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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三辑 它与文学

2011年香巴文化论坛·第三单元

主题:小说的超越意识与文学的不朽追求——西部文学中的大手印文化

主讲:雪漠

时间:2011年11月26日

地点:中国国家图书馆

主办:中国国家图书馆2011年11月26日下午,第二届香巴文化论坛进入第三个活动单元,这一站是国家图书馆。在讲座开始前,雪漠老师向国家图书馆捐赠了一整套雪漠作品签名本,图书馆负责人代表馆方接受捐赠并回赠捐赠证书。

虽然本次讲座的主题是“小说的超越意识与文学的不朽追求”,但是雪漠老师的演讲并不局限于文学层面,而是从社会特征和人类的心灵谈起,进而将话题延伸至这些特征对文学创作所造成的影响。他说,盲目的心灵和不断膨胀的欲望,使人成为意识和情绪的奴隶,而心灵的被控也投射到艺术创作当中,使当代作家及其文学创作普遍显得浮躁。他谈到,好的文学必须超越一切束缚,超越一切控制,必须具有独立的个性、独立的精神、独立的追求与独立的价值;好的作家必须具备独立的心灵和超越的眼光,并且敢于发出与群体庸碌抗争的声音。文学不能迎合,文化更不能迎合。文化要是迎合,要是变得狭隘化,整个民族就会走向堕落。所以,我们的文化,包括所有的艺术创作,必须崇尚和讴歌对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有益的东西,而不能讴歌那些令整个人类断子绝孙、令整个世界充满纷争的勾当。好的文化要超越现实,成为人类心灵的营养,成为人类仰望星空时心中的一点温暖,而不是灵魂的毒药。这也是雪漠老师极力弘扬西部文化的原因。雪漠老师谈到,西部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其中的人民立场、苦难意识、精神品格、宗教智慧、利众精神、当下关怀和终极超越等诸多内容,都能对当代人产生非常重要的启迪。他指出,对西部文化中优秀基因的弘扬与振兴,将带动中华文化的发展,使中国成为真正的文化强国。

为了让听众们更好地理解西部文化的精髓与精神,雪漠老师现场演唱了一段名为《吕祖买药》的凉州贤孝,也即凉州民间的唱本小说。老师的即兴高歌引来了在场所有听众的热烈掌声。

1.文学是人类的梦

●雪漠:超越、自由和不朽,是文学、信仰和很多学科都想实现的一个目标,也是古往今来所有大作家一直在追求,一直想追求,但很多人不一定能追求得到的一种境界。直到今天,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实现了不朽,找到了永恒。为什么呢?因为世界的本质就是变化。所谓的“变化”,就是不会永恒,没有永恒。至少从物质层面上来说,我们看不到永恒。世界、地球、宇宙都是有寿命的,有寿命的东西都不会永恒,因为它始终会走向衰败和最终的灭亡。那么,为什么我们大家都在追求不朽,追求永恒呢?因为这是人类的梦想。人类自从有了文明,就一直在讨论不朽,一直在追求不朽,一直想要实现不朽,但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

我的小说《西夏的苍狼》里,有一个人物不断在寻找永恒,追问永恒,最后她发现,无论是文学,还是文化上的立言、立功、立德,都很难实现永恒。为什么呢?因为整个世界都在不断变化着,都在不断发展着,这种变化和发展从来没有停止过。世上一切都必须满足某些条件才可能存在,一旦组成条件发生改变,事物就会随之变化。我们的老祖宗把这些条件叫做“因缘”。释迦牟尼佛也说过,万法因缘生,万法因缘灭。就是说,多种因缘发生和合作用时,各种物质与现象就出现了;当因缘的组合发生变化,比如说旧因缘离散,或新因缘加入的时候,原有的物质和现象也会跟着改变。所以,如果你找不到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就找不到永恒;如果你不能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就很难实现永恒。虽然我们找不到永恒,很难实现永恒,但它却是人类的梦想。这个梦想一直流传了千年,它促使人类不断思考,不断尝试,因此,我们的文明才能不断前进。

在科技、医学、文学等各种载体当中,文学与人类梦想的关系最为密切,因为,虽然医学、科技等形式也承载了人类的梦想与思考,但是文学本身就是人类的梦想与思考。人类将自己的梦想、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整个精神世界用文字表达出来,就形成了文学,所以,文学承载了人类对永恒与不朽最直接的追问和追求。人类在现实中实现不了某种追求,找不到某种东西的时候,就会把它放进文学当中,在文学里继续寻找;作家们也会用文学,为整个人类营造这样的一个梦想。这就是文学的本质之一,也是文学存在的理由之一。

古往今来的作家们,在文学中观察,在文学中反思,在文学中向往,在文学中建立。所以,人们才说,文以载道。道,就是真理。换句话说,文学是真理的载体。这就意味着,文学不能仅仅是工具,它必须承载一种精神,承载一种高于现实的东西。为什么?因为文学必须是人类的梦,如果没有了梦,整个人类就会安于现状,不去追求,不去追问;一旦失去这些东西,整个人类社会就难以真正发展,就会不断走向堕落。所以,人类需要梦想,需要向往,也需要真正能够载道的文学。但是现在,真正能载道的文学有没有?多不多?我们是不是经常都能遇到?很难说。那么,现在的文学出了什么问题?它和我们的追求之间,又有哪些落差和错位?为什么因载道而生的文学,却未必真能载道呢?

2.被流行价值体系“控”

●雪漠:现在,我们的社会中流行着一种词汇,叫做“控”,控制的“控”。这个词用得很好,它非常形象地表现了我们心灵的状态。

我举个例子。有一天,我坐地铁的时候,看到大家都在玩手机,有的人用手机聊天,有的人用手机上网,有的人用手机玩游戏,每个人都盯着眼前那个小小的屏幕,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非常少,大家都被手机控制住了,这就叫“手机控”。我们笑说自己是“手机控”的时候,往往是在表白自己对手机的喜爱程度,但我们没有意识到,如果自己因喜爱而生起贪婪与执著,心灵就会受到手机的摆布。比如,有的人为了买一部新款手机,可能会花光自己整个月或者几个月的工资。这时,他可能想请父母吃顿好的,但是他请不起;他可能想买一套很好的书,但是他买不起;他可能终于请到年假,可以去旅游了,但是他去不了。为什么?因为他的钱都用来买手机了。买手机之前,他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吗?肯定知道,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当然,“手机控”仅仅是一个例子,类似的现象还有很多。

美食、住房、小车、金钱、名誉、地位、权势、很好的享受等东西,就像我们刚才说到的手机一样,把人的整个心灵和生命时空都占满了,人们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拥有这些东西。拥有了这些东西的时候,人们就快乐;不能拥有这些东西的时候,人们就苦恼、失落。当一个人的心里充满了这样的欲望时,就没时间考虑自己的梦想了,他也就失去了更高的梦想——他会渐渐忘记,夜空中,还有比乌云更美丽的明月与星辰。

文学创作亦然。

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的文学都没有实现自由,反而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消遣,一种单纯的心理安慰,或是一种情绪的垃圾场?就是因为,当我们的作家被欲望所控,心中填满了金钱、名利和更好的生活时,他的创作就会远离文学的本质。当代文学能不能留下去?说不清。所以,当我们用“控”来自嘲的时候,一定要明白“控”真正的含义。人生是一个游戏,但它是一个你必须认真对待的游戏。如果你不懂珍惜每一个当下,不愿严肃、认真地思考一些问题,你的人生就很可能会虚度。最可悲的是,好多人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所有挽回的可能。

有一次,一个学生问我,那些嘲讽高贵的人有没有解脱的可能?我告诉他,不可能,对于混混和痞子来说,解脱永远是明天的梦。因此,你可以开玩笑,但是你不能用玩笑来糊弄自己的心。而且,有的东西,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人类必须有让自己敬畏的东西,例如神圣的存在,例如良知,例如人性中的高贵。因为,一旦你用它来开玩笑,就失去了对它的敬畏和向往。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那么,“控”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它是社会上流行的各种东西对个体生命的控制和束缚。现在的这个社会流行什么?时尚、概念、欲望,而且,这些东西的具体内容一直在变。这些变幻多端的东西,把我们鲜活的生命束缚住了,让我们进入了一种自我消失之后的无意识状态,也就是一种不能自主的盲目状态。我们的盲目,构成了社会的集体无意识。我们没有自己,不知反省,庸碌、麻木而又忙碌地活着,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活有什么意义,仅仅是在乐此不疲地追求着一些没有真正意义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像山顶滚下来的石头,咕噜咕噜一直往下滚,控制不住自己。更可怕的是,每一块从山顶滚下来的“石头”,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滚,不知道自己被某种力量裹挟了、绑架了,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最终与山脚或崖底的致命撞击。这就是“控”。你的心灵受到了控制,但是你对此毫无自觉,就叫“控”。

我举个典型的例子:二战时期,德国人不知道自己被控了,所以卷入了一场非常疯狂的战争;“文革”时期,好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被控了,所以无意识地产生了一种喧嚣,制造了许多罪恶,给国家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控”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二战过去了,“文革”也变成了遥远的记忆,但是直到今天,每一个人都仍然被“控”——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发现了这一点的人,就成了思想家、先行者;反抗这一点的人,就成了斗士和革命家。

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目前控制着我们每一个人,同时也控制着文学的,是什么。

第一,是流行的价值体系。现在,人们已经不去管文学本身了,他们只看作家的级别。这样的价值评判体系非常滑稽。我是甘肃省作协副主席,所以参加活动的时候,我受到的是副主席级别的待遇。但是,在我成为副主席之前不是这样。以前,我的作品也很好,可别人不管这些,他们不管你的作品有没有价值,只看你是什么级别的作家,获过什么奖,他们甚至不关心这个奖的真实情况。哪怕它只是被少数人操控的一个奖项,也没关系,只要有“奖”的名相,他们就认可,就会觉得你很了不起。他们不去考虑,也不懂分辨作品的好坏。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被社会流行的价值评判体系所“控”了。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大家都认可,并且甘心受其束缚的价值评判体系,这个体系所评判的对象——作家本身,才会变成它的拥护者与执行者。

现在,我和一些作家交流时发现,他们只关注稿费有多少、版税有多少、自己得到了什么利益之类的东西,很少去想别的事情,很少关注文学本身的追求。他们完完全全受到了流行价值体系的左右。实际上,不只作家这个群体,所有人都是这样。现在这个时代,不受流行价值体系左右的心灵和标准,已经少之又少了。

社会普遍认可的,都是一些有着一定地位与财富的人,这意味着,不管一个人有着怎样的行为,有着怎样的品格,只要他有钱、有权,看起来非常体面,人们就认可他,认为他是成功的。相反,如果有的人既没钱,也没地位,那么,就算他品格高尚,而且言行、选择都能体现出这一点,人们也不一定认可他,甚至会觉得他非常失败。尤其可怕的是,穷人得不到社会的尊重,而且,有时连穷人自己也看不起穷人。

有个学生告诉我,自己的一个旧同事有过这样的一次经历:有一次,那同事带母亲去商店里买衣服,她母亲是个农村妇女,穿着很不起眼,还专挑一些比较便宜的衣服,所以服务员的态度非常恶劣,一会儿冷嘲热讽,一会儿爱理不理,这给那同事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后来,她在公司的培训课上,对所有同事和领导说,为了得到别人的尊重,她要拼命赚钱。像她这样的人多不多?非常多。有的人一开始可能并不热衷于金钱与利益,但是当他发现,没有钱就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时,就会开始疯狂地追逐利益。最后,他就会被利益所控。

所以,在面对社会上的很多不平事时,除了叹息,除了愤怒,我们更应该去做的,是观察自己,反省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也以这样的标准评价过别人,是不是也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过别人,是不是也遵循了这样的一种价值体系。我们不但要在道理上明白这种价值体系对我们的束缚,而且要在行为上真正地超越它。一定要记住,如果没有实践,不去验证你认可的真理,对你来说,真理就没有多大的意义。

