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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罪与罚(五)

第一节

在跟杜尼娅和她母亲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的那次会谈之后,对于彼特·彼特罗维奇来说,那是相当不幸的。第二天早晨,这件事便使彼特·彼特罗维奇清醒过来了。尽管这是一个不愉快的事实,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既定事实了。昨天,他还以为这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后,他还不相信结局会是这个样子。而他那受了伤害的自尊心,就像一条毒蛇一样,整夜都在咬着他的心。早上一起床,他就立刻去照了照镜子,他十分担心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之后,他已经害了黄疸病。然而,此刻他的身体好像毫无损害,而且还因为看到自己近来洁白肥胖的面容而感到安慰呢,他深信他会在其他地方找到一个妻子,甚至还会更漂亮呢。但一想起他目前的处境,他不觉转过脸,吐了一口唾沫,这就引起了和他同住的少年朋友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列别加尼科夫一种讥刺的微笑。而这一点也被卢仁觉察到了,他于是立刻牢牢记在心中。最近,他对他已经积累了不少怨恨。他想到本不该把昨天的事情对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说,不禁气上加气。这在他的品性上,是由于冲动和易激,所犯的第二个错误……而且,那天早晨,不高兴的事纷至沓来。他发现他在高等法院的一件讼案上,也有败诉的可能。而使他特别恼火的是那个房东。因为他快要结婚了,所以租了一间屋子,并且自己掏钱把它给装修了一番。房东是一个德国富商,他不愿把刚订好的合同解约,他定要收取全数的租金,虽然卢仁把房子修理好了交还他。那些家具店也是如此,他们死活都不肯退回卢仁提前所交的定金,那些家具虽然买了,但还没有搬回住所。

“我总不能特地为了家具而结婚吧?”卢仁咬牙切齿地想着,同时他大脑中又闪过一个大胆的希望,“难道这一切真的不能挽回了吗?真的全部落空了吗?能不能再去碰碰运气?”一想起杜尼娅,他便觉得心如刀割。此时,他忍受着极大的苦恼,如果仅仅凭着诅咒就可以让拉斯柯尼科夫死去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诅咒说出来的。

“此外,我为何不给她们钱呢?这也是我自己的不好!”当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列别加尼科夫的房里去时,他想着,“我为什么像那个犹太人呢?这是错在吝啬呀!我意是想着使她们囊中空空,叫她们可以依靠我,如同她们的天神一样,可是现在瞧她们……哈!如果我在她们身上花去一千块卢布,到克诺普公司或者英国公司替她们置办嫁妆和礼物,买一些玩具、皮箱、饰物、衣料,以及其他那些没用的东西,我的前途也许会好些,而且……稳固。她们就不好如此轻易地和我解除婚约了!她们就是那种人,觉得万一她们翻脸了,必得返还钱财和礼物的;如此就不易办到了!她们的良心也会鞭策她们呢:我们怎样可以把一个自始至今豁达大度的人舍去了呢?……唉!铸成一个大错了。”彼特·彼特罗维奇又开始咬牙切齿,骂自己是傻瓜——当然只是在心里骂。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回家时比他出去的时候更加恼怒和烦躁。当他经过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家,看见那里正在弄丧饭时,又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昨天也听说过,并猜想自己也是在被邀请之列,但他只想着他自己的烦恼,没有去注意它。莉佩韦泽太太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前往墓地时,忙着布置桌椅,卢仁向她探询,得知这次丧饭办得很隆重,几乎所有的房客都被邀请了,有的人至今还不知道这个死人的面容,甚至连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也在邀请之列呢,尽管他之前曾经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吵闹过。至于他——彼特·彼特罗维奇——当然也被邀请,而且主人还热烈地期待着他的到来呢,因为他是所有房客中最重要的一个。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也被邀请了,所以她现在忙进忙出地张罗着,并以此为快,而且她虽然穿着一身丧服,但那是全新的绸料,穿得十分讲究,并为此而感到自豪。所有的这些消息,使彼特·彼特罗维奇产生了一个想法,因此他走进了自己的屋子,也就是走进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列别加尼科夫的屋子,带着沉思。最关键的问题是:据说,在被邀请的人中,还有拉斯柯尼科夫!

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列别加尼科夫整个早上都待在家里。彼特·彼特罗维奇与这位先生建立起了一种奇怪的,但也许是自然的关系。自从和他同住的那天开始,彼特·彼特罗维奇就有点儿轻藐他,恨他,但又好像有些畏忌他似的。他到彼得堡后,之所以和他同住,并非仅仅是为了省几个钱,虽然也可以说这是一个主要原因。他还在外省的时候,他就听说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这个受过他监护的人,是最进步的青年进步党人之一,在那许多有趣的集团中,还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使彼特·彼特罗维奇觉得比较惊诧。这些颇有权势的、无所不知的、轻视各种人,并揭露一切人的小团体,早就引起他一种特别的,但又说不清的恐惧感。当然,他在外省的时候,对于这类小团体的情况,不可能有一个全面的了解,甚至连大概的了解也没有。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听说过彼得堡有某些进步党、虚无党,等等,而且他也和众人一样,把这些名称的意义夸大、歪曲到可笑的地步。在以前的许多年中,他最怕的就是被人显露,这也是他一想到把自己的事业转到彼得堡来就未免不安的原因。他怕这种事,如同婴孩有时受惊一样。前几年,他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便碰见两桩事情:在这案子中,省里的那些要人,他的贵人们,都被不客气地显露了。有一件事的结局是那个被攻击的人身败名裂,另一件的结局也差一点儿就没法收场,惹出了极大的麻烦。因此,彼特·彼特罗维奇一到彼得堡,就立刻把情况摸清楚,而且在必要的时候主动出击,想办法博得“我们后辈”的好感,以免将来弄出什么不好收拾的乱子来。而在这方面,他基本上全靠安德列·谢苗诺维奇的帮助。当然,他未去拜见拉斯柯尼科夫之前,就已经学到几句时髦的口语了。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看清了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而是一个非常庸俗和头脑简单的小人物。然而,这丝毫没有使彼特·彼特罗维奇放心或壮胆。即使他知道一切的进步党全是像他一样的蠢货,也仍然无法除去他的不安。老实说,安德列·谢苗诺维奇用来游说他的一套学说、思想和体系,都与他毫无关系,也没有任何的兴趣。他有他的目标——他只要立刻探听出这边有着什么事。比如,这许多人有什么权势?在哪方面要防着他们?他们要揭露他的哪些事情?哪些是他们此刻真正攻击的目标?如果他们真有权势,他应该怎么迁就他们?这些事是否很着急?能否依靠他们弄点儿好处?等等。总而言之,有几百个问题需要解决。

这个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是一个贫血而瘦弱的小个子,在某处当一个书记。他长着一头奇怪的淡黄色的头发,还有使他引以为豪的一把肉饼样的络腮胡子。此外,他的眼睛也有毛病的。他的心肠很软,但很自信,有时候甚至十分倨傲——这和他的矮小的身躯极其不称,看上去怪有趣的。他是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最钦敬的房客之一,因为他不喝酒,而且按时缴房租,从不拖欠。然而,尽管有这些良好的品质,但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仍然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出于一时热情,倾心于进步事业和“我们年轻人”之中。他是那些无数形形色色的笨蛋,半死不活的弱智,而且刚愎自用的、未经教养的纨绔公子中的一个,他们相信最流行的思想,然后立刻使它粗俗化,并且把他们虔诚信奉的一切,在转眼间就进行无情的讽刺。

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虽然心地善良,但他对他的同住者、以前的监护人彼特·彼特罗维奇也开始讨厌起来了。而这种情况是双方在无意之中形成的,也是同时感觉到的。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虽然头脑简单,但他还是渐渐地觉察出彼特·彼特罗维奇在骗他,暗中轻视他,而且还查出“他不是正当的人”。他曾经想向他讲述傅立叶学说和达尔文的理论,但彼特·彼特罗维奇近来听他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甚至无礼地讥刺着,这当然是由于他猜想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不仅仅是一个庸懦者,并且还是一个撒谎者,并猜想他在他的集团中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只不过是道听途说、拾人牙慧罢了。不仅如此,他连对自己所宣传的东西也没有弄得很明白,因为他实在太昏庸了。而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够去揭露别人呢?

顺便指出的是,在这一个半星期内,特别是在刚开始的时候,彼特·彼特罗维奇欣然接受了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对他的奇怪的赞扬,比如,当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赞扬他准备资助创建一个新的“公社”,或自动废除给出生的婴儿施洗礼、取教名,或如果杜尼娅在婚后一个月会有一个情人,不进行揭露的话,他也不置可否,没有提出异议。因为彼特·彼特罗维奇听到别人对自己的任何赞扬,他也照例不反对,而是一概听之任之。

那天早上,彼特·彼特罗维奇去换些五分公债票,正坐在桌旁,细数那一堆堆的票子。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可说从未有过什么钱,他在房里走来走去,假装很冷漠地、甚至藐视地看着那些银行票。彼特·彼特罗维奇绝不相信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能真的做到见钱而眼不开;而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也痛苦地想,也许彼特·彼特罗维奇当真对他抱有这种看法,而且也许高兴有这样的机会来撩拨和逗弄一下他的少年朋友,把一沓沓钞票摆在他的面前,提醒他,他自己是多么的渺小,以及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

虽然他——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详述着他的嗜好的话题,就是创设一个新异的“公社”,彼特·彼特罗维奇对他也很漠然,而且被激恼了。在算盘珠的响声中,彼特·彼特罗维奇所发出的简短的反驳和评语,流露出他十分明显和有意无礼的讥刺。但是,“心地善良”的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却以为彼特·彼特罗维奇只是心情不好,而原因是由于他昨天和杜尼娅闹翻所致,因此他希望尽快谈谈这个话题:对于这个问题,他有一些进步的、有宣传价值的话要说,这多少可以安慰一下他这位高贵的朋友,而且“毫无疑问”,这对于他今后的进步会带来好处。

“这个……这个寡妇在家中办的什么丧餐?”彼特·彼特罗维奇在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说得得意的时候,忽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什么,你不知道吗?什么,昨晚我对你说我对于这样的礼仪做何感想。听说她也邀请你了。你昨天同她说话……”

“我绝想不到,那个又穷又傻的娘儿们,会把她从另一个傻瓜——拉斯柯尼科夫——弄来的钱,全部用在这个丧餐上。刚才我经过那边时,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她准备了很多东西,还有酒……还请了几个人帮忙。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彼特·彼特罗维奇继续说着,他好像有什么用意来说这些话,“什么?你说我也被邀请了吗?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但我不去的。我为什么要去呢?我昨天只是随意和她说了几句话,说她也许能够以一个官厅书记的,孤苦可怜的寡妇资格,弄到一年的抚恤金。我想她就是为此而邀请我的,对不对?嘿嘿嘿!”

“我也不想去呢!”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说着。

“可不是吗?你还亲手打过她,当然不好意思去了,嘿嘿!”

“谁打的呢?打谁呀?”安德列·谢苗诺维奇突然惊慌起来,急得脸都红了。

“怎么,你不记得了?就在一个月之前,你打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昨天我听说是这样的……那你的信念就是这样的呀!……连妇女问题都处理不好!嘿嘿!”彼特·彼特罗维奇似乎欣慰一点儿,又回去打着算盘珠。

“那都是胡说和诽谤!”列别加尼科夫喊着,他一直害怕别人提起这事,“根本不是那回事,完全不是。你弄错了;那是造谣。我当时只是自卫罢了。她先向我扑过来,用手指甲抓我,把我的胡子都拔掉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卫的权利,同时我也绝对不许谁对我使用暴力的,因为那是一种暴虐的行为呀。我如何辩解呢?我不过把她推了过去而已。”

“嘿嘿嘿!”彼特·彼特罗维奇充满恶意地笑着。

“你常是如此,因你自己恼了……但那全是胡说,而且那和妇女问题,一点儿也没关系!你不知道,真的,我经常想,如果女子在各方面都同男人平等,就是在能力上,在那上面也该平等的。当然,我想,这类问题就不该继续发生,因为不该有殴打的事,而且在未来的社会中,争斗是不能想的……并且想,在打斗上求平等也不免是怪事。我并不是怎么愚笨……但,当然,斗殴是不免的……以后就没有了,但现在是有……可恨之至!你把人都弄糊涂了!我不去吃那个丧餐,并不是因为有那件不愉快的事。我不去只是因为按原则办事,因为我不愿意参加办丧餐这种可恶的风俗,就是这样!当然,去也无妨,不过是为了嘲笑它……可惜神父们不去。要是神父去的话,我一定会去。”

“那么你是要去赴他人的宴会,而且对人家的款待不屑一顾,甚至对于邀请您的人也同样如此。是不是这样呢?”

“完全不是这样,而是抗议。我会抱着一个好的目标去的。我可以间接有助于提高觉悟和进行宣传。为提高人们的觉悟而努力——这是人类的义务,甚至越尖锐越好。我可以先播下一粒种子,一个信仰的……而且那粒种子可长出些东西的。我怎么会侮辱她们?她们开始也许会恼,但过后她们便会看到,我为她们做了一件事。你知道,捷列别娃(她在这社团里)受人责骂,因为她离开家庭,而且……贡献……自己时,她写信给父母说,她不愿生活在偏见中,她要自由结婚,人们认为她对自己的父母太狠心了,应该理解他们,可怜他们,把信写得委婉些。我想,那也是胡说,何必委婉,恰恰相反,应该提出抗议。瓦连茨和她的丈夫结婚已经七年了,她舍弃了她的两个儿子,她在信上直接对她的丈夫说:‘我确切地认为,我和你在一起是不会快乐的。你欺骗我,你瞒着不告诉我,存在着另一种借助于公社的社会制度。这是我近来才从一位拥有伟大人格魅力的人那里知道的,我把我整个都交给他了,并和他共同创造了一个公社。我对你实话实说吧,因为我觉得欺骗你是很可耻的。随你怎么办吧!反正你别再指望我会回到你的身边了,已经太晚了。我愿祝你幸福!’这类信就是这样写的!”

“你所说的那个捷列别娃,就是你那次说的,跟人同居过三次的那个女人吗?”

“不,其实她只和别人同居了两次,但即使是四五次又如何呢,这都是小事!如果我对我父母的双亡感到过惋惜,那就是此刻,我常想,如果我的父母还在,我会对他们提出多么严重的抗议呀!我要特意做出一些事情……我得指导他们!恐吓他们!我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可惜的是,我现在没有一个亲人了!”

“让他们大吃一惊!嘿嘿!很好,你想怎样做就怎样做吧,”彼特·彼特罗维奇插嘴说道,“但你对我说一说:你认得那死者的那个女儿,那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吗?大家谈论她的话是否可靠呢?”

“这有什么呢?我想(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极其正常的女人。为什么不是呢?我是说,应该有所区别。在现在的社会里,这还不是完全正常的,因为是被迫的;但在未来的社会,将会是正常的了,因为那将是随意的了。就是以此刻来说,她也是很对的:她受苦难,可以说是她的一种财产,她的资本呢,她当然可以自由处置的。不过在未来的社会,就不需要这样的资本了,但她的才能却另有一种意义,正常的而且适合她的环境。至于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本人,我觉得她的行动是对现有社会组织的有效的反抗,我为此钦敬她;我看到她时,就觉得很高兴!”

“但我听说,是你把她从这儿的公寓里给赶出去的!”

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听了这话,不禁勃然大怒。

“这又是一个诽语了!”他喊着,“绝对没有这回事!这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所造的谣,因为她什么都不懂!我从来就没有巴结过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我不过是指点她,很坦白无私的叫她起来去反抗……我无非叫她反抗而已,不过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本来已经不愿在这边住了!”

“你有否叫她入你的公社呢?”

“你总是开这样的玩笑,而且又玩得不很确当,听我说吧。在一个公社中根本没有这样一类人。要办公社,就不该有这样的人物存在。公社中如有这样的人物,她的本质便会改变了。在这边是愚蠢的,在那边是聪明的,在这里,就当前的环境来看,是不自然的,但在那个公社中就会变得很自然了。一切都取决于人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和在怎样的环境中。环境决定一切,而人本身是毫无办法的。到今天为止,我和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关系还很好,这就足以证明她从来也没有把我当作敌人,也没有把我当作欺负过她的人。是的,我现在正打算把她吸收到公社里来,只不过这公社将建立在截然不同的基础之上。你笑什么呢?我们很想在比之前更广泛的基础上,创办一个我们自己的公社,一个特别的公社。我们的信念又前进了一步。我们否定和遗弃的东西将更多!目前,我仍继续启发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她有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品性呢!”

“你想利用她这个非常好的品性吗?嘿嘿!”

“不,不!哦,不!正好相反。”

“哦,相反!嘿嘿!真是一桩奇事了!”

“我为什么要伪装呢?我自己也觉得惊奇,她和我一起,事实上是如何地羞涩、单纯、安静,而且贞洁,让我可望而不可即呢!”

“当然,你是在指导她了……嘿嘿!向她证明,这样的羞涩全是胡扯的吗?”

“完全不是,完全不是!你怎么这样粗陋愚昧呢——恕我说这样的话——你弄错了指示这字眼了!上帝,你太浅薄了!我们为妇女的自由,正在努力,你的脑中却存着这种观念……我们且不谈贞洁和女性的羞涩问题,因为这些事物本身就没有什么用处,而且也是一种偏见,我十分相信她对我的贞洁,因为那是她自己决定的。当然,假如她对我说,说她要我,那我当然很快乐的,因为我是十分爱她的;但就事实上来说,我对她非常循规蹈矩,而且十分敬重她的品行……我就是为此渴望地等待着呀!”

