。”她吞吞吐吐地低声说着。

“谁呀!”

“我父亲,大约在十点钟时,我在街上走去,在转弯那边,他好像在我前面走着。正像是他呢。我那时正想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儿去呢!……”

“你在街上走的吗?”

“是的。”索尼娅忽然又低声说着,又低下头去。

“我想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经常打你的吧。”

“不,不是的,你说什么呀?不是的!”索尼娅茫然无主地看着他。

“那,你爱她了?”

“爱她吗?当然啦!”索尼娅露出凄婉而沉重的语气说着,她交叉着手臂,“唉,你不……只要你知道就好了!要知道她完全像个孩子……她没有一点儿理智了……因为悲伤。她本是十分聪明……十分豁达大度的……十分和善哪!唉,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哇!”

索尼娅好像十分伤心地说这话似的,苦恼地极力地扳着自己的手臂。她那苍白的脸又涨得通红,她的眼波中似有一种痛苦的情绪。显然,她的内心受到极大的触动,她极想说话,想替什么辩解,使事情可以明白些……一种贪得无厌的同情(如果可以如此说的话)展现在她的脸上。

“打我吗?!你怎么说?上帝呀,打我吗?!如果她真打我,那又如何呢?你以为会怎样呢?这你毫不明白……她是这样可怜……唉,怎样的可怜哪!并且害病……她一切都渴望正义,她是洁白的。她有如此的信仰,随处都会有正义的,她期望着……你如果要给她痛苦,她也不会超出底线的。她自己看不出来,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人间不可能有正义,因此她很生气。如同一个小孩子,如同一个小孩子一样。她是和善的呀!”

“那你以后该怎么办呢?”

索尼娅疑惑地看了看他。

“要知道,他们都得靠你来养活了。没错,以前也是靠你……你父亲也经常到你这里来拿钱去喝酒。嗯,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索尼娅凄然地说道。

“他们打算继续住在那边吗?”

“我不知道……他们欠着房钱,但我听说,女房东今天就要把他们赶出来,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说她也不愿再住一分钟了。”

“这是为什么呢?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她想指望你吗?”“哦,不,不要那样说……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要在一起生活。”索尼娅又给扰乱了,而且有点儿恼,好像一只金丝鸟或别的什么小鸟要动气了似的,“而且叫她如何做呢?她,她如何做呢?”她热切而兴奋地突然说,“她今天怎样地哭哇!她的理智没有了,你看不出来吗?她有时像个小孩,想把明天丧饭和其他一切都要预备好……于是她又是拉扯、吐血、悲哭,忽然之间她又绝望似的把头向墙壁撞去。但不久她又心安了。她把所有的一切期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她说你此刻要帮她忙,她要向别人借点儿钱,和我一同回到她的故乡,替家乡的姑娘们办一个寄宿小学校,让我去管理,我们去另辟一个美丽的新园地。她吻我,拥抱我,抚慰我,她对于她的理想竟有着如此的信心,如此的坚信!谁能辩驳她呢。她一天到晚洗浣、清刷、补缀。她只有用一双没有力气的手把浣濯盆拉到房里去,躺在床上,叹着气。今天早上,我们到店里去给波琳卡和莉达买鞋子,她们穿得已经破得不像样了。但我们所预算的钱已经超出了,因她要漂亮的鞋子。所以她选那样昂贵的小鞋,因为钱不够了,她在店伙计面前放声哭了……看看她真是令人伤心哪……”

“嗯,听了你的这番话,我才明白你为什么……过这种生活了。”拉斯柯尼科夫露出一副悲酸的苦脸说着。

“你不替他们怜惜吗?你不加以怜惜吗?”索尼娅又嚷了起来。

“我明白,你把自己仅存一个钱都给她了,尽管你仍然什么也没有看见,如果你看见了一切事儿,哦!主哇!我是时常,时常惹她流泪呢!在上礼拜就有过这么一次!是的,我!只在他死前的一个礼拜。我当时做得太残忍了!而且我老是做那种事呢!我一想起那些事情,我便一天到晚难过呀!”

索尼娅说话时,还是很痛苦,只是一个劲地交叉着手。

“你残忍吗?”

“是的,我——我。我去看过他们。”她哭泣着继续说,“父亲说:‘我有点儿头痛,读些故事给我听听,索尼娅,读给我听听,这边有一本书哇。’他这本书,是从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列别加尼科夫那边得到的,那个人就住在这附近,经常弄到这种有趣的书。但是我说:‘我该走啦。’因为我不想读,而且我来的主要目的,是拿几条领带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看看的。那个做小买卖的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卖给我这些领带和袖套,物美价廉,而且崭新的,还刺着花的呢。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十分欢喜,她戴上了,然后在镜子前照了照,很欢喜的。‘把这些送给我吧,索尼娅,’她说,‘请送给我好了。’她说了‘请’字,可见她太想要这些东西了!可是,她戴上这些有什么用呢?这只能叫她回想着以往的幸福罢了。她在镜里照来照去,顾影自怜,她没有什么衣服,什么东西也没有,好几年没有了!她从不向别人要求什么;她很高傲,她愿意舍弃一切不顾。但她却要这些,她如此珍爱它们。但是我又不舍得送给她。‘你拿去有什么用处呢?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我问着。我向她说了这话,本不该的!她就丢过来一副难看的面孔。她对我的拒绝是这么伤心,看上去真是很可怜……可是她并不是为领带而伤心,实在是为我的拒绝呀,我明白地看出了。唉,只愿我把那句话全收回来,改说一下呀,唉,只愿我……可是,这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认识那个做小买卖的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吗?”

“是的……你也认得她吗?”索尼娅惊奇地问着。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染着肺病,急性肺病;不久她就要死了。”拉斯柯尼科夫停了一下说着。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哦,不,不,不!”索尼娅不由得抓住他的双手,好像哀求他,不要让她死去似的。

“她死了倒好了。”

“不,不好,不好,一点儿也不好!”索尼娅在悲惊中不觉重复地说着。

“那孩子怎么办呢?除了让他们住在你这里之外,你还能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呢?”

“哦,我不知道。”索尼娅双手抱着头,几乎绝望地喊叫起来。

其实,这个想法在以前就已经不时在她的脑中盘旋,这是很显然的,此刻他不过又再次惊动她一下罢了。

“而且,如果就在目前,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还活的时候,害病了,送到医院去,那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他漠然地问着。

“你怎么说这话呢?那是不可能的!”

索尼娅的脸被可怕的恐惧吓得变了形。

“不可能?”拉斯柯尼科夫冷笑了一下,接着说,“你没有去参加过保险吧?那时他们该怎么办呢?他们会流落在街头、巷尾,她要咳嗽,叩求,对着墙撞头,如她今天所做的那样,孩子们会哭喊……而后她倒了下来,送到公安局,送到医院,然后死去,孩子们……”

“哦,不……上帝绝不会如此昏聩的!”索尼娅郁闷至极,终于说出了这话。她静听着,哀求似的看着他,在默然无语的祈求中紧捏着双手,好像一切都赖着他似的。

拉斯柯尼科夫站起来了,在房中开始走动着。过了一会儿。索尼娅垂头丧气地立着,心里烦恼极了。

“你不能攒点儿钱吗?留点儿钱以备不时之需?”他忽然在她的面前停下来,问了这话。

“不行的。”索尼娅低声答着。

“当然不行。你去试过吗?”他讥诮似的继续说着。

“是的,试过了。”

“没有做得!自然不能,不必多问的。”

他在房中又往回地踱着。又过了一会儿。

“你不是每天都能赚到钱吧?”

索尼娅狼狈极了,她的脸又涨得通红。

“不。”她痛苦地、艰难地低语着。

“波琳卡大概也要走你这条路的。”他忽然说着。

“不,不!那不会,不!”索尼娅悲痛欲绝地大声喊着,好像有人用刀子突然刺伤了她的心,“上帝……上帝是绝不容许有如此可怕的事情发生的!”

“可是上帝容许别人哪!”

“不,不!上帝会保护她的,上帝呀!”她疯了似的反复说着。

“但,也许没有上帝呢。”拉斯柯尼科夫怀着恶意似的回答着,看了看她,然后笑了起来。

索尼娅脸色忽然变了,一阵抽搐。她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责备眼光望了他一眼,她很想说些什么,但无法说出来,只有悲酸地,伤心地叹息,只是用双手捂住脸。

“你说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理智没有了,你自己才没有理智呢。”他默然好久,才说了这句话。

已经过去五分钟了。他仍是一语不发地在房中徘徊着,也不看她。末了,他走近她面前,他的眼睛闪出火光似的,把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直朝着她的含泪的脸看。他的目光是锐利的,热烈的,动人的,他的嘴唇紧闭着。突然间,他一骨碌跪在地下,狂吻着她的脚儿。索尼娅吓得急忙向后退,像躲开一个疯子似的。他看上去真的像一个疯子呢。

“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她吞吐着说,脸色都吓白了,一阵突然的刺痛袭击了他的心胸。

他当即站了起来。

“我不是向你行礼呀,我是向一切受苦的人类行敬礼呢。”他热切地说着,然后走到窗口那边去了。“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着,“我方才对一个高傲的人说他不值你的一个小手指呢……并且说,我要叫我的妹坐在你的旁边,使我妹妹也沾点光呢!”

“怎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在她的面前吗?”索尼娅惊问着,“和我同坐!什么沾光!我是……不体面的人……你怎么能说那些话呢!”

