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香巴文化论坛·第二单元
主题:大手印文化的当代阐释与当代实践——“光明大手印”系列作品青年学者读书沙龙
主讲:雪漠
时间:2011年11月26日
地点:北京大学中文系
主办: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广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2011年11月26日上午,雪漠老师来到北大中文系,对大手印文化进行了更为具体的阐释,并且围绕“当代实践”,谈到了大手印文化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以及他在实践大手印文化时进入的那种非常独特的创作状态。
雪漠老师指出,大手印文化实践者的信,和大手印文化学者的信是不一样的。其区别在于,实践者的信是一种“爱”,而学者的信则是一种“用”。如果你想从大手印文化中得到某种东西,不管是学问、知识,还是研究对象等,都是一种诉求之心,它们都会让你的心灵受到局限,难以进入大手印的核心。除非有一天,你真正“爱”上大手印,没有了自己,没有了理论,没有了研究课题,连宗教的名相都没有了,没有了一切限制,你才会真正进入大手印的核心,发现你本有的智慧宝藏。当你本有的智慧被开启时,艺术和文学就都变成了承载智慧之水的杯子,都变成了工具。你能驾驭它们,用它们来创造另一个精神的世界,而不会被它们限制你心灵的自由,那么你的创作必将更加自由。
现场交流的青年学者表示,雪漠老师那种独特的创作状态,以及他所引起的特殊文化现象,是很值得研究的,甚至有学者指出:“可能像钱学森所说的,对这种问题的揭示和发现,将会对世界文化、科技发展等各个方面产生深远的影响。”
1.经典中的密意
◎主持人:现在,雪漠老师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作家了,还在社会上引发了一种“雪漠文化现象”,这种现象首先从西部发展到广东,现在又从广东蔓延到京城。昨天刚举办了第二届香巴文化论坛开幕式,有好多学者参加,他们都发表了自己对“雪漠文化现象”和“光明大手印”书系的看法。雪漠老师现在至少有三个身份:一是佛教学者;二是非常著名的小说家;三是上师。在佛学的领域,他不仅仅是学者,也是实践者。他的著作集中于三个方面:一类是小说;一类讲佛教原理;第三类讲如何修行,包括教义等,是指南性的著作,“光明大手印”系列就属于这一类。我们今天的讨论,这三个方面都可以涉及,请大家随意发言,或求道,或求识,或求智,有什么批评,也可以提出来。现在先请雪漠老师介绍一下大手印的主要思想,然后我们再开始讨论。
●雪漠:感谢各位朋友为我提供了这么好的一个交流机会。昨天下午,我在中央民族大学已经专门讲过大手印文化的内容,讲了有两个多小时,可是还没有讲完,因为大手印文化的体系非常庞大,要在短时间内讲完它,是比较困难的,今天我也只能讲其中的一部分内容。
不过,虽然说它很复杂,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又相当简单。因为,你一旦真正契入大手印,就自然知道它是什么,就算不知道理论知识也没有关系。如果你没有契入大手印,汗牛充栋的理论也不一定能让你明白。所以,就算经典中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很多人也仍然在问,什么是大手印,什么是佛经背后的密意。佛教有那么多经典,三藏十二部,其目的,包括佛教修行的目的,就是让人证得大手印,但这偏偏不是言语和文字能够达到的境界——当然,好多经典中未必会把那个东西叫做“大手印”,但是在我们的话语体系中,它就叫大手印。
大手印就是大象征,象征什么呢?象征佛的心印。佛——即觉悟了的人——的智慧状态,就叫大手印。当一个人彻底觉悟了、明白了、实现了超越的时候,就叫证得大手印。如果没有进入那种状态,所有的理论和表述,都仅仅是知识,所有的猜测和联想都无法让你明白那个密意。就是说,你无法观想出这样的一种状态,观想出来的也不是真东西,你只能用身体和心灵去捕捉它、感受它、品尝它。一旦你进入了这种状态,身体就会告诉你:“哦,就是它。”那么,你自然会明白这种状态下有什么样的觉受,以及大手印文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释迦牟尼佛在两千五百多年前证道之后,证入了一种大境界,拥有了一种大智慧、大悲悯,他证得的那个东西,就是大手印——不过,不同的话语体系,对此有不同的说法——然后,他就把自己证得的大境界、大智慧、大悲悯传给弟子,让弟子也进入这样的一种超越状态。他的弟子证入这种状态后,又将这个东西传给自己的弟子,一代又一代地把佛当初的发现传递下去,这就叫“传佛心印”。他们传承下去的东西,就是大手印的心印,被称为“诸佛之心”。三藏十二部所有经典中的秘密、密意,指的就是这个东西,《六祖坛经》中说的也是这个东西。当然,汉地不叫它“大手印”,而是叫“真如”等等。
不过,我在这里也罢,在“光明大手印”书中也罢,讲的是一种文化性质的大手印,你可以把它看成大手印的哲学部分。它属于教理,相当于指着月亮的那个手指。当然,当你真正能契入进去,便也拥有了诸佛之心印。
我告诉大家,真正的“禅意”,是不可言传的,真正的大手印也是这样。它真就像禅宗里所说的:“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但是,要让别人知道它,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东西,你就不能把它藏在心里,必须依托一种有形的载体把它传播出去,或文字,或艺术,或语言,等等,要与外界交流。当初,释迦牟尼佛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如寓言、故事、比喻等,向不同根器、不同特征的人群介绍什么是“诸佛之心”,就是要让聆听者进入那种境界,让他们自己去品尝那种超越的、清凉的、没有分别心的、不为世俗欲望所诱惑与左右的状态。但是,他的话说完也就过去了,如果没有人把这些话记录下来,别人就不知道他说过什么,他的思想也就无法被广泛地传播出去。因此,后人才将他所有的开示分类集结成不同的经典,形成了今天的《大藏经》。这就是佛教所有经典的由来。之所以有的人觉得这部经典非常好,其他经典不怎么好,就是因为,这部经典适合他的根器,别的经典适合别人的根器。
2.大手印面临的困境
●雪漠:昨天有人说,基督教靠一本《圣经》,伊斯兰教靠一本《古兰经》,就把整个世界给征服了,佛教的影响力没有它们那么大,就是因为佛教的理念太复杂,经典太多。我否定了他的观点。
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属于进攻型的宗教,它们的教义中有一种非常强势的理念。比如,伊斯兰教徒曾经一手拿着《古兰经》,一手拿着战刀来传教。他们到印度去的时候,会烧掉不信仰伊斯兰教的寺院,还会像塔利班那样,把佛像都毁掉。虽然说伊斯兰教也很伟大,它的教义里也有很多有益于人类心灵的东西,但是个别教徒在理解伊斯兰的教义时,会产生一些偏差,变得非常极端,排斥不同的信仰和观点,并且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有时甚至会伤害别人的生命。这些人就是我们所说的“恐怖分子”。基督教也是这样。基督教的教义中强调博爱,也非常伟大,可是在传播的过程中,仍然出现了利用武力强行推广信仰的现象,比如十字军东征。所以这两个宗教非常强大。当它们浪潮般地向中华大地席卷而来的时候,中国的本土宗教,是很难与之抗衡的。
当然,除了传播手段的强势之外,教义的简单,也是这两个宗教能得到广泛传播的重要原因。为什么呢?因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教义,跟佛教的教义不太一样,它们强调“因信得度”,就是说,你不明白真理不要紧,只要相信《圣经》和《古兰经》就行了,相信它们,你就能得到救度。因为少了“悟”的门槛,所以它们易于传播。只要有一个人相信,他就能很快把这种教义传递给其他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上师,每个人都能传教。
大家知道伊斯兰教是如何传播的吗?任何一个人只要当众念清真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三遍,他就能进入教门——当然,做一名合格的伊斯兰教徒,还必须做其他功课。基督教的传播也很简单,只要你生下来时经过受洗,你就是基督教徒,或是天主教徒。佛教中,只有净土宗可以这么传播。因为净土宗认为,你只要念“阿弥陀佛”就能得到救赎,就能往生净土。这个教义也非常简单,跟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差不多,所以净土宗有着大量的信众。