3.被“控”的作家们

●雪漠:为什么很多作家都被欲望所控?除了自身的原因之外,环境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影响因素。现在这个时代,行政级别和获奖等级,直接影响着一个作家的现实利益,这一点非常可怕。因为,如果司马迁和屈原们生存在这个时代,他们就很可能会饿肚子;如果李白生存在这个时代,想出版一本诗集都会非常艰难。这种情况很难改变,除非他当上作家协会的主席,或者评上别的行政级别,或者有很多粉丝或读者,才会有所不同。你想想看,这样的社会现实多么可怕。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出版《大漠祭》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级别,没有任何背景,也不认识达官贵人,但是好多人都主动帮助过我。没有他们,就没有《大漠祭》的成功,也不会有今天的雪漠。不过,这样的例子并不多。有的时候,一些非常优秀的作家也能赢得社会的尊重,社会也会给他一些很高的荣誉,但更多的时候,地位很高的作家,未必就是好作家。为什么呢?因为,当一个作家具有很强的个性时,他是不屑于遵守一些游戏规则的,包括官场上的一些规矩,社会上流行的一些价值准则,等等。比如,他可能不愿送礼,也不愿拉关系,那么,他就很可能会被甩出游戏规则之外,连这个游戏的门都进不来。连门都进不来的时候,主流媒体、主流话语体系当中就没有他的影子,他就不可能有很大的名气。但是,其中的一部分人,或许会成为历史上不可忽视的一种存在。

例如屈原。屈原在投江自杀的时候,在朝廷里是没有话语权的,朝廷里面已经不让他说话了。不能说话的时候,他只能唱自己的歌,这首歌就是《离骚》;杜甫、李白、苏东坡、曹雪芹都是这样。在他们的那个时代,他们有时可能连肚子都混不饱,但是这不会影响他们的伟大。正是这些没有话语权的人,被君王们推为诗人、大师,成为中国文化史、中国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存在。

不只中国,国外也是这样,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也是这样。除了歌德等人之外,很多大作家都混得不好,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去谋食、去当官。如果他们趋于流行的价值体系,就会当官,就是所谓的“学而优则仕”,就会“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说,他们会追求美色,追求金钱。当他们追求这些东西时,就写不出能流传千古的好东西了。大作家们不追求这些东西,他们有着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独立的追求,他们的心灵不会被整个时代的声音所影响、所左右。他们在自己的时代中,或许得不到社会的认可,或许活得穷困潦倒,甚至会受到整个社会的冷嘲热讽,但是他们的作品必然比自己的肉体更加永恒,他们作品中承载的伟大人格与精神,也必然为后世千千万万的人提供巨大的心灵滋养,影响无数人的心灵。因为,他们的作品中关注的,并不是某个特定时代、某个特定人群所关注的东西,而是整个人类的思考,是整个人类的命运,是整个人类对永恒、自由、快乐、幸福、善美、真理的追问。只要有人类存在的一天,这些思考和追问就会延续下去,除非整个人类都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做梦”的勇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人类世界也就该消亡了,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但是,流行文学不关心这些问题,流行文学的作家们关心的,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最关注什么。人们最关注什么,他们就写什么——他们甚至不关心人们真正需要什么。所以说,流行文学有着非常鲜明的时代印记。你从流行文学中,就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影子。它们或许也能赢得很多喝彩,很多掌声,甚至引起大量的议论,但是人们的情绪在不断变化着,流行时尚也在不断变化着,迎合了这个时代的东西,往往就不能迎合下一个时代。因此,流行文学的光彩,总是会渐渐消失在岁月的洗涤当中,但承载了人类灵魂追问的经典,却能历久常新。以是缘故,我常说,我喜欢那些肉体已经死去,可作品仍然活着的作家。

4.作家要有“不合时宜”的勇气

●雪漠:作品不会随着肉体死去的大作家们,关注的是整个人类的苦难和命运,他们的作品往往具有独立的个性、精神、追求与价值。因为独立,所以清醒;因为清醒,才能超越表面现象,超越时代的浮躁,用洞察和悲悯的文字,抚慰人们不安的灵魂,引起人们的反思。相反,迎合流行价值体系的作品,一般都非常庸俗,里面充斥了凶杀、言情、媚俗的东西,它们放大了人类的欲望、贪婪、嗔恨和残忍,让人们变得更加焦虑和热恼。因此,有良知的作家,必须发出与群体庸碌相抗衡的声音。换句话说,伟大的作家,必须有“不合时宜”的智慧与勇气。

我举个例子。苏东坡有一天指着自己的肚子问别人,这里面盛了什么呀?有人说是诗书,也有人说是别的东西,但了解他的人就说,他盛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注意!大作家都是这样。要是他“合时宜”了,就不叫大作家,而是时尚作家和畅销书作家。当然,经典中也有畅销书,但即便是畅销中的经典,仍然不能媚俗。国内有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叫杨显惠。他的《夹边沟纪事》和《定西孤儿院纪事》都非常好。虽然他不善于推销自己,国内知道他的人很少,主流话语也不一定推崇他,但是他的作品在国外的影响很大,绝对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不朽之作。

为什么中央一次又一次提出繁荣文学,但是这个时代却不一定会出现很多真正伟大、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呢?就是因为,好多作家都不明白“文学不能媚俗”这个道理。不明白这一点的作家,注定无法成为不朽的大作家,试问,老鼠的肚子里怎么能生得出狮子呢?

每个作家都应该有自己的标准,不能被时代标准所控制,不能说世界希望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希望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如果一个作家看别人的脸色做人,就写不出任何具有独立精神的好东西。懂得察言观色的作家,是畅销书作家,只有思想独立的作家,才是大作家。孔子、老子、庄子、孟子等伟大先哲们的作品,直到今天还是中华文明中最精髓的东西,就是因为他们都能主宰自己的心灵,他们都建立了自己的价值体系,都有自己的价值追求,都有自己非常独立的人格。他们追求的,不是时代的认可,不是社会的认可,不是外部世界赋予他们的好多东西,而是一种“道”。

什么是“道”?“道”就是真理。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说,早上明白了真理,哪怕我晚上就死去,也已经心满意足了。对于有着独立追求的人来说,真理就是他人生的意义,实现不了这个意义的时候,他宁可不活。所以,屈原宁可自杀,也不愿苟活。

有一天,有人问王蒙,中国为什么出不了大作家?王蒙开玩笑说,中国自杀的作家太少了。虽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确实道出了一种事实。因为,自杀的人往往在追寻一种活着的理由,当他们找不到这个理由的时候,就不想活了。这时,世界对他们来说,已经构不成太大的诱惑了。很多日本作家、俄罗斯作家都是这样的。当然,我并不是在鼓励人们去自杀,而是说,人应该超越世界上的所有诱惑,在一种独立的心态下反思人生,追问活着的理由、人生的意义、人生的价值。如果一个作家,或者一个人,甘心浑浑噩噩、毫无梦想地活着,他就会活得非常平庸,留不下任何东西。

5.给自己留一块灵魂的“自留地”

●雪漠:不过,流行价值体系并不是唯一控制着作家和文学的东西,控制他们的,还有搅天的信息。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只要打开网络,翻开报纸,各种喧嚣,各种泡沫似的新闻,花边新闻,以及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就会铺天盖地而来。这些东西把作家的脑子都填满了,也把我们每一个人的脑子都填满了。我们的脑子被这些信息填满之后,就放不下任何高尚的东西了。

我经常举一个例子:一块长满了杂草的土地,是没法再种庄稼的,即使硬是种上庄稼,它们的养分也会被杂草榨干,根本结不出饱满的果实。因为,杂草的生命力比庄稼要强得多。就是说,人的欲望远比人的良知更加强大。假如一个人的心里充满了欲望,就难有更大的追求,难有真正的反思,更难有承载某种高贵精神的行为。因此,作家需要孤独,需要远离时代,需要超越。“超越”是今天讲座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也是大手印文化最精髓的部分。所谓“超越”,就是在“现实”的池塘中,开出一朵莲花来。

那么,作家怎样才能实现超越?

想要实现超越,作家就必须远离喧嚣,远离信息,远离干扰心灵的很多东西。他要在一个远离热闹和物欲的地方,静静地思考生命、静静地实践真理、静静地观察世界、静静地追问、静静地求索,像屈原那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难成大作家。大作家要有更大更高的追求,需要为了这份追求而放下一些东西。

实际上,不仅作家,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要想获得真正的成功,要想活出真正的价值,我们就要守住自己该守的东西,拒绝一切与之无关的东西,要为实现梦想而果断地做出选择。如果不知道该取什么,该舍什么的话,我们就注定一辈子都只是个混混。混混堆里出不了大师,噪音里也出不了好作家。不要因为作家必须吸收时代的营养,就沉溺于时代的噪音;更不要以熟悉时代为借口,沉溺于时代本身。作家在接触这个世界的时候,需要一种定力,需要一种能让自己不被时代流行的规则牵走、不被时代纷繁的信息干扰的自主。有了这种定力与自主,这个时代的一切才会成为作家的营养,而不是作家的束缚。这份自主与定力从何而来?从独处静修中来,老祖宗称之为“定能生慧”。

习惯了独处,人的心灵才能安定,才能从定中生起智慧。中国古代的哲人说过,戒能生定,定能生慧。戒,就是守住心的清净,学会拒绝。一盆水只有在平静下来的时候,才能清楚地映照出这个世界,一旦水面荡起波纹,就什么都照不出来了。人的心灵也是这样。被干扰的心灵,就像波涛汹涌的水面,心神不宁的你,是看不清这个世界的。你只会沉迷于水面那模糊的幻影。如果一个作家害怕寂寞,甘心让时代的喧嚣填满自己的心灵,他的心灵就已经死亡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因为,他失去了更高的追求,失去了更高的向往,在欲望中随波逐流,变成了时代的木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能决定自己要相信什么、自己该坚持什么的人。活生生的人,应该有清醒的、自主的灵魂,即便暂时还做不到这一点,也至少应该有所向往,并向其靠近;活生生的人,应该为自己保有一块安置灵魂的净土。

自古以来,作家也罢,人类也罢,都在寻找着灵魂的家园,寻找着灵魂的栖息地,因为人类需要一块自留地,来安放自己的灵魂。什么是“自留地”?在过去的时候,大部分土地都变成了公社的财产,但生产队还是会分给每户农民一小块土地,这是农民们最后的一块土地,我们称之为“自留地”。每个作家都需要一块自留地,每个人都需要一块自留地,这个地方只属于我们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受任何人的支配。当我们拥有这样的一块净土时,就能独立地、清醒地看到一些东西,就能超越一些东西。

6.拒绝被“控”

●雪漠:这个时代充满了欲望,你睁开眼睛,抬起头,竖起耳朵,所见所闻,都是欲望。电视里充满了各种广告,不断诱惑你去买东西,诱惑你去消费,影视作品里也充满了各种欲望化的生活方式。欲望充斥了每个人的心灵,其中也包括作家。诱惑越多,我们就越贪婪;越是贪婪,我们就越不懂知足;越不懂知足,我们就越是痛苦。可见,我们痛苦的根源来自于欲望,但是,好多人偏偏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楼价飞快上涨的时候,你不惜降低生活质量,背负沉重的房贷和心理压力,也要买房,因为你担心买晚了会吃亏,这就是贪婪;超负荷的工作已经让身体渐渐透支,但是你不甘心放弃每月上万的收入,硬是继续下去,这就是贪婪;医生已经明确告诉你,不能吃某种东西,但是你戒不了口,结果旧病复发,这就是贪婪……总之,只要某种东西让你不能自主,或牵挂痛苦,或愤怒无助,或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就代表你贪著于它。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贪欲,或贪金钱,或贪美色,或贪名利,或贪享受,或贪情爱。不管你贪著什么,都会受到它们的束缚与牵引:贪著金钱的人,为了得到金钱利益,就会抛弃良知,损人利己;贪著美色的人,一见到美女,就会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贪著情爱的人,在爱情的左右下,甚至会放弃一辈子的梦想。所以,无论你贪著什么,无论这种贪著看起来多么合理,你都难免会为其放弃自己应该守住的东西。好多作家就是这样,受控于金钱,受控于住房,受控于美色。