“我说那话,并不是因为你的不体面和你的罪过,而是为了你所受的深重苦难。不过,你也是一个大大的罪人呢,是确实的,”他严肃地继续说着,“你最不应该的罪过,是你无故地把自己糟蹋了,出卖了。这不令人心痛吗?这不令人心痛吗?你很厌恶这种污秽的生活,同时你也明白(你只消睁开你的眼),你过这种生活根本帮助不了任何人,也拯救不了任何人。最后,你告诉我,”他发狂似的往下说着,“这羞辱和卑劣怎么好和其他,相异的,高尚的情感,在你一身中兼有呢?你去投水自尽,了此残生,也许还高贵些,甚至高贵千倍呢!”

“但他们又怎么办呢?”索尼娅软弱地问着,用痛苦的目光注视着他,但却不是对他的建议而吃惊。

拉斯柯尼科夫好奇地看着她,并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一切。可见,她自己早已有了那种想法了,也许有好几次了,她在绝望中往往渴欲找出一个结果来,所以这个时候,她对于他的建议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了。她也没有觉得他的话有多么残忍(他的责备的含意以及她的异样羞耻的神情,她当然也觉察出,他也是很明白的)。但他十分清楚,她一想到自己可耻的、不光彩的身份时,就痛苦到极点,简直痛不欲生,而且已经苦恼了很久。他想,到现在为止,究竟是什么阻止了她打算结束自己生命的决心呢?现在他才明白,那些可怜的、年幼的孤儿和那个不幸的、半疯的、害着痨病的,往墙上撞头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这些对于索尼娅来说,是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呀!

但是,以她的品格和所受的教育而言,无论怎样,她绝不愿就这样过下去的,他也很清楚这一点。然而,他仍然不明白的是:她既不愿去跳河自杀,怎么会这样长久处在这种环境中而不发疯呢?他也明白索尼娅有着特别的苦衷,她的不幸,既不是独一无二,也不是绝无仅有。但正因为特别,她所受的教育的熏陶,她以前的生活,人们却以为在那种处境下,还是早点儿死去的好。是什么一直使她支撑着呢——不至于是堕落吧?这一切卑污狼藉,只不过在表面上玷污了她,并没有一点儿渗进她的内心;他明白的,她在他面前时,他已经深深地透视她了……

“她现在只有三条路可走,”他想着,“运河,疯人病院,以及……末了,陷落于邪径之中,自己毁损理智,把心变成死石头而已。”

最后这个妄念是最叫人受不了的,但他是个怀疑派,因为年轻、多疑、残忍,所以他很相信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这样。

“但那又真的可能吗?”他问自己,“一个像她这样在精神上依旧贞洁的人儿,难道最后竟会有意识的被拖进龌龊和罪恶的火坑里去吗?难道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吗?直到现在,她之所以还能忍受,难道是因为罪恶已经不再使她感到那么可憎了吗?不,不!这绝不可能的!”他同索尼娅方才一样地喊着,“不,使她到现在不投河的原因,是由于罪恶和孩子们的缘故……可是如果她不疯癫……谁又能说她不疯癫呢?她神志清楚吗?难道一个人能够像她这样说话吗?难道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能够像她这样谈论问题吗?难道一个能够坐在毁灭的边沿上,当有人告诉她那样很危险的时候,她仍然置之不理,充耳不闻吗?她在等待什么奇迹吗?无疑是这样的。这并不算是疯癫的表现吗?”

他固执地抱着这种想法不放。跟其他的任何解释相比,他倒更喜欢这种解释,他开始更加专注地凝视着她。

“索尼娅,你经常向上帝祈祷吗?”他问着。

索尼娅不说什么,他在她身旁等着回答。

“如果没有上帝我又怎么办呢?”她飞快地低声说着,两眼灼灼地侧视着他,紧捏着他的手臂。

“啊,那就是如此了呀!”他想着。

“上帝帮助你些什么了吗?”他探究地问。

索尼娅似乎不能马上回答,沉静了一刻。她的柔软的胸脯激动地一起一伏。

“别说了!不要多问!不关你的事……”她忽然喊着,严厉地愤怒地盯着他。

“是的,是的。”他对自己反复地说着。

“他做了一切事情呢。”她又俯下头去,迅速地小声说着。

“这是一条出路!也是解脱。”他说着,以一种新的、热烈的好奇心,奇怪的,又像病态的感情,仔细地打量着她。他看着那苍白而瘦削的,不规则,并带着角形的小脸庞,那两只多情的碧绿眼睛(那眼睛灼灼地发着火光,并发出严厉的力量),那愤怒颤抖躯体——在他看上去愈觉得奇怪。“她是一个宗教狂!”他自言自语着。

那有抽屉的木橱上放着一本书。他在屋里踱来踱去的时候,每次走过那里时,都注意到这本书。现在,他把它拿起来,看了看,是以俄文译的《新约》全书。外面是皮装的,已经很破旧了。

“这本书是你从哪儿得来的?”他在房的那边向她问着。

她仍站在原地,离桌子有四五尺远。

“是别人带来给我的。”她好像不高兴似的答着,也没有看他。

“谁带来的?”

“丽莎维塔,我向她要求的。”

“丽莎维塔,怪了!”他想着。

索尼娅的一言一行,在他看来,觉得一分钟比一分钟怪异,他把书带到烛下,翻着书页。

“再过两三周后,她就要进疯人病院了,我如果不再变厉害,他们也会欢迎我进去,”他茫然地自语着。

索尼娅不高兴听着拉斯柯尼科夫的要求,但她缓缓地移近桌边,并拿走了书。

“你没有念过吗?”他在桌旁抬眼问她。

她的话渐渐的变正色了。

“好多年了……我只在小学时候念过。”

“你没有在教堂里听说过吗?”

“我……没有。你常去的吗?”

“不——不。”索尼娅低语着。

拉斯柯尼科夫笑了。

“我知道……明天你不参加你父亲的葬礼了?”

“我去的。上礼拜我也到教堂去过……我去做一个安魂祷告。”

“替谁做的祷告?”

“给丽莎维塔。她被人给砍杀了。”

他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头也发昏了。

“你们和丽莎维塔都是朋友吗?”

“是的……她很好……常到这边来……但不经常……她不能……我们时常,一起读《圣经》,并……谈话。她要见上帝了。”

最后一句话在他听来很觉奇怪。这边又有了新鲜的事了。和丽莎维塔在阴间相见,而且是她俩——宗教里的狂人。

“我立刻要变成一个宗教上的狂人了!这是有遗传性的呀!”

“你念吧!”他突然烦躁地叫道。

索尼娅的心跳着,犹豫不决,几乎不敢念给他听。他着恼地看着这个“可怜的疯人”。“为什么?你不是不信吗?……”她温柔地低声说,有点喘气。

“念!我要你念哪,”他固执地说,“你不是经常念给丽莎维塔听吗?”

索尼娅摊开了书,找到了要读的地方。她的手臂颤着,发不出声音。她几次想念,结果还是一个字也念不出来。

“有一个害病的人,叫作拉撒路,住在伯大尼……”她只得勉强地念了,但是念到第三句时,她的声音忽然像一条太紧的弦一下子弄断了。她只感到呼吸困难,胸口沉闷。

拉斯柯尼科夫虽然有点儿看出索尼娅为什么不能继续念给他听,但他却更执意地要她如此做。他很清楚,把她自己的一切都暴露了,使她感到多么痛苦。他知道这些感情实在是她的秘密珍宝,她保藏也许好几年了,也许从小孩时起,当她和一个可怜的父亲和一个脑癫的后母一起,和忍饥受骂的孩子们一同生活的时候。但他同时也明白了,而且实在明白,虽然她充满了恐惧与苦难,但她却有着想念而且向他念,使他可以听得这种使人怜爱的愿望,她想此刻念,不管怎样!……他从她眼睛里看出了这点,他在她的热烈的情绪中也能看出。她极力压制自己,忍住喉内的抽搐,继续念着《约翰福音》第十一章。她一直念到第十九节:

“许多犹太人去慰问马太和马利亚,替她们的兄弟安抚她们。

“马太见耶稣来到,即去接他;马利亚仍坐在家中。

“马太对耶稣说:主父哇,你如果早在这边的话,我的兄弟是不会死的。

“就是此刻,我也明白,你不论如何对上帝求什么,上帝必赠赐给你的……”

她念到这儿,又怕羞似的呆住了,好像她的声音又颤抖着而且断绝了。

“耶稣说,你的兄弟要复活的。

“马太说,我明白在最后一天复活的时候,他当复活。

“耶稣对她说,复活之权在我,生命之权也由我:相信我者,虽死必活。

“凡活着相信我的人,必永久不死。你相信这话吗?

“马太说,”

(索尼娅呼吸了一口长气,便不断地念着,好像在宣传什么似的。)

“主父啊,是的,我相信你是基督——上帝的儿子,就是那要降临到世界的。”

她停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但又克制着,继续往下念。拉斯柯尼科夫的手臂放在桌边,坐着不动,他的眼睛移到别处去了。她也念到第三十二节了。

“马利亚到了耶稣那边,看见他,便伏在他足下说,主父啊,你如早在这边,我兄弟必不会死的。

“耶稣见她哭了,看见与她同来的犹太人也在哭了,心里很悲伤,又很忧虑,就说着,你们把他寄放在哪里呢!她们答着,请主自己去看!