“因信得度”虽也是佛教提倡的,但“因信得度”不能代表整个佛教,事实上,佛教更强调“见即解脱”。就是说,拥有智慧见地的同时,就可以解脱,得不到智慧,就无法解脱。在这一点上,大手印和禅宗非常相似。其实,禅宗也是大手印的一种,我们称之为“实相大手印”。实相,就是世界的真相,世界的本来面目,你确实见到了世界的真相,就契入了实相大手印。
我举个例子。你可能很早就听说过“雪漠”,但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你见到我时才知道,噢,这就是雪漠。开悟就是这样。你见到实相,并且知道那就是实相的瞬间,你就明心见性了。没有明心见性的话,所有的“禅”都不是真正的“禅”,而是“狂禅”,是口头功夫,起不了真正的作用,也影响不了你的生命状态。所以,没有明心见性,就无法成为禅宗上师,也没有资格为别人开示。因为有了这样的一种要求,禅宗信仰的普及就受到了限制,越到后来,有传法资格的人就越少,信仰禅宗的人也越少。
大手印比禅宗的要求更高,而且,过去它一直是非常神秘的,以前的上师对根器和修为达到一定层次的人才讲大手印,对根器不够的人,讲了也没用,因为对方进不去。不能契入大手印,就没有任何意义。因此,不但证得大手印的人非常少,知道大手印是什么意思的人也很少。有的人看了金庸的武侠小说之后,还会将大手印误认为是一种非常高深的武功。所以,如果不寻找一种更适合当前社会特征的传播方式,这种衰势只会越来越严重。
大手印面临的困境,比禅宗更加严峻。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用文化的形式来阐释大手印。当大手印的精神与智慧融入一种文化,并且得到传播的时候,它就会依托文字,让大家都感受到那种清凉的气息,心灵也会随之变化——变得更明白、更开心,在生活和工作中也会更专注、更清醒、更清凉。
为什么大手印变成一种文化之后,就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呢?原因有两点:第一,文化破除了只有明心见性才能传法的障碍,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擅长的方式,传播这种文化,每个人都能变成火炬手,将这种点亮自己心灵的文化传递下去;第二,每个人在这种文化的熏习中,都会感受到一种心灵的触动,得到不同程度上的感悟,喜欢它的人,就可以继续深入进去,依托文字得到大手印智慧;不喜欢的人,也能得到一种文化层面的滋养。
不过,虽然我不断强调要突破文化困境,要挽救濒临灭亡的传统文化,但我的传播和呼吁,并不只是为了让这种文化生存下去。我更多的,是想在大手印与世界之间建立一座沟通的桥梁,让需要它的人都能发现它,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它,还有这样一种精神,还有这样一种智慧,然后从中汲取自己需要的营养,生活得向上、快乐、明白。所以,我必须传播,而且要以现代人喜闻乐见的方式进行传播。我不在乎有多少人认可我,有多少人在听,有多少人听了会去做,我只是尽力为这个世界贡献一点力量,做一点我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同样道理,我们谈大手印文化的当代实践,也不是为了让别人都照着去做,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影响一些想要被影响的人,让他们活得更快乐。现在有很多人都活得不快乐,但是他们又缺乏改变的勇气,因为他们不知道,生命原来有很多种可能性。所以我们必须告诉大家,世界上还有一种跟主流价值观、主流文化不一样的东西,还有另外的一种声音、另外的一种活法。这种文化、这种声音、这种活法,或许能让你看到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性,能让你拥有另外的一种眼光,做出另外的一种选择,超越世俗束缚,看到世界的真相,看到光明,用一颗充满了光明的心,去面对自己的人生,面对自己的生活,活得快乐,实现真正的价值,创造一种岁月毁不去的东西。
好多人都在寻找这种光明,但是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所以,每一个认可这种文化的人,首先就应该珍惜,应该脚踏实地地实践它,让它改变自己的心灵,改变自己的生命,同时,也应该把自己的收获告诉别人,把这种文化传播出去,让别人也能过得好一点,至少让别人拥有一种选择的可能。
3.大手印的根道果
●雪漠:大手印的理论分为三种:第一是根大手印,它是大手印文化的理论基础,是一种世界观,是一种哲学观点;第二是道大手印,它是实践根大手印的方法;第三是果位大手印。你知道了这样一种世界观,这样一种哲学观点,并且实践过,那么,你是不是用生命证实了这种观点?如果你的观点得到了证实,这个被证实的境界,就是果位大手印。
我举个例子,有个人现在广州,他觉得自己坐飞机就可以到北京,于是买了机票,坐上飞机,然后到了北京。其中“坐飞机就可以到北京”的这个观点,相当于根大手印;“买了机票,坐上飞机”的这个行为,相当于道大手印;“到了北京”的这个结果,则相当于果位大手印。
根大手印认为,我们都是“太阳”——佛。
在光明大手印中,太阳象征自性,就是自己本有的智慧,也叫本觉——本来就有的觉悟。佛教的话语体系很多,所以自性的名称也有很多,除了自性、本觉之外,还有陀罗尼、如来藏、真心等等。禅宗里,便将自性称为“真心”,有一本非常著名的书,叫《真心直指》,里面就专门讲了这个东西。
佛教认为,每个人都同时具有两个心,这两个“心”,不是肉眼可见的、生物学上所说的心脏,而是另外一种功能性的存在。你看不见它们,但是能感受到它们。其中,一个是妄心,一个是真心:妄心是会因欲望而受到诱惑、产生波动的那个心;真心是如如不动、本来清净的那个心。明白真心,安住于真心时,你就是觉悟的人;不明白真心,被烦恼、贪婪、仇恨、欲望所遮蔽、所困扰,本有的智慧光明不能显发,无法从烦恼痛苦中解脱出来时,你就是众生。“众生”并不局限于人,而是说,包括一只小小的虫子,也有真心和妄心,也是众生。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睹明星而悟道之后说,所有众生都有成佛的可能性,也叫佛性,只是妄想的乌云掩盖了真心,让众生不能明白,不能发现自己觉悟的本性罢了。这就是根大手印的理念。
道大手印是实现、证实根大手印的方法,它的内容非常丰富。
昨天,叶曼老师说大手印必须双修,要求很高,一般人修不了,她也修不了。其实这只是她的一种误解,可能有些人也会有这种误解,但是我告诉大家,并不是只有双修才能让人证得大手印的。
大手印的修法非常多,禅宗的参话头“念佛是谁”、参禅宗公案,都属于大手印的修法,其目的就是斩断你的念头,让你的杂念消失,置心一处。久而久之,你的定力和专注力就会提升,在这个基础上,你就会发现自己的本性、本来面目,见到自己的真心,由此入道。
另外,禅净双修的方法也可以让你入道,比如念佛、持佛号到了念佛三昧的境界,就可以入道。诵佛经也能入道,诵《金刚经》开悟的人简直数不胜数,也有人诵《法华经》开悟,比如天台宗的智者大师。除此之外,还有诵咒开悟的、听鸡蛋开悟的,禅宗里甚至有一些诸如棒打、扇耳光、夹折腿之类让弟子开悟的方法。
开悟的方法和途径实在太多了,数不胜数,众生有多少种心病,就有多少种开悟的方法,所有方法和途径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斩断你心中的妄念、杂念,斩断欲望对你的困扰。
在密宗里,道大手印主要是修生圆二次第。
生起次第是一种非常高深的瑜伽,它是通过观想复杂的佛像来改善大脑功能、激发生命潜能的。我最初观想的佛像,有四个不同颜色的头——白色的头代表息灾,消除灾难;黄色的头代表增益,增加各种福报、功德;红色的头代表敬爱;蓝色的头代表降伏——有十几只胳膊,每只手都拿着不同的武器,每种武器代表了佛教不同的教义。他的身体里面还有不同颜色的脉轮,三脉五轮,脉轮里也有很多东西。而且,这仅仅是初步的观想,越往后,就越复杂。比如说,香巴噶举的“五大金刚法”中,观想完刚才一系列的图像之后,你还必须在佛像的每一个脉轮中观出三十二尊佛,然后在这三十二尊佛的每一个脉轮中,再观出三十二尊佛……层层深入,达到七层以上。这种观想必须非常清楚,所有色彩、形象都必须观出来,并且要能心无杂念,刹那间定住,这才算完成了初步的生起次第修炼。这种复杂修炼能达到什么效果呢?它能完全激活你大脑中的形象思维区域,将你生命中所有的潜能都激发出来,到最后,你的记忆力、专注力、想象力都会变得非常发达,智慧也会增长。甚至,在你的生命中,还会出现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什么东西?一种功能性的力量。这意味着,你在某种情况下,可以调动宇宙间的暗物质和暗能量。比如,密乘可以通过一些特殊符号,调动神秘力量,达成某种目的。