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追求、不同的方向,但是一定要明白,追求与方向直接影响了你生命的高度和人生的价值,如果你既不甘心庸碌一生,活得毫无意义,又不愿意放弃一些自己贪著的东西,有更高的追求,就会陷入一种巨大的困境。所以,逃避心灵的叩问,或许可以带来一种虚假的安宁,但是日久天长,你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会越来越大,到最后,结果往往是你不愿意承担,却不得不承担的。更可悲的是,有的人只有得了绝症,才会发现,自己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到头来都不属于自己,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都留不下,整个人生竟然是一段巨大的空白。他很可能还会发现,自己的绝症,正是那些错误的追求,以及对欲望的放纵造成的,但是想要改变,想要挽回,却已来不及了。

在中国作家的群体中,能够超越欲望的人很少。当然,很少并不代表完全没有,比如张炜和张承志就很好,但这样的人不多。我在跟很多作家相处的时候,都发现他们非常好,值得交朋友,可是我一旦进入文学圈之后,又会发现自己多了欲望,多了烦恼,多了贪心,也多了对名利的追求。这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个圈子不对,于是赶紧离开。为什么呢?因为,好的圈子是不会让你产生欲望的,它只会让你产生智慧,变得明白,变得清凉,心灵变得更加柔软;不能让你产生智慧,反而让你产生欲望,变得贪婪的,肯定不是好圈子。

我举个例子,某个人总是告诉你:“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享乐,就是赚钱;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舒舒服服地、啥也不干地活着;人总是要死的,价值、梦想这种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想太多也没什么意义。”如果你认可他,就会慢慢被他影响,放弃自己的梦想,非常庸碌地活着。圈子也是这样。圈子里流行什么,什么就会干扰你:圈子里流行智慧,那智慧就会熏染你;圈子里流行金钱,那金钱就会干扰你;圈子里流行名利,流行享受,你就可能追名逐利、贪图享受。如果你不愿被同化,就只能选择离开,要不就会像一只掉进墨汁里的苍蝇一样,被染得一身黑。所以,选择好的圈子,选择良师益友非常重要。

托尔斯泰年轻时也曾经被圈子所影响,被欲望所控制,他的日记里记录了当时自己到处追女人的那段经历。但是,他从三十岁开始自律、忏悔,后来一天天远离欲望,才成为了能够影响世界的伟大作家。所以,一个作家,包括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懂得自省,做到自律、向往、自强。就是说,我们一定要保持警觉,看看自己什么时候被欲望控制了,学会拒绝它,远离它,守住一些东西,而且一定要有向上的向往和相应的行为。这样,我们才能活得有意义、活得精彩,才能留下一些或许有价值的东西。

我经常给学生们讲《西游记》的故事。因为我一直觉得《西游记》很有意思,它看起来像个神话,实际上却是超越的文本。《西游记》中有两个人物非常相似,一个是牛魔王,一个是孙悟空。他们都是妖精,而且神通都很大,但是他们选择了两条不同的路:前者继续当妖精,后者则戴上紧箍,变成了跟着唐僧上西天取经的行者。孙悟空西行的路走得很苦,披荆斩棘,九死一生,可是他最后走到西天,取得真经,证得佛果,成了斗战胜佛。但是,对于牛魔王和其他妖精——包括很多比孙悟空神通更大的妖精——来说,时间的流逝,却没有换来生命的升华,牛魔王还是牛魔王,其他妖精或是死了,或是老了,都没有改变妖精的本质。为什么呢?因为,第一,孙悟空有紧箍咒,所以能拒绝,能坚守,这就是自律;第二,孙悟空有方向,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这就是向往;第三,孙悟空不但知道了方向,而且一直都在前进,这就是自强。

在佛教的话语体系中,自律叫做“戒”。为什么猪八戒的名字里面有“戒”字,沙和尚的名字里却没有“戒”字呢?因为猪八戒的欲望太多了,不戒,就永远都是猪。可惜的是,他跟上唐僧走了这么远的路,也经历了不少磨难,结果,戒来戒去,还是戒不掉一身的欲望。所以,到了最后,西行的四个人当中,只有他没有证果,没有解脱,成了净坛使者。什么叫“净坛使者”?大家一起吃饭,菜太多了吃不完,我们总会叫一个大肚子的人把剩下的菜都吃掉,这个人就是“净坛使者”。猪八戒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因为他的心里没有戒律,不懂拒绝,不知自律。他跟孙悟空一样,走了很远的路,而且因为不懂减肥,比孙悟空重得多——孙悟空不到一百公斤,他却有三百公斤——消耗一定比孙悟空更大,也更累,有时还会被孙悟空捉弄,所以他受的苦一定比孙悟空要多。虽然他偶尔也会耍点小聪明,比如在耳朵里藏点银子,或者偷吃个西瓜、人参果之类的东西,占点小便宜,但是那点东西根本不够他消耗。最重要的是,到了最后,他什么也得不到。为什么?因为他不知道拒绝,不懂得自律,不能戒除欲望。不管怎么劳动,哪怕真的到了目的地,只要你不能戒除欲望,就永远是个猪八戒,生命价值不可能真正地升华。

很多人辛苦了一辈子,却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留不住,活得没啥价值,最后非常平庸地死去。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不懂得戒除欲望,不知道自己该守住什么,又该拒绝什么。我告诉大家,要想成就事业,就要像孙悟空那样,戴上紧箍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舍,什么不能舍,在这个基础上,不断努力,放下一切,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否则,你就会一事无成。

唐僧为什么能证果?他什么神通都没有,是西行的五个——包括白龙马——中最没神通的一个,但是他能放下。无论途中出现什么样的诱惑,美色也罢,财富也罢,他都不动心,都能放下。一旦认清目标和方向,他就会一心前行。另外,他非常聪明的一点,是懂得借力:自己走不快,骑上白龙马,就能走得更快;自己没有神通,有了神通广大的徒弟,就能走得更远。所以,即使你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也不要紧,只要你懂得自省,有所向往,能够自律,然后坚持不懈地朝着自己向往的方向前进,就能成功。大手印文化提倡的,就是这个东西。

7.“大家都这样”的代价

●雪漠:除了流行价值体系、环境、信息、欲望,作家还被什么所控?集体无意识。什么叫“集体无意识”?大家都“这样”,那么我也“这样”,但却不知道“这样”,还以为本来“这样”,这就叫集体无意识。

集体无意识,是真正的随波逐流。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好多人都意识不到这一点,还以为事情本来就该这样。比如,我提倡摆脱欲望的束缚,但好多人是不会听的。为什么?因为他们不觉得自己被束缚了,他们觉得有欲望很正常,满足欲望也很正常,一个人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有什么不对的?

确实,谁有谁的追求,谁有谁想要的生活,但问题是,如果你不想痛苦,想要快乐地生活,想要实现一种岁月毁不去的价值,就要超越目前的这个状态。否则,你的行为与你的期待之间,就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矛盾。尤其可怕的是,有的人虽然追名逐利,但是他能有所为有所不为,可有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在追名逐利中迷失了自己,抛弃良知,丧失底线,还大肆宣扬这种价值观和人生观,污染着他所在的环境和他身边的人。当这种情况成为某个领域、某个群体的常态时,那个领域、那个群体中的人就会觉得这是对的,不再自省,无意识地做出许多罪恶的事情。

我举几个简单的例子:屠夫的工作就是杀生,所以他们不会觉得伤害生命是不对的,这就是屠夫的集体无意识;娱乐圈中充满了欲望化的行为,每个人都是这样,大家就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这就是娱乐圈的集体无意识;“文革”时,好多人一会儿揭发这个,一会儿批斗那个,有人可能不知道这是一种罪恶,这也是集体无意识。整个人类世界充满了各种集体无意识,任何民族、任何国家都是这样。德国人屠杀犹太人的时候,那些刽子手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屠杀的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类。日本人侵略南京,对南京进行血腥屠杀时,甚至会比赛杀人,但每一个日本军人都不觉得自己有罪,反而认为自己是英雄。而且,当时,日本很多报纸都刊登了大幅的照片,把那些惨绝人寰的场面当成一种荣耀来歌颂,把那些双手沾满了鲜血的人,称为大和民族的英雄。那时,有好多年轻的女孩子参军当慰安妇,就是为了献身给这些所谓的“英雄”。即便到了今天,还有好多日本人把那时的战犯当成英雄来膜拜。那么,对于日本社会而言,那时的侵略战争是不是一种罪恶?这也是一种集体无意识。作家群体也是这样。大家都在谈获奖、谈级别、谈版税、谈稿费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必须去追求这些东西,谁也不认为自己应该关注其他东西,例如人民的苦难、人类的命运、人类对永恒的追索等等。至于这些行为对不对,他们追求的是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生活?不知道。

当你超脱出来,用一种超越者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的时候,就会发现,世界就像一场喧闹的大游戏,游戏的参与者们互相制造了很多规则,然后不由自主地被自己制定的这些规则所束缚,比如各种奖项等等。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规则裹挟了,反而乐此不疲。他们衡量自己的价值也罢,计划自己的人生也罢,享受自己的快乐也罢,都离不开这些规则。但是,为什么非要这样活着?他们自己可能都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这就是世界的游戏规则,他们不想被抛出游戏之外,还想做游戏的赢家,至少不是游戏中公认的失败者。他们不知道,自己得了一种叫做“集体无意识”的病。

实际上,这种病菌已经被植入我们每一个人的潜意识当中,左右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以及工作中的各种选择,很少有人能停下来,看破这一点,从规则中超脱出来。

比如,前段时间,房价涨了,好多人都想买房,买不起房子的人就觉得一切都非常渺茫,婚也结不成了,孩子也生不了了,就像世界末日般地恐慌,但是有个人却非常清醒,这个人叫郎咸平。我看过他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写得很好,他在文章中说道,中国人不知道买来的房子根本就不属于自己。为什么?因为,虽然国家法律规定房屋所有权有七十年,但哪有七十年的房子?抗日战争时期的房子,到今天还在的,有多少?过段时间就喊拆迁,你不肯拆迁就是钉子户,强行把房子推倒,还要在新闻里给你公布出来,说你不配合政策的执行。每个城市都是这样。就算你的房子不被拆迁,地震或者火灾也可能会把它摧毁,谁能保证自己绝对不会遇到这种事情?或者遇上国家大型项目,你的房子也就再也不属于你了。所以,事情可能并不是我们认为的那样。但是好多人不考虑这么多,既然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买房,就代表买房是对的,就代表“有了房子才有安全感”、“有了房子才有家”、“房子是最保值的投资”。好多人就是因为买了房子,工作不满意也不敢跳槽了,想要出国旅游也舍不得花钱了,而且还老是失眠,连出去吃顿饭,都觉得心理负担特别重,夫妻间争吵的次数也直线上升了。这就是陷入集体无意识的代价。

8.文学不该讴歌暴力

●雪漠:文学要保持清醒的眼光、独立的思想,要拒绝迎合,尤其要避免的,就是对罪恶的崇尚。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罪恶就是罪恶,它永远都不值得被推崇。崇尚罪恶,就是在传播狭隘的心态和世界观;崇尚罪恶,就是在推广罪恶。我们的文学,本该承载全人类对和平、对善美、对永恒、对灵魂的思考和追求,它不该为罪恶摇旗助威,更不该歌颂人类的纷争。