“你赠她什么礼物最好呢?我敢说,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事的。”

“我不是已经对你说了吗?你怎么还是什么也不懂呢?当然,她的处境不好,但那倒是另外的问题。毫不相干的!你无非是看不起她。因为你看到一件自认为很卑鄙的事之后,你就不愿对一个人采取人道主义的观点了。你还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让我感到惋惜的是,她近来把书本完全丢下了,也不再向我借书了,这是很可惜的。以前我常借书给她看的。她虽有反对一切的毅力和决心——她已经表示过一回——但她缺乏恒心和独立性,也可以说,她不能独立自主,否定得太少,以致还不能完全摆脱某些偏见和……愚昧的观念,这也是很可惜的。但是,有的事情她看得很清楚,例如吻手这一类事,即男人吻女人的手臂,就是对女人的一种侮蔑,表示男人不把她们当作同样的人看待。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曾经辩论过一番,我马上就把这件事讲给她听了。对于法国工人联合会的事情,她也是很爱听的。现在,我正在向她说明,在未来的社会里,一个人可以随便进入别人的房间这个问题。”

“请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最近我们辩论过这样一个问题:公社社员有没有权利在任何时候进入别的社员的房间,不论是男社员的房间还是女社员的房间……最后我们断定有这个权利!”

“如果是在一个不方便的时间呢?嘿嘿!”

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可真生气了。

“你老是想那些无意义的问题!”他讨厌地喊着,“啊!我真是太蠢了,我说公社的组织,为什么老早就提及个人私事的问题呢,像你这种人老是喜欢向人家挑剔的,在没有了解真相前,就把它闹笑话了。并且还以此为做人的标准呢!哼!我常说,一个人在对于组织没有十分的信仰之前,就不许他亲近那种问题。请对我说,哪怕在污秽的水沟里,你看见了什么可羞的东西呢?我倒要头一个去把什么污秽水沟都弄洁净了,随你叫我弄哪一个都可以。这也不是什么自我牺牲的问题,这不过是一项工作,一项高尚的、可尊重的、对社会有益的活动,它抵得上其他任何一项活动,而且比什么拉斐尔和普希金的艺术品要好得多,因这是切实有用的呀。”

“啊,更可尊重的,更可尊重的,嘿嘿!”

“‘更可尊重’——含有什么意义?我不明白这样一种用来形容人类活动的说法。‘更可尊重’‘更高尚’——这些形容词都是胡说八道和荒谬的,是我所反对的带有偏见的陈词滥调。凡是对人类有用的事情都是可尊重的。我只懂得‘有用’这两个字!你想笑就随便笑吧,反正这是事实!”

彼特·彼特罗维奇觉得好笑。他已经把钱数好,并且藏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有许多票子仍摆在桌子上。那“污秽水沟问题”尽管俗不可耐,但已经成为他们辩论的中心,以及他们决裂的导火线了。最可笑的是,那愚蠢的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还真生气了,而彼特·彼特罗维奇却很高兴,而且他故意使他的这位少年朋友恼火,这种情形确是可笑呢!

“你这样纠缠不清,故意气人,想是因为昨天倒霉时留下的后遗症吧!”列别加尼科夫讥讽地说着,一般来说,尽管他一直主张“独立自主”,而且提出“抗议”精神,但他并不是真的想和彼特·彼特罗维奇过不去,他对他还是保持着以前习以为常的尊敬态度,并以这个态度和他相处着。

“你最好告诉我!”彼特·彼特罗维奇有点自傲而又不快地打断他的话,“你可以……或者不如说,你和那个姑娘搞得很好,那你可以请她到这边来一会儿吗?我想她们应该已经从墓地回家了……我听到脚步声了……我倒想见见那个年轻的姑娘呢。”

“为什么?”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惊奇地问着。

“哦,因为我今明两天就要离开这边了,我要对她说……但,见面时你可以在旁边的。其实,你在旁边会更好,因为我不知道你会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绝对不会多想的,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唤她这边来是很容易的。我马上就去,你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们的。”

过了五分钟,列别加尼科夫果真和索尼娅一起进来了。她进来时,感到十分惊讶,而且总是怯生生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向很胆怯,十分害怕见生人和跟生人认识。而现在这种情形,使她更害怕了……彼特·彼特罗维奇“谦恭而有礼貌”地接待她,但又带着一点儿快乐亲昵的神情,他以为,一个像他那样可尊敬的要人,对待一个这样年轻、这样有趣的人,采取这种态度是很合乎礼节的。他急忙“鼓励”了她一番,然后让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桌子旁边。索尼娅坐了下来,向四周看了看——看着安德列·谢苗诺维奇,看着桌上的钱票,然后又看着彼特·彼特罗维奇,之后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好像钉在他身上似的。列别加尼科夫正向门口走去。彼特·彼特罗维奇对索尼娅做着手势,叫她好好坐下,而且叫列别加尼科夫也站着。

“拉斯柯尼科夫在那边吗?他也来了吗?”他低声地问着。

“拉斯柯尼科夫?是的,在那儿。你有什么事?对,他在那边了。我看见他刚进去……怎么啦?”

“嗯,我希望你仍留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不要扔下我,让我独自和这位……年轻的姑娘在一块儿。我只和她说几句话,可是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想的呢。我不愿意让拉斯柯尼科夫在那边传播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

“啊,我懂,我懂的!”列别加尼科夫忽然醒悟过来了,“是的,你是的……当然,我个人认为,你未免多虑了,不过……你还是有权这样做。好吧,我留下来。但站在窗口这儿,不妨碍你们……我觉得你有权这样做……”

彼特·彼特罗维奇回到沙发跟前,在索尼娅的对面坐下,仔细地看着她,做出一种十分庄严的,而且正经的表情,好像说:“你也不要误会呀,小姐。”索尼娅被弄得不知所措了。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马美拉多娃,请你向令堂替我求恕……好不好?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是你的母亲吗?”彼特·彼特罗维奇非常庄重,但又和蔼地说着。可以看出来,他的态度十分友好。

“是的,是的,她是我继母!”索尼娅匆忙地,怯生生地回答着。

“那就请你替我向她说声对不起,好吗?我实在别有事情,虽然令堂好意邀请我,但实在不能赴宴……也就是说,我不能去吃丧餐了!

“好的……我就对她说……我就去。”

索尼娅说罢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要走。

“先等等,我话还没有说完呢!”彼特·彼特罗维奇叫住了她,看着她那简单的思想和不懂规矩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你太不了解我了,亲爱的索尼娅,你也不想一想,我会为了这点儿无关紧要的小事,就亲自麻烦你吗?我是有其他的事啊!”

索尼娅又匆忙坐下了。她又一下子看到那些放在桌上的灰红色的钞票,但她很快就把目光移开,继续看着彼特·彼特罗维奇。她以为看着别人的钱,是很难为情的。她看着彼特·彼特罗维奇左手上的金架眼镜,和他中指上戴着那只镶有黄宝石、又粗又大,而且非常漂亮的金戒指。但她又忽然把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不知道看哪儿才好。最后,她只好直愣愣地瞅着彼特·彼特罗维奇的脸。他于是很庄严地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着:“我昨天偶尔和可怜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谈了几句话,从这几句话中,我便明白她是有点……可以说是‘反常’吧。”

“是的……反常的……”索尼娅急忙表示同意。

“或者说得更明白些,她是病了。”

“是的,说得更明白些……是的,她是病了。”

“是呀!所以,出于人道,也……可以说是出于同情心吧,我很愿意援助她,因我看出了她的困苦的境遇了。我想这受贫困束绑的一家,现在是全靠你了吧?”

“请问!”索尼娅站了起来,“你昨天对她说过什么可以弄得一些抚恤金的话吗?她对我说,你会去帮她弄的。是真的吗?”

“不是的,这实在是一桩可笑的事!我只是跟她说,一个因公死去的公务员的遗孀,可得到一时的帮助——只要她有体面……但你的已故的父亲并没任满,而且最近又不在做事。事实上,真的有希望的话,那也是很少的,因此就没有申请补助的资格,还离得很远呢!……而她已经在向往着抚恤金了,嘿嘿嘿!……真是一位敢于妄想的太太!”

“是的,是的。因为她心肠很好,很容易受骗,她是以她的良心去相信一切事情的,而且……而且……而且她就是这样……是的。你得原谅她才是!”索尼娅说着,站起身来就想走出去。

“你还没有听完我要说的话呢。”

“没有,我没有听完!”索尼娅说着。

“那你还是请坐吧。”她狼狈至极,第三次坐下了。

“因为她的遭遇和可怜的一堆小孩子,我愿意对她进行我力所能及的帮忙,也就是说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力而为。例如大家替她备一本绢簿,或一种彩券一类的东西,在困苦之时,朋友或其他行善的人常常弄的。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事,这是办得到的!”

“是的,是的……上帝将酬报你的好意!”索尼娅又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彼特·彼特罗维奇。

“这是可以办得到的,不过……我们以后再说吧。我们可以在今天晚上详细讨论一下,把基础先弄好了。七点钟左右,你再到我这边来。我愿意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也将帮我们的忙。但有一件事,我得先告诉你,提醒你。正是为了这个缘故,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我才敢麻烦你,叫你跑到这边来。我的意见是,钱是不能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过手的,因为那样会很危险。今天的丧餐就是一例呢!她一点儿也不管明天有没有面包屑,和……嗯,鞋子啦,或者其他日用品;但她今天还买了最好的啤酒,我相信,甚至还买了马德拉酒等上等酒和……和咖啡呢。我经过门口时看见的。他们明天会没有一块面包皮,那又要靠你了。这是荒谬可笑的,所以我想,既然募捐,也不应该让那个可怜的寡妇知道有这笔钱,只有你……比方说,一个人知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不明白……也只是今天才这样……以前从来没有过。她这样地要装体面,举行悼念,纪念他……而且她也很明白的……正像你所想的,我将十分,十分……他们也会……上帝也将酬答……就是孤儿寡女们也……”

她没有说完,眼泪就淌下了。

“那就这样,好的,你记住吧;现在为了解你的燃眉之急,请收下我这点儿微款吧,算我个人的。我希望对于这件事毫不提及我的名字。这边……我自己也乱得很,我只能拿这……”

彼特·彼特罗维奇谨慎地把一张十卢布的钱票递给索尼娅。索尼娅把钱接了过来,满脸通红,然后站起身,说了几句连她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就急忙告辞了。彼特·彼特罗维奇庄严地把她送到门口。她又高兴又苦痛地走出了那间屋子,异常慌乱地回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儿。

在这个时间里,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一直站在窗口,或者在房中走着,始终不去弄断他们俩的谈话,当索尼娅走后,他才走到彼特·彼特罗维奇这边,庄严地伸出手臂。

“你俩刚才的谈话,我全听见了,也看见了!”他说着,他尤其强调最后两个字,“这很高尚,这是仁慈的表现!你不想让她感恩,我看见了!虽然在原则上,我不赞成个人的恩赐,因为那样不仅无济于事,甚至还会助纣为虐呢,不过我看你的言行举止,我却非常高兴呢——是的,是的,我很高兴。”

“哎呀,这都是小事了!”彼特·彼特罗维奇喃喃地说着,有些不安地看着安德列·谢苗诺维奇。

“不,这不是小事!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由于昨天那件倒霉的事,受到了侮辱,心里很不痛快,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够想到别人的不幸——这样的人,即使他犯了一个社会性的错误,他也是值得尊敬的。我实在看不出哇!彼特·彼特罗维奇,尤其是依你的那些看法……哦,你的看法对你是怎样的一种阻碍呢?例如,你昨天的倒霉就叫你怎样痛苦哇?”忠实的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喊着,他觉得自己又对彼特·彼特罗维奇产生一种强烈的好感,“你要这个婚姻,要这个合法的婚姻干什么呢?我亲爱的、高贵的彼特·彼特罗维奇?你为什么这样固执呢?哦,你如果要责打我,我很愿意,非常愿意,这事没有办成,你还是自在的,你仍能替人类干点儿事业。你看,我已经把我的肺腑之言都说出来了!”

“因为我不愿像你们那样自由地同居,那样会给自己戴上绿帽子,而且又要抚养别人的孩子,所以我才需要合法的婚姻哪!”彼特·彼特罗维奇只得直白地回答。他的心中好像有什么事情给占满了。

“孩子?你说孩子?”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如一匹战马听见动员令似的号叫着,“我认为孩子是任何社会最重要的问题,但孩子问题还有另外一种理解的办法。有的绝不愿养孩子,一提到孩子就得想起组织家庭了。我们过一会儿再说孩子吧,现在且说绿帽子的问题,不瞒你说,我觉得在这方面我还是门外汉。这是一个下流的、军队式的、普希金的用语,未来字典内,是找不到的。真的,那有什么意义呢!胡说罢了,在一个非法结婚中会有受骗的,那不过是一个法定结婚的当然结果,可以说是对它的纠正,是一种抗议。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那倒不是蔑辱……如果我合法结婚了,我倒是非常欢喜戴上你所说的那顶可恶的绿帽子呢,我将对我的新娘说:‘亲爱的,到现在我是爱你,现在我很尊重你,因为你善于提出抗议!’你在笑我吗?这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除去可恨的偏见。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合法的婚姻一旦受骗,就会使人感到不愉快。不过,这只是贬低了双方的可耻事实造成的可耻结果。在自由同居的情况下,戴绿帽子是公开的,所以绿帽子也就不存在了,绿帽子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甚至也就失去了绿帽子这个名词。相反,当你的妻子认为你不可能反对她的幸福,而且你十分开明,不会为了她的新丈夫而对她采取报复手段,那她就只会向你证明,她是多么的尊敬你。有时候,我会有这样的妄想,要是我嫁了人。换言之,如果我要娶亲(不管是自由同居,还是合法结婚,反正都一样),我很可能会给我的妻子亲自物色一个情人,如果她没有替自己寻到一个的话:‘亲爱的,’我会对她说,‘我爱你,但我更希望你尊重我,就这样!’我这样说对不对?对不对?”

彼特·彼特罗维奇听了这话,哧哧地笑了,但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趣。他甚至好像是没有听见呢!因为他确实在想其他的事情,这一点就连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也终于发现了。彼特·彼特罗维奇好像兴奋似的直搓手。而这一切,安德列·谢苗诺维奇都是过后才明白过来,以后才想起来的。

第二节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在那样纷乱的思绪中,怎么会想到要办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丧餐呢,这是很难让人理解的。为了下葬马美拉多夫,拉斯柯尼科夫给了她二十个卢布,她几乎花了十个卢布用在丧餐上。也许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是为了对死者的最后的敬念,理应“适当”的排场一下,好叫同住的那些房客们,尤其是莉佩韦泽太太明白,“他在这方面并不比他们坏,也许比他们还要好得多呢!”而且可叫人不敢在她面前“翘尾巴”。主要的原因也许是一种“穷阔”呢,这种“穷阔”使许多穷人绞尽脑汁,把他们最后的一点儿积蓄都花费在生活中人人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礼仪上,只是为了表示一下他们“和别人一样”,不至于“被人轻藐”而已。也许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想要在自己似乎要被众人抛弃的关键时刻,趁着这个机会,让那些“渺小而又可恶的房客们”看看,她不但“会生活,会款待客人”,而且她所受的教养也根本不是为了承受这样的命运,她是在“一个高贵的,甚至可以说是贵族的上校家庭里”长大的,她从小所学的东西,也根本不是刷扫地板和每夜洗涤小孩子的脏衣服。我想就是最贫穷,最颓丧的人,有时也难免有这种高傲的虚荣心,而这种心理往往会造成一种焦躁的、不可遏制的需求。何况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呢!环境可以把她逼死,但是要在精神上使她逆来顺受,换言之,就是把她吓倒,迫使她的意志服从环境,那是办不到的。而且,索尼娅刚说她的理智丧失了。她虽不算发疯,但在过去的一年中,她确实被折磨得够苦了,因此多多少少有点儿不正常。据医生说,肺病严重恶化之后,也会使智力造成紊乱。

酒是有的,但品种并不多,也没有马德拉酒;只有啤酒、伏特加酒、罗木酒和里斯本酒,质量都比较差,但是数量倒是足够的。在吃的东西中,除了当然的饭和蜜糖外,还有三四样菜以及肉饺,都是在借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厨房里弄的。同时,还一下子烧开两个茶壶,以备饭后喝茶和喝潘趣酒[31]时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在一个房客和一个贫穷波兰人的帮助下,亲自安排采购;这个可怜的、矮矮的波兰人,不知为何住在莉佩韦泽的家里。他自告奋勇地愿受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差遣,那一天早晨,一整天,他的两只脚奔走得很勤,好像故意让所有的人都看见似的。就是一点儿小事,他也跑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边去,在市上把她找到了,常常喊她太太的。终于,她觉得烦透了,虽她在开始的时候说过,要是没有这位“热心胸而能干人”,她可能什么事也办不好。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特点之一,就是她所遇见的每个人,最初都是尽快用最好、最鲜艳的色彩把他打扮一番,把人家夸得甚至使有的人感到难为情,她甚至还编造出各种根本不曾有过的事情去夸奖他,而她自己又完全真心实意地相信确有其事。后来,她的这些妄想在忽然间破灭了,于是哪怕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敬佩有加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人家翻脸,并轻蔑而粗鲁地把人家赶走。她的天性是喜欢说笑、活泼、温和,但由于不断遭到不幸和挫折,她开始热切地希望每个人都能够过着愉快、和睦的日子,而不敢去破坏这种和平,所以哪怕是一点儿小小的挫折,都会使她发疯,她立刻就会将刚才还怀着的种种最光辉的希望和幻想,转眼间就变成无情的诅咒,破坏她手上所能碰到的东西,并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

今天,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忽然受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特别尊重的招待,而且觉得十分重要,这也许因为莉佩韦泽那样热心替她帮忙的原因吧。她忙着布置酒席,弄麻布、盆罐,等等,并在厨房里煮菜,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把这些事全托付给她,自己到墓地去。等她回来时,家里的事情都弄得很周全,连桌布也很洁净,各种盆罐、刀叉、碗碟,都是从那些房客借来的,筵席在规定的时间内都已经弄得很好了,莉佩韦泽也觉得自己把事情做得还好,便穿着黑绸衣,戴了顶新扎的素缎片的帽子,露出高兴的表情,迎接墓地归来的众人。这种高兴虽很正当,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却有一点不满意。“这次筵席好像除了莉佩韦泽一人之外,别人就不能弄了似的!”她对那顶带新素缎的帽子也看不顺眼,“她来摆阔吗,这愚蠢的德国人?可是因为她是这套房的女房东,是由于慈悲才同意帮助穷房客的吧?出于慈悲?真是莫名其妙!试想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父亲曾当过上校,而且差点就当上省长了呢,他有时请客,一桌酒席就是四十人,而像莉佩韦泽这样的人,连厨房都进不去呢!”