这一点听起来很神奇,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它已经得到了现代科学的验证。西方科学家认为,肉眼可见的世界只占宇宙的百分之四,百分之九十六的宇宙空间中,充满了我们看不到的暗物质和暗能量,它们的力量非常大。所以,佛教与科学并不是相互对立的两种东西,佛教也不怕科学的质疑。很多时候,现代科学的检验,反而证明了佛教的伟大。就算许多东西看起来非常神奇、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相信,也只是因为人类的知识和认知还没到达那个领域,并不代表它就不存在,更不代表它是想象出来的。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当“地球是圆的”这一观点没有得到广泛认可时,人们不都认为世界是个巨大的平面吗?宗教的一些说法也是这样。包括道教。
道教的很多书中,都记载了一些被人们当成神话,或是迷信的东西。比如,一些人曾用特殊的符号、图案、咒语、观想,实现了很多一般人实现不了的愿望。
我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
我的家乡在西部,雨水很少,气候很干燥。有一次,我们那儿三个月没下雨,田地干得不行了,老百姓就到市政府门前抗议,但是所有专家都无能为力。政府领导想不到别的法子,只好请道士去龙王庙求雨。我听说这件事之后,觉得很好奇,也不太相信,正好回家时顺路,就骑了单车去看,结果还真的看到了求雨的场面——那场面,我后来写进了“大漠三部曲”里——当时我并不相信他们能求下雨来,因为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几个道士随便糊弄了一下,怎么就能让老天爷下雨呢?谁知道一个小时之后,却真的下起雨来,而且还是凉州罕见的大雨。后来我发现,在凉州这块土地上,这种现象还有很多。多到什么程度呢?多到它变成了一种职业。就是说,在凉州大地上,有一群人是专门靠求雨为生的。我的小说《西夏的苍狼》里那个黑寡子就是这样。他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专门靠求雨吃饭。每次求雨前,他都会跟县太爷签订合同,求下雨来,对方就必须给他五百石粮食,求不下雨,县太爷就把他烧死。但他每次都能求下雨来,非常神奇。
所以,我很想对密乘的宗教礼仪和道家的法术进行比较研究,看看它们有什么异同之处。
在密宗的说法中,完成生起次第修炼之后,就能开发出非常神奇的功能,但它并不是密宗行者的追求,只是修行的一种额外效果,就像你为了健康而锻炼身体,就不会在乎自己能不能变得更强壮,肌肉会不会更发达,力气是不是更大了,因为你不追求这些东西。所以,生起次第也罢,圆满次第也罢,都属于道大手印的方法,密宗行者修炼这些法门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智慧气摄入中脉,进入大手印境界,而不是为了得到某种功能性的力量。
如果你如法地修炼生起次第,修到后来,还可以跟自己修的佛、本尊对话,就像我们现在面对面说话一样。这也是我证实过的。
以前,我修到某个阶段时,出现了很多疑问,比如修炼遇到了一些问题,自己弄不懂,看经典也搞不明白,怎么办呢?我就问我修的本尊,他们能回答我,能告诉我该怎么做。他们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他们的境界比我那时高很多,说明他们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不是我心灵的产物,而是一种比我更有智慧、更伟大的存在。
宗喀巴大师著述时,就能和文殊菩萨对话,经典上对此也有记载。但是,要达到这一点,你必须如法地修。什么叫“如法”?就是说,你要严格按照上师教给你的方法训练自己,不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也不能自己瞎胡闹。如果你不能踏踏实实地修行,或者不愿按照上师说的去做,你就无法达到那个境界。
不过,这种境界虽然很神奇,却只是修生起次第后出现的正常现象,属于修行的初级层次。这时的我,心中还有二元对立,仍然觉得佛比我高,我们是两种不同的存在。不过,只要继续走下去,我也会一天天成长,渐渐变得跟佛一样伟大——佛有什么智慧,我也有什么智慧;佛有什么慈悲,我也有什么慈悲;我和他无二无别,没有任何不同。所以,即使真能见到本尊,能与本尊面对面交流,你也不能沾沾自喜,要脚踏实地地继续修。你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突然有一天,就会进入果位大手印,那时,你就没有任何执著,没有任何二元对立了。
4.我有我的标准
●雪漠:根大手印也罢,道大手印也罢,果位大手印也罢,都是传统大手印的内容,我之所以介绍这些内容,并不是说大家都要去观想佛像,去听鸡蛋,更不是叫大家去棒打自己,或把自己的腿弄折。我的意思是,中华文化中,有这样一道非常独特的风景,这道风景的美,能滋养现代人的心灵,能被运用于现代人的生活。
比如,大手印文化强调安住于当下,明明白白、快乐清凉地活在每一个当下,也强调超越。
有一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陈彦瑾用她在北大学到的理论,对《西夏的苍狼》进行了一番点评,发现了很多毛病。我对她说,你不能用学界的标准来限制我的小说,你要用雪漠的标准来衡量它。因为,学界的标准仅仅是学界的标准,它约束的,是活在它那个标准之下的人,我不是其中之一,我只活在自己的标准里面,只在自己建立的标准下创作。所以,你不能用你的体系来评价我的作品,要评价我的作品,你就要进入我的体系,看看它有没有达到我的标准。我的很多读者都不知道学界的标准,也不关心学界的标准,他们认可的是我,是我作品中那种非常鲜活的生命力,而规矩扼杀的,恰恰就是这种活生生的东西。所以,他们不喜欢规矩。当然,学界的规矩也很好,它能容纳很多跟它不一样的规矩。比如,一些学者和专家无法接受我的《西夏咒》,觉得它跟传统观念冲突太大,但北大师生对《西夏咒》却解读得非常好,他们读出了一些好多人都读不出的东西。他们知道《西夏咒》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这也是雪漠的规矩,但是他们仍然非常认可《西夏咒》,也非常认可雪漠。我的创作,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海阔天空任你游,多么逍遥,多么自在,多么惬意。但是,要想真的感受到这种自由,你就必须洗净心上的污垢,净化自己的心灵与行为,打碎欲望、贪婪、仇恨和外界的一切束缚,那时,你才能达到一种真正自由的境界,这就是大手印。
不过,在我谈到要打碎欲望的时候,有些人是非常排斥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觉得欲望不是束缚,而是动力,能促使一个人积极地追求一些东西,而且它是人的天性。对此,我的回答是:你不打碎它,就会永远受到它的左右。
有的人最初为了养家糊口而追逐金钱,但是随着经济能力的提升,诱惑越来越多,要求也变得越来越高。在这种渴求与追逐的过程中,他很容易就会迷失自己。假如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出卖国家机密和资源,可以赚到很大的一笔钱,而且,好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他就有可能会超越底线,做一些伤害国家利益的事情。刚开始,他或许会内疚、痛苦、恐惧、心虚,但是这个充满了欲望和功利的环境,会不断告诉他:你这么做没有错,有钱才有尊严,你难道不想活得好一点,不想成功吗?大家都是这样活着的,不是吗?这时,他就会放下良知,放下罪恶感,放下灵魂的纠斗,变本加厉地错下去,而这个欲望化的价值评判体系,也会因为新成员的加入,变得越来越坚不可摧,甚至越来越扭曲,让整个社会变得更加糟糕。我们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哪天就会变成某个利益游戏的牺牲品。在这一点上,不管你有没有钱,都一样。
现在,整个社会都在呼唤着幸福感,这当然很好。但是,它也恰好反映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现状——幸福感正在逐渐远离我们。为什么?我曾经说过,当全世界都呼吁着,要抢救一种文化的时候,正好说明这种文化在走向消亡,幸福感也是这样。那么,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吗?当然不是这样。不过,仅仅呼吁还不够,我们应该明白,什么是应该改变的,什么是能够改变的,什么又是问题的根源所在。我们尤其应该明白的是,幸福感从何而来?