因此,我常常在文章中反对暴力,也反对讴歌暴力。为了阐明这一观点,我还在小说《西夏咒》中,抨击了一些大众心中的“民族英雄”。后来,我又在《文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叫做《暴力英雄的终结》的文章,其中仍然抨击了人类之间的相互屠杀,以及对暴力行为的讴歌。后来,有人写了一篇文章,叫做《雪漠的“乌托邦”幻想》。作者在文中提到,雪漠的梦想是乌托邦幻想,人类怎么可能没有暴力和纷争呢?人类世界诞生至今,没有纷争的时间非常短暂。所以,他认为暴力是不可能终结的。他还认为,历史上有那么多战争英雄,他们都为民族的尊严、国家的独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是可敬的,为什么不能讴歌呢?为了一种精神、一种信仰、一种理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一点确实非常美,也值得我们去赞美。但问题是,我们可以讴歌英雄,却不可以讴歌暴力。如果我们讴歌了暴力,就认同了一种以暴力实现某种目的的方式。要知道,就在我们讴歌自己的英雄时,我们屠杀的对象也在讴歌着他们的英雄,就是因为我们大家都在讴歌自己的英雄,人类世界才会不断出现暴力英雄和暴力事件。

比如,日本的靖国神社中供奉的很多“英雄”,当年都杀害了中国人,其中甚至包括南京大屠杀的刽子手。日本人讴歌这些“英雄”的原因跟我们一样——他们为维护自己国家的利益而付出了生命。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侵略方,而我们是被动抵抗的那一方。我当然不认为一个人应该唯唯诺诺,应该无视国家的尊严和人民的安危。但是,就像我在另一次演讲中说过的那样,人类可以有正义的行为,却绝不能为染满鲜血的双手而骄傲。我们永远都要记住,伤害生命是一个人应该永远忏悔的事情,千万不要认为它是理所当然的,更不能为它而自豪。只要是战争,只要是暴力,就会有人失去家庭,失去亲人,失去生命,战争绝不是一件值得歌颂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要歌颂暴力英雄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歌颂一种充满了爱与和平的文化呢?当我们歌颂暴力的时候,有人就会觉得屠杀是合理的,暴力是正确的,那么就难免爆发下一场战争。因为,整个世界都在发出这样的声音,所有国家的主流文化都在歌颂自己那段血腥、暴力的历史,歌颂那段历史中的一些人。屠杀并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情,而我们的文化,却赋予了它一种扭曲的合理性,这是非常可怕的。所以,一定要明白,只要我们的文化歌颂的是侵略、屠杀、复仇,人类的纷争、仇恨和血腥,就不会停止。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日本人仍然觊觎中国的地大物博,觉得自己那点资源养不活自己,而且他们仍然不把屠杀当成一种罪恶的话,他们就仍然会发动侵略战争。现在有一些“败家子”们——某些小煤矿主、小煤矿老板——买通当地官员,开了矿业公司,然后把中国的煤大量地、廉价地卖给日本人。日本人买了煤之后做什么?他们把这些煤倒进海里储藏起来,等到石油消耗光了,煤成为主要能源,而我们中国又没有煤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趁机掠夺中国的其他资源,他们甚至会用中国的资源来发动侵华战争。明朝时,倭寇就是这样。有人说,日本民族对中华民族有一种天性上的敌意,它和美国不一样,至今仍然在做一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所以,我们要歌颂一种和平的文化,这种文化不但要影响中国人的心,还要影响全人类的心灵。我们要告诉这个世界,屠杀是罪恶的,人类应该博爱,应该和平,应该共同走向全人类更美好的未来;我们不能以暴力去表达一切,否则,等待着我们的,永远都将是仇恨和暴力的回报。

和平多好啊,好好享受人类的和平多好啊,为什么要歌颂战争呢,为什么要歌颂人类之间的纷争呢?注意!我们可以有抵抗的行为,可以有正义的行为,但那是行为,而不是文化,我们的文化必须歌颂和平,不能歌颂血腥。因为,文化永远都要有比现实更高的眼光,否则人类就会失去向往。

永远都要记住,战争是悲剧,而不是功绩,它可泣,但不可歌。所有战争都会有牺牲者,军人也罢,老百姓也罢,都会失去生命,失去生活,失去实现梦想的所有机会,他们的人生会因此而终结,他们的家人会陷入巨大的痛苦。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给别人带来这样的痛苦。写《西夏咒》的时候,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双双母亲的泪眼,她们都在为死去的孩子哭泣着,她们哭得如此凄厉,让我的心灵也为之不住地颤抖。我明白,人类的和平不可能由暴力创造,创造和平的,只有与和平同频的东西,那就是大爱。明白这一点,需要理性,需要冷静,更需要智慧。我们要说出自己该说的话,发出自己应该发出的声音。因为,这是人的本分,也是文学与文化的本分。

当我们的文学与文化歌颂暴力时,我们中间就会出现无数的希特勒。汉人杀满人,满人杀蒙古人,蒙古人杀西部人,不同的群体之间杀来杀去,大家都充满了仇恨与敌意。春秋战国时期就是这样,所以,孔子才讴歌和平,讴歌仁。他希望中国出现大一统的局面,天下大同。这种文化与流行文化不同的是什么呢?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说,每个人都要约束自己,提倡仁爱,让天下太平。这种文化多好啊,它充满了和平的信息,为什么我们不去歌颂这样的文化,要去歌颂暴力,歌颂屠杀,歌颂人类的鲜血所铸成的“英雄”事迹呢?

当人类的文化迎合这个时代的欲望和暴力,成为欲望与暴力的拉拉队时,文化、文学就死了。什么叫“拉拉队”?暴徒要杀人的时候,我们的文化说:“加油,加油!”这就是拉拉队。为暴力助威的拉拉队,最终往往会被暴力所吞噬。历史上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呢?有。比如说,“文革”中,整人的时候,好多人都在喊加油,但是喊加油的那些人,最后也被收拾掉了。不只这些人,所有整别人的人,最后都被别人整了,无一例外。你翻开中国历史就会发现,一次又一次的斗争中被收拾掉的人,都是那些收拾过别人的人。很少有例外。朝代的更替也是这样,它无非是一个暴力代替另一个暴力,比如汉朝推翻了秦朝,但不久它又会被另一个朝代所取替。一直都是这样。纷争和暴力,以及对纷争与暴力的讴歌,都不可能迎来美好与和平。拉拉队能把一个小小的孩子讴歌成一个暴徒,这个暴徒的刀子抡啊抡啊,最后就会把拉拉队也收拾掉。哪有例外?整个中华文明都显示出这一点。所以,有些学者强调“普世价值”,也就是对整个人类都有益的东西,这一点我觉得非常好。

文学和文化要有独立、清醒、大善的眼光,每一个承载了某种善文化的人,都应该在一言一行中,为整个人类注入一种正面的活力,提供一种大善的基因,对人类文明的进程形成一种正面的影响。我们的文学与文化中,不能出现一种恶的东西,不能沉迷于复仇,不能沉迷于泄愤,更不能崇尚暴力的短期作用。不要因为梦想难以实现,你就连“做梦”的勇气都没有,连坚守自己的梦想都做不到。好的文学,应该有自己的心,应该成为人类先进文化的代表,成为我们灵魂的滋养。

9.文学不是传单和新闻

●雪漠:作家们应该警惕的,并不仅仅是流行的价值评价体系、欲望、集体无意识对心灵的束缚,还有意识形态对心灵的控制。要知道,不只中国作家多被意识形态所控,很多国外的作家也都在意识形态的控制之下。意识形态本身很好,但问题是,当你被意识形态所控时,就失去了思想的独立性,失去了心灵的自由,也失去了文学的自由。没有自由的文学,难以展现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至少你不可能真正地反思自己,反思这个时代。

对待世界上的一切,都没必要以一种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眼光和态度去评价它们,更应该清醒地观察它们——从中发现糟粕,拒绝它;从中汲取精华,学习它。要记住,我们不是法官,人生也不是一场审判的游戏。我们的人生目标不是给谁打分,不是给谁贴标签,而是心灵的自主和明白,做到这一点的时候,也让别人活得自主和明白。在这个基础上,你可以自由地为自己做出选择,比如你认可什么,赞许什么,弘扬什么,反对什么,甚至抨击什么,等等。但是你也要明白,所有的反思和评判,都是为了让你学会如何取舍,如何拒绝一些污染自己、干扰自己的东西,而不是为了让你谴责这个世界,或者规范这个世界。你不要在思考中迷失自己,要在思考中学会建立,学会拒绝,知道自己应该取什么,应该舍什么,进而拥有一种定力和专注力,只有这样,你的思考才会成为心灵觉醒的契机。你要在客观与宁静中,真正地唤醒沉睡的心灵。所以说,面对意识形态的时候,我们不应该排斥它,也不应该被它所控制,应该超越它,观察它,从中汲取营养,丰富我们对这个时代的理解。

那么,意识形态中有什么样的养分呢?比如说,十七届六中全会中谈到了文化强国、文化繁荣,可以成为作家们创作时的一种启迪,一种营养。但是,假如你把它看成一种必须去遵守的要求,必须去达到的指标,它就会束缚你的心灵,给你的创作戴上一副无形的镣铐。

文学应该是“道”的载体,是人类梦想的载体,而不是传单与新闻。文学也应该是《红楼梦》那样的东西。《红楼梦》里没有皇帝的圣旨,没有领导的理念,里面充满了男儿女儿们一幅幅非常鲜活的生活画面,里面只有一群群活着的人物,只有一曲曲悲欢离合。那里面有无数让我们感动的场景和人物,有无数刺痛了我们心灵的思考与喃喃自语,我们跟着他们一起笑,跟着他们一起哭,跟着他们一起唱,让他们的生活也走入我们的心灵,撩拨我们的心弦。这就是文学。如果《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中来了一道皇帝的圣旨,告诉曹雪芹要写些什么的时候,《红楼梦》就不是《红楼梦》了,而是报告文学,是政策的传声筒。所以,我们不能本末倒置,将政策视为某种要求或者标准,让它变成约束我们的镣铐,应该从中汲取营养,然后自由地、自主地创作。

正是因为大部分作家都没有做到这一点,所以,好多获得官方奖项的作品得不到西方学者的认可。我曾经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也得过“五个一”工程奖,前者是中国小说学会举办的评选,是民间性质的,后者则是官方性质的评选。我到国外进行文化交流的时候,就发现他们认可前者,却不认可后者。因此,我们的作家一定要明白这一点,不能让意识形态束缚自己心灵的自由。

10.人类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种游戏

我获过好多奖,但是我从来不为获奖而写作。能不能获奖,我都会这样写,所以非常自由。但是有的作家不是这样,他们会去研究某个奖项,或者研究某种时代的主旋律,然后以那个东西为标准去设计情景、构思人物。比如,“文革”中的《金光大道》和《艳阳天》之类的作品,就是按照当时的主旋律去图解了一些东西。现在有很多作家也是这样,为获奖而写作,为畅销而写作,官方爱什么,他们就写什么;读者爱看什么,他们也写什么。然后,获奖了就得意忘形,不获奖就痛苦不堪;作品畅销就欣喜若狂,不畅销就意志消沉。每一个沉溺在这场游戏中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它裹挟了,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快乐和尊严,都寄托在一种虚幻的东西上了。他们把这场游戏看得如此认真,甚至把自己都骗了。他们不知道,在这个游戏里适用的规则,到了另一个游戏当中,根本就行不通。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可能是奥运冠军,但是到了娱乐圈,就未必能得到别人的推崇;即使你遵守了娱乐界的规则,而且混得很好,但到了文学界,又要开始遵循另外的一种规则。如果你将自己的一切都寄托于这些游戏,一旦得不到这个游戏规则的承认,你就会失落和痛苦。这意味着,你将牢牢地被这个游戏所束缚。

我常说,人类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种游戏,所有我们认为必须去遵循的东西,其实都是一些人为的游戏规则,是人们自己制造出来的,是一种会随着条件变化而变化的东西。比如说,所有体育运动,实际上都是游戏,我们给每一个竞技项目设定一种规则,看看谁扔铁疙瘩扔得更远,谁跑得更快,谁的舞姿最美。或者说,十几个人组成一队,两队人比赛,把篮球扔进那个圈圈里面,看谁扔进得最多。说不清什么人什么时候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提议说,我们来玩这样一个游戏吧,然后另一个比赛就诞生了,弄不好这个游戏就会渐渐裹挟成千上万人,甚至裹挟整个世界。而且,有些人还会为了这些游戏的输赢而杀人,有些人连老婆孩子都不顾,弄得家破人亡。好在体育比赛还有健身的意义,而另一类游戏,可能只会害人,如赌博等。