“耶稣哭起来。

“犹太人便说,你看他疼爱这人是这样的恳挚呀!

“其中也有人说,他既然能治好瞎子,怎么就不能叫这人不死呢?”

拉斯柯尼科夫带着兴奋的感情朝着她看。他明白了,他预想她是害着确实的身体上的热病而颤抖着。她将念到那个最大奇迹的故事时,她的感情觉得非常痛快的。她的声音如铃儿一般响着;她的胜利与高兴使她更加起劲地念。一行行在她的眼前驰过,但她心里却懂得内中的意义,念到末了一首诗:“他既然能治好瞎子……”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用激昂而热情的声调表达了对那些瞎眼、不信神的犹太人的怀疑、责备和非难,马上他们就要像遭到雷击似的跪倒在他脚下,叹息着信了……“他,他——也瞎了眼的,不信神的。他也要去听,他也要信的,是的,是的!立刻,现在。”她这样妄想着,由于喜悦的期待而浑身颤抖起来。

“耶稣心中又悲叹,走到墓前。那墓是一个穴,一块石头堆在上边。

“耶稣说,你们把石头移去了。那死人的姐姐马太对他说,主父啊,他现在必已经腐臭了:因为他死去已经有四天了。”

她把那个“四”字念得特别重。

“耶稣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你如信,必会看见上帝的光荣吗?

“她们把石头移开了。耶稣仰望着天说,主父哇,我谢你,因你已经听我了。

“我也明白你常听我的;但我说这话,是为旁边立着的人们,叫他们相信是你叫我来的。

“说完这话,便大声叫着,拉撒路出来呀。

“那死人真的出来了。”

(她高声地念,快乐得颤抖,好像她亲眼看见似的。)

“手足都包着布;脸上包着面巾。耶稣对她们说,解开来,叫他离去。

“许多来看马利亚的犹太人,见了耶稣所做的事儿,都来信他了。”

她念不下去了,将书一丢,立即从椅上站起来了。

“关于拉撒路复活的事情都在这儿了。”她正色地低说着,转了一个身立着,不再看他。她仍害热病似的颤抖。蜡烛在旧烛盆上闪着光,在这阴暗的房间,幽昧地照在这凶犯和娼妓,他们两人是如此奇怪地凑到一起,读着这本神圣的书。如此过了五六分钟。

“我要说一桩事情,”拉斯柯尼科夫不快地高声说道。他走向索尼娅面前。她默然地望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十分正经,露出一种强烈的决心。

“我今天离开我的家庭了,”他说着,“我不再去看母亲和妹妹了。因为我已经和她们断绝关系了。”

“为什么?”索尼娅惊问着。她和他的母亲妹妹见过一面,对她们的印象很深,只是对他们不太了解。当她听到他跟她们断绝关系的消息时,几乎感到一种恐怖。

“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了,”他继续说着,“我们且一起离去吧……我到你这边,我们都是受人痛骂的,我们还是一起离去吧!”

他的眼睛发着火光。“好像疯了似的。”索尼娅想着。

“到什么地方去呢?”她惊问着,不禁向后退着。

“我如何知道呢?我只知道这是共同的道路,别的毫无所知了。这是我俩共同的目标哇!”

她一点儿也听不懂地看着他。她只知道,他很不幸,非常不幸。

“如果你对她们说,她们没人懂得,但我是明白的。因为我不能没有你,所以我才到这边来呀。”

“我听不懂你的话呢。”索尼娅低声说着。

“等会儿你会懂的。你不是做了同样的事情吗?你也罹罪了……你毁了你自己,毁了一条生命……你自己的生命。(这反正一样!)你原可以过一种心安理得的生活,但你却在柴草市场中了此一生……你将不能忍受哇!如果你老是一个人活着,你会像我一样发疯了。你已经有点儿像疯子了。我们志同道合,还是一起走吧!我们离去吧!”

“为什么呢?究竟为的什么呢?”索尼娅被这奇怪的话弄糊涂了。“为什么?因为你绝不能这样下去,就为了这个!你必须正经地看事情,不能和小孩一样哭喊着,说什么‘上帝不容许呀’之类的话。你明天如果真的被抬进医院,你想会遇着什么事情呢?她是疯了,又害着肺病,她离死已经将近了,可是那些孩子呢?你以为波琳卡不会弄坏吗?你没看见街头求乞的童丐吗?在这些做母亲的和在那样的环境中,孩子们绝不会好好的;六七岁时就不行了,去做小偷。但是要明白,孩子是基督的化身:‘他们的国度是天国呀。’他叮嘱我们要看重他们,爱护他们,他们是未来的人类……”

“那怎么做呢,那怎么做呢?”索尼娅反复说着,她发疯似的哭着,扳着自己的手臂。

“怎么做吗?破坏总是要破坏的,一拳就足够了,便是如此,自己再去受难吧。真的,你不懂吗?你等一会儿就懂的……自由和权力,尤其是权力!支配一切发抖的畜生和芸芸众生的权力……这就是目的!记住这点!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言。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话了。如果明天我不来,你会听到一切的,你以后就该记住这些话呢。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总有一天你会懂得这些话的意思的。如果明天我还来的话,我会对你说丽莎维塔是谁杀害的……再见吧!”

索尼娅惊吓得浑身打哆嗦。

“什么,你知道是谁把她杀了吗?”她浑身打战,惊异地看着他问。

“我知道,我会对你说……你,就只你一人。我不是到你这边来求宽恕,只是要对你说了。我老早就选中你来听闻这件事,你父亲说你,丽莎维塔未死的时候,我就如此打算了。再见,不必握手了。明天见!”

索尼娅看他像一个疯人,他出去了。但她自己也像一个发疯的人,她自己也觉得,她的头昏乱极了。

“天哪,他怎么知道谁把丽莎维塔给杀了呢?这吓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但同时那个念头一点儿没有进入她的脑海,“嗯,他离亲弃妹,他真是一个可怜虫……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吗?他心里怀什么鬼胎呢?他对我说的什么?他吻着我的足,且说……说(他说的很明白的)他不能没有我……和善的上帝呀!”

索尼娅神志恍惚,整晚都没有睡好。她不时暴跳着,悲哭,扳扭自己的手臂,渐渐地又沉入于害热病似的睡眠中,梦见波琳卡、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和丽莎维塔念《圣经》以及他……他脸面苍白,眼睛发红……吻着她的足,痛哭。

右手门那边的一间房,是索尼娅的房间和列斯莉赫的屋子隔开的,那间房是空着。有一出租的通告贴在靠运河的窗上。这间房,索尼娅早就认为那是一间没有人住的空屋子。但在这段时间里,斯维里加洛夫先生却躲在那空房的门口站着,偷听他们说话,始终没有离开过。拉斯柯尼科夫走出去时,他还站着,但不久,又走到这空房隔壁——他自己的房间去,移了一把椅子,轻轻地搬到通往索尼娅房间的那扇门的旁边。他觉得他们两人的谈话很有趣,很值得注意,他听了非常感兴趣,竟至于搬了椅子,以便今后,或者明天,不再如此受罪地站着整整一个钟头,而能够舒服地坐着,使自己一饱耳福。

第五节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拉斯柯尼科夫走进刑事审查庭去,把姓名递进给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他等了好久——至少有十分钟,他才得以传见。他以为他们立刻就要把他抓住了。但他站在会客室中时,那些与他毫无瓜葛的人,川流不息地从他面前往来。在隔壁那看上去像办公室的一间房中,几个书记坐在那里忙着抄写,他们似乎不知道拉斯柯尼科夫是谁,什么样的人。他忐忑而疑惑地往四面看着,看有没有卫队和什么诡秘的警察在窥视他,以防他逃走。但他看了半天,还是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他只看见那些一心贯注于不相干的小事上的书记们的面孔,以及其他的人们,没有一个人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可以任意走动。这种信心在他的心中更坚强了:如果昨天那个行踪诡秘的人,那个突然出来的幻影,看见了一切,他们恐怕就不许他如此从容悠闲地等着了。他们一定要在十一点钟才见面吗?也许那人没有把他的事通报上去,否则……就是他一点不知道,一点没有看见,因此可以证明昨天所遇到的一切事,只是一个幻影,是被他病中的幻想所骗了。这种猜测日前就在他的惊恐和绝望之中,极度地变得强有力。现在他细想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在颤抖——而且他也感到愤怒,想着就要和那可憎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会面,便吓得发抖了。他所害怕的就是再次碰见他:他恨他,无限地恨他,他甚至害怕自己的这种憎恨会暴露了自己。但他的愤怒是如此的强烈,居然使他立刻停止了颤抖。他想以淡漠和傲慢的态度直接走进去,极力保持沉默,尽量多看多听,而且这一次要把自己的慌张情绪尽力压下去。这时,他被唤去面见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了。

他看到只有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一人在办公室。这是一间大小适中的办公室,前面放着一个沙发,有一张大的写字台,上面盖着一张台布,一个文件橱,还有一个书架摆在屋角,和两把椅子——都是官府的家具,都是用光滑的黄色木料造的。在稍远的墙边有一头关闭的门,门过去想还有其他的房间。拉斯柯尼科夫进去后,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立刻把门关上,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以恳挚的、和善的态度在会他的客人,过了几分钟后,拉斯柯尼科夫便看出他的心中有点儿不安的情景,好像有什么意外或什么秘密的事被察觉了。

“嗯,我的好朋友!你来啦……到我们的地盘上来啦……”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说着,伸出两只手。“好,坐吧,老兄……也许你不愿人家叫你‘好朋友’和‘老兄’吧——请你不要以为这是太亲昵了……坐在这边的沙发上吧?”