幸福感来源于满足、坦然、爱等正面力量,假如放纵恶念和欲望等等,使那些正面的力量受到压抑,人就不可能幸福。
我打个比方,如果你想让一杯水变得像蜜一样甜,你会往里面不断撒盐吗?当然不会。同样道理,如果你在渴望幸福的同时,又不断加入一些与之相反的东西,就很可能会承受失落。制度、福利等外来保障固然很好,也很重要,但它们不是最根本的问题。最根本的问题,是如何唤醒自己心中的爱,如何真正地爱这个世界,如何用爱驱散欲望与怨恨,如何守住良知,如何学会知足。只有每一个人都唤醒自己心中的爱,都守住自己的良知,整个社会的文化土壤才会发生改变,价值评判标准也才会改变,人们实现自我价值、获得社会认可的方式才会改变,整个社会才有改善的可能。而且,只有懂得知足,心里有爱,学会宽容,能守住良知,一个人才能活得满足、快乐、坦然。
所以,不要总是把眼光投向外部世界,要看看自己的内心,多跟自己的灵魂对话,看看它需要什么,又缺少什么,看看自己是不是往精神世界里面,填充了一些多余的垃圾。
我对一个学生说过,不管天国会不会降临人间,你的心里都必须有天国。其实,很多人都明白这一点,没有任何一个人甘心变得冷漠,大家都怀念那些纯真的、能感受到爱的、容易感动的日子,但欲望和失落总是让我们变得恐惧,让我们变得愤怒,让我们变得压抑。我们无法抵抗心中的欲望,是因为我们不敢肯定,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活法,生命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们不知道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因为,很少有人告诉过我们,除了基本的生存条件之外,幸福不用依靠太多的东西,它本自俱足。
所以,社会需要一种清醒的、洞察的、有良知的声音,需要另外一种选择。每一个听见了这样一种声音的人,都应该把它传播出去。当然,它可以是大手印文化,也可以是其他对社会真正有益的声音。你不要管有多少人喜欢这种声音,不要在乎,你只管发声就够了。而且,在发声的过程中,你还要不断调整自己的方式,让更多的人能清楚地听到你的声音。如果自己无法发出这种声音的话,你也可以扮演“扩音器”的角色,以各种方式放大你听到的声音,把它传播出去。那也很好。不过,你要记住,发声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改变自己,做最好的自己。没有这一点,所有的发声都没有意义。
5.写我自己想写的
●雪漠:我们不但要消除欲望、贪婪、仇恨对心灵的束缚,也要打碎规矩、概念对心灵的控制。有时,我们甚至要打碎“优势”对自己的桎梏。因为,我们最擅长的东西,往往是最能束缚我们心灵的东西。比如,画家受制于绘画;作曲家受制于旋律;作家受制于文字;学者受制于知识,等等。只有一切束缚全都被消除之后,自由才可能产生。
所以,我从不愿在任何一种规矩下写作。
我总是在写作中,让灵魂自由流淌,用文字来呈现另外一个鲜活的世界。我不是那个世界的主宰,也不是那个世界的上帝,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只是一个开门人。这个世界虽然是虚构的,但它有时,比所谓的现实世界更加真实。
我的小说《无死的金刚心》就是这样。
一位出版社社长看过我的原稿之后,认为小说不能这么写。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从我刚开始写小说,到现在,不断有人对我重复这句话。但我总是告诉他们,如果非要按照一种规矩来写的话,我就不写了,因为那样的写作,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世界上有那么多可做、也该做的事情,为什么我非要去写一种规矩化的小说呢?我只愿写我自己想写的小说。
我的写作必须满足三个标准:第一,我享受写作的快乐;第二,我能表达自己的东西;第三,我能在小说中构建自己的体系。所以,我小说的主人公,有时可能会是我的“想法”。一些人不喜欢《西夏的苍狼》,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他们认为,小说就是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怎么能不是人物,而是作者的想法呢?但是我告诉他们,你最反感的东西,可能就是其他读者最喜欢的东西。而且,世界级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的。他的小说,仅仅是他影响世界、与世界对话的一种方法,他的思想、境界和想法,才是他最重要的东西,而不是小说的情节,或者小说中的某个人物。这是他自己创造的一种非常独特的写作方式,他只能在这种方式下写作。因为,只有这样的“容器”,才装得下他的思想,其他的“容器”只会阉割甚至扼杀他的思想。
很多真正的大师都是这样。
当初,托尔斯泰的《复活》也曾受到一些人的质疑,他们认为小说的情节“不合理”。但是,怎样才算合理?要符合谁的道理?正是因为有了各种各样的理论和规矩,好多人才缺乏自由写作的勇气。因为他们受制于环境,受制于文学。受制的原因又在于,他们缺乏一种智慧修炼。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信仰者,托尔斯泰是信仰者,莎士比亚是信仰者,很多大师都是信仰者,孔子也肯定有他的信仰。当你有了信仰,就有了一份坚持与守候,有了一种能令你仰望和向往的东西,就像温家宝总理所说的,仰望星空。这一点非常美。
信仰就像星辰一样,它给你的世界带来希望,让你忘记对黑暗的恐惧,满心欢愉地走向光明。所以,这些大师们有着自己创造规则的勇气、魄力,和一种巨大的爱。他们关心的,不是如何战胜别人,不是如何战胜世界,而是如何流露出这份爱,如何让这份爱影响世界。
人类需要这样的一份希望,也需要超越规则的勇气。因为,人类的本性中就有一种对善美、对自由、对永恒的向往和追求,只是,这样的期待总是被现实撞得粉碎。我们经不起这种失落,不知道自己的善意将会迎来同等的善意,还是欺骗、嘲讽与背叛。我们恐惧,恐惧未知中的可怕。所以,我们只有像蜗牛那样,躲在一个叫做“麻木与冷漠”的硬壳里,时不时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我们的触角,看看外部世界有没有需要提防的东西,看看我们会不会受到突如其来的伤害。我们当然觉得疲惫,那沉重的硬壳阻挡了我们前进的脚步,让我们步履维艰,让我们不能飞翔,让我们不得自由,但我们却不敢毅然地将其抛弃,因为我们缺乏力量,缺乏勇气,我们不知道,那“抛弃”的成本,我们可负担得起。
但是,大手印告诉我们,你属于你自己,你有选择的权利。
这不是盲目,也不是冲动,更不是迷信,而是一种智慧的洞察。
大手印文化认为,当我们的心灵足够强大时,外部世界就是调心的道场,而不是角斗场,也不是战场,我们真正的敌人,只活在自己的心里。所以,没有什么需要恐惧,也没有什么值得畏惧;不存在任何问题,也不需要解决问题。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所以,学生们问我该如何处理一些问题的时候,我总是对他们说,别管这么多,做你该做的事情就行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游戏,规则也罢,什么也罢,束缚的,仅仅是游戏的玩家。你可以参与任何一场游戏,却不需要在乎任何一种结果。永远都要记住,尊重规则,遵守规则,仅仅是为了在每一个舞台上跳出最美的舞蹈,但最重要的,是你的舞蹈,而不是那个舞台。千万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追求,不要把工具当成目标。
让自己心灵的光明焕发出来,远离表象的迷惑,不被世俗、世间、流行的各种概念与理论所束缚,这就是大手印的超越。如果能实现这一点,并且被世界认可,你就是大师。大师是建立规则的人,循规蹈矩的人不可能成为大师。只有实现超越后的“任我行”,才可能成为真正的大师。
6.作品里的大乘精神
◎学者:我现在是北京大学哲学系佛学方面的研究生,自己在业余时间里也进行小说写作,所以今天非常高兴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能与雪漠先生坐在一起。我感到,雪漠先生在佛教义理方面有他自己的理解,尤其难得的是,他写的是自己的实修经历。我本人也做编辑,所以我非常清楚,这在国内是非常难得的。一个真正的行者书写自己的宗教体验,并且出版、发行,即使光从出版的角度来看,也是当代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文化现象。