其实,好多游戏,也就是一个过程,根本没有不变的结果。因为,所有的结果都会飞快地变成记忆,变成一种你想留都留不住的过去。在这些游戏当中,你是赢家也罢,输家也罢,本质上都一样,都会被人们遗忘。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哗哗地变化着,就像流水一样,没有人能抓住什么东西。前些天,我参加第八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晚上看了场演出,当时的场面非常热闹,可现在早就变成记忆了。我只记得会场中间有一个很大的舞台,舞台上有一些名人,其中一个主持人的嗓子有些沙哑。其他的东西,我再也想不起来了。现在这场讲座也是这样,两个小时后,你们的记忆可能就开始模糊了,我讲了什么你们都不记得了,说不定连我的样子你们都忘记了,只记得我是个大胡子,留着长头发,长得像个外国人,但胡子有多长也不记得,头发有多长也忘掉了。或许你们还会记得我说过一些很有意思的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却想不起来了,就算你明天还记得,但一个月之后呢?一年之后呢?说不清。如果不录音的话,连我自己都会忘记自己讲过什么东西。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会不断地成为过去,变成记忆,然后被自己与他人遗忘。假如我们不以某种形式留下一些值得别人记住的东西,我们的人生就会像苍蝇划过虚空一样,留不下任何痕迹,活了很久,却像从没活过。

我再举一个例子。现在,这个图书馆非常好,有很好的会议厅,有很好的环境,你们能在这里听到很好的讲座,能借到很多值得一看的好书,但是一百年之后,这座图书馆可能就会被另一座建筑物所取代。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可能会忘记这个地方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图书馆,这就是世界的规律。明白这个规律,然后摆脱规则对心灵的束缚,就是大手印所说的超越。但是,仅仅明白这个规律还不够,还要想想看,你能不能在这个多变的世界中,建立一种不会被轻易忘掉的东西,有没有一种消失不了的东西?人类的文学,就是想用艺术的形式完成这种超越,建立这种相对永恒的东西。至于能不能实现,那是另外一回事。

人生就是这样。你的梦想能不能实现,是未来的事情,但是如果今天你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连梦都不敢做的话,一辈子就会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有的人就是因为缺乏实践梦想的勇气,什么都不敢做,结果,年纪大了,好多事情再也做不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有更精彩、更有价值的活法,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梦想能不能实现不重要,因为追求梦想而有了一段精彩的、无悔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同样道理,文学能不能建立相对的永恒不重要,在试图去建立的过程中实现超越,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尊重游戏的过程,不要太在乎结果。你可以在行为上遵守它,也可以在这个舞台上跳出你最美的舞蹈,唱出你灵魂中最美的歌,但不要执著这场游戏的结果。输也罢,赢也罢,人都会老去,都会死去,区别仅仅在于,你是不是在能够把握生命的时候,做了一些自己该做的事情?是不是在每个当下都活得非常坦然?你的人生有没有留下遗憾?你的活能不能为世界带来一点好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活出了一段空白?要明白,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一场游戏。

你和一个女人见面,觉得还不错,就谈谈恋爱。之后要是觉得对方很不错,就领证结婚,建立家庭,两个人互相承诺要天长地久,无论疾病还是灾难都永不分开。但是没过多久,恋爱时的热度不再,你的老婆看见一个更帅的男人,马上就不跟你天长地久了。什么“想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三生三世都做夫妻”,说的时候很真诚,但要忘记的时候,也就忘记了。世界就是这样。

不要去执著,因为你执著不了。爱情也罢,金钱也罢,享受也罢,名利也罢,地位也罢,都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世界总是在哗哗哗地变化着,像不断流动的小溪。你留不住时间,留不住一切——留不住过去,管不了未来,甚至留不住现在的这一刻。现在也罢,未来也罢,都会很快变成过去,很快变成记忆。能够留住的是什么?是当下的快乐,当下的明白,当下的放下。什么是“放下”?我知道你们有很多游戏规则,但是我不跟你们玩了,这就是放下。你说炒股可以赚好多钱,或许是这样的,可我就是不想和你炒。这就是放下。放下之后,你就不会被那些规则所束缚。

我从来不炒股,从来不参与这个游戏。为什么呢?因为,我的一个朋友沉迷炒股,股票上涨了,他开心得好像发情的公牛一样;股票下跌了,他又沮丧得好像马上就要死去一样。给我多少钱,我都不愿意这样。只要我的口袋里有三块钱,能买上一碗牛肉面——当然,三块钱在北京买不起牛肉面,但至少可以买上一个馒头——能填饱肚子,我就绝不玩这个游戏,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什么事情呢?就是活得明白、快乐,让人别人也活得明白、快乐。

11.被现代科技“控”

当你明白一切都像梦一样,了不可得的时候,自然就能超越很多东西。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或者说,你知道这个道理,可心底里还是不想接受的话,就仍然会受到欲望、嗔恨、集体无意识、流行价值观等各种东西的束缚。在这一点上,每个人都一样,同样也包括作家。

我就被现代科技所控。比如说,录像的时候,我时刻都要看着镜头。以前,在家里录像的时候更有意思,我儿子管摄像机,他常常会拿着一朵花拼命地摇,就像照相馆里的摄影师给孩子们照相时,总是拿着个铃铃摇啊摇一样。为什么呢?因为他必须把我的眼光吸引过去,要不我就会东张西望,忘乎所以。此刻,我就被摄像机控住了。我现在用的这个苹果手机也是一样,我也被它控住了。为什么呢?因为我要用它打电话,发短信,我的日常联络都在它的控制之下。照相机也是一样——幸好,我的心灵是自由的,我可以用它们,但不执著它们,有它们也好,没有也好——这说明,现代科技虽然为人类提供了大量的方便,让人们看到了无限的可能,但与此同时,它也控制了人类的心灵与生活。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登上月球之前,我们对月亮有着非常美丽的想象。老祖宗不是说过,月亮上有玉兔,有嫦娥,还有广寒宫吗?许多非常有趣的故事,就诞生于我们对它的各种幻想。古代的作家们望着玉盘似的它,心中总会生起无穷诗意,就从心底里流出了许多美妙的文字。但是有一天,人类运用现代科技登上了月球,发现月亮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坑坑洼洼的星球,一点也不美,而且非常荒凉,别说嫦娥和玉兔,连只老鼠你都找不到。于是,所有建立在想象上的美感都被打破了,正如你看到一个优雅的女子突然吐了口痰一样,让你大倒胃口。所以,现代科技扼杀了我们的想象和诗意。

但是,我并不是说科技的发展就是一种错误。相反,有了科技的发展,我们才能和远隔重洋的亲人交谈,才能在两个小时内,从广州飞到北京,我的讲座也可以被制成视频,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局限对外传播。那么,既然我不是不认可现代科技的作用,为什么又说它扼杀了我们的想象呢?因为,我反对的不是科技,而是科技对人类心灵的束缚。

如果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灵,好多本来仅仅是工具的东西,就会反客为主,左右我们的选择和决定。科技正是如此。所以,我们需要去做的,并不是排斥科技,不是排斥世俗生活,而是超越一切束缚,实现一种心灵的自由,在世俗生活中吸取我们需要的营养,借用各种工具,更好地实现愿望,而不是从世俗生活和各种工具出发,制定我们的愿望与梦想。比如,苹果手机可以满足我生活的某种需要,所以我使用苹果手机,但是没有苹果手机我也很快乐,我还可以用其他手机。换句话说,生活有无数种可能性,只要放下执著和贪欲,我们就不会走入死胡同。

想要真正明白这一点,想要看到生活的无数种可能性,你就必须深入反思自己,反思自己的生活和环境,包括整个人类社会,寻找一种规律性的东西,这就是人类最初的追索与叩问。但是,追索和叩问还不够,要想真正地超越,你就必须具备一种远离思维的智慧。你可以将它理解为“直觉”,但它其实不是直觉,而是“本觉”。注意!有的念头看起来很像直觉,但它很可能仅仅是一种欲望,所以你必须时刻观照自己的心灵,保持清醒和警觉,以免被欲望所欺骗、误导及纠缠。今天,我之所以要从西部文化中的大手印文化谈起,就是想告诉大家,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12.西部文化里的优秀基因

●雪漠:我以前说过,西部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人民立场、苦难意识、精神品格、宗教智慧、利众精神、当下关怀和终极超越等诸多内容,都能为现代人提供非常重要的启迪,而且,它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文化,是最有生命力、最鲜活的一种中国文化,很值得现代人的研究、挖掘、弘扬。因为,西部文化里有一种非常优秀的基因,它的发展和振兴,能促进中华文化的发展,让中国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化强国。所以,我希望在座的朋友能到我们西部去,感受那块土地的文化,感受那种文化的包容性和多元性。

比如,西部有一种原始宗教,叫萨满教,它主张“万物有灵”。这一点非常像“天人合一”。它认为自然界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有生命,要善待它们、敬畏它们、珍惜它们、尊重它们,不能破坏它们。这种文化非常好,对人类的环境有很大的益处,但问题是,有些人在听到这个主张时,没有被它的尊重生命所感动,仅仅在琢磨着万物是不是真的有灵。

每个人的关注点都不一样,所以人们对同一个问题、同一种文化,总会产生不同的看法、感受与判断。例如,听到“要宽容,要真心感谢逆行菩萨”这句话的时候,你觉得我的意思是“只要心灵足够强大,跟自己作对的人反而会让自己成长得更快,所以我们不但不要怨恨他们,而且要真心地感恩他们”;还是“不要坚持自己,要无条件地退让”?有什么样的心,就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有的人从我的书中看到了启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快乐的可能性;有的人只看到了对现实的谴责,看到了批评。所以,我不迎合世界,也无法迎合世界,我只能贡献我的所有。我觉得,文化也是这样。

假如我们能吸取萨满教文化的精髓,将其用于现代社会,我们的植被就不会被肆意破坏,树木就不会被乱砍滥伐。但问题是,在唯物主义者眼里,一切都需要经过科学的验证,包括对宇宙的爱。所以,他们不能理解萨满教,把萨满教对整个宇宙的敬意当成封建迷信,甚至把这种文化整个扫了出去。他们说,万物哪里有灵啊,你把那灵拿来我看看,然后就扫平森林,砍伐树木,疯狂地满足着自己的欲望,毫无敬畏。结果呢?人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舟曲泥石流的时候,有多少人伤亡啊,汶川地震也是这样,还有海啸、龙卷风等等。这种毫无敬畏、唯利是图的文化,有时比天灾更加可怕,也具有更强的毁灭性。因为,它毁灭的是整个人类的良知。

我总是说,好多人总在干着一些断子绝孙的勾当,总在掠夺和毁坏着属于后世子孙的东西。当然,现在有很多人也在宣扬一些对世界有益的信息,这很好,但是不是每一种说法都能真正地影响世界?说不清。因为,如果你只是在反对某个现象,那么就算杜绝了这个现象,类似的现象必然还会不断出现;只有你影响的对象是整个文化土壤,情况才有可能得到根本的改变。因为,有毒的土壤孕育有毒的果实,欲望的土壤定然会滋生欲望。

我打个比方:如果你因为免疫力下降而感冒,那么在治疗感冒的同时,你还必须想办法增强免疫力,否则,就算治好了这次感冒,你还是会不断生病,不光感冒,还有可能患上湿疹或其他疾病。同样道理,要想真正地改变世界,就不能把目光集中于某个现象,要改变整个狭隘的、欲望化的文化环境。