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这个不满,暂时没有发作出来,只是以一种冷淡的态度来对待她,她已经打定主意,当天非得治治她,好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要不她就会把自己想象成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了。此外,还有一件不愉快的事,使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很生气:在受邀的房客中,只有那个波兰人去了一下墓地,其他人基本上都不参加丧礼;而现在来吃丧餐的,也就是说,来她家吃饭的,都是一些最穷、最无关紧要的人,其中还有很多人甚至喝得醉醺醺的,全是一些下三烂。而那些年高望重的人,好像约好了似的,都没有来参加宴席。比如彼特·彼特罗维奇吧,他算是所有房客中最可尊重的人了,他就没有去,虽然昨晚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就已经告诉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也就是说,已经告诉了莉佩韦泽、波琳卡、索尼娅和那个波兰人,说他是一个最慷慨、最豁达、最高贵的人,他社交广泛、财产丰厚,是她前夫过去的朋友,是她父亲的座上宾。并说他曾允诺尽他的能力替她申请到一笔抚恤金。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所以要称赞人家的亲朋和家产,并没有其他的目的,只是为着增加她所颂扬的人的地位而已。而“那个不要脸的贱货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也许是“仿效彼特·彼特罗维奇的榜样”,也没有来。“这家伙自以为了不起,我请他,是看得起他,因为他跟彼特·彼特罗维奇同住在一间屋子,是他的朋友,而既然请了彼特·彼特罗维奇,就把他也一块请了,否则又要得罪他了。”

在那些没有来参加丧礼的房客中,还有一位有大家风度的夫人和她的女儿,一位“花样年华的姑娘”,她们在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这边才住了两个礼拜,但有几次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房内的喧闹声,尤其当马美拉多夫醉醺醺地回家时,不免有点儿讨厌。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早就把这些话传达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并跟她大吵一场,威胁说要把他们给赶出去,并且扯开喉咙嚷嚷,说他们打扰了她家“高贵的客人,而他们还抵不上她们的一只脚”。现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故意邀请“连她们的脚都抵不上”的这位夫人和她的女儿,特别是在此之前偶然遇到她的时候,她总是傲慢地转过脸去——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想让她们知道,住在这里的人,“在思想和情感上是高贵的,是不会记仇的”!也让她们看看,自己并不是惯于过这种生活的。她打算在进餐的时候,跟她们说清楚这件事,同时告诉她们自己去世的父亲的身份相当于省长,然后委婉地指出,她们大可不必一见到她就掉过头去,这样做是非常愚蠢的。那矮胖的中校(实际上他是一个退职的上尉)也没有赴宴,原来他从昨天早上起就“烂醉如泥”了。总之,在光临的客人中,只有:贫穷的波兰人,一个不得志的书记,脸上都是麻子,穿着污秽的上衣,发出难闻的气味,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还有一个耳聋、双眼又几乎已经瞎了的小老头,他以前在邮局里当过差;以及一个不知为什么从很早以前就供养在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家的人。

一个军需部退职的书记也来了,他喝得醉醺醺地,怪声笑着,他没穿一件外短袄!此外还有一个来客,好像没有向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打招呼,便径自在桌旁坐着了。最后,还有一个人因为没有衣服,披着一件睡衣就来了,这简直太不成体统,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和那个波兰人费了许多力气才把他推出了门。但是,那个波兰人又带来了另外的两个波兰人,他们并不住在这里,以前也没有人见他们来过这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有点儿不耐烦了。“他们到底为谁弄这些东西呢?”为了给来客腾出座位,她甚至没有让孩子们坐到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的桌子跟前,而是让他们在后面墙角的箱子上吃饭,而且让两个小的坐在长凳上,而波琳卡因为是大孩子,必须照顾他们,喂他们,还要经常替他们擦鼻子,好像一个有抚养经验的保姆似的。

总而言之,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不得不煞有介事地,甚至做出一副尊严的神气,去迎接她的客人。她特别严厉地打量着其中几个人,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请他们入席。不知为什么,她认定,那些没有来的客人,与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她忽然开始对她十分的淡漠,而且很不客气,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也马上注意到了这点,心里感到很郁闷。而这样的开场,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最后,大家终于入席了!

拉斯柯尼科夫是在她们从墓地回来后才进来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看到他进来,高兴极了。这是因为:第一,因为他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而且,大家都知道的,他在一两年内就要在大学里当教授了”;第二,因为他对于自己不能参加葬礼表示十分歉意。她几乎扑到他的面前,请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左首位置(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在她的右首位置)。尽管她十分操心,即要张罗着上菜,又要关照每个人,尽管使她痛苦的咳嗽一直折磨着她,使她感到难受,不时打断她的话(这咳嗽好像最近几天更厉害了),但她还是不断地跟拉斯柯尼科夫说话,她尽量压低着声音,向他倾吐自己那郁积在内心的感情,以及因为这顿丧餐办得不成功而感到的愤懑;当然,在愤懑的话语里,还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欢快的笑声,并嘲笑在座的客人们,尤其是她的房东太太。

“这都是那乌鸦给搞砸的!你们明白我说的是谁吗?就是她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颔首指着房东太太,“你看她在眨眼呢,她以为我们在说她,又不明白。呸,这猫头鹰!哈哈!(连连咳嗽着。)她为什么要戴上这种帽子呢?(又连咳嗽着)你们看出来了吗。她以为是垂爱于我,她到这边来是替我增荣光?我把她当成一个正派的女人,请她去邀请一些体面点儿的客人,也就是我先夫的朋友,但你看她请来的都是这些蠢物!瞧,那个麻子的脸多脏啊,你看吧。还有那许多不中用的波兰人,哈哈哈!(又连咳着。)他们一个也没有来过这边,我也从未看见过他们。今天他们到这边来有什么事?他们还大模大样地并排坐在那边。喂!先生!”她突然向一人喊着,“肉饺子你吃过没有?再请吃一点儿!啤酒吗?你看,他急着了,弯腰了,他们饿得很呢,可怜的家伙。随他们狼吞吧!不论怎样,他们不会吵闹,但我真替我们房东太太的银匙羹担心……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她突然大声地对她说着,“如果你的匙羹不见了,我可不管的,我先告诉你!哈哈哈!”她笑着又转过脸来,对着拉斯柯尼科夫,又向房东太太点头,肆无忌惮地戏侮着,“她不懂,她真的不懂,你看她张着嘴坐在那儿!猫头鹰,真真是猫头鹰!拖着素缎条的猫头鹰,哈哈哈!”

说到这里,她的大笑又变成一阵难以忍受的咳嗽,大约咳了五分钟。额角上渗出了汗水,手巾上染上了鲜血了。她把血悄悄地拿给拉斯柯尼科夫看,但是她刚喘过气来,又开始兴致勃勃地低声对他说起话来,脸上泛起了气血衰败的潮红。

“你明白吧,我教她用最高尚的辞令去请那位太太和她的女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了。这需要态度十分有礼,行动十分周到,可是她却把事情全给办糟了:这个外地来的蠢货,这个自负的畜生,这个渺小的女人,就是因为她是一个什么少校的寡妇,到这里来弄一笔抚恤金,连裙子边都在各个机关的地板里磨破了,她已经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了,还满脸涂着粉(大家全知道)……这样的人,不但不肯来,甚至也没有派个人来表示一下歉意,即使来不了,在这种情况下,最起码的礼节总还是要有的吧!不知道为什么,彼特·彼特罗维奇也没有来。但索尼娅在那边,她到那边去了呢!唉,她是来了,什么事呢,索尼娅?你到哪儿去了?这真怪了,连自己父亲的丧事你也这样地不准时到来。罗佳,你让点儿位置,让她坐在你身旁好了。你坐那边吧,索尼娅……你喜欢吃什么?随你的便吧。冻菜蘸果酱,是很好的。他们就要把肉饺子送来了。他们有没有给孩子们呢?波琳卡,你都有了吗?(又咳嗽了。)是啦。要做个好女孩,莉达,乖;柯利亚,两只脚不要摆来摆去的,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个小绅士那样坐着。你说什么,索尼娅?”

索尼娅立刻向她转告了彼特·彼特罗维奇的歉意,而且尽量把嗓门放大,好让每个人都能听见,她使用的都是一些精心选择的最有礼貌的词句,这些词句都是她模仿彼特·彼特罗维奇的口气特意编造出来的。她还补充说,彼特·彼特罗维奇特别叫她告诉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他一旦有空,就立刻过来跟她单独谈几件事情,商量一下目前能帮她做什么,以及将来怎么办,等等。

索尼娅很明白,这样说,可以使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称心,更重要的是,可以使她的自尊心得到满足。说完这些后,她便匆匆地向拉斯柯尼科夫鞠了一躬,然后在他旁边坐下,眼睛斜看着他。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知为什么,她都尽量不去看他,也不跟他说话。虽然她为了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欢心,一直看着她的脸,却又好像心不在焉似的。她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都没有披麻戴孝,因为根本没有孝服可穿;索尼娅穿的是深褐色的衣服,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则穿着她仅有的一件深色的带条纹的印花布衣。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很庄严地听完了索尼娅的话之后,又同样庄严地问了彼特·彼特罗维奇近来的健康状况,然后又立刻高声地向拉斯柯尼科夫耳语说,像彼特·彼特罗维奇那样体面的、可尊敬的人,如果来到这样“一群异乎寻常的人”中间,一定会感到很奇怪的,尽管他对她的一家人满腔热情,跟她的父亲又是老朋友。

“所以我非常感激你呀!罗佳,因为在我们这样糟糕的境遇中,你也没有嫌弃我的招待,”她高声地继续说着,“但我相信,这是你对我那可怜而又不幸的男人的特殊友谊,才使你如约光临这里的。”

然后,她又自豪而庄严地环视了一下她的客人们,忽然大声地对那个耳聋的人发问:“他不再吃些肉吗?有没有给他酒喝呢?”那老头子并没有回答她,因为他听不见人家问他的话,虽然他旁边的人为了逗乐使劲地推他,但他只是张着口向四下望着,这就更加惹得大家忍俊不禁了。

“这样一个懦翁!你看,怎么把他弄进来的?至于彼特·彼特罗维奇,我对他一直都是很相信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继续说着,“当然,他不像……”她露出异常而威严的神气,提高嗓门,对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厉声说道,这使得她甚至胆怯起来,“像你这种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下贱女人,即使想到我父亲家的厨房里去当女厨子,都没有资格;至于我的亡夫,之所以不嫌弃你们,那也只是赏你们的脸,而且仅仅是出于慈悲为怀罢了!”

“是的,他好喝酒,他好喝,他是真喝的!”那个军需部书记喝下第二杯伏特加时喊着。

“我的亡夫的确有这种毛病,大家都知道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当即面对着他,“但他是一个和善而可尊敬的人,他爱惜自己的家庭。他的天性是好相信各种卑鄙的人,这是他的缺点,而且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在一起喝酒。你信吗,罗佳,他们在他的衣袋内寻到一块蜜糖饼——他虽然喝得烂醉如泥,可是还记得孩子们!”

“饼?你是说饼吗?”那位军需部书记嚷着。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不屑于回答他。这时,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你肯定也和别人一样,以为我对他太厉害了!”她对拉斯柯尼科夫继续说着,“不是的,他尊重我,他十分尊重我!他是个心肠很柔和的人!我有时是很替他担心的呀!他坐在房子的角落里看着我,我常是心疼他,我常想要好好地待他,但我又想着:‘好好待他,他不是又要喝酒了。’唯有厉害的方法才能把他约制住呢!”

“是的,他时常弄得披头散发!”那位军需部书记又喝下一杯伏特加,然后嚷道。

“有些混蛋还用棍子给他一顿打,拖他的头发呢。我现在也不必去说我的亡夫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骂着他。

她脸上的潮红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厉害了,胸部一起一伏的。再过一分钟,她好像就要大吵一顿了。客人哧哧地笑着,异常高兴了。他们指戳着那个军需部书记,并对他咕噜些什么话。显然,是想挑逗他们两人吵起来。

“请……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书记说,“这是说,你方才……说的是……谁的……谁……但我不去管!那是胡说!寡妇!我宽恕你……过去了吧!”

他又喝了一杯酒。

拉斯柯尼科夫一直沉默地坐着,厌恶地听着。他只是把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给他夹在碟上的食物略吃了一点儿,这也是出于礼貌,免得伤她的面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索尼娅。但索尼娅却越来越惊慌和不安起来;她早就知道这次宴席是不会好好结束的,她惊恐地看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越来越大的怒火。她知道,她——索尼娅——是那“高尚的”妇人和小姐们拒绝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邀请的主要因素。因为她听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对她说,说那妇人对于这次的邀请十分烦恼,并问着这样话:“她怎可以让她的女儿在那个年轻人的女人旁坐着呢?”索尼娅以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已经听见这话了,而人们对于索尼娅的侮辱,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看来,比对她自己,她自己的孩子,或者她的父亲的侮辱还难过。索尼娅知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此刻是不会甘心的,“直到她向那两个下贱的女人证明她们俩都是……”这时,有一个人好像故意似的,在桌子那边递给索尼娅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用黑面包捏成的两颗心,用一支箭穿着。这下糟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看,顿时勃然大怒,马上隔着桌子大骂递盘子的那个人是一头“喝醉了的笨驴”!

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早就预感到情势有些不妙,同时又被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傲态所伤,为了使客人高兴,引起他们对自己的重视,于是她便无缘无故地讲起了她的一个熟人的故事——“药店中的卡尔”的故事:一天晚上,他搭了一辆马车,“马车夫要杀他,卡尔哀求他不要杀,他哭哭啼啼,拱手作揖,胆战心惊,因为太害怕了,把他的心都吓碎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虽然也微笑着,但她又立刻提出,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不应该用俄国语来讲笑话;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一听,更生气了,她反驳说,她那“柏林的父亲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老是把手塞进衣袋里走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使得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忍无可忍,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

“看那个夜猫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低声说着,又恢复了高兴,“她是想说他常把手放在衣袋里,但她却说他常把手放在人家的衣袋中。(又咳着。)你注意到这个了吗,罗佳?彼得堡的这些外国人,尤其是德国人,都比我们蠢得多了!你想一下,我们任何人怎么可以讲:‘药店中的卡尔,怎么会因为太害怕,把心都吓碎了呢?’而且那痴汉不但没有把马车夫捆起来,反而‘哭哭啼啼,拱手作揖,胆战心惊’。唉,蠢货!她自己还以为十分好听呢,却居然没有想到自己有多蠢!依我看哪,那个喝醉了的军需部书记比她高明多了,不论何人,都可以看出他因为喝酒而把脑子弄昏乱了,再看这些人,都那样规规矩矩,一本正经……你看她坐在那里,瞪着眼睛!她发脾气了,她发脾气了,哈——哈——哈!”(又咳着。)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高兴起来之后,又马上对拉斯柯尼科夫说话,说她弄到抚恤金时,她预备在她的故乡T城替绅士们的女儿创设一所学校。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提起这个想法,并开始谈起那些最引人入胜的具体细节。不知什么时候,已故的马美拉多夫过去在酒店里对拉斯柯尼科夫提起过的那张“奖状”,这时出现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手中。当时,马美拉多夫在酒店里对他说,说他的妻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在大学毕业,离开学校时,曾经在“省长和其他名人”面前跳过披巾舞。现在,这张奖状很明显是用来证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有创办一个寄宿学校的能力;但她把这件东西带在身边的主要目的,主要还是为了等“那两个穿得花里胡哨的下贱女人”万一来吃丧餐时,把她们压倒,并且向她们证明,自己出身于一个“甚至可以说是高贵的家庭,是一个将军的女儿,比最近有些爱出风头的冒险家们要高尚得多了”。这奖状立刻在那些醉醺醺的客人中间传阅起来,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也乐于给大家看看,因为那下边很明晰地写着,她的父亲是上校的头衔,而且是一个有爵位的人,所以她真正可以说是上校的小姐了。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兴奋极了,此刻就详说她们将在T城过太平快乐的生活,说她正要开始请她的寄宿学校里教书的先生们,有一个最可敬重的法国老人,名叫曼戈,他以前曾教过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现在仍在T城住,当然要给予他适合的待遇,请他在她的学校里教书,还说到时候,索尼娅也要和她一起到T城去,替她制订一切计划。在桌子那边的客人听了这些话,不禁失声狂笑起来。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极力显出不屑理会这些人的样子,她提高嗓门,说索尼娅当然有能力帮她的忙,说她“温厚、诚恳、大方、高尚、有耐心,并受过良好的教育”。她轻轻地拍着索尼娅的脸蛋,亲热地吻了她两遍。索尼娅不禁满脸通红!这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突然流下眼泪,立刻说她自己“害着神经病,而且呆痴,神魂昏乱了,丧餐该结束了,既然已经用过餐,就应该把茶端上来,让大家开始用茶了。”

这时,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因为自己在整个的谈话过程中没有机会插嘴,甚至没有人听她的,因此大为不满,于是她想冒一下险,想最后再尝试一下。只见她忧心忡忡地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提出一个极有道理,而且又深谋远虑的建议。她说:“在未来的寄宿学校里,必须十分注意女孩们的内衣整洁,而且任何年轻的女孩晚上不许偷看任何小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情绪确实很不好,而且头脑昏乱,显得十分疲乏,对这筵席也异常地厌烦了,于是她当即打断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话,不客气地说她“全是胡说”,什么也不懂;又说关心女孩的内衣,那是妈妈的问题,跟贵族寄宿学校的女校长没有任何关系;至于不让年轻的女孩看小说,那简直就是无理取闹,请她趁早闭嘴。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听了,不禁恼羞成怒,涨红了脸,说她完全“是希望她好”,“真心诚意地希望她好”,还说她“很久没有付房租了”。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马上驳斥了她,说她口口声声说是好意,希望她好,那不过是信口胡说,纯粹是撒谎,因为在昨天,她死了的丈夫在床上躺着时,她还以房子的事情折磨她呢。对于这些话,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振振有词地说:“她邀请了那两位女士,可是那两位女士没有来,因为那两位女士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到身份低贱的女人家里来。”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立刻反驳她,并指出:因为她是下三烂的女人,所以她根本没有资格谈论真正有身份的人是什么样子。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这下可受不了啦,于是立刻声明,她的“柏林父亲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两只手放在衣袋里走路,而且总是发出‘啐……啐……’的声音”。说到这里,为了更逼真地扮演她的父亲,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手插到衣袋里,鼓起腮帮,在那些房客的大笑声中发出模糊的像“啐……啐……”的声音,那些房客连声叫好,以此来怂恿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希望引起一场争吵。

这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再也受不了了,于是她马上提高了嗓门,大声地说着,好叫所有的房客都能听见,她说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也许就不曾有过爸爸,她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不过是彼得堡的一个酗酒的芬兰女人,她以前大概在什么地方当过厨娘,也许比这个还要低贱。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一听,顿时满面通红得像一只龙虾,大叫说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也许一生就没有一个父亲,可是她却有一个“柏林父亲,穿着长长的礼服,总是发出‘啐……啐……’的声音”。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轻视地指出,大家都知道她的出身是怎样的,在那张奖状上,就用铅字印得清清楚楚,她的父亲是一位上校,可是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父亲呢——如果她真的有父亲——也许就是什么芬兰送牛奶的,或者她从不曾有过父亲,因为她的名字是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那她的父名叫费奥多罗夫娜,还是叫柳德维戈夫娜?至今仍未弄清楚呢!