拉斯柯尼科夫坐下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他伸出两只手,但他一只也没有递过来——又缩回过去了。”这使他十分怀疑。他俩互相看着,但当四只眼睛相遇时,他们又闪电般转向一边了。

“我把这张申请书给你带来了……关于那块表的事……申请书在这边。你看,这样写可以吗?要否再抄一遍呢?”

“什么?申请书?是的,是的,你别着急,这样写就可以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说完这话,就接了申请书看着。“是的,是这样,不再需要别的了。”他肯定而快速地说着,把纸放在桌边。

过了一会儿,当他谈到其他的事情时,他把申请书拿过来,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昨天你好像说过……你想直接地……问我关于那个被杀的女人一切的事吧?”拉斯柯尼科夫说着。“我为什么说是‘好像’呢?”他自语着。“我为什么又要为那‘好像’而不安呢?”他又自语着。

他忽然感觉到,他和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只是刚刚接触,和他只说了几句话,彼此只看了几眼,他忽然又觉得十分不安,而且觉得这是十分危险呢。他的神经随即紧张起来,情绪也越来越焦躁。“糟了,糟了!我又说得太多了。”

“是的,是的,是的!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缓缓地说话,在桌旁来回地走,也没有什么目的,好像向窗口,文件柜,和办公桌冲去似的,一下又避开拉斯柯尼科夫那多疑的眼,一下又站着,直直地看着他。

他的圆胖的小身体看上去很滑稽,很像一个皮球,滚来滚去的。

“我们时间还长呢。你抽烟吗?你带烟了没有?这边,请抽一支吧!”他边说边递一支烟给他的客人,“要知道,我在这边和你会面,但我自己的办公室是在那边,就在隔墙的后面……是官房。不过我现在暂时住在私人的房子里,这里要稍加修理一下,现在快修完了……官房……嗯……你知道办公室是最重要的,对吧?你觉得怎样?”

“是的,是最重要的。”拉斯柯尼科夫答着,好像讽刺地看着他。

“是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重说着,好像他正在想着什么事情似的,“是的,最重要的事情。”他要喊破了口,忽然地注意着拉斯柯尼科夫,在他两步远之处突然站住不动了。

刚才他屡次三番地重复着同一句蠢话,说什么官房是最好的东西,现在他又用一种严肃的、沉思的、神秘的眼光注视着他的访客,相形之下,就前者的庸俗而言,显得非常不调和。

但是,这种态度却愈加激起拉斯柯尼科夫的性子,他再也忍不住了,所以不禁报以一种讥讽的,而且不忌讳的挑衅。

“请对我说,”他忽然问着,傲慢地看着他,而且对自己的傲慢感到一种舒适,“我想这是一种法律上的规矩,法律上的方法——所有调查的讼师都是的——从毫不相干的事开始,以细微的事情,或是将一个毫无关系的话题,趁着对方没有防备,然后驳斥对方,或者不如说使对方精力涣散,然后突然用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给他一个猝不及防地袭击。是不是这样?这样的方法,岂不是迄今为止在一切规章和训示中都提到过的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则吗?”

“是的,是的……那么,我之所以提到官房,就是为了把你这个……是不是?”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说这话时,眼睛眯缝着,脸上掠过一丝快乐的狡诈的表情。他额角上的皱纹不见了,眼睛缩小了,脸庞宽大了,忽然又发出一种故意拉长的笑声,全身颤抖着,直看着拉斯柯尼科夫的脸。拉斯柯尼科夫也只得勉强笑了笑,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见他笑了,便更狂笑着,脸都涨红了,这时拉斯柯尼科夫的厌恶心压住了一切,不再笑了,皱着眉,怒视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在波尔费利长久的、似乎故意拉长的笑声中,拉斯柯尼科夫一直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他。然而,双方显然都不够谨慎: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好像在当面嘲笑他的客人,而在意客人的讨厌似的。这种情形在拉斯柯尼科夫看上去是很重要的:他看出来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刚才毫不介意,相反,他——拉斯柯尼科夫——却已经落入了人家的圈套;这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或者他不明白的目的;也许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现在随时都会摊牌,给他一个当头棒喝……

他于是开门见山地提出问题,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帽子。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他毅然决然地开口道,而且带着相当强烈的焦躁,“昨天你表示希望要我到你这边,你要查询(他极注重‘查询’两字)。现在我来了,你如果有什么需要问的,那就快点儿吧,如果没有,我要走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还要参加那被马踩死的那个官吏的葬礼,那个人,你……也知道,”他继续说着,显出气恼的样子,“总之,这些我都讨厌,你听见了没有?我早就烦了……我害病,可以说有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又觉得自己说什么害病之类的话,这时显得很不恰当,便喊道,“总之,请你要么问我,要么让我走……快点儿。如果你一定要问我,那就必须按手续办!否则我是不答应的;所以再会吧,因为现在咱俩没什么事可干了。”

“天哪!你这是什么的意思?我要问你什么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止住笑声。正色地说道,“请不要庸人自扰吧,”他又来回地走动了,并叫拉斯柯尼科夫坐下来,“不用着急,不用着急,那全是小事儿啊。哦,不,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我是把你当嘉宾来招待的。至于我放肆地大笑,很对不起,罗佳。罗佳是你的名字吗?那是我的神经发作呀!你的好玩的言语使我这样啊!我对你说,我笑得像一个皮球了,一次笑半个钟头呢……我常担心会突然中风了。请坐下吧。请坐,否则我要当你生气了……”

拉斯柯尼科夫没说什么;他只是听着,看着他,皱着眉头。他坐下了,但手上仍拿着帽子。

“亲爱的罗佳,我的老弟,我要对你说一桩我自己的事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继续说着;在房中来回走动,以躲开客人的注视。“你看,我是一个光棍汉,一个不要紧的人,不擅交际;并且,我的希望一点也没有,我是完了,我精疲力竭了,而且……你看到了吗,罗佳,在我们彼得堡的社会中,如有两个聪明的人相遇,他们虽不很亲密,但彼此互相敬视,像你和我,他们要花许多时间才能找到共同的话题——他们如哑巴似的,相顾无言地坐着,未免有点蠢吧。人是都有谈话的题材的,例如体面的仕女们……体面社会的人们总有谈话的题材的,假如我们这种中层阶级的人,这就是说有思想的人,总是沉默寡言的。这是什么缘故呢?也许是因为没有共同的兴趣,也许我们太实在了,不愿意互相欺骗,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你觉得呢?把帽子放下吧,这样拿着帽子,好像是你就要走似的,使我不开心……我是很高兴……”

拉斯柯尼科夫把帽子放下了,但仍然严肃地绷着脸,默然地听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漫无边际的絮叨。“难道他真的想用他的胡言乱语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吗?”他这样想着。

“我不能请你喝咖啡了,因为地方不对;但为什么不能跟一个朋友坐在一起,说上五分钟的话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仍然不停地絮叨着,“而且你明白这些公事……我老在屋里走来走去,请别见怪;对不起,老弟,我最害怕的就是你的见怪,但我又必须活动活动身体。我因为总是坐着,所以很愿意起来走动……我整天坐着真是痛苦……我经常想去加入一个运动团体;听说各类的公务员,甚至于众议院的顾问,经常在那边高兴地滑冰;是的,现代科学……是的,是的……但是由于我在这边的事务,问询和所有一切的例外公事……方才你说过问询……老实说,这种问询,有时候问询者比被问询者还难受得多……你方才说过的话,说得非常幽默,而且也很贴切呢(拉斯柯尼科夫并未说过这话)。把人弄得糊里糊涂,昏头昏脑!颠三倒四的老是那一套,跟打鼓一样!现在正在改革,我们也要更换一下名称了!嘿嘿嘿!至于我们法律上的方法,如你所说的那种幽默的话,我十分赞同。受审讯的犯人,无论怎样粗笨的人都明白,他们先由题外的问话开始,然后趁他不备(如同你所说的样子),然后猝不及防地给他当头一棒,用斧背,嘿嘿嘿;你的恰当的形容,嘿嘿嘿!我说到官房的时候,您当真以为我要……嘿嘿!你真是个好讽刺的专家。好了,我不再说了!嗯,顺便说一句,是的!慢慢地来。你方才说到问询的手续,你知道吧,但手续有什么功用呢?有许多手续简直是胡扯的。有时候,友好地谈一谈反而有用得多。手续是一定要有的,这个你尽管放心好了。请问,手续实际上是什么呢?一个审讯官,不可能每做一件事都按手续来,受到手续的约束。审讯官的工作,并不是刻板的,而是一种自由的艺术呢!嘿嘿嘿!”

说到这里,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停了一下。刚才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一会儿废话连篇,一会儿又忽然说出几句像谜一样,让人费解的话,接着又是语无伦次。他简直是在屋子里来回奔跑,胖胖的小腿越跑越快,眼睛看着地面,右手放在背后,左手做着手势,那些手势跟他所说的话非常不一致。拉斯柯尼科夫忽然注意到,当他在屋里跑来跑去的时候,好像有两次在门口停了一下,好像在听什么。

“他在等什么呢?”他想。

“你刚才所说的非常对,”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忘形似的说着,十分忠实地看着拉斯柯尼科夫(这使他一惊,马上提防起来),“你那么幽默的取笑我们的法律手续,的确很对,嘿嘿!这些费尽心思弄成的心理学上的方法,有的是好笑之至,也许是没用处的,如此太刻板了的。是的……我又说到手续了。嗯,如果我承认,再深刻地说,如果在我经办的什么案件中,我猜什么人是罪犯……当然,你是读法律的,罗佳,没错吧?”