为什么我要弘扬西部文化?就是因为它有一些流行文化没有的东西,比如博大包容的和平理念与超越意识等等。它们是西部文化最优秀的基因,一旦我们将这种基因吸纳过来,让它与中国的大民族文化不断碰撞、对话和交流,就会产生无数新的东西。这些新东西很可能会改变中国的文化土壤,甚至改变整个世界的文化土壤。

我常举一个例子,以前,有一个科学家研究稻子,想让稻子更加高产,但是他无论将哪几种稻种杂交,都没有太大的进展。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一个非常偏僻的山区里有一种野稻,这种野稻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只要把它跟现有的稻种进行杂交,稻子的产量就会迅速提高。深山中的野稻没有很好的生存条件,它必须具备一种很强的生存能力,才能在偏僻的山野中生存下去。西部人也是这样。贫瘠的生活和匮乏的环境使他们饱受折磨,但正是因为这一点,西部人,包括整个西部文化,才具备了一种豁达、知足的精神品格,和非常顽强的生命力。因此,西部文化与中国其他文化的融合,也会像野稻与普通稻子的杂交一样,给中国文化带来真正的大繁荣、大发展,让中国成为真正的文化强国。

13.离戏,就是放下

●雪漠:西部文化中最优秀的基因,就是大手印文化。其中有一种叫做“离戏瑜伽”的智慧,它能告诉你,如何远离世间的各种游戏,如何实现心的自主与自由。

什么叫“离戏”?我前面说过,世界上有很多游戏,令人眼花缭乱,但是我知道它们都是有人制造出来的,所以我就是不参与,不跟你玩。这就是“离戏”。古人说:“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大手印文化就是这样,不管这个游戏的奖品多吸引人,我就是不玩。那我玩什么呢?我玩自己的心。我时时刻刻都在检验自己,看自己能不能控制好心灵,能不能在面对任何游戏时毫不动摇,能不能自主,能不能变得更加宽容一点、慈悲一点、智慧一点、博大一点,能不能放下一切。能控制心灵的话,我就成功了;不能控制心灵,被游戏所诱惑的话,我就不成功。

离戏,就是放下。它是大手印文化中最核心的东西。

放下什么呢?放下一切贪著,摆脱所有的心灵束缚,而不是什么都不去管,躲在深山里逃避世界。这种心态,就叫超越。我老是把世界比喻成池塘,把超越的可能性比喻成莲子,把实现超越比喻成莲花。我们每个人都要像莲花那样,扎根在世俗的池塘中,但心灵要超越池塘的污泥,有一种更高的视野、更高的目光,不能局限于小小的池塘。局限于池塘的时候,你会以为全世界就只有淤泥、小鱼、小虾,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只有超越了池塘,你才会发现,原来世界很大,不是只有那么一点点东西,你在乎的一切、束缚你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也不值得去计较。

我举个例子:你一直以为能靠写作赚钱,又能博得很多人的喝彩,就会很幸福。直到有一天你豁然开朗,从灵魂里流出了智慧,你才发现,以前那点快乐就像艳阳下的霜花,根本不能跟用真心写作的快乐相比。你或许还会发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非常开阔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让你感到新鲜,让你充满感动。世间的悲欢离合仍会让你落泪,仍会让你欢笑,但它们不再是你的牵挂,它们就像电影里的故事一样,滋润着你的心灵,丰富着你的体验,完整着你对整个世界的理解,它们不再是你心灵的牢笼,不能束缚你自由的灵魂。

又比如,你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时总是很快乐,很满足,充满了勇气和激情。可是你一旦离开她,跟别人待在一起,就会开始算计、比较、不知足。直到有一天,你的心结突然打开了,发现世界上无不可爱之人,每个人都像你的父母,也像你的孩子,你的心中充满了大爱,而不是只爱一个特定的女人。你不再算计,也不再比较,一切都变得轻松、自然。你的心中充满了宁静、自由与坦然,你会发现,这甚至比爱情更加美好。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你要放弃爱情,而是说,拥有爱情的时候,就好好珍惜,不但要珍惜你的爱人,也要珍惜身边所有的人;没有爱情的时候,也无需失落痛苦,你可以升华小爱,超越小爱,用一颗博大包容的心爱整个世界。当你用大爱之心面对世界的时候,世界在你心中的投影,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14.西部文化中的“唱本小说”

●雪漠:很有趣的是,西部文化博大包容,但它同时又是封闭的。因为封闭,所以它不会被外来文化所取替。西部文化的大圈子里,也就葆有了许多非常古老的文化基因,有的甚至有着几千年的寿命。中华民族的许多优秀文化基因,都在西部文化中被保留了下来,没有被时代所消解。大家想想看,如果我们能把这种文化的优秀之处挖掘出来,继承过来,那该有多好。

光是甘肃文化里,就有很多优秀的文化。敦煌学便是其中之一。敦煌学是怎么被发现的呢?当初,人们在莫高窟发现了一些古籍,那些古籍被外国人弄走,进行研究,然后写了很多文章,世界上才出现了“敦煌学”。所以,对文化来说,挖掘、研究、传播是非常重要的。敦煌学在世界上的影响很大,但是在甘肃文化中,它只是冰山一角、大海里的一杯水。这样的文化,甘肃文化里还有很多。比如,天水麦积山出现的很多文化、凉州文化、甘南藏族自治州的拉卜楞文化,都非常好,都展示了另一个世界。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它们都有一种时尚文化没有的东西——超越的智慧和精神追求。当代文学如果能汲取这种营养,超越一切控制,我们的文化中就会出现新东西。

今天这个讲座的主题是小说创作,所以我想讲一讲西部文化中的“唱本小说”——凉州贤孝。凉州贤孝属于一种西部民歌,它是西部文化中非常重要的艺术形式,承载了西部文化的全息,所以我经常提起。那么,为什么说凉州贤孝是唱本小说呢?因为,它的歌词中描述了老百姓的一些生活片段。比如,某个时代的老百姓们如何活着,他们在想什么,等等。它的很多歌词都很有艺术性,非常像小说,不是像当代的小说,而是像托尔斯泰的小说。所以我称之为唱本小说,或是史诗。

有一部很有名的西部唱本小说,叫《吕祖买药》,它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有一天,吕祖——也就是八仙中的吕洞宾——到王母娘娘那里去参加寿宴,喝醉之后,就像我现在这样,得意忘形,结果泄露了天机。王母娘娘很不高兴,就把他贬到了杭州,观音菩萨担心他被世俗生活所迷惑而堕落,于是化成卖药人去点化他。其中还有很多有趣的情节,我可以给大家唱一下。不过,凉州的盲艺人们演奏唱本小说的时候,是要弹三弦子的,一边弹一边唱,才有味道,我没有三弦子,只能简单地唱一下。

15.吕洞宾的“意识流”

●雪漠:“我说那个黄粱一梦退凡心,西娘本是无道君,老夫受尽千般苦,才封东土吕真人。贫道姓吕名阳,道号洞宾,别号又叫纯阳公,想当年唐室驾前为臣,考中了两榜进士。因是时,朝中尽出奸党逆贼,陷害了忠良不少。那一日,我在大柳树下的蒲团上打坐,遇到了一个黄脸道人,他自称他是钟离呀,他说我为臣的不久长了,又说我为父的不到头了。因此上,我才看破了红尘花花世界,拜钟离为师。老夫受尽千般饥苦,万般疾难,玉帝闻听大喜,才封我是一个雷部之道人……”

歌里说的是,王母摆下了酒席宴请众仙,结果八仙都喝醉了。喝醉之后,他们就尽兴地唱起歌来,谁想泄露了天机。为啥会泄露天机呢?因为他们说出了凡人修仙得道的秘密,比如“一更里打坐好逍遥”等等。这样的歌是不能唱的,他这么一唱,大家都变成神仙了。所以,王母娘娘当时一听,就说:“我看这酒可不是个好东西呀,让八仙们都迷了本性了,我要把‘酒色财气’这四个字一笔勾销,以后红尘中不准再出现这四个字。”

王母说这些话的时候,别人都醉了,只有吕洞宾还醒着,他说:“王母,莫可,莫可。”王母问:“哪个莫可?”吕洞宾说:“王母,人不贪酒就没有礼义,人不贪色世上人稀,人不贪财没有贫富,人不贪气谁把人欺?”王母闻听大怒道:“大胆吕洞宾,你是个酒色财气之仙,我要把你贬往杭州。”吕洞宾又说:“王母,你说我是酒色财气之仙,怎么你的斗牛宫里也样样都有?”王母怒道:“我哪里有酒色财气?”吕洞宾说:“王母,你听着。口尊一声王母啊,你说你就不贪酒,为什么把众八仙醉倒在你宫门口?你说你就不贪色,那你的九天玄女打何处得?”吕洞宾的意思是,如果你不贪色,计划生育生一个姑娘不就行了,为啥还生了九个?他接着唱:“你说你就不贪财,那你头上的金银凤冠打哪里来?你说你就不贪气,为啥要把贫道贬到杭州去?”

就这样,吕洞宾和王母争来辩去,折腾了老半天,结果还是斗不过王母,被贬到杭州去了。为啥啊?因为人家王母有权嘛。

这个唱本小说里面,详细写了吕洞宾到杭州后的见闻,包括当时的老百姓怎么活着,听到了什么,铁匠铺贴着什么对联,人们有着怎样的生活状态,等等。它对生活片段描写得非常细致,这种笔法,跟托尔斯泰的小说非常像,而且具有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

我们接着往下说:

自从吕洞宾被贬到凡间,观音菩萨就一直非常担心他。担心啥?凡间是个花花世界,那么多诱惑,吕洞宾能抵挡得住吗?会不会迷掉本性,变成一个醉生梦死的凡夫?所以,她就化为一个药铺老板,与吕洞宾开始了一番佛道文化之间的对话。

吕祖问观音菩萨:“你这里卖的是什么药啊?”观音菩萨说:“一卖家祸散,二卖顺气丸,三卖消毒饮,四卖化气丹。”家祸散,就是家中的灾祸全部消散;顺气丸,就是把一口浊气顺下去;消毒饮,就是把贪婪的五毒——心灵之毒给消除掉;化气丹,就是从此不再生气。

这四种药是如何制成的呢?

观音菩萨说,这个药要本分四两,孝顺三钱,老实做个引子,好肚肠放上一条。你把它们放到容人案上切,放到宽心锅里炒,放到三思箩儿里箩,然后用蜂蜜把它团成菩提子大的药丸,再放到温火上将它烘干。每天吃一丸,保证你一切灾祸消散。观音菩萨在给吕洞宾教这个药方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告诉他,做人要本分、老实、孝顺、善良,凡事宽容,不要太计较,但是做事要谨慎,三思而后行,每天如此提醒自己,就不会遭遇灾祸,也不会生起烦恼。

吕洞宾听后大悟,走的时候,就唱了一段歌——吕纯阳一屁股就歪坐到黄沙坑,

低头啊垂泪我好伤心,

我以为是狐狸妖精耍笑我吕洞宾,

谁料想是观音菩萨指点为了回上我的碧天洞。

天也空来哟地也空,

唯有日月转西东;

朝也空来哟国也空,

紫禁城换过了多少主人公;

山也空来哟水也空,

山水相连到处通;

母也空来哟女也空,

只不过临危头顶那么三尺青;

父也空来哟子也空,

只不过在亡灵面前假哭几声;

我说那珠宝玉器一起空,

金钱财宝一起空,

世人如果知道这个空空意,

何不到碧天洞中去修行。

你看那西天路上一只鹅,

口含灵芝念弥陀,

扁毛都知道这个修行意,

难道人吃五谷还就不念佛……注意!这就是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是吕洞宾的意识流,所以《吕祖买药》也可以说是意识流小说。

凉州的唱本小说中有许多类似的内容,里面蕴含了一种超越的理念。在这一点上,它与大手印文化非常相似。或者说,它本身就是大手印文化的载体之一。很有趣的一点是,当你明白了大手印文化在讲什么之后,就会在许多优秀的人类文化中感受到它。因为,大手印不仅仅是一种独立的文化种类,而更像是一种精神和智慧的基因。比如吕洞宾那段意识流中谈到的“空”: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在不断变幻,没有永恒——没有永恒的人,没有永恒的物,也没有永恒的事和状态,什么都是无常的,你想执著也执著不了,何不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什么都不要去在乎呢?这就是典型的大手印思想。

不过,许多优秀文化中虽然也有大手印的超越理念,但它们大多是一种比较模糊的思考,或者比较片面的表述,大手印文化却将这种理念和思想体系化了。就是说,许多优秀文化中都有一杯来自大海的水,但大手印文化却是大海本身。而且,大手印文化不仅仅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它在提出一种超越的主张时,也在告诉你,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这就是它与其他优秀文化不一样的地方。

唱本小说是西部独有的艺术形式,它有观察、描写、叙述等很多东西,虽不精深,却很博大,从唱本小说中,你可以很直观地了解到西部民众的风俗、生活与心态,所以它既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又有很高的历史价值。今天因为时间有限,我只能稍微讲一点,欢迎有兴趣的朋友到西部看看,亲自去体验西部唱本小说的魅力。

16.老鼠生不下狮子

◎听众:您刚刚说到,文学要追求一种梦想,不要把文学当作工具。现在,国家也提出了一些文化方面的政策,所以目前的局面算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想问的是,目前我们很少出现大作品,是不是意识形态的原因?