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一听,顿时气得全身发抖,用拳头捶着桌子,咆哮着,说她是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并不是柳德维戈夫娜,她的“父亲名叫约翰,是一个市长”,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父亲,“就从来没有当过市长”。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从椅子上跳起来,以一种严厉而冷静的声音(虽然她面色灰白,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向她指出:“如果她再敢把她卑鄙的,低贱的父亲和她的父亲并列地喊出来,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定要把她那顶帽子抓下来,踩在足底下呢!”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也尽力跳起来,叫嚷着,说她是这房子的女房东,叫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马上离开这里;她又不觉跑去把桌上的金匙羹收了。咆哮吵骂地闹了一圈,小孩子们都吓哭了。索尼娅跑去拦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但当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说出什么“黄色执照”的话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便一手把索尼娅推开,冲到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面前,要把她头顶上的帽子抓下来,踩到自己的脚底下!

这时,门突然开了,彼特·彼特罗维奇出现在了门口。他站在那里,用严厉、凝视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看到他,马上就跑到他的跟前去。

第三节

“彼特·彼特罗维奇呀!”她喊着,“你可得保护我呀……无论如何要保护我呀!好叫这个贱妇看清,她不能这样放肆地对待一个不幸的贵妇呢……有法律在的呀……我会到总督那边去的……她要承担责任……请您看在我父亲平日对您的厚待上,保护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吧!”

“请原谅,太太……请原谅。”彼特·彼特罗维奇挥了挥手,让她离自己远点儿,“您知道,我根本没有认识令尊这个荣誉呀!”(这时人群中有人大笑起来)“我也没有心思来管你和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没完没了的争吵……我到这边是为自己的事……我要和你的继女——索尼娅……我想是吧——说句话。请你让我过去吧!”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仍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好像受了雷击似的。她不知彼特·彼特罗维奇怎么会不承认她父亲的厚待。虽然这是她自己编造的话,但她自己已经信以为真了。她被彼特·彼特罗维奇正经的、冷漠的、厉害的,甚至是轻蔑的话给惊呆了。他一进门,不知怎的,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这不但是因为他这个“严肃的正经人”和大家十分协调,而且是因为他为着重要的事情前来的,他来这边必有什么其他的原因,看来马上要发生什么事了。站在索尼娅旁边的拉斯柯尼科夫,侧着身让他走过去;彼特·彼特罗维奇也没有看他。过一分钟左右,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也在门外了;但他只是站在外面,没有进去。他似乎露着惊讶而又困惑的神情,注意地听着。

“也许因为我的到来,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对不起,因为我有一桩要紧的事情呢!”彼特·彼特罗维奇对那些客人大声说着,“我很愿意看见有客人们在这里。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我要求你以房东太太的资格,留心我对索尼娅所说的话,索尼娅!”他对那惊吓极了的索尼娅说着,“在你走了之后,我发现我放在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先生房内桌子上的一张一百卢布的钱票不见了。你如果知道,而且对我们说现在钱在什么地方,我敢说,且请这些客人见证,这事会和平的解决。否则,我将以极严厉的方法进行制裁,所以……你不要怪我吧。”

彼特·彼特罗维奇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一片肃然,变得鸦雀无声,就是在哭喊着的孩子也静默无声了。索尼娅面色惨白地站着,看着彼特·彼特罗维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好像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究竟怎么办呢?”卢仁凝视着她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哇!”过了几秒钟,索尼娅终于慢慢地发出声音来。

“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卢仁反复地问着,又过了几秒钟,“你再想想吧,姑娘!”他严厉地说着,但又像是在劝告她,“仔细想一想,我给你思索的时间。请你注意:凭我的经验,如果我不是深信不疑,不用说,我是绝不会冒险这样直截了当地指控你的,因为像这样直接公开的指控一个人,如果我是诬告或者哪怕是弄错了,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自己是要负责任的,这一点我很清楚。今天早上我有事,换了几张五厘的票券,换得近三千个卢布的款。这账记在我的皮夹内呀。我回家时,就开始数这些钱——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可以做证——我数完两千三百个卢布后,就把这些钱放在上衣袋的皮夹中。还有五百卢布的钞票仍摆在桌上,有三张是一百个卢布一张的。当时你就进来了(当然是我邀请你的)——你在我那边的时候,显得十分慌张;因此当我们正在谈话的时候,你有好几次忽然急着要走。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也可以做证的。你,你自己,姑娘,也许会相信我说的话的:我是因为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先生而邀请你来的,目的是为了要和你商量帮助解决令堂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目前贫困的情形(因为我没有能够亲自到这儿来参加丧餐)和怎样替她弄到捐款一类的东西,如抽彩这类事情。你很感激我,甚至还流泪了。我依照事实叙述,无非是要叫你回想起这事,然后对你说,任何一个细节都会在我的大脑中留着的。当时我在桌上取了一张十块卢布的钞票给你,算是我援助你亲属的第一笔钱。这一点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也看见的。然后我就送你到门口——你仍是很慌张——最后,只剩下我和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两个人了,我们又谈了十分多钟——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就出去了,我回到桌前,钱仍在那里,我本来想数一数,再把它放还,我早就想这样做的。但让我奇怪的是,有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忽然不见了。你想想看吧:对于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我是绝不敢怀疑的,即使只有这种想法,也是可耻的。但我数过的钱也不会有错,而且在你进门之前的一分钟,我就已经把钱数好了,总数是对的。你要承认,当我想起你当时的仓皇和急于要走,以及你有时把手搁在桌上这些事实,再考虑到你的社会地位和跟你的社会地位有关的习惯,可以说我在既害怕又违反我意志的情况下,不得不产生一种怀疑——一种当然是残忍的,但却是公正的怀疑。我还要加上一句,而且重复一遍,尽管我已经有十足的把握,但我明白,我现在提出这样的指控,是冒着某种危险的。但你也应该清楚,我是不会把这种事情轻易放过的,我已经出来揭发你,并且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姑娘,那是因为你恩将仇报!怎么说呢?我请你到我那边去,是为了要资助你的贫困的亲属,我还当即送了你十个卢布。而我所做的这些,却换来你这样的报答。这真是太不像话了,所以我应该给你一个教训。你自己再想想看吧!再说,作为你最忠实的朋友(因为目前你不会有比我更好的朋友了),请求你回头吧!不然,我是铁面无私!好了,你说怎么办吧?”

“我什么也没有拿呀!”索尼娅惧怕似的低声说着,“你给我的十个卢布,还在这里,你拿回去吧。”

索尼娅从衣袋里把手巾抽出,解开了,取出那十个卢布的票子,交还给彼特·彼特罗维奇。

“那一百个卢布呢?你不承认是你拿的吗?”他厉声地斥责着,也不拿那票子。

索尼娅向四周看了看。只见大家都向她投来惊恐、严厉、讥讽和仇视的眼神,她看了看拉斯柯尼科夫……他靠墙站着,交叉着手臂,也在用灼灼的眼神看着她。

“哦,上帝呀!”索尼娅大叫起来。

“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我们还是报警吧!现在我极其诚恳的请求你,请你派个人去把看门人叫来吧!”彼特·彼特罗维奇低声而温和地说着。

“慈悲的上帝呀!我早就知道她是贱骨头呢!”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高举着手臂喊道。

“你早知道吗?”彼特·彼特罗维奇急忙根据她的话说,“那么我想你以前就已经根据某些情况而得出这样的结论了:我请你,高贵的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请你记住你在许多证人面前说过的这句话。”

四周的人于是开始议论纷纷,大家都骚动起来。

“什么?”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突然清醒过来,发觉事情不妙,她大声喊着,冲向彼特·彼特罗维奇,“你说什么?你诬赖她偷你的钱?你说的是索尼娅吗?啊,卑鄙,你真卑鄙!”她又跑到索尼娅面前,用一双瘦削的手臂抱着她,紧紧地抱住她。

“索尼娅!你怎么能拿他的十个卢布呢?傻瓜,拿给我!把那十个卢布给我,一起给我呀!”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从索尼娅手上一把把那票子拿了过去,揉成一团,然后对着卢仁的脸扔过去。那纸团打中了卢仁的眼睛,又掉在地上。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立刻把票子捡起来。彼特·彼特罗维奇勃然大怒。

“把这个疯婆子给我拿住!”他嚷着。

这时,站在门外面的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身边又出现了几个人,那两位外地来的女士也挤在他们中间,向里面张望着。

“什么?疯婆子?我是疯婆子吗?混蛋!”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咆哮着,“你这个混账东西、讼棍、下流无耻之徒!索尼娅,索尼娅能偷他的钱吗?索尼娅是贼吗?她施舍给你还差不多,混蛋!”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突然大笑起来,“你们看到过这样的混蛋吗?”她转向那边说,“你也是呀!”她看见女房东了,“你也是呀,你这个不要脸的德国佬,你也说她是个贼,你这穿硬布裙的普鲁士母鸡!她一直没有走出这屋一步:她从你这个无赖那边回来,就一直在我身旁坐着,大家都看见她的。她坐在这边,在罗佳的旁边。你可以搜她的身!她没有离开过这边,如果钱是她拿的,一定在她身上的!搜她呀,搜她呀!但是,如果你搜不到的话,那可对不起,老兄,你是要负责的!那我要到皇帝那边去见的,到我们仁爱的皇帝那边去,伏在他的足下的,就在今天,马上就去!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女人!他们会让我进去的!你以为她老实,你就想欺辱她,是这样的吗?但你错了,因为我是不好欺负的,你打错算盘了!你现在就搜,赶紧搜哇!”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真是气疯了,她在狂怒中把索尼娅推到彼特·彼特罗维奇那边去。

“我是打算搜,我会负责的……但你且冷静一下吧,太太,你自己安静点儿吧。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不好惹的……嗯,嗯,至于那事……”彼特·彼特罗维奇慢慢地说着,“应该当着警察的面……但事实上证人已经很多了……我准备好了……不过,因为男女的关系……一个男人是很难办到的……但有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协助……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做事也是不妥当的……该怎么办呢?”

“你爱找谁就找谁!谁愿意搜就搜好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喊着,“索尼娅,你把一切的衣袋都解开来!你看哪,看哪,你这混蛋,衣袋都是空的,这是她的手巾。这是另外一个口袋,你看哪!你看清了吗?看清了吗?”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把索尼娅的两个衣袋都解开来——甚至可以说是扯出来。但在她翻开右边的衣袋时,突然有一张纸掉出来了!由空中抛落在彼特·彼特罗维奇的脚下。大家全看见了,有好几个人顿时惊叫起来。彼特·彼特罗维奇弯下腰去,把那纸捡了起来,举到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打开一看,是一张叠成八折的一百卢布的钞票。彼特·彼特罗维奇于是举起那张钞票,绕了一圈,把那张钞票给大家看。

“贼!快给我滚出去。警察,警察呢?”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高喊着,“一定要把她们送到西伯利亚去,滚!”

这时,周围的人一齐呼喊起来了。拉斯柯尼科夫却沉默不语,只是用眼睛瞪着索尼娅,偶尔也瞥视彼特·彼特罗维奇几眼。索尼娅呆呆地站着,没有什么动作,像是一个麻木的人,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惊讶。可是没过多久,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哇的一声哭了,用手遮住了脸。

“不,这不是我!我没有拿过!这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哇!”她悲伤地痛哭着,扑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怀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紧紧地抱着她,好像要用自己的胸膛来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来欺负她似的。

“索尼娅!索尼娅!我不相信这事的呀!你看,我不相信这事的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叫道(尽管已经证据确凿),她抱着索尼娅,把她当成婴孩似的摇着,接连地吻着她的脸,又握住她的两只手,使劲地亲吻着,说:“说是你偷的!他们是怎样地蠢哪!啊!上帝,你们都是蠢货、蠢货!”她对着满屋的人喊道,“你们不明白,你们不明白,她是有怎样的一副好心肠,她是怎样的一个好姑娘!她会偷吗?她是宁愿把她的破败衣服卖了,赤着脚来帮助你的,如果你用到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哪!她有‘黄色执照’,那是为了我的孩子们的饥饿,才出卖了她自己的肉体呀!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这是如何的一顿丧餐哪!慈悲的上帝,救助她吧,你们为何都站着看呢?罗佳,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替她辩白呢?难道你也相信有这回事吗?你们连她的一根小指头也抵不上,你们这班人……上帝呀!你该保护她呀!”

这个可怜的、患肺病的、毫无援助的妇人的哀号,似乎感动了一班听众。那困苦的、瘦削的、害肺病的脸,那燥涩的、带有血迹的嘴唇,那嘶哑的喊叫声,那小孩一样的泪珠,那自恃的、呆气的,以及绝望的呼救,是这样地动人,大家都好像有点儿感动了。就是彼特·彼特罗维奇本人,也开始动了恻隐之心。

“太太,太太!”他用威严而诚恳的声音喊道,“这桩出乎意料的事,对你的名誉没有什么损失呢,又没有人说你是主使者和同谋者,尤其当你把她的衣袋翻解出来,证明她是犯法,而显出你事前毫无所知的时候。如果贫困使得索尼娅做这勾当的话,我是最会,最会表示宽恕的,但你为何不承认呢,好姑娘!你怕羞耻吗?那是第一次吗?也许你是糊涂了吧?这是可以理解的,非常可以理解的……但你为什么自甘堕落,做出这样的勾当呢?诸位!”他对在场的所有人说道,“诸位!因为我可怜她,可以说,是同情她吧,所以我准备原谅她,不再计较!只希望这种耻辱,能作为你未来的一个教训!”他又对索尼娅说着,“我不愿深究此事了。算了吧!”

彼特·彼特罗维奇偷偷地看了拉斯柯尼科夫一眼,他俩的目光正好相对着。拉斯柯尼科夫眼中冒着火,好像要把他吞下去似的。这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句话也没有听见。她像疯了似的,只是抱吻着索尼娅,小孩子们也去抱着索尼娅,而且波琳卡——她虽不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她满脸都是泪痕,抽抽噎噎地拼命哭着,她把那张哭得红肿的美丽小脸贴在索尼娅的肩膀上。“好卑鄙呀!”突然有人在门口大声喊着。

彼特·彼特罗维奇立刻转过来看。

“多么卑鄙呀!”安德列·谢苗诺维奇直瞪着他的脸,又说了一句。

彼特·彼特罗维奇不禁吓了一跳——在场的所有客人也都察觉到了。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走进了屋子。

“你要让我当证人吗?”他走到彼特·彼特罗维奇面前说着。

“什么意思?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你说什么?”彼特·彼特罗维奇问着。

“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一个破坏人家名誉的人,就是这样!”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愤慨地答着,用他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严厉的盯着他。彼特·彼特罗维奇气恼极了。拉斯柯尼科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在抓每一个字,推敲每个字似的。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彼特·彼特罗维奇这下真的被弄得瞠目结舌了,而且开始变得张皇失措起来。

“如果是那个意思……”他讷讷地说着,“你究竟要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没有疯,但你倒是一个无赖……大骗子,太卑鄙了,我都听见了。我故意在外面等着弄清楚这件事,就是此刻我也还要说,这是完全不符合逻辑的……但是,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呢?到底是什么目的?——我还是不明白!”

“我到底做了什么啦?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胡乱猜疑了,是不是你又喝多酒了?”

“你才喝多了呢,你这个卑鄙的东西,而不是我!我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因为这与我的信念相违背。现在,我愿意到法庭去起誓,要我起什么誓,我就起什么誓,因为我亲眼看到你偷偷把钱塞到她的衣袋里的。我当时真傻,还以为你是出于仁慈才这样做的呢。当时,你在门口和她分手时,你趁着她已经转过身去,用右手握着她的手,然后用左手把那张叠好的钞票塞进她的衣袋里。我看见了,是亲眼看见的。

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对在场的客人一再申说着,卢仁的脸顿时刷的一下子变白了。

“你胡说什么,你真是疯了!”彼特·彼特罗维奇咆哮着,“你当时站在窗口,怎么能看清钞票呢?你是近视眼……这是你的错觉。而且她在你面前——她亲口说我只给她十个卢布。我怎会给她一百个卢布呢?你别胡说了!”