另外,雪漠先生不但有宗教著作,自己还写小说,而且他的小说作品自成体系,非常有气候,在全国各地都拥有很多铁杆读者,并且已经形成了一种“雪漠文化现象”,这也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我听说今天的主题之后,觉得它在国学或者教育文化领域,都是很有意义的一个议题。那么,我想就小说创作的角度,从出世的层面,谈谈自己对佛学与文学的关系的一些思路和看法。
提到佛教小说,我首先想到的是废名。废名写过一篇关于阿赖耶识的论文,一向被人忽视,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没怎么读过废名的书,直到后来《废名集》出版了,我才认真地读了他的一些作品。包括刚才说到的那篇关于阿赖耶识的论文,以及其他的一些佛学课题方面的学术论述。我还看了他跟熊十力的论战,那次论战很有意思。我觉得,废名也算得上是一个佛教学者。我最初看的是他的小说,那时不知道他是佛学家,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读过这样的小说,里面好像有种诗化的感觉。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就读出了里面的禅境。废名的小说,正是以诗意和禅境征服了我这个读者的心。后来,在《废名集》里读到他对佛学义理方面的理解和阐发时,我感到他小说中流露出的那种诗意的禅境不简单,后面有一个深厚的背景。我在写本科毕业论文时研究过汪曾祺的小说创作,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汪曾祺跟废名之间有一种传承——当然,这只是一种思路。把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的小说仅仅理解为对故乡、乡土的怀念,是一种思路;从佛学方面来挖掘其中的大乘精神和人间关怀,也是一种思路。跟废名的小说相似的是,汪曾祺的小说里也有一种使我感动的东西,他的作品一直有益于世道人心。从广义的佛学范畴来理解,就是大乘精神、慈悲心。
从这个角度上说,雪漠先生的作品,无论在当代文化方面,还是学术研究方面,都是很有意思、非常独特的文化现象。这一点跟他的身份也有关系。他既是佛学方面的研究者,又是实修的行者、小说家,他有综合的文化身份。对我来说,尤其是研究当代文化的时候,他是一种非常有意思、有意义的呈现。而且,如果用废名、汪曾祺大乘精神的那种思路延续下来看的话,雪漠先生的作品也给了我一个新的启示:他的小说里有一种慈悲精神,无论是写战争对人的戕害,还是写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伤害,都是以一种追求超越、追求解脱的行者角度,对人世生活的反观,都是有慈悲心的。
我很注意到,密宗在分析人的死亡时,是一层一层解释的。比如,临死八相——就是死前的八种境界——就分析了人的肉身感觉上的微细变化。其中有一条说:“当入水大时,身不能入,有如山崩,但觉沉重,此时内识呈现之相如阳焰。当水大收入火大,身液和唾液皆干涸,此时内识呈现如烟之相。当火大收入风大时,暖相由四肢起,渐次收敛,最后为心头上暖,此时内识呈现之相有如萤火。”因为,很多修行实际上是为了最后一刻,如果走好死亡这个阶梯,修行人就能脱离轮回的苦海,到达涅的彼岸。而且我认为,没有宗教信仰的读者也会关注人在临终时的情况。对于一个未必修行的人来说,可能会把死亡时的情形理解为心头的一点暖,是人在尘世里最后的一点记忆。所以我认为,雪漠先生的小说——尤其是最感动我的地方——其实还是在呈现那一点暖意是什么。
汪曾祺说过,写作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而现在,雪漠先生作为行者、学者写小说,其实就是一种入世的关怀。雪漠先生自己也提到,希望自己的写作,包括宗教经验的分享,能利益众生,这也是让我非常感动的一点。写小说,如果有一个厚佛的倾向,有着大乘精神,就会成为一个非常有意思,而且有味道的创作实践,因为他是融出世与入世为一体的。对佛学有研究的人,哪怕仅仅是倾心于佛学的人,都可能会追求对现世的超越,而写小说又是入世的行为,这里面就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矛盾。又比如,密宗和禅宗有种种渊源,禅宗很明确地提出“不立文字”的主张,但小说依托的又恰恰是文字。因此,其中有层层的悖论或矛盾,这一点非常有意思。事实上,我们的生存本身就是矛盾体。
我看《西夏咒》时,也看到了您所说的混沌,包括您跟陈彦瑾之间的争论,都是非常有意思的,是大家可以一起研究、探讨的,尤其是“标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度和标准。我非常喜欢科学,也看到您对科学的一些看法,废名对现代科学,也有批评。我上过科学、哲学的课,到最后,总有种殊途同归的感觉。因为,科学家里有宗教信仰者,信仰者中也有人对科学非常感兴趣、非常倾心。我刚刚编辑过一本书,是“科学百科全书”之类的读物,其中就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叫做“混沌中的有序”。一般我们提到混沌,都是无序的,但混沌中也有有序在里面。所以,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最后可能会殊途同归。因为,不论艺术还是哲学,都有一种共通的东西在里面,包括义理中也有所贯穿,它又大又空灵,又虚空,是一种内在的东西,或者一贯的东西。
●雪漠:需要说明的是,我在写所有小说的时候,都是没有标准的。写作之前,我从不给自己树立任何一种标准,比如这部小说要写点什么,要表达什么样的精神,要揭示什么样的社会现状,要剖析什么样的社会本质,要告诉大家什么样的理念等等,我心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包括“没有标准”的这个标准,我也把它给放下了。我仅仅是在享受写作。写《西夏咒》的时候,我完完全全就是一种混沌的状态。为什么呢?因为,那时我感受到一种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说不清这个存在到底是什么,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标准、什么样的定义去界定它,都不对,它不是能被定义的东西,也不是语言能企及的境界。这就是所谓的“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
我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总像有无数的东西涌进来,涌进我的心,涌进我的灵魂,不是我在编造什么,也不是我想表达什么,而是它们通过我的手指奔流而下。我的心灵可以进入任何一个时空,可以跟自己希望与之交流的任何一个个体对话。而且,这不是我的想象,而是在那种状态中,我自然就会觉得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我可以和它们任意交流,甚至交融,我也可以变成它们。这种交流不一定通过语言,更多的是心灵与心灵的触摸、品味、撞击、胶着。我感受到的那种巨大存在,是无法用当代文学表达出来的。
那么,我如何在这种状态下创作呢?我仅仅是安住于一片明空,安住于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清明,让文字从我的心里自己喷涌出来,从我的指尖下自己流淌出来,就像火山爆发那样,不可遏制。我告诉大家,在这个流淌的过程中,我的脑袋里是没有一个文字的,我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写出什么,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打开电脑,把手放在键盘上,然后任由手指随着心中巨大的诗意跳舞。这个过程非常快乐。
关于这一点,陈晓明先生说得很好,他认为我所有的创作都是这样,被“神”控制着,是一种“附体的写作”。不过,我不一定认为那是一种附体,我只是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必须借助我的手指,流淌出来,仅此而已。这种力量能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程度呢?我的指头没有办法停下来。