●雪漠:不是。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政府倡导的,也是真正的大作品,是有真正价值的作品,不是宣传品,不是我前面说过的那种传单式的文学。他们自己也知道什么才是大作品,什么才叫文化强国。现在的文学作品中少有大作品出现,与我们的意识形态有关系,但关系不大。什么才跟大作品最有关系呢?作家的心灵。

我前面说过,现在的作家大多被流行价值体系、欲望、集体无意识等各种东西所“控”,他们的心里,已经装不下人类的命运、人类的梦想和人类的苦难了。当他们只关心自己的那点东西时,又怎么能写出有益于世界和人类的大作品呢?就像因新鞋沾了泥水而埋怨雨天的人们,往往看不见身边有个老婆婆正在淋雨一样,专注于个人得失的作家,也总是下意识地拒绝世界这个宝库,拒绝鲜活的生活。他们只看得到自己的一点情绪,只看得到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所以,他们写不出一个非常鲜活、非常丰富的世界,也无法站在一个高于现实的地方,以一种超越的眼光审视与反思。

我打个比方:你待在城市里的时候,总是看不清它的全貌,因为你被高楼、汽车和人群包围了,只有当你坐上飞机或登上高峰,再来俯视自己熟知的这个城市时,才能看到它的全貌,看到城市周围的风景,这时你的感受和想法就会截然不同。文学修炼与人格修炼也是一样,都像是登山的过程,能望得多远,就看你登到了多高的地方。我常常引用吕洞宾的一首诗:“独上高峰望八都,黑云散去月还孤。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这首诗写的就是一种明白之后的大孤独,也就是“曲高和寡”。虽然曲高和寡的人很孤独,得不到现代人的认可,但是这一时的曲高和寡,却往往是后来的万世传颂。

所以,能写出大作品的作家,必然是大作家。

大作家之“大”,是胸怀之大、境界之大,而不是技巧、笔法的超绝,更不是笔下故事的离奇曲折。这是人格修炼的效果,跟意识形态关系不大。政策和意识形态带有这个时代的气息,所以,它是文学创作的营养,但它不是牢笼和镣铐,不是要把作家关在笼子里面,什么也不让作家干。如果你的心灵足够强大,顺境也罢,困境也罢,都阻碍不了你的成长,都是你成长的助缘;如果只能依靠外界的力量来生活和创作,你就很难有真正的成就。在专制的沙俄时代和斯大林时代,俄罗斯和苏联照样出了很多大作家,这也印证了我的观点。

我常说,如果这个时代有人能写出《三国演义》,就肯定会畅销,能写出《红楼梦》、《水浒传》或《西游记》,也一定会畅销,但问题是,现在的好多作家都写不出来。写不出来的时候,我们就要想想自己为啥写不出来,怎样才能写得出来,而不是在外部世界寻找原因,给自己一种心理安慰。如果你满足于心理安慰,就会失去积极前进的力量,这是非常可怕的。你想,在一个专制的年代,托尔斯泰也写出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等非常伟大的作品,直到今天还影响着无数人的心灵;司马迁遭受了宫刑,但他写出了《史记》,并且留了下来,也必将继续流传下去;凡·高穷困潦倒,在弟弟的资助下生活,穿的也是弟弟的旧衣服,受尽了人们的冷眼和嘲弄,但他画出了《向日葵》等广为人知的不朽画作。所以,好多人创作不出大作品的时候,就说自己没有好的环境,这是非常荒唐的。这样的行为,等于一个侏儒说鞋子让自己长不高。其实,他的长不高跟鞋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基因就那样。再比如,一只母老鼠生不下狮子的时候,它可能会说:“如果有一只雄狮跟我结婚,我就能生下狮子了。”其实,假如母老鼠跟雄狮结婚的话,它马上就会被雄狮压死。所以,原因不在外部世界,在于你自己。

想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就必须明白,你写不出大作品,不是别人不让你写,而是你自己写不出来。承认这一点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假如一个人无法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灵,始终自欺欺人地过日子,在该自强的时候怯懦,在该谦逊的时候骄傲,他就永远无法真正成长,就会像那些沉睡在淤泥中的莲子一样,无法长成莲花。当然,是否直面自己,也取决于你的追求。

假如你甘心做个莲子,腌在池塘的泥水中过一辈子,也行,有的人这样活着也挺快乐,只是你必须承受这个选择的一切后果。例如,你还活着,但你的作品已经死了;你活了一辈子,却像没有活过;你存在过的证据,会随着肉体的消失而消失,你会飞快地被世界遗忘;当你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带不走,追求一生,得来的一切都不属于你,你仅仅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你的车是别人的,你的楼房是别人的,你的存款是别人的,连你的老婆孩子,都可能会变成别人的。啥都不属于你,你却花了一辈子去追求它们,失去了升华生命、实现价值的所有时间。所以,你完全可以轻松地、充满欲望地活着,也可以全力维护欲望化的观点,这是你的自由,但你应该明白,付出代价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一定要明白,如果你总是在外部世界寻找自己不能自由的原因,就一辈子都不可能自由。因为,真正的自由,是心的自主。永远依附于外物,就永远受控于外物,心灵也就不可能自由。

17.为中国文化留下一朵不一样的花

◎听众:老师您好,很荣幸见到您,我也来自甘肃。很多人都认为,宗教信仰是一个民族的行为规范,而我们的民族,总体上来说,恰恰是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是不是这一点导致我们的民族做事缺乏原则?这种情况如果发展下去,我觉得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想请教的是,您怎么看待现在的这种社会规范?其次,您刚刚谈到,在我们甘肃,乃至西部有很多原生态的文化,那我们应该如何保护和发扬这些文化呢?您作为甘肃作协的副主席,对这方面的问题又有什么建议呢?

●雪漠:我告诉大家,宗教就是我今天谈到的超越文化,用佛教的话来说,它是出世间的东西。就是说,宗教管的是心灵的事情,它属于精神的层面,不是为了掌控外部世界而存在的。如果宗教连世间的事情都要管,那宗教就不是宗教了,而变成了一种披着宗教外衣的政策法规。

我的意思是,谁有谁的本分,谁有谁该管的事情。注意,西方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恺撒的事归恺撒,上帝的事归上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谁把谁的本分做好,不要连别人的事也想管。换句话说,政府的事归政府,宗教的事归宗教,不要互相干涉,更不要形成对立。我们有我们的宗教信仰,但必须遵循政府的政策规范,不能违反国家的法律。做到这两点之后,宗教就会成为我们的另一种灵魂营养。事实上,从某个程度上说,政策规范和戒律是有相似之处的。

佛教的戒律之所以存在,是通过约束力使人学会拒绝,懂得自律,避免受到恶的熏染而堕落;国家的政策规范也是这样,它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避免社会上恶的泛滥。我们必须学会拒绝,才能真正长大;国家和社会也需要一定的准则,才能稳定繁荣。所以,我们不能片面地认为戒律和政策会束缚自由,而应该从中发现值得吸收的营养,让自己的心灵成长。宗教的所有意义,就在于让自己的心灵成长,让自己的心灵变得越来越强大,最终变成一个足以与外部世界抗衡,或平等交流的独立世界。只有实现心灵的独立,才可能脱离外缘对心灵的牵绊和干扰,以及心灵对外缘的依赖,获得一种恒常的快乐与自在。所以,宗教和法律是构建和谐社会的两种重要手段,两者都不可偏废,不要认为宗教无用,也不要轻视法律。

世界在发展,文化和法律也在为适应新时代的需要而不断发展。我们不该盲目地、一味地否定,而要为它提供正面的助缘。因为,文化也罢,法律也罢,发展的目的,都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对我们进行一种侵略和干预。

不过,宗教虽然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又并非跟生活毫无关系。相反,它与生活是息息相关的。因为,世上一切,都随着因缘的和合与离散而不断变化,这意味着心外无可靠之物,只有心灵,只有灵魂,只有精神,才是属于一个人自己的东西。所以,当你主宰心灵的时候,才有可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有个学生告诉我,她很早就发现世界在不断变化,所以对世上一切都非常厌倦,生活得毫无安全感。后来,她遇到一个对她极好的男孩子,于是步入婚姻的殿堂,本以为自己找到精神支柱,但丈夫却突然去世了。这件事打碎了她对尘俗世界的最后一丝希望,然而,这股剧痛,却又猛地把她从不安中拔了出来,使她对“不可靠”三个字的看法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发现,既然白昼与黑夜必然不断更替,又何必要求永昼或永夜?换句话说,不安来自于不切实际的希望,来自于强求;真正的安全感,来自于面对世界真相时的那种坦然。什么是世界的真相?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既然世上一切都必然变化,必然消失,何不珍惜当下的快乐,为啥还要用眼泪和忧虑,缩短分享喜悦的时间?何不珍惜当下的默契,为啥还要用恐惧、猜度与算计破坏当下的和谐?真正的安全感,来自于不执著。只有不执著任何东西,才不会害怕失去;当你不害怕失去的时候,也就谈不上安全与不安全。

看完电影之后,你还会担心自己找不到电影票,或担心电影票被人偷走吗?一般不会,除非它具有重要的纪念意义,但这意义也是你赋予的。你觉得它有意义,它就有意义;你觉得它没意义,它也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说,万法唯心造,执著也是你心头的幻影,一切都不值得你去在乎,包括那执著本身。当然,真正的不执著,是消解了恐惧与算计,更加专注地做好手头上的事情,珍惜当下的一切,而不是消极地、不进取地生活。

世界上还有比珍惜更好的活法吗?又有多少人真正地懂得“珍惜”呢?懂得珍惜一切的人,即使没有宗教信仰,也必然有真正的宗教智慧与宗教精神。因为他心中有爱,知道为什么要珍惜一切。以是缘故,我常说,宗教是无用之大用,此大用非功利之用,而是作用于每个人力量的源头——心灵。

真正无用的是什么呢?是离开了生活和心性的形式化宗教。

宗教形式非常重要,有时形式就代表了内容,但问题是,有的人在进行宗教修炼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他修出来的东西,他的所有境界,是要对生活产生作用的。这就像你吃了一碗饭,肚子饱了,那么你无论走路、工作、睡觉、看书还是写作,都不会觉得饿,不是说那碗饭只管你吃饭的时候,管不了其他时候。不同之处在于,吃饭是为身体补充能量,宗教则是擦尽心灵的染污,唤醒心灵本有的、不生不灭的、不会消耗也不会增加的能量。