“是的,我以前是学法律的……”

“嗯,这个可以作为你将来应用的案例——不过,请不要认为我是在班门弄斧,因为你发表了一篇很好的关于犯罪的论文,我才来请你教诲!不是这样的,我不过是把它当作一个事实,提供一个案例罢了——比如,如果我把这个人或者那个人当作罪犯,试想一下,我为什么要过早地打草惊蛇,说出一些对自己办案不利的话呢!一桩案子,譬如,我可以立刻抓住一个人,但是有的罪犯性质不同;为什么不让他在城里闲逛几天呢,嘿嘿嘿!但我看你还是不很明白,我就来举一个明晰的例子吧。如果我立刻把他关到牢狱里了,那么我也许已经因此而给了他所谓精神上的支持,嘿嘿嘿!你觉得好笑吗?”

拉斯柯尼科夫一点儿也没有笑。他只是闭紧嘴唇地坐着,用炽热的目光紧盯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眼睛。

“然而,这是事实,尤其对于某些人,人是可以极其不同的。你说证据,嗯,证据也可以有的。但,你要知道,证据大部分介于两可之间。我是一个审讯官,而且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自己知道的。我希望审讯的结果能够像数学一样精确,希望能够得到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的罪证。也就是很清楚的铁证!可是,我若把他很快的拘禁起来——那么即使我坚信他就是那个罪犯——也许我已经剥夺了自己进一步获得证据的方法呢!为什么呢?因为我把他的地位给确定了,也就是说,我在心理上使他明确了,使他心安理得了,这样他就会离开我的掌心,缩回到他的壳里去了。据说,阿尔玛战役刚刚结束时,在塞瓦斯托波尔,一些聪明的人害怕敌人马上前来袭击,立刻攻取塞瓦斯托波尔。但当看见敌人采取大包围时,他们又欢喜了,因为这样一来,至少可以延长两个月。你又在笑我吗,你不相信我吗?当然,你的话也是对的。对的,对的。我同意你的意见,这都是个别的情况,咱们所谈论的情况也是个别的。但你要注意这点,亲爱的罗佳,平常的案件,就是说适用于一切程序和法规,以及这些程序和法规所援引并且写在书里的案例,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每一个案件,比方说一种犯罪行为,一旦在现实中发生以后,就会马上变成一个完全个别的案例,有时甚至与以前所发生的案件毫无相似之处。有时候还会碰到一些非常可笑的案子。如果我把某一个罪犯撇下不管:既不去逮捕他,也不惊动他,却必须让他时时刻刻都知道,或者时时刻刻都在怀疑,我已经了解了他的一切底细,而且在日夜监视着他,警惕地看着他,让他处在没完没了的猜疑和恐怖之中,那么他一定会失魂落魄地前来自首,也许还会干出点儿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来,如果二加二等于四那样地真确——那才真是好玩呢。这对于头脑简单的人,可以如此应用,但对于像我们这样一类人,一个受过教育的闻见很广的人,就大大不然了。老弟,所以要弄清楚一个人在哪方面受过教育,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此外,还有神经,还有神经呢,你忘掉它了!他们都是病态的、不健全的、容易激动的……所以,他们多么容易发脾气呀!我老实告诉你,这在有的时候简直像一座矿场!随他,随他怎样走动好了!我知道我会抓住他的,他总逃不出我的手!他会逃到哪里去呢,嘿嘿?外国?一个波兰人可以逃往外国[28],但他是逃不了的,何况有我在监视,并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呢!他也许将逃到乡村去?但你明白,那边住着的农民,真实的、粗笨的俄罗斯的农民。而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他宁愿被监禁,也不愿和我们的那些农民生活在一起。嘿嘿,但这全是表面的胡说,并非只因为那样,他就没有去路,他在心理上逃不脱呀!嘿嘿,怎么说呢!如果他有地方可逃,但有一种自然法律他是逃不了的。你见过飞蛾扑火吗?他就是那样绕着我盘旋,盘旋。他觉得自由不可爱了。他会开始思索,他会把自己拘束着,他会自寻烦恼而死了!而且,他会给我以确实的证据——我只要给他相当长的时间……他会时刻围着我盘旋,愈来愈近,于是乎——噗的一声,他直飞进我的口里来了,我会把他吞了,那会是很好玩的,嘿,嘿嘿!你不相信吗?”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出声,只是面色灰白地坐着不动,并露出紧张的神情注视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脸。

“这是个好教训呢,”他全身冰冷,想着,“这比猫玩老鼠,可谓是有过之无不及,他绝不是毫无用处地显示自己的力量……他向我暗示:他在这方面要聪明得多……这准有别的目的,什么目的呢?喂,老兄,那全是胡说,你佯装着,来恐吓我!你没有拿到证据,我所遇见的人也没有真实的存在。你无非想把我弄昏乱,先把我鼓舞着,再来毁灭我。你弄错了,你是不会成功的,但为什么要给我一个提示呢?他是靠着我的昏乱的大脑吗?不,朋友,你弄错了,即使你设好了诡计,你也不会成功……且看他为我准备了些什么呢!”

他于是振作精神,准备好去迎接那场他所不知道的可怕灾难。有时他想立刻扑到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身上,把他当场掐死。从他进来的时候起,他就担心自己会动怒。他感到自己口干舌燥,心在怦怦地跳着。但他仍等到机会到来时才开口。他站在他的地位,他觉得,这是很妥当的方法,因为他随便多说话,便可以激起敌人的愤怒,这样,说不定可以使他信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来,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不,我想你不相信我,我觉得我和你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又说着,他愈说愈兴奋,不时露出微笑,又在屋里走动了,“当然,你说得也对,上帝给我一个榜样,只能在他人心目里引起可笑的意义,一个小丑角;但我且对你说,而且复述一遍,请恕一个老头子,亲爱的罗佳,你仍是一个很年轻的人,你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呢,如一般的年轻人一样,你把人类的智慧看得高于一切。戏谑的机智和理性的抽象论据诱惑着你,那很像从前奥地利的高等军事会议,就我对军事上所能下的判断来说:他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纸上谈兵,打败了拿破仑,并且把他俘虏了,这都是用最机智的方式估计和规划出来的,可是再一看,马克将军却率领全军投降了[29],嘿嘿嘿!我明白,我明白,罗佳,你在笑我,像我这样的一个文官,居然从军事史上挑选案例!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弱点,我喜欢军事,并且非常喜欢研究一切的战争史……我把我的正业给耽误了。真的,我应该在军界里,那才是我的个性。我不能做一个拿破仑,但我会做一个少尉的呢,嘿嘿嘿!嗯,我要把整个的事实对你说了,亲爱的朋友,我现在就把这个所谓的个别案例的详细案由都告诉你:老兄,事实和一个人的禀性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嘿,他们有时会把最深谋远虑的计划给打乱了!唉,我——听我这个老头子说吧——我是真正地说,罗佳(当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说这话时,年纪还不到三十五岁呢,但他却以老头子自居;连说话也改变了,他真的像老头子了),并且,我是坦白的人……我是不是一个坦白的人?你说呢?我想是的,我何必把这些事对你说呢,又不想要一点儿酬劳,嘿嘿!嗯,再说吧,依我的意见,机敏是一种骗人的东西,是自然的一种装饰,生活的安慰,它能玩出什么样的勾当呢!因此,有时一个苦恼的调查的讼师要明白他在那儿是很难的,尤其当他给自己的梦想所迷惑之时,因为他到底也是一个人。但这可怜的角色被罪犯的性情所援救了,他真晦气!但年轻人被自己的机敏弄错了,‘当他们跑过一切障碍物时’(如你昨天用幽默的方式来形容他们那样),他们不去想那些了。他会欺骗——这人就是,他就是一个特殊的案件,这不露姓名的人,他很会撒谎,而且撒得非常的巧妙;这样一来,你当他会旗开得胜,而且可以享受他的机智的果实了,但是,当最有趣、最精彩的时候,他便要昏过去了。当然可能是病的,也许屋里有时候很闷,那毕竟说不过去嘛!他毕竟引起了我们的想法!他撒谎撒得再好不过了,可是他没有预想到自己的习性。因此把他的秘密泄露了!其他的时候,他的戏谑的机敏会使他超越轨道,和怀疑他的人打趣,他会变得脸色灰白,好像故意骗人的,但那灰白的脸色太过自然了,太像真的了,他又给我们一个证明!虽然他的初次欺骗能够得逞,但是被骗的人当天夜里马上会明白过来,如果此人精明能干,不易上当的话,他每走一步都是这样的!为什么呢?因为他要抢在头里,瞎管闲事,到处乱闯,不要他的时候他会前进,应该沉默的时候他反而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而且所讲的都是明讽暗喻,嘿嘿!他会自己跑来问,你为什么不早把我抓住呢,嘿嘿嘿!你知道,那在最有智慧的人,心理学家、文学家,都会发生的。天性是一面镜子,是洞察一切的镜子!一个都逃不过去……你的脸色为什么如此灰白呢,罗佳?这屋里太闷了吧?我把窗户打开好不好?”