“不,这不是错觉,更不是胡说!”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又申说着,“虽然我站得很远,但我什么都看到了。没错,我当时是站在窗口,的确很难看清钞票(这话你倒是说对了),但由于一个特殊的情况,使我确切地知道那是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因为当你要把十卢布的钞票给索尼娅时,你从桌子上同时拿起了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这个我看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站得很近,而且由于当时我的大脑生出一个想法,所以我一直注意你手里拿的这张钞票)。你把钞票叠好后,就一直拿在手里,后来我差点儿把这事给忘了,可是当你站起身来时,因为我的脑子又生出同样的想法,就是你想接济她,可是又想瞒着我。于是,我开始注意你的动作——而且最后看到你如愿以偿地把钞票偷偷地塞进她的衣袋里。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可以发誓。”

列别加尼科夫差点儿喘不过气来,而周围的人们也发出各种各样的感叹声,大部分是表示吃惊的,但也可以听到一些气愤的叫喊声。大家都向彼特·彼特罗维奇挤过去,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则冲到列别加尼科夫跟前。

“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我看错你了,你是来保护她的!只有你是援助她的!她是一个孤儿,上帝叫你来救她了!”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简直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竟然立刻跪在他的面前了。

“全是胡说!”彼特·彼特罗维奇气得暴跳如雷,咆哮起来,“你的话全是胡说!‘我忘了,我想起来了,我忘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么,我故意栽赃了?那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和这个姑娘有什么利害关系呢?”

“做什么?那只有你自己明白,但我所说的全是事实,不用怀疑的,我之所以一点儿也没有弄错,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正是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正当我要向你道谢,跟你握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为什么把那钞票偷偷地塞给她呢?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要偷偷地给?难道只是为了瞒着我吗?当时我还断定,你的确是不好意思把这么多的钱当着我的面给人家。当然,我还想,也许你是想给她一个意外的礼物,让她发现自己的口袋里多了一百卢布时感到惊喜(因为我明白,很多做好事的人极愿意遮饰他们的善举的)。接着,我又想,你是想考验她一下,当她发现那一百卢布之后,会不会前来向你道谢!后来我又想,你不愿让人家感谢你,正如俗话所说,不让右手知道……总而言之,我当时心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最后我决定不再想这些了,留着以后再去仔细地想吧,但我还是觉得,把我所知道的你的秘密暴露在你面前,是有失体统的。但我的脑子又立刻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在没有留意那张钞票之前,她会把那钱弄丢的,因此我才要到这边来,告诉她你将一百布卢塞在她的衣袋内。但在路上,我先到柯贝利亚特尼科夫太太家去,把《实证法概论》带给她们,并且向她们推荐了皮杰利德的文章(当然,也推荐了瓦格纳的文章)。然后,我才到这边来,却发现这里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如果我没有看见你把那张一百卢布的钱票塞入她的衣袋内,我会有这种想法和考虑吗?”

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讲完他的这套长篇大论,末了又下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这时,他已经很疲倦了,甚至满脸都是汗水。唉,他既不懂他国的语言,甚至连俄语也不能确切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因此,在这番慷慨言辞之后,更显得疲倦了。但他的辩论竟有一种效力。他这样的热心,这样地坚决说话,大家都觉得有理,而且相信他的话了。而彼特·彼特罗维奇意识到,当前情形对他显然是不利的。

“如果你怀着这些愚见,那关我什么事呢?”他嚷道,“那不是铁证啊!你可以胡思乱想的,我对你说吧,你是在撒谎,先生。你在撒谎、毁谤,因为我不赞同你那些自由思想、无神论的社会主张,所以你就怀着仇恨的态度,恶意诋毁我了!”

但是,这个奇怪的论调对于彼特·彼特罗维奇丝毫没有用处,相反,四周响起了一片不满的声音。

“啊,你扯到哪里去啦!”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喊着,“那是胡说,去喊警察来,我会发誓的!我真的有些遗憾,怎么他胆敢做出这样可耻的行为呢?可怜又可恨的人哪!”

“我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敢做出这样的行为,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起誓。”拉斯柯尼科夫终于挺身而出,用斩钉截铁的声音作为他的开场白,并直向前走去。

他看上去即坚决而又从容不迫,只要看一下他的神气,大家就可以看出来,他的确真的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而且真相就要水落石出了。

“我现在已经把这一切都弄清楚了!”拉斯柯尼科夫对着安德列·谢苗诺维奇继续说着,“这事情一发生,我就开始怀疑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卑鄙的阴谋。而我之所以怀疑,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一些特殊情况,我马上就会把这些情况告诉大家:全部的关键都在这里!至于你,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你宝贵的语词终于使我彻底弄清楚了一切。我请诸位听我说:这位先生(他指着彼特·彼特罗维奇),最近和一位年轻的姑娘——我的妹妹杜尼娅——订了婚。但他一到彼得堡来,便同我吵闹,就在前天吧,我们初次会面时,我把他从屋里赶了出去——有两个证人可以证明这事。他是一个十分狠毒的人……前天我不知道他在这边,在你的屋里住,在我们吵闹的那天——前天——他见我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点儿钱,那是给她料理我那去世的朋友马美拉多夫的丧事用的。他就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母亲,说我把钱送给人家了,不是送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而是赠给了索尼娅,并且用各种难听的话说及……侮辱索尼娅的人格,换言之,就是暗示我对索尼娅的态度的怀疑。这一切分明是离间我和我母亲及妹妹呀,对她们暗示我是将母亲所寄给我的仅有的钱,完全花在卑鄙的事情上。昨晚,在我母亲和妹妹面前,而且当着他的面,我声明我是把钱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办丧事的,绝非给我不认识的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然后我又加上一句,他——彼特·彼特罗维奇——虽然自命不凡,但他的一切行为德行,甚至连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他问我:我是不是愿意让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坐在我妹妹的身旁?我回答说,那天我已经这样做了。我的母亲和妹妹没有听他的话,他就异常恼怒,便渐渐对她们加以无礼的言行。最后,他终于和我们闹翻了,我们把他赶了出去。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现在,我要请大家特别留意:你们可以想一想,如果他现在如愿以偿地证明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是小偷,他就会向我的母亲和妹妹证实,说他的怀疑是完全正确的。而且,他对于我把我的妹妹放在跟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同等的地位感到很恼火,而他攻击我是为了保护和保全我的妹妹——他的未婚妻的声誉。这样,他就可以离间我们一家人了,而他也能够重新博得我母亲和妹妹的好感,而且还可以对我个人进行了报复,因为他有理由认为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荣誉和幸福对我是十分珍贵的。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我所知道的就是这样。这也是这件事情的全部原因所在,不可能会有其他的原因!”

拉斯柯尼科夫就这样把他的解说讲完了。在场的人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虽然他的讲述常常被听从的感叹声所打扰,尽管他的话一再被打断,但他说得明白、果断、正确、沉稳,他的坚决的口气,他的确切的音调以及庄重的脸色,都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的,是的,那是的!”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欣然赞叹地说,“那当然是的,因为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一到这边时,他就问我,你是否也在这边,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客人之中。这是他叫我到窗口去,私下里偷偷问我的。可见,他需要的是你一定要在这边,这对他是很重要的!正是这样,一点儿也没错!”

彼特·彼特罗维奇一言不发,只是鄙夷地笑了笑。但是,他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而且露出仓皇的神色。他好像在想着解围的方法。也许他很想不顾一切地一走了之,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样等于直接承认,他们对他提出的非难是符合事实的,他的确是诬陷了索尼娅。此外,那些已经喝得很兴奋的客人,此刻更是受到鼓动,也不会允许他就这样走掉。那个军需部书记虽还没有明白一切情形,但他的声音比谁都响亮,并且发出了对彼特·彼特罗维奇憎厌的评论。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喝多了。这时,各屋里的房客也都进来了。那三个波兰人尤其兴奋,并对彼特·彼特罗维奇嚷骂着:“这位先生真是一个无赖!”而且还用很不清楚的波兰话讥笑着。索尼娅全神贯注地谛听着,虽然她也好像没有明白这所有情形,因为她的神志好像才恢复过来呢。她只是看着拉斯柯尼科夫,好像她的安全就在他手掌中一样。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艰难地呼吸着,她已经异常地疲倦了。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呆若木鸡地站着,张着口,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她只见彼特·彼特罗维奇无缘无故地被人打倒了。

拉斯柯尼科夫又想开口,但他们没有让他再说。大家都围着彼特·彼特罗维奇,发出恫吓和诟骂的喊声。但彼特·彼特罗维奇一点也不怕。他看到自己对索尼娅诬害已经失败,便索性采取蛮不讲理的态度:“离开点,诸位先生,离开点儿!不要拥挤,让我过去吧!”他在人群中挤了过去,说道,“请您不必恐吓我,我对你们说,那是没有用的,你们会毫无所得的。恰恰相反,你们是用暴力硬把一件刑事案给遮盖过去了,你们必须对此承担责任。我现在已经把小偷给彻底揭发了,我会依法起诉的。我们的法官不会没有眼睛的,而且……也不像你们这样喝得醉醺醺的,他们不会相信这两个穷凶极恶的无神论者、煽惑家和自由思想者的证明。这两个人诬陷我,是出于个人的私仇,他们已经愚蠢地不打自招了……喂,你们让开路哇!让我过去!”

“请你马上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请你马上给我搬走!我们之间已经完了!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跟他说了整整两个星期,说得口干舌燥的!”

“要知道,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前几天我曾经亲口告诉你,我要搬家了。是你勉强留下我;现在我可要再加上一句:你是一个混蛋。我劝告你为着自己的脑袋和近视眼,快去看看医生吧。你们让我过去,诸位先生!”

他要勉强挤过去。但那军需部书记不让他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他从桌上抓过一只杯子,向彼特·彼特罗维奇身上摔过去,但那杯子却落在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身上。她呼号着,而那军需书记因为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跌倒在桌子底下。彼特·彼特罗维奇回到他的屋子,半个钟头后,他就离开这住宅了。索尼娅性格本来就怯懦,在这之前,总是以为自己该受人虐待,受人侵害的。直到这时,她还以为她只要在人家面前谨慎、和气、服从,就可以避免祸害。她灰心失望到了极点,但她还是逆来顺受,耐心地忍受着,也并没一点儿怨愤。可是这回,她是初次受人家的冤枉,她觉得太悲伤了。当她回过神来,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后,尽管她知道自己已经取得了胜利,自己的冤屈得到昭雪,但那种无依无靠、受尽欺凌的感觉,使她突然感到揪心的疼痛。于是,她的歇斯底里地发作了,她再也无法忍受,从屋里冲出去,跑回家去。这是在卢仁走后几乎马上发生的。而当酒杯子在喧笑声中摔到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身上时,这房东太太也忍受不了平白无故地哑巴亏。她于是认定这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惹的祸,便立刻咆哮着如同一个泼妇向她身上扑了过去。

“立刻滚出我的屋子!赶快走!”她一边说着,一边抓起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所有的东西,摔在地板上。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大惊失色,喘着气,差点儿昏了过去,她竭力从床上跳了起来,向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冲过去。但她不是这位房东太太的对手,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像对付一根鸡毛一样,一下子就把她甩开了。

“怎么?你肆无忌惮地诬陷人还不够吗?——这个贱东西还欺负我!怎么!在我丈夫下葬的日子,你在我家吃饱喝足了,就要把我们撵出去吗?要把我们孤儿寡妇一起赶上街头吗?那要往哪儿去呢?”那可怜的妇人恸哭着、悲咽着,只是喘着气。“上帝呀!”她忽然眼睛闪着光哭道,“难道没有公理吗?你不援助我们这些孤儿寡母,谁来援助呢?我们就等着吧!世间总有法律和公理的,我会等到的!你等待着,泼辣的家伙!波琳卡,你和小弟弟们站在一起,我就回来的。如果你要在街头等,你也等着我。我们去看看,世间到底有没有公理呀!”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把马美拉多夫在世时,说过的那绿色的包头布围在头上,从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仍在屋子里闹哄哄的房客中挤了过去,她恸哭流涕地跑到街上去——怀着茫然的希望,想立刻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公理,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波琳卡抱着两个弟弟妹妹缩在墙角的一个箱子上,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她搂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等着母亲回来。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在房里翻天倒地的号叫着、哭诉着,能抓到什么就摔什么,闹得没完没了。房客们则七嘴八舌地吵嚷着——有的人在尽情地畅谈着刚才发生的事,有的人则互相争吵,有的人则干脆唱起歌来……

“现在,我也该走了!”拉斯柯尼科夫想着,“嗯,索尼娅,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于是,他直接向索尼娅的住处走去。

第四节

拉斯柯尼科夫自己虽然有那么多恐惧和痛苦,但这次他却承担起了索尼娅极有力的辩护人,使她没有受到卢仁的侮辱。他在那天上午受了那么多的折磨之后,能有机会改变一下他那变得不能忍受的心情,倒似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至于促使他挺身而出保护索尼娅的那种强烈的私人感情,那就更不待言了。此外,还有一件事情在他的心目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使他感到惶恐不安,特别是在有的时候,那就是即将与索尼娅的会面时,他必须告诉她:到底是谁杀死了丽莎维塔,他预感到自己会经受到可怕的痛苦,所以他使劲地挥手,好像要把那个痛苦赶走似的。所以,当他离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家时,不禁大喊道:“嗯,索尼娅,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呢!”他表面上还是很高兴,还处在刚才挺身而出,因战胜彼特·彼特罗维奇而振奋的状态中。但是,当他走到索尼娅屋子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一阵胆怯和恐惧。他又在门口呆站着,奇怪地问着自己:“他一定要跟她说到底是谁杀了丽莎维塔吗?”这是一句奇怪的问话,因为他同时又觉得,这事不仅不能告诉她,甚至推迟一下这个时刻,哪怕是暂时推迟,也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可能,只是感觉到一点,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必然面前的无能为力,这种心情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为要减少自己的不安和苦痛,他于是立刻把门推开,并在门口看到了索尼娅。她正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脸坐着。她一见拉斯柯尼科夫进来,便立刻站起身来迎接他,好像她正在等待着他似的。

“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了!”她在随着他走到屋子中间时这样迅速地说着。很显然,她急于要对他说这句话。她等他就是为了要跟他说这话。

拉斯柯尼科夫走向桌子旁边,坐在她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她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和昨天的情形完全一样。

“嗯——索尼娅,”他说着,觉得他的声音在颤抖,“这全是因为‘你的社会地位和那些有关的习惯’。你现在明白这句话吗?”

索尼娅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只是希望不要如你昨天那样对我说话吧!”她解说着,“请你再不要提起那些话了。我的痛苦已经够了……”

她随即又微笑着,因为担心他听了自己的这句话而不高兴。

“我真不该离开那边,这个时候那边会有什么事情呢?我得回去看看,但是我总想……你会去的。”

他对她说,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把她们撵出住屋,还说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已经不知到什么地方去“找公理”了。

“我的上帝呀!”索尼娅喊着,“我们快去看看吧……”

她连忙拿起披肩。

“你总是这样!”拉斯柯尼科夫生气地喊着,“除了她们,你就没有别的想法了!跟我在一起待会儿吧。”

“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上哪儿去了呢?”

“你可以不必担忧,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不会失踪的,她既然已经跑出去了,自然会到你这儿来的!”他急躁地继续说着,“如果她到这边来找不到你,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索尼娅顿时感到左右为难,痛苦地坐下了。拉斯柯尼科夫默默地看着地板,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这回彼特·彼特罗维奇不会再控诉你了!”他说着,没有看索尼娅,“但他也许在想,如果没有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和我,他就会把你送到法院去呢!你说是不是?”

“是的!”她低声应着,“是的!”她心不在焉地重复说着。

“我本该早在法院了。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替我抱不平,真是出乎意料呢!”

索尼娅沉默着。

“你如果坐牢了,那又如何呢?还记得昨天我说过的话吗?”

她没有答复,他在等着她的回答。

“我想你又要喊‘不要提起那事吧,别说了!'”拉斯柯尼科夫勉强地大笑着,“怎么,你又不说话了?”过一分钟,他又问,“我们一定要谈点儿事情,我要知道你怎样解决某个‘问题’,正如同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所说,你打算怎样去解决呢(他说话好像开始颠三倒四了)。不,真的,我是认真的呀。索尼娅,如果你事先就知道了卢仁的一切打算,也知道(就是说确切地知道)他的那些打算会使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和孩子们彻底毁掉,而且也把你也一块儿赔上(因为你认为问题自己算不了什么,所以不过是赔上罢了)。还有……波琳卡也这样……因为她将要走和你一样的路呢。嗯,如果这一切都要你来解决:你是让他活在世上,还是让他们活着呢?也就是说,是让卢仁活下去继续为非作歹呢,还是让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死呢?你将如何解决呢,他们当中谁应该死掉?”

索尼娅不安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这几句颠三倒四的问话有些莫名其妙,好像他想着弯子跟她说明一个问题似的。

“我已经预料到你会问我这类问题了!”她说着反复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已经预料到了,但你又该如何去解决呢?”

“你为什么要去问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呢?”索尼娅有点儿不开心地说道。

“那么让彼特·彼特罗维奇活下去,继续为非作歹吧!就边这样一个问题你也不敢决定吗?”

“但我知道上帝的意思……为什么要问不能问的事情呢?尽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有什么意思?这些是我能够决定的吗?我又不是法官,怎么可能决定谁死谁活呢?”

“哦,如果这里面包含着天意,那就毫无办法了!”拉斯柯尼科夫恼怒地说着。

“你到底要说什么,还是明白地告诉我吧!”索尼娅生气地喊着,“你又引到别的事情去了……你是为了给我增加痛苦才来找我的吗?”