所以,宗教是一种能让社会和谐发展的文化,我们也称之为伦理、道德,促进宗教与法律的良性发展,就叫精神文明建设。

注意!精神文明建设中确实是包括宗教文化的,因为,政府现在提倡的文化强国中,就包括了传统文化的建设,传统文化是儒、释、道,其中道家文化和释家文化中,就有宗教文化,它们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非常深厚、非常博大、不可或缺、不可忽视的宝库。离开宗教的中国文化,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以,有远见的政府,对宗教文化一向是提倡、鼓励、保护与弘扬的。现在,每个省的科学院都设有宗教研究所,那些学者的职责,就是挖掘和研究宗教文化。政府打压的是什么呢?是宗教自己也反对、也看不起的一些糟粕,而不是宗教本身。

宗教的腐败和政府的腐败都是腐败,这些腐败都是现象,并非宗教与政府本身。

我打个比方,一个人得了严重的皮肤病,身上都烂了,痛苦不堪,旁人看着也觉得恶心,那到底是该把这个人整个处理掉,还是给他治病?答案很可能是后者。腐败就像是宗教和政府的疾病,是他们自己也反对的,一定要明白这一点。各地政协领导中,有很多都是宗教界人士,这就说明政府对宗教看得很重,既不全盘否定,也不全盘认可,其态度更像是引导,也就是剔除宗教界的糟粕,取其精华。我是宗教信仰者,我能到国家图书馆讲这些东西,说明政府对宗教也不是一棍子打死的,不是说一提宗教,政府就全副武装。我们国家有宗教局,还有宗教事务条例,有专门的官员来做这个事情,这说明国家很重视宗教文化。

所以,不要认为你提倡宗教中一些对社会有好处的东西,也会遭到政府的打压,不是这样的。只要消除偏见,把宗教文化作为人类文化、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从中寻找对心灵有益的东西,汲取营养,让自己成长,我们就能身心和谐、社会和谐、家庭和谐,就会共同构建一个和谐的世界。

和谐的世界,就是好多人追求的美好世界,只是有的人对“和谐”有偏见与误解。我们习惯用个人成见或社会共识,为人和事物下定义,这些定义未必就是正确的。所以,佛教提倡放下“定义”,不贴标签,不生喜恶。

我经常举一个例子:宗教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这个孩子身上全是污血,你要用干净的水给他洗澡,洗完澡之后,再把污水倒掉,把孩子留下,而不是把孩子与污水一起扔掉。后者看起来非常荒谬,但现在有的人正是这样——他们看到宗教中的糟粕,就排斥整个宗教,也有一些人扔掉了宗教精神,保留了宗教的糟粕,还把它们当成宝贝,大肆弘扬,结果好多人对宗教都产生了误解。

我以前在人民大会堂讲过宗教,在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也讲过宗教,我讲的都是宗教精神、宗教文化,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压制,媒体也在广泛宣传。为什么呢?因为,我讲的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营养,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瑰宝,如果我们把它扔掉的话,就是不肖子孙。我们为什么不能汲取它的营养,让自己变得更加博大一点、更加宽容一点、更加慈悲一点、更加仁爱一点呢?

宗教是心灵层面的东西,心灵要区别于物质,要高于物质。人们如果贪图物质,就跟动物没有任何不同。真正的人,必然会追求精神的东西,也就是拥有信仰——这个信仰没有宗教的名相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具有宗教精神,——我们称之为“神性”。

至于第二个问题:如何挖掘、保护这些濒临灭亡的有益文化?大家可能不知道,我用自己的稿费,创办了广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这个研究院是干什么的呢?它是专门挖掘、保护、弘扬一些优秀文化的。今天的这个讲座,是第二届香巴文化论坛的第三个活动单元,第一届论坛是在成都举办的,其目的,也在于让一些有益文化走出历史的尘封,让外界知道它们的存在,知道这里有一些非常值得研究和挖掘的优秀文化,比如大手印文化、凉州贤孝等等。

凉州贤孝就是我刚才即兴表演的那种西部唱本小说。我的好多学生看过我的文章和小说之后,都觉得贤孝很好,西部民歌也很好,但他们要是没有看过我的文章和小说,就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现在,凉州大街上仍然有好多盲艺人拉着二胡弹着三弦唱民歌,但是,有多少人会非常认真地欣赏他们的表演?大部分人对盲艺人都是视而不见的,有的人也会给些钱,可是他们很少停下来,听听盲艺人们在唱些什么。因为,现代人很忙,忙着交际应酬,忙着赚钱,没几个人有这样的闲心,去注意身边那些不被人群关注的事情。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种看起来不大起眼的艺术家和艺术形式,也许承载着一种非常质朴、非常博大、非常纯粹的东西,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它们或充满人生智慧,或充满本真情感,或像一声棒喝引起你的深思,或像一只无形的手,抚慰和激荡着你的心灵。

注意!教我唱《吕祖买药》的老头子已经很老了,说不清还能活多久,那些老艺人一旦死掉,就没人会唱贤孝了,我会唱的也不多,那么,中华大地上就再也没有贤孝这个东西了,这种文化也会整个消失。这种损失将是无法挽回的。所以,我成立了文化研究院,现在有很多志愿者,都在跟我一起做一些事情,其目的,就是不希望这些优秀文化从中华大地上彻底消失。

这样的抢救有没有用呢?有用。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凉州与凉州人》,这篇文章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之后,《新华文摘》马上就进行了转载,中国新闻社、新华社的人看了这篇文章,还专门派人来采访我,那一系列的报道,在海内外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美国一家电视台的负责人看过相关报道之后,通过外交部,专门派记者到甘肃武威来采访我。后来,凉州贤孝被列入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我们的挖掘、研究、抢救等努力都是有用的,只要我们以现代人能够接受的方式,把传统文化中非常优秀的部分展现在世人眼前,他们就会从中发现对自己心灵有益的东西。不过,也有不好的消息。现在,凉州广场上的贤孝艺人不见了,当地政府认为那些盲艺人影响当地形象,把它跟一些不好的现象并列,进行了“重拳出击”,盲艺人们就不见了。可见,这个工程非常艰巨,不是我一个人,或者几个志愿者就能完成的,它需要更多认可这种文化的有识之士参与进来,大家一起来做这个事情,才能为中华文化保留一个非常优秀的火种。

我一直认为,人的生命非常短暂,因此非常宝贵,必须用它来做一些能为世界和他人带来益处的事情,人生才有意义,我们才能留下一些比肉体更永恒的、岁月毁不去的价值。如果一些朋友也有这种追求,我愿意跟大家一起努力,共同在当下的百花齐放中,为中国文化留下一朵不一样的花。

18.毛泽东思想算国学的一种吗

◎听众:我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您。第一个问题是,毛泽东思想算不算国学?第二个问题是,您是否认为现在房价的下跌代表真正的拐点已经到来?这种下跌的趋势,是否和文化强国有关系,是不是预示着文化繁荣时期的到来?

●雪漠:我最近正好在研究毛泽东,也在研究湖湘文化。在这个学习研究的过程中,我发现湖湘文化非常了不起,它曾经出现过王夫之这样伟大的思想家。

湖湘文化的特点,就是强调经世致用。我也常常强调,对文化的学习也罢,吸纳也罢,继承也罢,都要能“经世致用”。我认为,思想、智慧、理论、学问,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都不是为了“谈”而诞生的,是为了“用”而诞生的。假如它们不能被运用到实际生活当中,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因此,我将跟我学知识的人称为“学生”,将跟我一起实践的人称为“弟子”,将只说不做的人,称为“混混”。

国民党和共产党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呢?正是在于用文化来管理。当国民党一盘散沙的时候,共产党用组织形式以及某种信仰将自己武装起来,建立了钢铁般的队伍。这个队伍的凝聚力达到什么程度呢?任何一个远离这个组织的人,都带不走自己统领的部队。比如,当初张国焘逃跑的时候,连他的警卫员都不愿意跟着他走。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不容易的,它很值得现在的一些企业家们研究。所以,虽然毛泽东后来犯了错误,但是他曾让中华民族的凝聚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我们从他的身上,还是能得到启发。

接触和了解一种文化的目的,在于从中汲取对这个时代有用的东西。不用的话,它就始终跟你的生命无关,终有一天,你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我的一个学生说过,她以前很喜欢一部叫做《乱世佳人》的小说,其原因在于,那本小说的女主角非常坚韧,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磨难,都会迎难而上,去担当一些东西。她说,以前,每当消极低落的时候,她就会想想这个女主角,为自己打气,让自己站起来,因此她才记住了这本书。所以,一种文化、一种精神只有能在你的内心深处引起共鸣,并且对你的生命方式发生影响,被你学以致用的时候,你才会真正记住它,将它化为你灵魂的营养。我那学生说,她已经不记得那本小说里具体讲了什么,对其也并不全盘认可,但是她清楚地记得,并且继承了这样一种精神——只不过,这种精神仅仅教会她如何忍耐和奋发,却没有教会她如何超越和快乐。

现在,我也在学习湖湘文化中的好东西,学习如何“经世致用”,用自己的行为改变世界。

毛泽东是经世致用最典型的代表,他也定然汲取了国学的某些精髓。

至于房价的拐点,我告诉大家,我在武威有一套房子,原来值六十万,最近我准备把它五十万卖掉。从这一点上看,我的房子已经出现了拐点。别人的房子我管不了,拐也行,不拐也行。如果有谁愿意花五十万买我的房子,那我的房子就算是出现了拐点后的销售。

19.超越不等于抛弃

◎听众:雪漠老师,您好。您曾谈到超越宗教和流派的精神,但是您另外一个身份却是光明大手印的传承者。那么,在实现您谈到的那种超越时,实际的修炼有没有意义?

●雪漠:这位朋友问的是个人修养、个人训练方面的问题,这种训练其实就是一种瑜伽。我告诉大家,要想实现我所说的超越,扎实的修炼非常重要。

比如说,雪漠必须通过某种形式,例如视频、讲座、出版图书等等,才能将自己的精神和思想传播出去。这时候,传播的过程就是形式。我们说要超越形式的束缚,不代表要抛弃形式本身。没有这个形式,又如何实现传播呢?宗教也是一样。

想要拥有一种宗教精神,就必须用宗教的形式修炼心灵,并且要把你的宗教精神表达出来。没有相应的形式,就没有宗教精神。你不能口头上说自己有多么伟大,多么高尚,境界有多高,可是一转身却跟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斗来斗去。要是这样的话,你又能有多高的境界?所谓的“高境界”,必然有相应的形式,也就是行为,你的所有言行举止,必须能体现出你的这个境界,它才是真东西,而不是口头功夫,不是骗骗人家、骗骗自己的幌子。伟大的精神更是这样,一定要有利众的行为和利众的形式。如果没有行为,再高绝的思想也没有意义,它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一句谎话。所以,当你认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的时候,不仅仅要宣传它、弘扬它,更重要的是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实践它。如果不去实践,没有实际行为,你的所谓“认可”就没有任何意义,你的宣传与弘扬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将“混混”定义为只说不做的人。

我说过,好的发心非常重要,但前提是,你的发心确实可以指引你的行为。换句话说,当你有了利众的发心时,就要用自己的行为一点一点地去实践它、实现它,绝不能仅仅是想想而已。不管你想了多少,只要不做,就没有任何意义,所有的想法就仅仅是一种情绪,是一种随时会被遗忘的记忆,过了也就过了,留不下任何东西。

比如,你想为社会作贡献,想为时代作贡献,但你只是闭着眼睛想一想,没有任何行动,那么,就算你再关注人民的苦难与烦恼,再关注人类的命运,也没有任何意义。你那停留在思想层面的贡献,只是骗骗自己,自欺欺人而已。有的人很喜欢说“等我有钱了就如何”、“等我有时间了就如何”,真有那么一天的时候,他们真会那样做吗?说不清。这样的人只是“幻想家”。

清华大学的学生曾经说过两句非常好的话: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只有明白了这句话,然后照着去做,你的“精神”才有意义。宗教和文化都是这样,都需要具体的形式,没有形式就没有内容,没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