“嗯,请你不要麻烦了。”拉斯柯尼科夫喊着,忽然又大笑起来。“请你别麻烦了吧。”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看着他,稍停,也忽然大笑起来。拉斯柯尼科夫从沙发上站起来,立刻止住他的神经病似的大笑。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他大声地说着,他的双腿在颤抖,好像站不稳了,“我终于弄明白了,你真的怀疑我谋杀那个老太婆和她的妹妹丽莎维塔吗?就我的立场来说,我告诉你吧,这一切我早就厌烦了:如果你有权正式拘捕我,告发我,那你就拘捕我,告发我好了。我不许别人当面嘲笑我,折磨我……”

他的嘴唇突然发颤,两眼放着疯狂的光,他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压抑着的声音也响亮起来了!

“我不许!”他用手敲着桌子喊着,“听我说清了吗,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我不允许呀!”

“天哪!你这是什么意思?”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喊着,他是惊呆了,“罗佳,亲爱的朋友,你究竟是怎么了呀!”

“我不允许。”拉斯柯尼科夫又喊着。

“不要大声喊,朋友!他们听见会进来的。那时我们会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受惊似的低声说着,他的脸紧靠着拉斯柯尼科夫的脸。

“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拉斯柯尼科夫无意识地重复说着,但他也突然放低了声音。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急忙转过身,去开了窗子。

“透点儿新鲜空气!你该喝点儿开水,亲爱的朋友。你害病了!”他到门外去叫人拿开水,但他在房角落看见一个水罐。“来喝一点儿吧,”他低声说着,拿着茶杯走到他面前,“这对你会有效的。”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惊讶与表情做得极其自然,所以拉斯柯尼科夫不再说了,并带着惊奇的心看着他。但他也没有喝开水。

“罗佳,亲爱的朋友,你把自己弄得发癫了,我老实说吧,唉,唉!你来喝一口水吧。”

他硬叫他拿住水杯。拉斯柯尼科夫勉强把水杯放到嘴唇边,但又厌憎地把它仍放到桌边。

“是的,你害了一点儿小毛病了!你会旧病复发呢!老弟。”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诚实而又同情地说着,但他的神情依旧显得有点儿紧张。

“天哪,你怎么这样不保重自己的身体呢?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昨天在这边,他来看我——我明白,我明白,我有一种爱挖苦人的坏脾气,可是人们把它当成了什么呢!……上帝呀,昨天你来后,他也来了。我们一起吃饭,他不停地说着,我只好无奈地随他了,他是从你那边来的吗?你最好还是请坐下吧,坐下吧!”

“不,不是从我那边来的,但我知道他到你这边来,当然也知道他为什么来的。”拉斯柯尼科夫答道。

“你知道的吗?”

“我知道的,那又怎么样呢?”

“是,罗佳,我比你知道得多;我对于一切事情都清楚。我知道你在晚上天黑以后去租房子,你怎样去按铃,而且探听那血,因此工人和看门人都被弄得莫名其妙。是的?我了解你当时的想法……但我敢说,如果这样下去,你会发疯的,你将会昏过去!你由于受到种种委屈,先是命运多舛,后来又受到警察分局长的侮辱,你的肚子装满牢骚,因此你由此事联想到其他事了,所以你到处乱撞,并强迫所有的人把话说出来,并且将这一切都告一个段落,因为你对这一切疑心与愚蠢早就烦透了。是不是这样呢?我猜到你的心情了吧,对不对?这样下去,你不但会把自己弄得昏乱,而且使拉祖米欣也跟着昏乱了;在这种情形之中,他是过于忠厚了,这你也是明白的。你害病,别人是好的,你的病是传染给他的……等你神志清楚时,我会对你说这件事……但你最好请坐下,请休息一下,你看上去疲乏了,请坐下吧。”

拉斯柯尼科夫坐了下来,不颤抖了,但全身发热。他十分惊愕地、神情紧张地听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话。但是,波尔费利的话,他一句也不信,虽然他觉得自己有一种想相信这些话的奇怪倾向。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谈到租房的事,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使他大吃一惊,把他完全吓昏了。“怎么关于那房屋的事他也知道,”他突然想着,“而且他还亲口告诉我呢?”

“是的,在这边诉讼事上有一桩案件,一桩心理病态的案件、可以说十分相像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很快地往下说着,“有一个人前来自首,说是杀人犯,而他的供词又说得头头是道:他造成了一连串的错觉,说出事实,陈述了情况,把所有的人都弄糊涂了,为的什么呢?因为他完全无意地与一件谋杀案在某种程度上有牵连,但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等到他知道他给了杀人凶手们一个推卸罪责的机会以后,他就陷入了沮丧中了,他开始胡思乱想,最后完全发了疯,并认定自己就是杀人犯。但是,最高法院后来在审理此案时,终于把这个案件审理清楚,把那个可怜的家伙给释放了,并且安排人给予照料。应该感谢最高法院!哎呀,如果就这样下去,你会怎样呢?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打算这样刺激你的神经,夜间去按铃,去探听血迹,这样你非急死不可!我在处理案件的过程中,研究了这些的病态心理。一个人有时受了迷惑,会想到跳窗或跳楼呢!这正和按铃是一样道理……这都是害病啊,罗佳!你太不重视你的病了。你该去请一位有经验的医生给诊视,那个胖子怎么能看得好呢?你真是太疏忽了!我想你在做这些事时,肯定是神志不清的!”

这时,拉斯柯尼科夫突然觉得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开始旋转起来。

“他仍在骗我吗,他仍在骗我吗?”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他不能的,他不能的!”他很快就排除了这个想法,他事先就感到这种想法一定会使他勃然大怒,气得发疯的。

“我当时并不是神志不清,这都是我清醒的时候做的!”他喊着,他想竭尽全力看穿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把戏,“我是清醒的,清醒的,你听见了吗?”

“是的,我听得清楚了。你说昨天神志很清,你十分注意这点!我懂得你说的话!唉!……听我说,罗佳,亲爱的朋友。如果你真的是犯了罪,或者牵入这件可恶的案件中。请问,你会坚持说你做这一切时并不是神志不清,而是完全清醒的吗?你能够这样特别强调,特别坚持吗?——请问,这可能的吗?我想不见得吧。你良心如果还存在,你该说你确是神志不清。对不对?”

这个问话中,含有一种狡猾的口气。当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在他面前弯下腰时,拉斯柯尼科夫在沙发上一直往后退,直到退到沙发的边上,充满迷惑地,默默地打量着他。

“还有拉祖米欣,问题是,昨天他是主动来谈的,还是你让他来的呢?你本来应该说,是他主动来的,而把你让他来的原因给隐瞒掉。但是你并没有隐瞒!相反,你还强调是你让他来的。”

拉斯柯尼科夫从来没有这样强调过,这时,一阵寒战掠过他的脊背。

“你一直在撒谎,”他慢吞吞地、有气无力地说,把嘴唇歪成一个病态的笑容,“你又想向我表明,你知道我的全部把戏,你事先就已经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他说着,而且觉得他并不十分斟酌他的每句话。

“你想恐吓我……不然,你就是在嘲笑我……”

他在说这句话时,仍注视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他的眼光中充满了非常仇恨似的火焰。

“你一直在撒谎!”他喊道,“你要知道,一个罪犯对付审问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可能不隐瞒那些不应该隐瞒的事。我不相信你的话呀!”

“你是一个何等狡狯的人哪!”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哧哧地笑着说,“我简直对付不了你,老弟;你只是专注在一桩事上。你是不信我了吗?但你仍然信我的,只要你相信了一部分,我就会叫你信了全部,因为我真心地喜欢你,真心希望你好哇。”

拉斯柯尼科夫的嘴唇又哆嗦起来。

“是的,我确实希望你好,”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抚着他的手臂,友好地说,“你一定要当心你的病啊。你的母亲和妹妹此刻又都在这边,你一定要替她们着想。你务必好好安慰她们,但你除了惊吓她们之外,没有别的事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的?你何必如此关心?可见你在监视我,而且让我知道这一点吧?”

“老弟!这一切都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没有注意到,你在激动的时候,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也告别了别人。昨天我从拉祖米欣那里也听到了许多有趣的细节呢。不,刚才你打断了我的话,但我一定要对你说,虽然你非常聪明,你的疑心却叫你丧失了观察事情的能力。譬如说到按铃那事吧。我——一个审讯官——居然把它毫无保留地泄露给你了!难道你从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吗?要是我对你有半点儿怀疑,我会那样做吗?不,你得先除去你的多疑心,不要以为我知道那件事,要分散你的脑力,突然被你一棒打倒(这是你说的),说着:‘在十点或十一点钟的时候,你在被害的女人房里做些什么,先生,请问你,你为何去按铃,你为什么要去探听那血迹?而且你为什么要和看门人同你一起到公安局去,到中尉那边去呢?’如果我对你有点儿怀疑,我就该那样做了。我该用一种正式的形式来搜你的证据,搜检你的住处,也许就要逮捕你了……由此可证明我对于你丝毫没有疑心,因为我并不会做那事儿啊。但你总是疑神疑鬼的,所以丧失了辨别事物的能力,什么也看不出来!”

拉斯柯尼科夫大吃一惊,浑身打了一个哆嗦,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十分清楚地把这些变化看在眼里。

“你一直在撒谎,”他喊道,“我虽不明白你的目的是什么,但你是在撒谎。你不久前说的,就跟现在说的不一样,我不会弄错的!”