她忍不住悲伤地哭了。他带着一种阴郁、愁苦的表情看着她。这样过了大约五分钟。

“当然,你说得对,索尼娅。”他终于轻轻地、温柔地说着。他突然改变了态度,原本故意无礼和无可奈何地刁难腔调消失了。他的声音也忽然变得微弱了。“我昨天对你说的那些,我不是来求恕的,可是我刚一开口,就几乎是向你求恕……我所说的关于彼特·彼特罗维奇和天意的那些话,都是为我自己说的……我这是在向你求恕呀!索尼娅……”

他勉强地露出一丝微笑,但他那苍白的笑容中,却有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低着头,两手捂着脸。

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对索尼娅恼恨的辛酸感觉,从他的心里掠过。这种感觉使他感到惊讶和害怕,他忽然抬起头来,凝神地注视着她。但迎接他的,却是一种不安的、痛苦的表情和目光。这表情和目光中,隐藏着爱情。于是,他的恼恨如梦幻般地消失了。但是,那不是真实的爱情,而他却把它当作真实的爱情了。那意念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又用手捧着脸,低垂着头。面色忽然变得灰白,从椅上跳起,看着索尼娅,一声不响,又机械地坐在她的座上。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像极了当初他站在那老太婆的身后,已经把斧子从绳套中拿下来,觉得已经到了“再也不能错过”的时刻了。

“你怎么了?”索尼娅惊吓地问道。

他什么也没说,也根本说不出来什么,这完全不是他原来打算的那种宣布的方法,他也不明白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轻轻地走到他跟前,在床边,在他身边坐下,等着他,眼睛只是注视着他,心在嗵嗵地跳动着。他那灰白色的面孔正对着她,嘴唇抽动着,显得十分无力,好像要说什么。这时,索尼娅的心中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

“你怎么了?”她重复问着,并稍微离开他一些。

“没什么,索尼娅,不要害怕……荒唐!真是荒唐,如果你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那的确是太荒唐了。”他如同不省人事般地咕哝着,“我为什么要来折磨你呢?”他看着她,突然又补充了一句,“真的,为什么呢?我总是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呢,索尼娅……”

在一刻钟前,他也许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现在他无奈地说出来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全身在颤抖着。

“唉,你是多么痛苦哇!”她可怜地低语着,并注意地看着他。

“那真是太荒唐了……听我说呀,索尼娅。”他忽又笑了,这是一种勉强地、无可奈何地微笑,这种微笑持续了数秒钟,“你还记得昨天我想对你说的话吗?”

索尼娅不安地等着。

“我走的时候,曾经对你说,也许我们是永久辞别了,但我今天如果来的话,我将对你说是谁……是谁把丽莎维塔给杀了。”

她全身不禁抖颤起来了。

“嗯,现在我来告诉你吧!”

“你昨天说的话当真吗?”她吃力地低语着,“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立刻问着,好像已经恢复了神志似的。

索尼娅的脸色愈加苍白了,她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我知道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他们已经找到那个人了吗?”她怯生生地问着。

“还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又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他转脸对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你猜吧!”他又露出了之前那种勉强而无力的苦笑。

她的全身又颤抖起来。

“但……你为什么这样地恐吓我呢?”她微笑地说着,好像一个小孩。

“既然我知道……那么很显然,他肯定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拉斯柯尼科夫继续说着,仍然注视着她的脸,好像无法将自己的视线移开,“他……本来不是要杀丽莎维塔……他……他无意中把她给害了……他要在那个老太婆独自一个人在家时,把那老太婆给杀了,他就到那边去……可是那时丽莎维塔恰恰进来了……他就随手把她给杀了。”

一刹那可怕的时间过去了。他俩仍是互相对视着。

“现在!你能猜出来吗?”他突然问着,好像自己正在从楼顶上跳下去似的。

“不……不……”索尼娅低声说着。

“仔细地看吧。”

他一说出这话,原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又突然袭击了他的内心。他看着她,忽然好像在她脸上见到丽莎维塔了。他很清晰地记得丽莎维塔脸部的神情,当他提着斧子走近她面前的时候,她向后退到墙壁,伸出了手,露出孩子气的恐怖的脸,呆呆地、惊恐地看着使她害怕的那个东西,一面往后退,一面把手伸出来,好像要大哭了似的。现在,索尼娅也几乎是那样的情景。她露出同样的无力和恐怖的目光看着他,忽然伸出了左臂,无力地用手指头抵住自己的胸脯,然后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地离开他,继续往后退着,眼睛则仍然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她那恐怖的神色,渐渐地也转到他的脸上了。他也死瞪着她,并露出同样的、孩子似的笑容。

“你猜到了吗?”他末了低声问。

“上帝呀!”她发出一种恐怖而痛苦地哀号。她再也支撑不住了,无力地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但不到一分钟,她又起来了,走到他面前,握着他的双手,用她那瘦弱的手指紧紧地攥着,仍是那样地凝视着他的脸部。在这最后的绝望一瞥中,她竭力想从他的身上看出或捕捉到哪怕是最后的一线希望。可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一点儿疑问也没有,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后来,每当她回想起这一刻的时候,她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当时她马上就明白了一切呢?要知道,她当时还不能说,比如,她已经有预感了。可是现在,他刚这样对她说,她就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有这个预感了。

“好了,索尼娅,已经够了!不要再折磨我了!”他痛苦地哀求着。

他丝毫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想过要这样对她说,可是结果却是这样的!

她跳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交叉着手臂,走到房中去;但很快又回来,依旧坐在他的身旁,她的肩部差不多挨着他了。突然,她吃了一惊,好像是被给捅了一刀似的,全身颤抖着,大叫一声,然后跪在他的面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呀……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呀?”她绝望地说着,然后跳起来,用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紧紧地搂着他。

拉斯柯尼科夫向后退去,露出一种凄惨的微笑看着她。

“你真是一个古怪的姑娘,索尼娅——我对你说那件事的时候,你反倒抱着我,吻着我,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现在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比你更不幸的了!”她发狂似的喊着,没有听清他说什么。然后,便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了。

一种久违的感情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使他的心立刻软化了。他没有去抗拒这种感情,两滴眼泪蕴藏在他的眼眶中,就要掉下来了。

“那么,你不会离我而去吧,索尼娅?”他说着,几乎抱着希望似的看着她。

“不,不,不会,永远也不会,无论在什么地方!”索尼娅喊着,“我要跟着你,我要跟着你到天涯海角。嗯,上帝呀!嗯,我是多么不幸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早遇见你呢!为什么你不早些来呢?哦,亲爱的。”

“现在我不是来了吗?”

“是的,现在!现在怎么办呢!……一起,一起!”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说着,然后又紧紧地拥抱他,“我和你一起到西伯利亚去吧!”

她的这句话使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他的嘴角又浮现出原来那反感的、含有敌意的、像傲慢似的笑容。

“也许我尚不至于到西伯利亚去呀,索尼娅!”他说着。

索尼娅飞快地向他瞟了一眼。

在对这个不幸者最初的那种热烈和痛苦的同情过去之后,关于凶杀的恐惧又使她感到异常地可怕。而此时,当他说话的腔调一变,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是在听一个杀人犯在说话了。她惊愕地看着他。现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也不知道他怎样杀人,以及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这些问题和困惑都一齐涌进了她的脑海。于是她又不能相信了:“他,他是凶手!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在什么地方呢?”她十分困惑地说着,好像还没有恢复神志似的,“你,你怎么,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做那样事?……这是为什么呢?”

“哦,嗯——谋财害命罢了,索尼娅!”他显得很疲倦,好像很烦恼似的。

索尼娅惊呆了,但她忽然又喊着。

“你在饿肚子!你……为了养活你的母亲,是吗?”

“不,索尼娅,不!”他喃喃地答着,把脸转过去,“我不是很饿……我确是想养活我的母亲,但……也不完全是那样……不要再烦我了,索尼娅。”

索尼娅紧紧握住自己手臂。

“这,这是真的吗?上帝呀,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谁会相信呢?……你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儿钱给了别人,又去谋财害命,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唉!”她忽然喊着,“你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那些钱……那……那钱是……”

“不,索尼娅!”他打断了她的话,“那钱不是的。你放心吧!那钱是我有病时,母亲寄给我的,我给你们钱的那天……钱是我的——是我自己的。

索尼娅疑惑地听着,竭力地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至于那些钱……我真的不知道那里是不是真的有钱,”他轻声地继续说着,好像在思索似的,“当然,我从她的脖子上解下一个钱包,用羊皮缝制的……里面放满了物件……但我没有仔细看,因为我没有时间哪……至于那些东西,尽是一些链子、袖扣、领扣等这些东西。第二天早上,我就把这些东西和钱袋一同藏在V大街上一个庭院中的大石块下面。那些东西现在还在那边呢……”

索尼娅神情紧张地听着。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这是谋财害命呢?你不是什么也没拿吗?”她连忙乘隙而入地问着。

“我不知道……拿不拿那钱我现在也还没决定呢!”他说着,又沉吟起来,但他又觉醒了,露出一点儿讥讽的微笑了,“啊,我说了什么蠢话了,唉!”

索尼娅想,他是疯了吗?但不久又把这个想法排除了。“不,这也许别有原因吧!”她不了解地自语着。

“你知道吗,索尼娅!”他忽然露出信任的表情,向她问道,“我对你说:如果我只是因为饥饿而把她杀了!”他加重了语气,既神秘但又真诚地看着她,“那我现在就高兴了。这一点你应该了解的!如果我认为我做错了,于你有什么关系呢?而对于我的胜利,你又会得到什么益处呢?唉,索尼娅,我今天来到你这边就为了这些吗?”

索尼娅欲说又止。

“昨天我叫你和我一同离去,那是因为我觉得我只剩下你了。”“到哪里去呢?”索尼娅怯懦地问着。

“不偷盗,不杀人,你不用担心了,不是去做这个!”他悲伤地微笑着,“我们是道不同的呀……你明白,索尼娅,只是现在,只是此时此刻,我才明白昨天叫你和我一起到什么地方去!昨天我对你说的时候,尚不明白是什么地方。我为一点儿事求你,我为一点儿事到你这边来——不要离开我,你和我一起走吧,索尼娅!”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臂。

“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她说了呢?我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呢?”过了一会儿,他又绝望地叫起来,同时又以无限的痛苦的神情看着她,“现在你在等着我给你解释,索尼娅,你坐在这儿等待着,这我很明白。但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你会不懂,只是受苦……因为我的关系!嗯,你又恸哭了,又拥抱我。你为什么这样做?我负不起这个担子,因此就叫别人也来分担一点儿:‘你也受点儿苦吧,那样我会好过些!’你会爱这样卑贱的人吗?”

“你不也在受罪吗?”索尼娅喊着。

刚才的那种感情又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片刻间他的心又软化了。

“索尼娅,你要注意呀,我的心眼不是很好。这可以说明很多问题,我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我不好。别人是不会来的。但我是一个胆小鬼,又是……一个卑贱的人。但……无关紧要!问题并不在这里……我现在将告诉你,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呢!”

他停下来,陷入了沉思。

“唉,我们是道不同的!”他又喊着,“我们一点儿也不一样。可是,我为什么要来呢?我将不会恕宥自己。”

“不,不,你来倒是好呢!”索尼娅喊着,“我知道了要好些,要好多了!”

他痛苦地看着她。

“如果真是那样,又如何呢?”他说着,好像得到了一个结论似的,“是的,就是那回事!我要做一个拿破仑,因此就把她给杀了……你现在懂了吗?”

“不——不!”索尼娅诚恳地怯怯地低声答道,“你说吧,说吧,我会懂的,我自己心内会懂的!”她央求他说。

“你会懂吗?那好吧!”他稍微停了一下,思索了一会儿。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如果,也就是比方,拿破仑处在我的位置上,他没有土伦,没有埃及,也没有穿过勃朗峰口,让他去开创自己的事业,而代替这些功绩的,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老太婆,一个典当主,这时为了拿走她箱子里的钱,还得把她杀死。(为了自己的事业,你明白吗?)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别的出路,他会下决心干这种事吗?他会因为这件事太不光彩……嗯,而且是有罪的,而不愿这样做吗?嗯,不瞒你说,我对这个‘问题’苦恼了很久,直到后来,当我不知怎的忽然领悟到,他不但愿意这样做,甚至想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不愿意那样做?当时我真是惭愧极了。只要他没有其他的出路,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掐死,甚至不让她喊叫一声!……于是,我也……不再犹豫,学习这伟人的榜样……把她杀了。就是这样啊!你觉得可笑吗?真的,索尼娅,最可笑的事情也不过这样吧。”

索尼娅毫不以为这是可笑呢!

“你还是坦白对我说吧……不必绕弯子了!”她十分胆怯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央求着。

他向她转过脸来,悲伤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

“你说得对,索尼娅,当然,那全是胡说八道,都是废话!当然,我的母亲几乎一无所有,这是你所知道的。我妹妹只受了一点儿教育,却注定只能当一个家庭女教师,生活很不安定,她们的希望完全在我的身上了。我是个大学生,但我不能继续完成功课,被迫离开学校了。如果这样下去,再过十年或者十二年之后(如果情况好转的话),我可能会当上一名薪水一千卢布的教师或者官吏(他申说着,好像在背书似的),可是那时,我的母亲却由于操劳和愁苦,已经憔悴不堪了,而我仍旧无法使她过上舒适的生活,我妹妹……嗯,我妹妹当然过得更不好!而一个人,哪能一辈子对这一切漠然置之,忘记自己的母亲,又任凭自己的妹妹受人侮辱呢?这样的话,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她们去世之后,自己再娶妻生子,然后又身无分文地继续过着,最后在穷困潦倒中撇下他们不管吗?所以,我就要去弄那老太婆的钱财,把这些钱作为我头几年的用度,这样我就可以不打扰母亲了,保证自己可以继续念完大学,以及大学毕业后短期的生活费——所有的这一切,都必须要大刀阔斧地去干,以便为自己开创一个崭新的事业,过上完全独立的新生活……嗯……就是这样……嗯,不用说,杀死那个老太婆——这事我是做错了……嗯,罢了,不说了吧。”

他勉强地把话说完后,精疲力竭地把头低了下去。

“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索尼娅苦恼地喊着,“一个人怎么会……不,这不对,这不对!”

“你也看出这不对了。但我所说的都是实情,都是实话!”

“那怎么会是实情呢!上帝呀!”

“我只不过杀了一只虱子,索尼娅,一只没用的、可恶的、有害的虱子罢了。”

“难道人是虱子吗?”

“我明知道那并非一只虱子!”他回答着,古怪地看着她,“我只是在胡说,索尼娅!”他继续说着,“我早就胡说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说得很对!这里面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呢……我很久没有对谁说话了,索尼娅……现在我的头好痛啊!”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热病的火焰。他的神志几乎是错乱的;一丝勉强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嘴唇上。从他的兴奋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极端地疲乏。索尼娅也看出他已精疲力竭了。她知道,他很痛苦。她的头也开始发晕了。他的话说得这样奇怪:她好像多少也能听得懂一些,不过……“这究竟怎么了?怎么了呢?上帝呀!”她失望地捏着自己的手。

“不,索尼娅,不是这样的!”他忽然抬起头,又开口说道,好像一些新的思想突然使他激动了似的——“不是这样的!不过你最后……比如,比如我是一个自命不凡、疑心很重、居心叵测、卑鄙无耻、睚眦必报的人,而且……也许还有些疯疯癫癫。我方才跟你说我不能继续在大学里求学。但你知道我也许可以继续吗?我母亲她能把学费等寄给我,我当然可以买点儿衣服、鞋子和食物了。我还可以教书,每个小时能挣到半个卢布。拉祖米欣还在教呢!但我一狠心,我不愿再教下去了。(是的,一狠心这个词很好!)我困守在屋子里如同一只蜘蛛。我的小屋你去过的,你看见了吧……索尼娅,低矮的天花板和狭小房间,会压迫你的心灵和智慧的!唉,我如何讨厌那间屋子呀!但我不愿搬家!我有意不搬的!我会好久不出门,我也不愿去做事,吃得也很随便,我只是困在那里,什么也没心情做。娜斯塔霞拿什么给我,我就吃什么,她不拿给我,就是一天不吃也可以;我因为跟自己过不去,也不主动去要!夜里这边没有光,我就在黑暗中躺着,我不愿花钱去买灯烛。我本来还可以读书的,但我把书卖掉了;我桌子上的抄写簿的灰尘已经有手指那么厚了。我喜欢躺着思索。我常在思考……我是在做梦,种种的怪梦,也不用多说了!不过那时我才想……不,那不是的!我又说错了,你想,当时我常常问着自己:我怎么这么蠢呢,别人蠢——我知道他们蠢——我为什么不聪明点儿呢?我觉得,索尼娅,如果要等人家都变得聪明点儿,那太耗时间……我后来发现那是很难实现的,人自己不变,谁能使他改变呢?而且何必多费力气在那上边。是的,就是这样。这是天经地义的,索尼娅……就是这样……现在我知道,索尼娅,谁有健康的心智,谁就可以使唤他们。谁有非常的胆力,谁在他们的心目中就是对的。谁藐视的东西越多,谁就是他们的立法者。从来都是这样,将来也永远是这样。一个人如果看不到这一点,那他不是蠢货就是瞎子了!”

拉斯柯尼科夫说这些话时,虽是看着索尼娅,但他已经不管她是否能明白了。狂热已经完全支配他了,他处于一种阴郁的兴奋状态之中(他确实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这样谈过话了)!索尼娅明白,这些阴惨的信条已经成为他的信仰和法律了。

“那时候我才看穿了,索尼娅!”他兴奋地继续说着,“权力只给那些敢于弯下腰去把它捡拾起来的人。这里只需要一点,唯一的一点:人,一定要有胆量,敢于冒险!于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在大脑里形成了一种看法,这种看法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想到过!没有一个人!看得如白昼般地明晰。很奇怪,怎么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敢这样想,没有人敢把这一切都甩得一干二净!我……我有种种胆力呢……所以我把她给杀了,我有这种胆力,索尼娅!这就是全部的原因!”

“哦,别说了,别说了!”索尼娅抓住自己的手臂喊着,“你离开了上帝,上帝会加害你的,把你抛给恶魔呢!”

“那么,索尼娅,当我在阴暗中躺着,想象着这一切的时候,难道是恶魔在诱惑我吗?是不是?”

“别说了,不要笑,亵渎神灵的人!你不懂,你不懂,哦,上帝!他不会懂的!”