大概在十六年前的一天,我和老婆正走在街上,突然有一种巨大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唱歌。我当时唱的,就是《西夏咒》的第一段:“出了西部最大的都城长安,沿丝绸之路,继续西行,你就会看到一位唐朝诗人。千年了,他总在吟唱大家熟悉的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这时,我能看到西夏的女人——那些母亲们——和大批大批遭到屠杀的孩子。母亲们正在哭泣,哭得非常悲痛,我也和她们一起哭泣。我心中涌动着的悲悯,把所有的时空都冲垮了,把“自己”也冲垮了。于是,我就在小说中谴责战争,谴责战火的无情。我无法漠视那些母亲和妻子们撕心裂肺的嚎哭,也无法忽略那些还没懂事就失去父亲的孩子们迷茫的眼神,我的笔流淌出我灵魂中的泪水,我的笔流淌出我灵魂中的大喊:我反对战争,反对那些用鲜血换来的胜利与荣耀!我尊重那些为保家卫国而丧生的英魂,但我无法忽视那些哭倒在丈夫、孩子血泊里的女人。我忘不了她们的眼泪、她们的无助,我也忘不了战争背后成千上万人的死亡。
当然,这只是《西夏咒》的其中一部分内容。
当我的指尖流出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无法让自己的指头停下来,连饭都没法吃,老婆只好坐在我旁边,给我削苹果,一片一片地喂。我一边写,一边吃,脑子里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心里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涌动着,很难用逻辑和理性去解释。那种力量,给我带来了一种生理上的大乐,而不仅仅是一种快乐的情绪。有的人在运动时,也会感受到巨大的快乐,科学家将这种快乐解释为肾上腺素的作用,它不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愉悦。我感受到的大乐跟这种现象有相似之处,也有身体的反应,而不仅仅是情绪,也非刻意的幻想。它是我生命中的大乐。后来,我的儿子陈亦新也尝到了这种快乐,所以他坚决不上大学,要当作家。
陈亦新跟我一样,写作的时候,首先享受的就是快乐。有的人在禅修和瑜伽修炼中都会得到一种禅乐,我在写作中也有这个东西。好多人非常依恋这个东西,觉得红尘中的一切都无法与之相比,因为它是生命在强有力地向外喷涌着一种快乐,这种快乐不需要任何外部条件的刺激。就是说,你不需要买一栋楼房,不需要买一辆跑车,不需要买一部新款手机,也不需要得到多少人的掌声,也能享受这种快乐。在这种快乐中,整个宇宙都好像在跟你一起狂欢,你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有概念化的东西都像是多余之物。你想想看,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写作,哪有心思再去考虑什么主题、结构、人物、情节?我只能任由它们从我的心里往外喷涌。不仅《西夏咒》,《大漠祭》、《猎原》、《白虎关》也是这样。我的所有作品都是这样。
当然,情节和人物们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我在写作之前,对我生长的那块土地、对那种文化、对人物命运早已非常熟悉,正如我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它们在我的心中,已经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物与世界,而非刻板的、个人化的解读。所以,当我的悲悯之心与某个伟大存在达成共振的时候,我的文字就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这些生存在精神世界中的人物与故事,也不属于我了。我总是由着文字往外喷涌,它喷到不想喷的时候,我就开始修行、坐禅。过一段时间,它又想往外喷了,我就又开始写。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孩子已经在肚子里发育完全了,最后“生”的那个行为,只是一种助缘。
我的读者都知道,我所有的作品,很少显出力不从心的疲态。好多人都说,雪漠这家伙越写到后面越好。因为,我从不编造故事,也从不寻找语言,不会写到后来就没有了中气。我越是喷到后来,就越是进入状态,越有激情,所以,我的小说越到后半部分,也越是精彩。
7.写作背后的力量
●雪漠:很多对我作品的评论,都在咀嚼我的文学和思想本身,著名评论家雷达先生和北京大学的陈晓明教授,却发现了我的饱满喷涌和自然流淌,他们的眼光确实非常独到。
其实,这种感觉和状态不是我独有的,巴金和狄更斯都有过这种感觉,其他的一些作家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是,体验过这种感觉的人并不多。一旦你进入这种状态,你的所有表述都会变得非常精彩。因为,那时的作家本人,已经不是一个个体,而是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了,他就像一张大网上的某一个点,这个点一动,整张网就会动起来,这很像中国文化中所说的“天人合一”。
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某些瞬间当中,都可能有过这样的感受,只是,不一定每个人的感受都非常清晰。当你在某个瞬间,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么美的风景,你除了“啊”的一声之外,竟然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了,你觉得任何表述都是错的。就好像你在品着一杯好茶的时候,那茶味能进入你灵魂的每一个细胞,让每一个细胞都感受到一种清新的愉悦,它们在那愉悦中舞蹈,你却说不出那茶味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很多时候我就是那样的。
所以,刚才那位先生提到“混沌”,《西夏咒》确实是“一团混沌”,但并不是我故意写成那样的。《西夏咒》中非常独特的东西,北京大学的研究生也只是发现了其中一点。其实,批评也罢,什么也罢,目光都不应该局限于小说本身,而应该关注它背后的东西。因为,《西夏咒》也罢,我所有的小说也罢,都跟大部分小说不一样,它们不是编出来的,而是大自然中某种神秘存在的产物,很多人没有发现这一点,但是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却发现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陈晓明和孟繁华说“雪漠是一个被低估的作家”,我自己肯定也承认这一点。因为我觉得,我的作品不仅仅是故事,它是一种文化、一种灵魂的载体。我认为,我们西部农民也罢,这个时代的很多灵魂也罢,都在不断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么到了这个时候,就应该有一种东西能承载他们的声音,将这些声音展示给这个世界。所以,我觉得我的小说是一种必然的产物,而不是一种个人化的东西。
大手印文化非常有灵性,它总是会通过一种特殊的形式,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通过某个人的笔流淌出来。虽然现在它不一定会被人们发现,因为这个时代非常浮躁,好多人的心里都塞满了功利。他们的心非常忙碌,不愿停下来倾听灵魂的声音,更不愿读书。不过,我的书不是那些玩弄文字、玩弄文学的人能创作出来的,它是不可复制的。我书中的所有混沌,都源于生活的混沌,是大自然本来的面貌,而不是我思想的混沌。人们刻意想用故事去表达这种混沌的时候,就像用一个小小的杯子局限大海一样,是不可能的。我也只能把那种混沌的气息表达出一点点。
在“光明大手印”书系中,往外喷的东西非常多,因为它们的背后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一直把我向外推,推着让我写东西。以前,有人说雪漠的小说背后有一个巨大的“影子”。一个学者反对说,雪漠小说的背后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一个大海。这个大海是什么呢?它就是我所说的写作背后的力量。这种力量从何而来?从“打碎”中来。大手印打碎小我,打碎诸多的规矩,扫除各种概念的障碍之后,本有的心灵光明就会焕发出来,生起无穷的妙用。写作就是妙用之一。得到这种妙用之后,慧能就能流出《六祖坛经》,庄子就能流出《齐物论》,老子就能流出《道德经》。得不到这种妙用的时候,哪个学者能写出《坛经》?当然,我不是在拿谁跟谁作比较,而是说,只要打碎小我,打碎自己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让心灵发光,从心中流出本有的大智慧,每个人就都能从心中流出大海的景象。
8.自然流露的写作
◎主持人:如果你在一个特别的状态里面,好像不是自己在写作,而是被一种力量逼着你写作,而且所有作品都是这样出来的,那么,你还会不会有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意思的时候呢?在这个状态中,你还会不会对语言进行取舍?