“我在撒谎吗?”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反复地说着,似乎恼羞成怒了,但他仍是露出和善的讥刺的表情,他好像丝毫不在乎拉斯柯尼科夫对他的攻击似的。“我在撒谎……但我方才是怎样对待你的呢(我是一个审问官哪)?我亲自提醒你,暗示你为自己辩护的办法,亲自向你提供了心理上的一切理由;什么病啦、神志不清啦、损毁啦、沮丧啦,以及局长啦,还有其他的东西,对不对?唉!不过这些所有心理上的辩护方法也不十分有用,因为这些既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有病、神志不清、错觉、幻想,以及疯了。’这都不错,但是,老弟,为什么你在病中,或者神志不清时,就会被那些错误的妄想所纠缠,而不给别的什么所纠缠呢?也可以有其他的呀,对不对?嘿嘿嘿!”

拉斯柯尼科夫不屑而又鄙夷地瞪着他。

“总之,”他站了起来固执而大声说着,这声势使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不觉向后退了几步,“总之,我想知道,你是否承认,我没有丝毫可疑之处?你说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要快告诉我,要快!”

“哎呀,烦死了,你真是烦死我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喊着,脸上露出非常和善而狡猾的,毫不慌张的神气,“你为什么要知道呢,你为什么要明白那些?既然人家不会来惊动你,你为什么还像孩子一样嚷嚷:‘把火给我,把火柴给我!’你为什么这样不安静呢?你为什么硬要自己撞到我们这里来呢?这是什么缘故?嘿嘿嘿!”

“我再说一次,”拉斯柯尼科夫声色俱厉地喊道,“我不能再忍受了……”

“不能忍受什么?半信半疑吗?”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插嘴说着。

“不要嘲弄我了!我不能承受的!我对你说,我不承受。我不能,我不,你听我说了吗,听我说了吗?”他一边喊一边又用手敲着桌子。

“轻点儿吧!轻点儿吧!他们会窃听去了!我再三警告你呀,要留心你自己呀,我不是跟你说着玩啊。”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耳语着,但这次他脸上的之前的那种和善与惊恐不见了。此刻他是坚决的、严肃的,深皱着眉头,把所有的神秘莫测和含糊其辞一扫而光。但这只有一下子。拉斯柯尼科夫惊慌了,又突然狂怒起来了,但很奇怪,他虽然大怒,但又好像服从命令,把声音放低了。

“我不能听凭别人来折磨我,”他低声说,又愤愤地好像看出自己服从命令的无奈,这使他又发怒了,“逮捕我吧,搜查我吧,但请你按正式的手续办理,不必和我戏弄!不要如此这般!”

“不要在手续上自扰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露出诡谲的笑容说着,好像很开心地欣赏着拉斯柯尼科夫,“我是以朋友的资格来请你到这边来看我的呀。”

“我不能承受你的友爱,我不需要!你听见了吗?这边,我要拿帽子走了,如果你要逮捕我,现在就执行,怎么样?”

他抓起帽子,便向门口走去。

“你不要看我的一点儿叫人惊奇的东西吗?”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冷笑着,又在门口拖住了他的手臂,停住了。

他似乎更加顽皮,更加温柔了,这使得拉斯柯尼科夫更疯狂了。

“什么叫人惊奇的东西?”他站住问道,惊讶地看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

“我的一点儿叫人惊奇的东西,在那门后那边坐着呢,嘿嘿嘿!(他指着那扇上锁的门)我把它锁住了,好叫它逃不脱。”

“什么?在哪儿?什么?……”

拉斯柯尼科夫走到门前,想要把门推开,但门被锁住了。

“门锁住了,钥匙在这边呢!”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

“你又撒谎啊,”拉斯柯尼科夫忍无可忍地咆哮起来,“你又撒谎啊,你这坏家伙!”说着他立刻向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扑了过去。波尔费利退到门口,但一点儿也不惊慌。

“我全明白了!你在撒谎,在嘲弄我,好叫我把自己的一切秘密泄露了……”

“怎么,你可不可以把你的秘密多透露些呢,亲爱的罗佳?你是在疯狂的热情中了。莫要大喊,我去叫书记们来吧。”

“你撒谎!你叫书记们来!你知道我害病,故意使我发疯,叫我把自己的秘密泄露了,这是你的目的。随你捏造事实吧!这一切我全明白。你没有铁证,你只有无用的疑惑,像扎梅托夫一样!你明白我的习性,你要叫我发作,然后用你的牧师和指证人[30]把我击倒……你是在等待他们吗?哼!你等待些什么呢?他们在那边,你就把他们叫出来吗?”

“为什么要指证人,老兄?他们会以为有什么事情了!这样的话,还不如像你所说的依手续办理呢!你不明白这种事啊,亲爱的朋友……而且手续是难免的,你知道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喃喃地说着,一边仔细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这时,突然从另一个房间的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喧哗。

“啊,他们来了,”拉斯柯尼科夫喊着,“你叫他们来的呀!你等待他们!嗯,快把他们叫出来吧:你的审判员、证人,叫他们来吧……我准备好了!”

但是,在这一瞬间,突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这件事完全出乎意料,不管是拉斯柯尼科夫,还是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都未曾预料到他们会面临着这样一个结果。

第六节

事后,每当拉斯柯尼科夫回想起这一刻时,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下面的情形:

门外的喧嚷声渐渐大了,那门忽然开了一些。

“怎么回事?”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惊喊着,“我不是已经嘱咐……”

好久没有回声,但很显然的,门外有好几个人,而且他们好像在推着什么人呢。

“到底怎么回事?”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不安地重复说着。

“囚犯尼古拉已经带来了。”有人回答。

“现在不用,先带回去,等会儿……把他带到这里来干什么?真是胡闹!”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走向门前斥责着。

“但是他……”又是那个人的声音说着,但又突然止住了。

大约过了两秒钟,忽然有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猛地一推,紧接着便有一个人仓皇地走进波尔费利的办公室来。

乍一看,这人的样子十分奇怪。他两眼发直,看着前面,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他眼中似有一种坚毅的光焰,脸上也带着一种苍白的死色,好像上了断头台似的。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紧闭着。

他的穿着像一个工人模样,身段不高不矮,很年轻,显得瘦削,头发剪得很短,脸上几乎没有肌肉。推他的那个人,接着也进来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是一个狱卒;但尼古拉把他的手臂推开了。

几个喜欢看热闹的人挤在门口,有的人还想挤进来。

上述的这一切,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

“带下去,等传他来的时候再……谁叫你这么快地把他带进来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显然恼了,好像他被弄糊涂了。

但是,尼古拉突然跪在地上了。

“怎么回事?”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惊问着。

“我犯罪了!那是我的罪呀!我是凶犯哪。”尼古拉懒洋洋地说着,喘着气,但声音却很大。

沉默了一下,大家都呆若木鸡;那狱卒也不知所措,退到门前,站着不动了。

“怎么回事?”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回过神后喊着。

“我……是凶犯哪。”尼古拉停了停,重复地说着。

“什么……你……什么……你杀了谁?”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被弄糊涂了。

尼古拉沉默了一下。

“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和她的妹妹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我……杀了……用利斧杀的,我头昏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又沉默了。

他依然跪在地上。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呆了一下,若有所思,不久又来了精神,把那些看热闹的人赶出去,然后把门关上。转过身来看着拉斯柯尼科夫,他站在屋角,惊讶地注视着尼古拉,并走到他前面,但忽然又站住了,从尼古拉那边看着拉斯柯尼科夫,又看着尼古拉,好像他对尼古拉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你太着急了,”他发怒似的对他喊着,“我还没有问你什么……你怎么说,你把她们害了呢?”

“我是凶犯……我给你凭据呀。”尼古拉继续说着。

“嗯!你用什么把她们杀害的?”

“一柄利斧,我事先准备好的。”

“嗯,瞎忙!只有你一个人吗?”

尼古拉没听懂这句话。

“是你一个人干这件事吗?”

“是的,就我一个人。米季卡没有罪,他跟这件事没有关系的。”

“我没问米季卡呀,嗯!你们当时是怎样跑下楼的呢?看门人不是碰到你们俩了吗?”

“无非叫他们不猜疑……我追赶米季卡。”尼古拉很快地回答,好像早就准备好这么回答了。

“我知道!”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不耐烦地喊着。“他不像说他自己的故事呢。”他好像自语着,忽然又把眼睛放在拉斯柯尼科夫的身上。

他对尼古拉太注意了,却把拉斯柯尼科夫忘了。现在他忽然醒悟过来,甚至显得有些困窘。

“亲爱的罗佳,原谅我吧!”他跑到他前面,“这样不成,你走吧……你留在这里是没什么用的……我会……你看,这是多么意外的事啊!再见吧!”

他牵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到门口。

“我想这是出乎你的预料吧?”拉斯柯尼科夫说道,他对这个情形虽没有十分明白,但已经恢复了常态。

“这事你也没有料到吧,老兄?你的手怎么又发颤呢?嘿嘿!”“你也在颤抖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

“是的,我在发颤,这出乎我的预料。”

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急欲让拉斯柯尼科夫离去。

“还有,你说的一点儿使人惊讶的东西,你不给我看看吗?”拉斯柯尼科夫讥讽地说着。

他在说话的同时,牙齿也在打架呢:“嘿嘿!你这人真喜欢讽刺!好,再会吧!”

“我想,我们可以说再会了!”