“别说了,索尼娅!我没有笑哇。我明白的,这是恶魔在诱惑我。别说了,索尼娅,别说了!”他一再说着,而且十分固执,“我在阴暗中躺着的时候,我全明白,这一切我都想过了,而且也小声地对自己说过……在每一个细节上,我都跟自己切实地辩论着,所有的这些,我全明白!当时,我是多么讨厌,多么讨厌这些无聊的废话呀!我想忘掉一切,然后重新再来,索尼娅,不再去想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像个傻瓜一样,冒冒失失地就这么做了呢?不,我是像聪明人那样去做的,正是这样,才把我给毁了。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比如说,如果我质问自己:我有没有权利去掌握权力?——我实在没有这种权利。或者,如果我提出一个问题:人是不是一只虱子?——其实,在我看来,人当然不是虱子,但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干脆什么问题也不想的人,人就是虱子……如果我在那些时日自寻烦扰:拿破仑会不会去做这件事?那是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我不是拿破仑。我该容忍那些思想交战的痛苦,索尼娅,我渴望把那些苦痛甩掉:我想只为着自己,不管好歹地把她杀了,我对自己也都不想撒谎呢。这种暗杀,也并非为了要关注我的母亲——那是胡说——也并非为了要得到金钱和势力,成为人类的一个恩主才去谋杀。这些全是胡扯!我是为了自己去干的,也许我成为他人的恩人,也许我像一只蜘蛛,人们都给我收在网里,吸取人们的心血,以过我的生活,这些我就不去想了……当我做那事时,索尼娅,我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别的呀……现在我全明白了……你要了解我!如果让我重来一次,也许我不会再犯这种罪了。我想弄清楚另一件事,因为是另一件事诱惑我向前去的。当时,我想立刻弄清楚,我跟大家一样,是一只虱子呢,还是人?我能够跨过障碍?我敢不敢弯下腰去拾起权力?我是一个颤抖的畜生呢,还是我有无权……”

“去杀人吗?你有权杀人吗?”索尼娅紧扣着自己的双手。

“唉,索尼娅!”他烦躁地喊着,好像要辩驳似的,但他又显出不屑一驳的样子,沉默起来,“不要打断我的话,索尼娅,我只想证明一件事,那时是恶魔诱我向前去,是他带着我,过后他就向我说明,我没有权利走那条路,因为我跟大家一样,不过是一只虱子!他把我尽情地嘲弄一番,所以我就到你这边来了,欢迎你的嘉宾吧!如果我不是一只虱子,我能到这来吗?听我说呀:当时我到那老太婆家去的时候,我不过想尝试一下……你应该知道的!”

“你把她杀了!杀死了!”

“但我怎样把她杀了呢?他们杀人就是那个样的吗?难道别人都像我这样去杀人的吗?以后我再告诉你,我是怎样去的……难道我杀死了那老太婆吗?我只是杀了自己,而不是她呀!我一下子就把自己给毁了,永远地毁了……但杀那老太婆的是恶魔,而不是我。罢了,罢了,索尼娅,罢了!让我安静一下吧!”他在痛苦的抽搐中大喊,“让我安静一下吧!”

他把胳膊支在膝盖上,两手紧紧地抱着头。

“我是多么的痛苦哇!”索尼娅放声恸哭起来了。

“嗯,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他问着,忽然仰起头看着她,露出绝望而尴尬的表情。

“你怎样做吗?”她跳起来喊着,她的满含泪水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你站起来”(她握住他的唇部,他站起昏沉沉地看着她)“现在就去,站在大街上吻着你所踩踏的泥地,再对着世人大声宣布:‘我是凶手。’那么上帝将会给你新生的。你去不去呢?你去不去呢?”她全身颤抖地问他,紧握住他的两只手,充满热情地注视着他。

她那突如其来的神采飞扬,使他很诧异,甚至是大吃一惊。

“你是否说到西伯利亚,索尼娅?我得到公安局去自首吗?”他惨然地问着。

“以受苦去赎你的罪吧,这是你该做的。”

“不,我不到他们那边去,索尼娅!”

“但你怎么活下去呢?你靠什么活下去呢?”索尼娅喊着,“现在怎么可能呢?怎么可以呢?你怎样对你母亲说?(啊,她们,她们现在怎么办呢)但我在说什么呀?你已经抛弃了你的母亲和妹妹。他已经把她们抛弃了!上帝呀!”她喊着,“怎么,他自己全明白这些的。离开了人,怎么能活下去,怎么能活下去呢!你现在怎么办哪?”

“不要像小孩似的,索尼娅!”他轻轻地说着,“我在他们面前有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到他们那边去?我对他们说什么呢?那不过是一个幻想……他们自己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还认为那样做是善行。他们是地痞无赖呀,索尼娅!我不去他们那边!我对他们怎么说呢——说我杀了她,没有拿钱,把它放在石块底下,是不是?”他露出悲伤的微笑,继续说着,“是的,我没有拿钱,他们会笑我,说我是蠢货呢。他们不会懂,他们也不可能懂啊。我为什么要到他们那边去呢?我不。不要像一个小孩似的,索尼娅……”

“那样你会非常痛苦的,你会非常痛苦的!”她一再说着,向他伸出双手,绝望地哀求他。

“也许我对自己太苛刻了!”他悲伤地说着,想着,“到底我是一个人,不是一只虱子呀,我自卑得太过分了,我还要较量一番呢。”

一阵得意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唇上。

“你的整个生活中将负着怎样的重担哪!”

“我会习惯的。”他忧郁地沉思着说,“听我说!”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要哭了,谈点儿正事吧:我是来告诉你,他们已经在监视我,并追寻我的踪迹呢……”

“啊!”索尼娅恐惧地喊着。

“嗯,你嚷什么?你不是希望我到西伯利亚去吗?怎么现在又害怕起来了呢?但我对你说:我不甘到警察局去自首呢。我还要跟他们较量一番哪,他们没有确实的凭据,奈何不得我的。昨天我是在极危险中,我以为要坏事了;但今天事情又变好了。他们所知道的事情都是模棱两可的,换言之,我可以因为他们的控告而对我有利呢,你懂吗?我学过这门功课。我会这样做的,但他们必然会抓捕我的。如果没有一件偶然的事,也许他们今天就已经把我关进去了,这是一定的,也许他们今天还会把我关进去……但那没关系,索尼娅,他们会让我出来的……因为他们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呀,而且永远不会有的,我可以这样说?他们绝不能这样妄自加罪的,罢了……我只是对你说,你明白就好……我也要设法对我的母亲和妹妹说,叫她们不要听信谣言,免得让她们受到惊吓……但,现在,我相信,我妹妹已经有保障了……我母亲也会安稳的……嗯,就是这样。不过谨慎点儿啊。我到牢狱时,你会来探视我吗?”

“哦,我会的,我会的。”

他们俩绝望而哀愁地并坐着,好像暴风雨后,被抛到荒凉的海岸上的孤零零的两个人,他看着索尼娅,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是多么深,但是,他又觉得,这样的爱是多么的沉重,又是多么的痛苦。是的,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在去看望索尼娅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一切希望和出路都寄托在她身上。他希望她多少能够分担他的一点痛苦,可是现在,当她把整个心都掏出来给他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加的不幸了。

“索尼娅,”他说,“如果我坐牢了,你最好不要去看我。”

索尼娅没有回答,她在哭,就这样过了几分钟。

“你身上戴着十字架吗?”她突然出乎意料地问,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

刚开始,他没有听懂她这话的意思。

“没有,没有戴,是吗?给,把这个拿去吧,是柏木的。我还有一个,铜的,是丽莎维塔的。我跟丽莎维塔交换了十字架,她把自己的十字架给了我,我把自己的小圣像给了她。现在我佩戴丽莎维塔的,这一个给你。你拿着呀……因为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她一再恳求说,“因为咱们要一同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给我吧!”拉斯柯尼科夫说。他不想让她伤心。但是他立刻又把伸出来接十字架的手缩了回去。

“不是现在,索尼娅,最好是以后再给我。”为了安慰她,他补上一句。

“对,对,还是以后,还是以后再给你吧,”她热情地附和着说,“等到你去受苦的时候再戴上它。你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戴上,咱们一同祈祷完就走。”

就在这时,有人在门外敲了三下。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可以进来吗?”门外传来了不知是谁的,却很熟悉,而且很客气的声音。

索尼娅吃惊地向房门跑去。列别加尼科夫那张生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脸朝屋里探了进来,眼光向里面张望了一下。

第五节

列别加尼科夫的神色显得惊慌不安。

“我是来找你的,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请原谅……我就料到,我会在这里找到你,”他突然对拉斯柯尼科夫说,“也就是说,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过我倒是想……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发疯了。”他突然撇开拉斯柯尼科夫,贸然地对索尼娅说。

索尼娅惊得大叫一声。

“也就是说,至少是看上去好像疯了。不过……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就是这样!她回来了——好像从什么地方被人赶了出来,也许还被打了……至少看上去好像是这样……她跑去找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但没找到他,他在一位也是将军的人家里吃饭……请你想想看,她就到他们吃饭的那个地方去……也就是到另一位将军家里了,而且,请你想一想,她坚持要把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叫出来,好像是要把人家从饭桌旁叫出来。可想而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人家赶走了她;她却说,她把他骂了一顿,还往他身上扔了什么东西。这甚至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怎么会没把她抓起来——这就不知道了!现在她正对大家讲述这件事,也对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说,只是很难听懂她说什么,她在大喊大叫,浑身发抖……哦,对了,她还嚷着说,因为现在大家都抛弃了她,所以她要带着孩子们上街去,背着手风琴,让孩子们唱歌跳舞,她也跟着唱歌跳舞,沿街卖艺,而且每天都到那位将军的窗子底下去……她说:‘要让他们都看到,父亲做过官,出身高贵的孩子们是怎样在街上乞讨的!’她打孩子们,孩子们在哭。她教廖尼娅唱《农家曲》,教男孩子跳舞,也教波琳娜·米海洛夫娜跳舞。她把所有的衣服都撕掉,给他们做了些像演员戴的那种小帽子;她带着一个面盆,敲敲打打,当作音乐……她什么话也不听……请你想想看,怎么会这样呢?这样下去绝对是不行的!”

列别加尼科夫还要继续说下去的,但是,听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索尼娅,这时突然抓起披巾、帽子,跑了出去,一面跑,一面戴上帽子,披上披巾。拉斯柯尼科夫也跟着她出去了,列别加尼科夫也跟在他后面。

“一定是疯了!”他对拉斯柯尼科夫说着,跟他到了街上,“我只是不想吓坏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所以才说了‘好像’,不过,这是毫无疑问的。据说,害肺病的人,结核也会突然跑到脑子里去;可惜我不懂医学。不过我曾试图说服她,可她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你跟她谈起结核了?”

“不完全是谈结核,反正她什么也不懂。但我要说的是:如果合乎逻辑地劝说一个人,告诉她,其实没有什么好哭的,那么她就不会再哭了。这是很明白的。你是不是也认为,她会不哭吗?”

“要是那样的话,生活也未免太容易了。”拉斯柯尼科夫回答。

“对不起,对不起;当然,要让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理解,那是相当困难的;不过你应该知道,巴黎已经在进行认真的试验了,单纯用合乎逻辑的劝说办法来治疗疯子。那里有一位教授,不久前才去世,是一位严肃的学者,他认为,可以这样治疗。他的基本观念是,疯子的机体并没有受到特殊损害,而发疯这种症状,可以说是一种逻辑性的错误,判断的错误,对事物的不正确的看法。他逐渐驳倒病人的错误看法,你瞧,听说他居然取得了成果!不过,因为他同时还使用了淋浴疗法,所以这种治疗的效果,当然也就受到了怀疑……至少看上去好像是这样的……”

拉斯柯尼科夫早就不听他说了。当他来到自己住的那幢房子跟前时,他向列别加尼科夫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大门。列别加尼科夫这才明白过来,朝四下里望了望,继续向前跑去。

拉斯柯尼科夫回到自己的那间小屋里,站到房屋的中央。

“我回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他扫视了一下这些微微发黄的破旧墙纸、满屋子的灰尘,以及他的那个沙发床……从院子里传来不知是敲打什么的、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响声;好像是有人在敲什么,在钉钉子……他走到窗前,踮起脚,朝院子里望了好久,好像异常关心的样子。但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左边的厢房里,可以看到有些窗子敞着;窗台上摆着几盆长得很不茂盛的天竺葵,窗外晾着衣服……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他转过身去,坐到沙发上。

他从来,还从来没感到过这样可怕的孤独!

是的,他又一次感觉到,也许他真的会痛恨索尼娅,而且是现在,在他使她更加不幸以后,他却要恨她。“他为什么去她那里,乞求她的眼泪?他为什么一定要坑害她一辈子?哦,多么卑鄙呀!”

“我还是孤单单一个人吧!”他突然坚决地说,“她也不会到监狱去看我的!”

过了大约五分钟,他抬起头来,奇怪地微微一笑。“也许去西伯利亚服苦役当真会好一些。”他突然这样想。

他脑子里塞满了各种模糊的想法,他记不清这样坐了多久。突然,房门开了,杜尼娅走了进来。刚开始时,她先在门口站住,像不久之前索尼娅进来时那样,看了看他,然后才进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坐在昨天她坐过的地方。他默默地、有点儿茫然地看着她。

“你别生气,哥哥,我只待一会儿。”杜尼娅说。她脸上的表情好像若有所思,但并不严峻,目光明亮而且平静。他看得出来,她是满怀着爱心来找他的。

“哥哥,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把一切都告诉我,讲给我听了。由于愚蠢和卑鄙的怀疑,你受尽了折磨……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对我说,没有任何危险,你用不着对这件事感到那么害怕。我倒不这样,而且完全理解你心里感到多么愤慨,这样的愤慨会在你心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抛弃了我们,我并不责备你,也不敢责备你,我以前责备过你,请你原谅我。我自己也觉得,如果我心里有这么大的痛苦,我也会离开所有的人。关于这件事,我什么也不会告诉妈妈,也不会经常谈起你,还要用你的名义告诉她,说你很快就会去看她。你不要为她难过,我会安慰她的;不过请你也不要折磨她——哪怕去看她一次也好;你要记住,她是我们的妈妈!这次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杜尼娅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事情,或者你需要……我的整个生命或者……那么只要你说一声,我就会来的。再见!”

她猛地转身,便往门口走去。

“杜尼娅!”拉斯柯尼科夫叫住了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这个拉祖米欣——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是个很好的人。”

杜尼娅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

“是吗?”她等了一会儿,问道。

“他是一个能干、勤劳、正直,而且能够热烈地爱……再见,杜尼娅!”

杜尼娅满脸绯红,然后突然惊慌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哥哥,难道我们真的要永别了吗?所以你要给我……留下这几句遗言?”

“反正一样……别了……”

他转身离开她,朝窗前走去。她站了一会儿,不安地看了看他,然后忧心忡忡地走了。

不,他对她并不是冷酷无情。有一瞬间(最后一刹那),他很想紧紧地拥抱她,和她告别,甚至还想告诉她,甚至就连跟她握手,他也下不了决心。

“以后,当她想起我今天曾经拥抱她,也许会发抖的,还会说,是我偷去了她的吻!”

“她能忍受得了吗?”几分钟后,他暗自补充说,“不,她忍受不了,她这样的人是忍受不了的!这样的人是永远也忍受不了的……”于是,他想起了索尼娅。

窗外吹进一阵凉爽的微风。外面的光线已经不是那么亮了。他突然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他当然不能,而且也不想注意自己的病情。但是,所有这些不断的担忧和内心的恐惧,对他的病情却不能不产生影响。如果说他虽然在发高烧,却没有完全病倒,那也许正是因为这内心里不断的忧虑还在支撑着他,不让他倒下,让他的头脑保持清醒,不过这种状况是人为的,而且是暂时的。

他毫无目的地徘徊着。太阳正在慢慢地落下去。最近,他开始感到一种特殊的凄凉之感。这种感觉并没有使他感到特别难受,但却让他觉得痛苦将会永远继续下去,预感到这令人沮丧的、无情的烦闷将终生伴随着他,无穷无尽,预感到他将永远站在那“一俄尺见方的空间”。每到黄昏时分,这种感觉会使他更加痛苦。

“太阳落山,会让人身体特别虚弱,在这种十分愚蠢,纯粹是体力虚弱的情况下,可要当心,别干出什么蠢事来!这个时候,你不但会去找索尼娅,而且还会去找杜尼娅呢!”他憎恨地、喃喃地说着。

有人喊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列别加尼科夫正向他跑来。

“你知道吗?我去过你那里,去找你了。你信不信,她怎么想,真的就那么干了,领着孩子们出去了!我和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好容易才找到他们。她自己敲着煎锅,硬要让孩子们跳舞。孩子们在哭。他们停在十字路口几家小铺子前面,一群笨蛋跟着他们跑。咱们快去吧。”

“索尼娅呢?……”拉斯柯尼科夫担心地问,赶紧跟着列别加尼科夫走了。

“简直是发疯了。我是说,发疯的不是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而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不过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也快疯了。我告诉你,她完全疯了,会把他们弄到警察局去的。你要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影响啊……他们这会儿在运河岸上,在B桥的附近,离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住的地方不远,很近的。”

在离桥不太远的运河上,离索尼娅住的房子隔着不到两幢房子的地方,聚集着一小群人。尤其是小男孩和小姑娘特别多。从桥上就听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异常激动的、嘶哑的声音。这当真是一个很能吸引街头观众的、奇怪的场面。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穿着她那件旧连衣裙,披着细呢披巾,戴着一顶歪在一边,已经压得不像帽子的破草帽,的确像真的疯了一样。她累坏了,气喘吁吁。她那害肺病的、疲惫不堪的脸,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痛苦(何况在街上,在阳光下,害肺病的人看上去总好像比在屋里的时候病得更厉害,显得更难看)。但是,她那激动的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她的怒气反而每时每刻都在增长。她冲到孩子们面前,对他们高声叫喊,就在这个地方,当着观众,哄他们,教他们跳舞、唱歌,还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们不理解她的意思;当她感到绝望了,便动手打他们……然后,还没有把话说完,又突然向观众跑去;如果发现一个穿得稍微像样一点儿的人站下来观看,她就立刻对他说明,这些“出身高贵,甚至可以说出身贵族人家的孩子”,现在沦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如果听到人群中有笑声或者是有人讥笑他们,她立刻就冲到那些无礼的人面前,和他们对骂起来。有些人真的在笑,另一些人却在摇头。总之,大家都很好奇,都想看看这个疯婆娘和那些吓坏了的孩子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列别加尼科夫说的那个煎锅不见了,至少拉斯柯尼科夫没有看到;不过,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虽然没有敲煎锅,在她逼着波列奇卡唱歌、廖尼娅和柯尔卡跳舞的时候,却用她那干瘦的手掌打起拍子来;而且她自己也跟着合唱,可是由于痛苦的咳嗽,每次唱到第二个音的时候,就猝然中断了。这样一来,她又感到悲观绝望了,于是咒骂自己的咳嗽,甚至会哭起来。最惹她生气的是,柯尔卡和廖尼娅的哭泣和恐惧。真的,她曾试图让孩子们装扮起来,给他们穿上街头卖唱的、艺人们穿的那种服装。男孩子头上裹着不知用什么做的红白相间的缠头巾,让他扮成土耳其人。廖尼娅没有可化装的衣服,于是只给她头上戴了一顶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红绒线帽(或者不如说是一顶尖顶帽),帽子上又插了一段白鸵鸟毛,这鸵鸟毛还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祖母的遗物,一直作为传家宝,藏在箱子里。波列奇卡还是穿着平常穿的衣服。她胆怯而且惊慌失措地看着母亲,一步也不离开她,不让人看见她在掉泪,她猜到母亲疯了,不时焦急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街道和人群都让她觉得非常害怕。索尼娅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痛哭着不断地哀求她回家去。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却没有听她的话。