●雪漠:那个时候,我的脑袋里没有任何文字,也不会一点点斟酌自己的文字,但奇怪的是,那种状态下流出来的文字都非常好,没有哪怕一点多余的东西。这时,假如有哪个编辑改了其中的一个字,被修改过的地方就会显得非常扎眼,我一看就会发现不对劲,然后我就会告诉那个编辑这个字不能改。
1993年的时候,我在那个状态下写作,一个星期里面写了很多短篇小说,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可以写长篇小说了。有的人可能看过我的短篇小说《新疆爷》,这部小说就是在一夜之间写出来的。我把稿子寄给某杂志的时候,一个编辑说,雪漠老师,你的哪个字不对,要改一下,我就对他说,是你不对,你一个字都不能改,改了就不对劲了。我和他就这个事情辩论了很久,最后他自己也发现,真的是一个字都不能改。后来,《新疆爷》还被翻译成法文,在法国,被一些汉学家当成学习汉语和中文的教材。
在那种状态中流出的文字最简单、最干净、最朴素、最有激情。一旦你的思维中有了文字相,有了对文字的计较,那种状态就被打破了,文字的气氛也就不一样了。所以,自然流露的写作,最忌讳的,就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想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一旦你用机心来写作的时候,就会失去与伟大存在之间的联系,失去联系的那个瞬间,就像电流中断,所有的灯都“嚓”地熄灭了一样,你必须回到那种状态,重新接通电源,才能继续流下去。
有些人听到我说“电流”的时候,可能会觉得非常夸张,其实这一点都不夸张。在这种写作状态中,确实存在着一种能量,就好像通过笔完成了一种能量场的嫁接,所以好多人都觉得我写出的东西非常鲜活,包括我笔下的沙漠,也像是活物。文字当然不可能是活物,活的是什么呢?是其中承载的一股巨大能量,这股巨大的能量,使我的作品们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能量场,读者在阅读我的作品时,被这个能量场承载的生命信息所磁化,所感染,跟我的心灵达成共振,进入了那个由文字构筑的精神世界,亲眼见到了一些活在我心中的东西,亲身品味了一些令我非常陶醉的美。好多专家学者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但是陈晓明教授却发现了,因此,我想把自己的创作状态详细地介绍一下,对你们北大学者而言,这或许会成为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课题。
这种创作状态当中没有文字,没有逻辑,只有智慧,只有无限的可能性,就像水晶一样,哗哗地折射出万道光芒,但是水晶中间没有一点杂质。所以,佛教中常用水晶来比喻空性。
有些学者很糟糕的一点是,他会自以为是地理解空性,给空性乱下定义,然后在这个错误理解的基础上诠释整个佛教。比如,曾经有一个学者说佛教是虚无的,因为佛教的“空性”指的是什么都没有。事实上,空性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我刚才所说的那种状态:没有任何杂念,却能生起无穷妙用。那位学者所认为的“空性”,其实不是真正的空性,而恰好是佛教反对的“顽空”,顽空才是什么都没有,生不起任何妙用。顽空的人就像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反应,这种状态是没有任何益处的,更是佛教修行要避免的。所以,我在“光明大手印”书系中也特别指出了“空性”与“顽空”之间的区别:冬眠的熊没有任何杂念,但它仍然跟佛有着本质的区别,为什么呢?因为它的真心生不起妙用。生不起妙用的,就不是真心,而是压抑,是愚痴。空性智慧不是这样的,它具有灵动的活性,不断闪出灵性之光,这种光明能映照出世间万物、任何境界,却没有一点点鸡零狗碎的杂念。没有一点杂念,却可以随缘应世的,才是真正的智慧境界。
◎学者:我一直在关注这方面的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揭示了有关宇宙与人生的深刻真理。我认为,不仅在写作的时候,所有出神入化的境界中,都会有这样的状态,不管从事艺术创作,还是修炼各种法门,达到非常高级的层次后,都会进入这样的一种境界。
我刚开始听老师说“与大自然和谐共振”,就联想起我之前研究的东西,当时我在想,许多大师级人物都会出现这种状态,因此才能成为大师。再往下听,雪漠老师谈到大师们正是利用这种东西创作自己的作品时,我感到了一种类似于心灵感应的沟通,而且非常高兴地发现,这跟我以前思考的好多东西都非常合拍,它印证并且丰富、深化了我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研究。
举个例子,我对道家修炼的东西接触得更多一些,比如说,我是首先从了解佛学大师梁漱溟对道家功夫的修炼和研究开始,进行我自己的一种研究的。当初,孙式太极拳的创始人孙禄堂先生在武林大会上没有显露什么神奇,只是转圈,速度一度快至见不到人影,但是一转完圈他就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主席台上坐好,这个现象引起了梁漱溟的注意:以这么快的速度旋转,无疑是一种超强度的体育运动,为什么孙先生竟然脸色、呼吸频率都没有一点改变呢?梁漱溟分析孙先生的这种状态,认为他径直接通了宇宙自然之力,已经达到了“虽终日挥形而神气不变”的境界。我从小练太极拳,也能进入这种状态,以我的经验来看,进入这种状态的时候,可以连续五六个小时不休息,都没有一点疲劳感,并且精力充沛,就像充了电一样,身体状态反而比运动前更好。如果这时候正在感冒,一旦进入状态,不用吃药,病就会痊愈。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我将这种现象与中医治病的原理进行综合研究之后,发现两者是相通的,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
而且,经过对比研究之后我还发现,除了儒释道对这种状态有过相应描述之外,西方的神秘主义也提出过“直接与上帝沟通”,而且它们对这方面内容有着大量的描述。我认为,雪漠老师所说的“与大自然和谐共振”,实际上就是他们所说的“与上帝全身心沟通”的状态。基督教史中有汗牛充栋的资料,都可以和雪漠老师的书相互印证,所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跨学科,从文科、理科、人体科学等各个方面综合研究的非常重大的问题,甚至可能像钱学森所说的,对这种问题的揭示和发现,将会对世界文化、科技发展等各个方面产生深远的影响。
《光明大手印:实修心髓》(上下卷)和《光明大手印:实修顿入》(上下卷)这四本书我初步看了一遍,发现它确实像封面介绍的那样,“揭示了千年来佛教从未明示的奥秘”。我想结合个人修炼的体会,谈一下这个“从未明示的奥秘”。
“让身体清明”这节中,有一段内容我觉得相当精彩:“修身是修心的基础,要是没有打开脉结,修成的那种空性觉受是不彻底的,而且容易丢失,心的明白,不代表他事上也能做到”,还有“悟心之后还需修身,才会稳固”,这些话,普通佛教修炼者是说不出的,更认识不到这些真理。因为,传统的修炼体系是先从心灵往上提升,一点点地向上,另外就是从低往上,一点点举起来,所以大多数人注意到的仅仅是“心”,而忽略“身”。而“光明大手印”书系中提到“修心和修身”的关系时揭示的真理是,修炼身体这个基础,一点点往上,通过提升身体,把心灵烘托上去。这是以前的佛教及其他很多文化都讳莫如深,或还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把这个自下而上的道路也容纳到原来佛教所讲的体系当中,才是真正完备的修炼体系。
刚才雪漠老师讲到,密乘与道家的许多共通之处,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大课题,我希望能多合作研究。这方面也是我一直非常关注的内容。
9.文字背后的“又大又空灵”
◎学者:我对佛教的理解比较肤浅,但是如果从中国传统的文学来看,佛教和文学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而且有着悠久的历史。看过雪漠老师的小说和佛学著作之后我觉得,从这样一个大背景上来看,雪漠老师的学术著作也好,小说创作也好,都有着鲜明的个性,非常独特。这种个性与创造性,是非常吸引我的地方。当然,我自己也非常清楚,对这样独特的创作,我的理解是比较肤浅的。
我觉得,佛教最终追求的是出世间法,但出世间法和世间法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读您的佛教书和小说作品时,我感到,您本人独特的个性和您对当代社会一种独特的理解,就体现了出世间法和世间法非常繁杂的互动关系。您对世界的关怀,和废名、沈从文或者苏东坡等人都是不同的。而且,废名先生也好,苏东坡也好,都是生不逢时,而且离我们非常遥远,但您却形成了这样一种文化现象,也生活在我们的这个时代。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从您这里得到的启发和影响,可能就会更有亲切感,更贴近我们当代的状况。所以就我个人而言,今天来跟您当面交流,是为了向您求教的。
我读您的著作时,感到文字背后有很多东西,现在呈现出来的可能仅仅是您体会中的一小部分。古人也说:“得意忘言,得鱼忘筌。”对您来说,文字可能是比较表面的,就像一位学者说的,这是内在的东西,是又大又空灵的,立于文字,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我想借这次的机会,向您当面请教几个问题:第一,您的经历也好,您的修证体验也好,都是我们在座的,或者说当代很多人所不具备的,相信大部分人都感到非常陌生,比如您谈到的四种境界、您对创作的理解,这些内容对我都很有启发。但是我还想请教一下,您是否逐一经历过那四种艺术境界?您是不是也在不断前进,不断变化?现实生活中,或者您的经历中,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因缘、契机,或者当代的某些现象,促发您在精神上、在修证的历程中不断前进,不断提升?