“听上帝的安排吧。”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低语着,勉强地露出一丝微笑。

拉斯柯尼科夫从办公室走出去的时候,发现有好多人在看着他。在过道里,他看到了那幢房子的两个看门人,那晚就是他叫他们到公安局去的。他们站在那边等着。他刚走到楼梯,又听见背后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喊声。他转身一看,见他追来,并气喘吁吁的。

“还有一句话,罗佳;别的一切,只能听从上帝的安排,不过手续要办,有几点我将要问你的……这样我们还得再见面,是不是?”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微笑地站在他面前。

“是不是?”他又重复说着。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的,但又说不出了。

“你得原谅我,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就是方才的事情……我发着性子了。”拉斯柯尼科夫说着,他好像恢复了常态,很想表现出一点儿冷静的态度来。

“不必多想,不必多想,”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高兴地答着,“我也……有一种不良的习气,这我也承认的!但我们会再见的。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思,我们会经常相见的。”

“而且咱俩会进一步了解对方的,是不是?”拉斯柯尼科夫接口说着。

“是的,咱俩会更要好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赞成地说着,专注地看着拉斯柯尼科夫,“现在,你要去参加一个诞生纪念会吗?”

“参加一个葬礼。”

“哦,对了,是葬礼!请多多保重身体,把病养好吧。”

“我不知怎样祝福你才好,”拉斯柯尼科夫说罢便下楼了,但仍回头看他,“我愿祝你成功,但你的职业是怎样一个好笑的职业呀。”

“有什么好笑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刚要走,但他又站着,竖起了耳朵,希望听到回答。

“难道不是吗?你得在心理上按照你的法子去纠缠和折磨那个可怜的尼古拉,一直到他招认为止呀!你准是不分昼夜地证明他是凶犯,现在他招认了,你又要进一步拷问他,你会说:‘你胡扯,你不是凶犯!你不是的!你在撒谎啊!’你得承认,这是一桩好笑的事情啊!”

“嘿嘿!那么你已经注意到,我方才对尼古拉说,他没有说着他自己的故事吗?”

“我怎么能不注意呢!”

“嘿嘿!你真机灵。你什么都注意到了,你真是一个幽默家,老是看到好笑的一面……嘿嘿!据说,在文学家里,果戈理在这方面最有才能,是吗?

“是的,果戈理。”

“是的,果戈理。我愿意再见到你。”

“我也是。”

拉斯柯尼科夫直接回家去了。他已经被弄得头脑昏乱,到家后立刻躺在沙发上,躺了好久,并竭力把自己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他没有去想尼古拉的事。但他觉得,在尼古拉的供词中,有很多让人费解的地方,他现在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然而,尼古拉的供词倒是事实。这事实的结果他一下子就看清楚了,这种冤屈最终还是要发现的,到那时候他们又要来收拾他了。不过,至少在这之前他是自由的,他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来,因为危险离他已经很近了。

但是,危险到什么程度呢?情况已经开始明朗起来了。他一想起最近和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吵嘴的情形,又不禁吓得发抖。当然,他尚不明白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目的是什么,他也看不出他的一切计策。不过他已经有一部分显露出来了,再没人比拉斯柯尼科夫更了解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对他的“掌控”是怎样地可怕。再过一会儿,他也许要毫无保留地、全部地暴露自己,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明白他的神经质的习性,而且一眼就把他看穿了,他虽在玩着一个冒险的玩意儿,但他一定会胜利的。毫无疑问,拉斯柯尼科夫早就言行失当,只是事实还没有显露,实际证据也没发现罢了。但他对这个情形看明白了吗?没有什么错了吗?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会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今天是不是真的给他准备了什么呢?如果是真的,那究竟是什么呢?他是否真在等待着什么?如果没有尼古拉突然地出现,他们会怎样分手呢?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差不多向他摊牌了——当然,他玩一个把戏——如果他袖口里实有什么东西(拉斯柯尼科夫想着),他肯定会露了出来。“那叫人惊讶的东西”是些什么呢?是一句闲话吗?那有什么意义呢?那能像事实和证据那样隐藏着吗?他昨天的客人吗?他怎么了?今天他在什么地方呢?如果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真有什么证据的话,那跟他肯定是有关系了……

他继续躺在沙发上,用手掌捧脸,仍是微微地颤抖着。最后,他站起来,拿起帽子,待了一会儿,就向门口走去了。

他有一种感觉,他觉得今天至少可以说是脱离危险了。他似乎感到一点儿高兴。他要立刻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边去。虽然参加丧礼已经迟了,但吃丧饭还是赶得上的,而且在那边还可以立刻遇见索尼娅呢。

他站着,想了一下,一种尴尬的笑在他嘴唇上露了出来。

“今日!今日!”他重复地自语着,“是的,今日!无疑的……”

但当他正要开门时,门忽然自己开了。他吃了一惊,向后退去,门渐渐地开大了,前面忽然露出一个人——就是昨天从地上冒出来的那位客人。

那人在门口不声不响地看着拉斯柯尼科夫,向房内走进一步。他和昨天一模一样:同样的外貌,同样的打扮,只不过脸色有点儿改变了;显出闷闷不乐的样子,他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要是他这个时候用一只手托着脸庞,把头歪到一边,那么他的模样肯定像个十足的女人了。

“有什么事吗?”拉斯柯尼科夫吓得面无人色,呆呆地问道。

那人仍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深深地弯下腰,几乎是一下子俯伏在地,头和手触着地面。

“你在做什么呀?”拉斯柯尼科夫喊着。

“我犯了罪了。”那人和善地、缓慢地答着。

“你犯了什么罪?”

“因为恶劣的思想。”

接着,他们彼此对视着。

“我当时烦恼极了。当你来时,也许你酒醉了,叫看门人到公安局去,而且探询血迹,他们让你走了,当你酒醉时,我却恼着,甚至恼得夜不安枕。记着这个地址,我们昨天到这边来了,探问你……”

“谁来了?”拉斯柯尼科夫插嘴说着,他随即思索起来。

“是我呀,让你受委屈了。”

“那么你是从那幢房子来的吧?”

“我和他们一同站在门口……你忘了吗?我们在那屋里做了好几年的买卖了。我们是做皮革的工匠,是做小手工艺的,我们把活带回家去做……我苦恼极了……”

这时,拉斯柯尼科夫又想起了前天在大门口发生的全部情形:他想起那边除了看门人之外,还有好些人,也有妇女呢。他还记得有人说把他直接送到公安局去!他记不清说那话的人的外貌了,就是现在,他也想不起来了,但他记得,他曾经转过头去,对他说了什么……

看来,昨天那场虚惊的原因就是这样。最可怕的念头是:因为如此一个寻常的情形,他却差不多失败了,把自己给毁了。可见这个人除了说他探询房屋和血迹之外,并没有说什么。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也是如此,除了那种神志不清之外,他什么也没有掌握。所以,如果没有更多的事实暴露出来(也不可能再暴露,绝不可能),那么……那么他们又拿他有什么办法呢?即使逮捕了他,他们又怎么给他定罪呢?可见,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只是在方才听见那房屋的事,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

“是你告诉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说我到那边去的吗?”他忽然喊道。

“什么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

“就是那个审讯官哪!”

“是的。看门人没有到那边去,只是我自己去了。”

“今天吗?”

“我比你早到那边两分钟。我全听见了,听见他怎样折磨你了,我都听见了。”

“你在哪儿?听见什么?什么时候?”

“就在隔壁的房间。我一直就坐在那儿的。”

“啊?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意料不到的事了?但怎会有那事呢?我不相信!”

“我一看,觉得看门人不听我的,不肯去,”那人开始说,“他们说,因为时间太晚了,我们那时不去,也许他恼了。我甚至愁得夜不安枕呢,我就自己询问着。昨天探听出来向那边走,我今天就去了。我第一次去时,他不在那边,再过一个钟头,他又不能会我。第三次去时,他们才把我引了进去。我把事情的经过都跟他说了,没有添加,也没有删减,他在房中咆哮着,抚胸大骂。‘你们这帮坏蛋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知道,我会把他给抓了!’于是他跑了出去,唤了什么人,在屋角里和他说话,他又转过来对我大骂。对我说了许多话,我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跟他说了,我对他说你昨天不敢对我说什么,还说你根本不认识我。他又匆忙地来回跑动,时常叹气捶胸,满屋子乱跑;你来了之后,他便叫我到隔壁的房间去,‘在那边等一下,’他说,‘不管听见我说什么,你都要安静点儿。’在那边,他给我一把座椅,把我锁在屋内。‘也许,’他说,‘我会来唤你的。’当他们把尼古拉带来时,你走了之后,他才让我出来。‘我会再叫你来的,我还有话要问你。’他这样对我说着。”

“你在那边的时候,他问尼古拉没有?”

“他把你放走之后,接着也把我放走了,然后开始审问尼古拉!”

那人站着,又突然躬下身,把手指触到地板上。

“请您宽恕我,宽恕我的坏念头和诽谤。”

“上帝会宽恕你的。”拉斯柯尼科夫答着。

他说话的时候,那人又俯下身去,可是没有碰着地,他缓慢地退出房去了。

“一切都很难预料,现在一切都很难预料。”拉斯柯尼科夫反复说着,然后十分自信地出去了。

“现在,我们还要再较量一番。”他走下楼梯时,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他的笑是对着他自己的;他对自己曾经的“怯弱”又羞愧又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