“别说啦,索尼娅,别说啦!”她大声地嚷着,说得很快,气喘吁吁,不停地咳嗽着,“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在要求什么,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绝不回到那个酒鬼德国女人那里去。让大家都看看,让全圣彼得堡都看看,高贵的父亲的孩子们在乞讨,他们的父亲一辈子忠于职守,而且可以说是以身殉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已经臆造出这样一个故事,而且盲目地对此深信不疑)。让这个,让这个卑鄙的将军看看。唉,索尼娅,你真傻:你说,我们现在吃什么呢?我们拖累了你,让你受够了苦,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哎哟,罗吉昂·罗曼内奇,这是你吗?! ”她看到了拉斯柯尼科夫,向他跑了过去,同时大声喊道,“请你跟这个傻丫头劝说一下,再没有比这样做更聪明的办法了!就连背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也能挣钱,可是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就能分辨出来,我们是高贵的贫困家庭里的人,无依无靠,沦落到如此地步,这个卑鄙的将军准会丢掉官职的,你瞧着吧!我们每天都到他的窗子底下去,要是皇上从这儿路过,我就跪下来,让这些孩子们跪在前面,让他看看他们,然后对他说:‘父亲,你要保护他们哪!’他是孤儿们的父亲,他是仁慈的,他一定会保护我们,你会看到的,而这个卑鄙的将军……廖尼娅!站直了!你,柯尔卡,马上又要跳舞了。你抽抽搭搭地哭什么?为什么又哭?唉,你怕什么,怕什么呢,小傻瓜!上帝呀!我可拿他们怎么办呢?罗吉昂·罗曼内奇,你哪里知道,他们是多么不懂事啊!唉,我该拿这样的孩子们怎么办呢?……”

她向他指着那些哭哭啼啼的孩子,自己也几乎要哭出来了,但这并不妨碍她连珠炮似的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话。拉斯柯尼科夫本想试图劝她回去,甚至想激起她的自尊心,说她像流浪乐师那样到街头来卖唱是不成体统的,因为她打算当贵族女子寄宿学校的校长……

“寄宿学校,哈哈哈!这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大声叫喊起来,笑过一阵之后,又立刻不停地咳嗽起来,“不,罗吉昂·罗曼内奇,梦想已经破灭了!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们……而这个卑鄙的将军……你要知道,罗吉昂·罗曼内奇,我拿一个墨水瓶朝他扔了过去——碰巧在下房的桌子上有一瓶墨水,就在签名簿旁边,我签了名[32],然后把墨水瓶朝他扔过去,就跑掉了。啊,那些卑鄙的坏蛋,那些卑鄙的坏蛋。我才瞧不起他们呢;现在我要自己来养活这些孩子,绝不向任何人低头弯腰!我们已经把她折磨得够了!(她指了指索尼娅。)波列奇卡,让我看看,收了多少钱了?怎么?总共才两个戈比?哦,这些卑鄙的家伙!什么也不给,只是伸着舌头跟着我们跑!喂,这个蠢货笑什么?(她指指人群中的一个人。)这都是因为柯尔卡太笨,尽给我添麻烦!你是怎么了,波列奇卡?用法语跟我说,我不是教过你,你不是会说几句吗?……要不然,怎么能看得出来,你们是在高贵的家庭里受过教育的孩子,根本不像那些流浪的乐师呢?我们可不是在街头演什么木偶戏,而是唱高雅的抒情歌曲……啊,对了!我们唱什么呢?你们老是打断我,可我们……你要知道,罗吉昂·罗曼内奇,我们在这里停留下来,是想挑一首歌来演唱的——挑一首柯尔卡能够伴舞的歌……因为这一切,你要知道,我们都没有准备;应该商量一下,先排练好,然后我们到涅瓦大街去,那儿上等社会的人比较多,我们很快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廖尼娅会唱《农家曲》……不过老是唱什么《农家曲》《农家曲》的,这首歌大家都会唱!我们应当唱一首优美得多的歌……喂,波列奇卡,你想出什么来了吗?哪怕你能帮帮母亲也好哇!我记性太差,记性太差了,要不,我会想得起来的!真的,不该唱《手持马刀的骠骑兵》[33]!哦,咱们用法语来唱《五分钱》吧!我不是教过你们嘛,是教过呀。主要是因为,这是用法语来唱的,那么人家立刻就会看出,你们是贵族家庭的孩子,这会更让人感动……甚至也可以唱《马尔布鲁出发去远征》[34],因为这完全是一首儿歌,所有的贵族家庭在摇着孩子,哄他们睡觉的时候,都唱这首歌:

马尔布鲁出发去远征,

不知何时才能踏上归程……

她开始唱起来了……“不过,不,最好还是唱《五分钱》好!喂,柯尔卡,双手叉腰,快点,廖尼娅,你也要往相反的方向转圈子,我跟波列奇卡合唱,用手打拍子!”

五分钱,五分钱,

我们经营全靠五分钱……

喀——喀——喀!(她又不停地咳嗽起来。)“把衣服拉好,波列奇卡,背带都滑下来了,”她气喘吁吁地一边咳一边说道,“现在你们特别注意,举止要得体,要文雅,好让大家都看到,你们是贵族子弟。当时我就说过,胸衣要裁得长一些,而且要用两幅布料。索尼娅,当时你出主意说要‘短一些,短一些’,你看,结果让孩子穿着,显得多难看……唉,你们又哭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傻孩子们!好,柯尔卡,快点儿,开始吧,快点儿,快点儿——哎呀,这孩子多讨厌哪……

五分钱,五分钱……

又来了一个当兵的!“喂,你要干什么?”

果然有一个警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但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穿文官大衣的先生,一个五十来岁、神态庄严,脖子上挂着勋章(对这一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非常高兴,而且这也影响了那个警察),他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递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张绿色的三卢布的钞票。他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同情。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接过钱来,并且彬彬有礼,甚至是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谢谢您,先生,”她高傲地说,“使我们流落街头的原因……波列奇卡,把钱拿去。你看,是有一些高尚和慷慨的人,立刻准备向落难的贵族妇人伸出援助之手。先生,你看到这些出身高贵的孤儿们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有贵族亲友……可是这个将军却坐着吃松鸡……因为我打扰了他,他就向我直跺脚……‘大人,’我说,‘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因为你很熟悉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而且因为,就在他去世的那天,有一个最卑鄙的家伙诬陷他的亲生女儿……’这个当兵的又来了!请您保护我们!”她对那个官员高声呼喊,“这个当兵的干吗老来找我的麻烦?我们已经躲开了一个,从小市民街逃到这里来了……喂,关你什么事,你管得着吗?混蛋!”

“因为沿街卖唱是禁止的。请不要在这儿胡闹。”

“你自己才是胡闹!我不过是像背着手摇风琴那样,这关你什么事?”

“背手摇风琴要得到执照,可是你未经许可,而且惊动了这么多人。你住在哪里?”

“什么,执照?”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喊叫起来,“我今天才埋葬了丈夫,哪来的什么执照?”

“太太,太太,请你安静下来,”那个官员说,“我们一块儿走,我送你回去……这儿,在人群当中,这可不好……你还有病……”

“先生,先生,你什么也不知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大声喊道,“我们去涅瓦大街——索尼娅,索尼娅!她在哪儿?她也在哭!你们大家到底是怎么了?……柯尔卡,廖尼娅,你们上哪儿?”她突然惊恐地大喊,“哦,傻孩子们!柯尔卡,廖尼娅,他们这是上哪儿去?……”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柯尔卡和廖尼娅被街上的人群和发疯的母亲的反常行为吓坏了,而且看到那个警察要把他们抓起来,送到什么地方去,突然不约而同地手拉着手逃跑了。可怜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大声哭喊着跑去追赶他们。她边哭边跑,气喘吁吁,那样子真是既难看又可怜。

索尼娅和波列奇卡都急忙跑去追她。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索尼娅!哦,这些不知好歹的傻孩子!……波列奇卡!抓住他们……我都是为了你们哪……”

她拼命地跑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了。

“她摔伤了,流血了!哦,上帝呀!”索尼娅弯下腰去看着她,喊了一声。

大家都跑过来,拥挤着围成一圈。最先跑过来的人当中,有拉斯柯尼科夫和列别加尼科夫;那个官员也急忙走了过来,那个跟在他后面的警察抱怨地咕哝着:“唉!”然后挥了挥手,预感到这下事情麻烦了。

“走开!走开!”他赶开挤在周围的人们。

“她要死了!”有人喊道。

“她疯了!”另一个说。

“上帝呀,保佑她吧!”一个女人画着十字说,“小姑娘和小男孩给抓住了吗?那不是,把他们领来了,大女儿抓住的……唉,这些任性的孩子!”

大家把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这才看清,她并不是像索尼娅所想的那样,碰到石头上摔伤的,而那些染红了路面的血,是从她胸膛里、由喉咙里涌出来的。

“这我是知道的,我以前看到过,”那个官员对拉斯柯尼科夫和列别加尼科夫低声说,“这是肺痨;血这样涌出来,是会把人憋死的。还在不久前我就曾亲眼看到,我的一个女亲戚也是这样,吐出的血有一杯半……突然……不过,怎么办呢?她马上就会死的。”

“抬到这边来,抬到这边来,到我家去!”索尼娅恳求说,“瞧,我就住在这里……就是这幢房子,从这儿数起,第二幢……到我家去,快,快……”她一会儿跑到这个人那里,一会儿跑到另一个人跟前,“叫人去请医生……哦,上帝呀!”

多亏那个官员的努力张罗,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就连那个警察也帮着抬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当人们把她抬到索尼娅家去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大家把她放到床上时,她还在继续吐血,不过她开始慢慢苏醒过来了。几个人一起走进屋里,除了索尼娅,还有拉斯柯尼科夫、列别加尼科夫,那个官员和警察,警察先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其中有几个一直护送着他们,直到门口。波列奇卡也拉着浑身发抖、正在哭泣的柯尔卡和廖尼娅的手,把他们领进屋里。卡佩瑙莫夫家的人也都跑来了:卡佩瑙莫夫是一个跛子,又是独眼,样子很古怪,又粗又硬的头发直竖着,还留着连鬓胡子;他妻子的表情好像总是有点儿害怕的样子;他们的几个孩子脸上经常露出惊讶的神情,因此反而显得很呆板,而且他们都一直张着嘴。这时,斯维里加洛夫突然也出现在人群中。拉斯柯尼科夫惊讶地望了望他,不明白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记得曾在人群中看到过他。

大家都在纷纷谈论请医生和神父的事。那个官员虽然悄悄对拉斯柯尼科夫说,看来,现在请医生已经是多余了,不过还是叫人去请了。卡佩瑙莫夫亲自跑去请医生。

这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已经苏醒过来,也暂时停止了吐血。她用痛苦的、同时也是专注和感人的目光看着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索尼娅,索尼娅正在用手帕擦去她额上的汗珠;最后,她请求把她扶起来。于是,大家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床上,两边都有人扶着她。

“孩子们呢?”她有气无力地问,“波列奇卡,你把他们领来了吗?哦,傻孩子们!……唉,你们跑什么……哎呀!”

她那发干的嘴唇上又溢出了鲜血。她转着眼珠朝四下里望了望,说:“原来你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索尼娅!我连一次也没来过你这儿……现在却有机会……”

她痛苦地看了看索尼娅:“我们把你的血都吸干了,索尼娅……波列奇卡、廖尼娅、柯尔卡,到这儿来……瞧,他们都在这儿了,索尼娅,你就收留下他们吧……我把他们交给你了……就我来说,已经够了!……一切都完了!啊!……让我睡下来,至少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于是,大家又让她躺到枕头上。

“什么?请神父?……用不着……你们哪儿来的闲钱?……我没有罪……不用忏悔,上帝也会宽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即使他不宽恕我,那也就算了……”

她越来越陷入不安宁的昏迷状态。有时,她打个哆嗦,用眼睛往四下里看看,而且认出了每个人;但短时间的清醒后,她立刻又变得不省人事了。她声音嘶哑、困难地喘着气,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咯咯地响着。

“我对他说:‘大人!……”她拼命地喊出来,每说出一个词,都要喘息一下,“这个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唉!廖尼娅、柯尔卡!双手叉腰,快,快,滑步……滑步,巴斯克人的舞步!跺脚……要做一个动作优美的好孩子。

你有钻石和珍珠……[35]

下面怎么唱?啊?应该唱……你有一双最美的眼睛,

姑娘,你还需要什么?[36]

嗯,对呀,怎么不对?你还需要什么——这是他编造出来的,傻瓜!……哦,对了,还有:在炎热的正午,在达吉斯坦的山谷……[37]

啊,我多喜欢哪……这首抒情歌曲我真是喜欢极了,波列奇卡……你要知道,你父亲……在他还是我未婚夫的时候,他就唱过……哦,那些日子呀……要是我们,要是我们也来唱这首歌,那该多好!啊!怎么唱,怎么唱呢……我忘了……你们提示一下呀,是怎么唱的呢?”她异常激动,努力欠起身来。终于用可怕的嘶哑的声音,拼命叫喊着唱了起来,每唱一个词都累得喘不过气来,神色也越来越可怕了:

在炎热的正午!……在达吉斯坦……在山谷里!

胸膛里有一颗子弹!……

“大人!”她突然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哀号,放声痛哭起来,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眼里流淌着,“请你保护这些孤儿啊!已经故去的谢苗·扎哈雷奇十分好客……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啊!”战栗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恐惧地看着在场所有的人,立刻就认出了索尼娅。“索尼娅,索尼娅!”她柔和而又亲切地说,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感到很惊讶,“索尼娅,亲爱的,你也在这里吗?”

他们又把她扶了起来。

“够了!……是时候了!……永别了,苦命的人!……一匹瘦马已经被赶得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了!”她绝望而痛恨地大喊一声,头沉重地倒在枕头上。

她又昏迷过去了,但这最后一次昏迷的时间并不长。她把那白中透黄、憔悴不堪的脸往后一仰,张开了嘴,两条腿抽搐了一下,然后伸直。她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死去了。

索尼娅扑到她的尸体上,抱住她,头紧贴在她那干瘦的胸膛上,就这样一动也不动。波列奇卡伏在母亲脚边,吻着她的脚,放声大哭。柯尔卡和廖尼娅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已经预感到这非常可怕,彼此用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目不转睛地互相对视着,突然一下子一起张开小嘴,高声叫喊起来。两人还都穿着演出的服装:一个头上裹着缠头巾,另一个戴一顶插着鸵鸟毛的小圆帽。

那张“奖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床上,放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身旁呢?它就放在枕头旁边,拉斯柯尼科夫看见了它。

他走到窗前。列别加尼科夫也急忙到他跟前去。

“她死了!”列别加尼科夫说。

“罗吉昂·罗曼内奇,我要对你说两句必须要说的话。”斯维里加洛夫走过来说。列别加尼科夫立刻让开,很客气地悄悄走到一边去了。斯维里加洛夫把感到惊讶的拉斯柯尼科夫拉到更远一些的一个角落里。

“这一切的后事,也就是安葬等等,都由我负责。你听我说,这需要钱,我不是对你说过嘛,我有一笔用不到的钱。这两个孩子和这个波列奇卡,我把他们安置到一个比较好的孤儿院里。在他们成年之前,我给他们每人一千五百卢布,作为他们的生活费,好让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完全放心。而且也要把她从火坑里拉出来,因为她是个好姑娘,不是吗?嗯,那么请你转告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她的那一万卢布,我就是这样用掉了。”

“你这样行善有什么目的呢?”拉斯柯尼科夫问。

“哎呀!你真是个多疑的人!”斯维里加洛夫笑了,“我不是说过嘛,我这笔钱是用不到的。嗯,没有什么目的,只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你不准许,还是怎么呢?因为她不是‘虱子’(他用手指了指停放着死者的那个角落),可不像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这一点你得承认,‘到底是让卢仁活着继续干坏事,还是该让她死呢?’如果我不帮助他们,那么‘波列奇卡,比方说,就也得走那条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拉斯柯尼科夫,神情十分快活,好像在向他使眼色,心里不知有什么狡猾的想法。拉斯柯尼科夫从他的嘴里听到自己曾经对索尼娅说过的话,不由得脸色发白,浑身发冷。他迅速地退后一步,惊愕地看着斯维里加洛夫。

“你怎么……知道的?”他悄悄地说,简直喘不过气来。

“因为我就住在这儿,住在隔壁列斯莉赫太太的家。这儿是卡佩瑙莫夫的家,那边是列斯莉赫太太的家,她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我是她的邻居。”

“你?”

“我,”斯维里加洛夫接着说下去,笑得前仰后合,“而且我以人格担保,最亲爱的罗吉昂·罗曼内奇,请你相信,你让我很感兴趣。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曾经向你说过这样的预言——瞧,现在我们已经成朋友了。你会看到,我是一个多么随和的人。你还会看到,跟我还可以很好地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