如果您能就此为我们稍作讲解的话,可能会带给我们更多的启示。因为我们是同代人,面临的社会问题、个人问题是相似的。在看您的书时,很打动我的地方是,您非常尖锐地思考着生命的问题,这对您来讲,是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还有一个问题是,您独特的环境——比如说西夏这样一种传统和凉州文化的环境——在您思考当代社会问题的过程中,有没有对您产生过一种特别的触动?就是说,您所在的环境、您的道路、您的遭遇、您所在的当代社会的某些问题,对您产生过什么样的启发?这个是文字背后的内容之中,我特别想请教的问题。
●雪漠:这个问题非常好,我最近写了一部书,讲的就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成就者的证悟之路。所谓“证悟之路”,就是他超凡入圣的整个过程。这部书叫做《无死的金刚心》,出版之后,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下。它写了一个凡夫如何一天天成长,最后证悟的历程,里面有很多内容,其实也是我的灵魂历程和证悟过程,或许对现在的这个世界也会有某种启发。在这里,我只谈谈我自己。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成为一名作家,所以一直在艺术的路上不懈地追求着。二十五岁的时候,我的小说《长烟落日处》在省里获了奖,因此,我在家乡就变得很有名气。我那时的创作,跟现在不太一样,但现在看来,那部小说也很好,它也不是编造出来的,而是突然从灵魂中喷涌出来的。
我有个很特别的地方,就是没办法写命题作文,换句话说,我没办法写好一个既定的题目。要是你给我拟一个主题,让我去写,我就写不出好东西,也不会去写,因为没有爱。我的唱歌也是这样,不像现在的好多流行歌手,你给我钱,我才唱歌。我更像西部的民间歌手,快乐的时候想唱歌,就唱出来,不管有没有人听,也不管能不能换来钱。如果我不想唱歌,你给我钱,给我掌声,我也不会去唱。所以我常说,我是为了“爱”而唱歌,不是为了“用”而唱歌。
所谓的“用”,就是某种回报,比如金钱、名誉、好评、认可,或者某种利益等等。有了这种功利化的心态,就是为“用”而唱。无论在写作,还是唱歌的时候,我的心里都没有那些东西,我想唱就唱,想写就写,不会在乎自己能因此获得什么东西。当然,如果它们能给我带来一些什么,也很好,但就算没有任何回报,我也不在乎,因为我更多的是在享受那个过程。
不过,我刚开始创作的时候,仍然非常执著“文学”。
对于这一点,可能好多人都不太理解,因为大家普遍认为,你只有执著一个东西,才会在某条路上非常坚定地走下去,而且越走越远。我告诉大家,最初的执著是必要的,你如果不执著的话,就可能会动摇,甚至会放弃,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你的执著就会成为另外一种负担。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你认为某种作品才是好作品时,就会下意识地那样去写作,就像女孩子总会以自认为优雅的姿势走路一样。越是美女,就越在乎自己的形象,同样道理,越是精于文字的人,就越喜欢斟酌甚至炫耀文字,也越容易受困于文字。而且,当你达不到自己的要求时,还会觉得非常痛苦。所以,那个时候我开始寻求一种突破。
具体的过程,我在《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中写了很多,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这本书。但我可以告诉大家,那段过程,确实非常艰难。
大家可能不知道,虽然后来出现了很多我称之为“老师”的人,也有很多人帮助过我,但是在最早的时候,我是没有老师的。因为,我出生在一个非常偏僻的西部村庄里,参加工作后,我仍然在一个乡村学校里教书,身边没有可以谈文学的人。有一次,一个朋友对我说,雪漠,你不可能成功。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知道狼孩效应吗?一个婴儿只要在狼窝里待上三年,就终身改不了狼的气息。他的意思是,我在这样一个庸碌的环境里生长,是不可能成为作家的。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不愿意放弃梦想,所以,我开始寻找一个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办法。最后,我选择了修炼,把自己放在大善的环境里,让大善的信息不断熏染我的心,让我的心产生一种自主力,抵御庸碌环境对我的同化。可是,在修炼这条路上,我也走得非常辛苦,为什么呢?仍然因为没有老师,好多东西我只能自己摸索。虽然我在佛学上也得到过一些老师的教导,但坦白说,其中一些人的境界和现在常见的僧人差不多,他们不一定有大智慧,只能教我一些修炼的基本方法。当然,其中也有大智者,但是由于因缘的问题,他们很难把自己的智慧真正地传递给我,让我的心彻底改变。
大家想想看,那时我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坐在书桌前准备写作,但坐了好久,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那有多么痛苦?更让人感到痛苦的是,我即便能流出一些文字,也仅仅是流行小说中那种卖弄技巧的东西,那种东西我根本看不下去。为什么呢?因为,我一眼就能看出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机心。刚才那位先生说得很好,文字有一种气息,它会显露出一些作者不曾明言的东西。有的时候,一个人关注什么,包括他的选择,他的言语,都会透露出他的层次,文字也是一样。你只要看他的文字,就等于认识了这个人。当然,你不能看他写了什么,而是要感受文字的那种气息。当一个人到不了某种层次的时候,再怎么伪装也是没有用的,因为文字的气息已经出卖了他。所以,对文学的爱让我陷入了极端的痛苦当中。我只能选择修炼。
我的修炼非常严格,也非常艰难。那时候,我每天三点钟起床,修四座,一座二至三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也仍然在修,就是说,我无论做什么,都保持着观想和持咒,始终让观想对象和咒子承载的大善信息充满我的生命。我这样做的目的是,消除自己的欲望,让自己的心属于自己,让自己没有任何鸡零狗碎的心机,质朴地流出自己的灵魂,不去考虑语言,不去考虑技巧,没有任何的功利,把这个时代和所有作家对我的影响都抹掉,让自己的心灵像水晶那样焕发出无穷的光芒。做得到这一点的时候,你的灵魂就能随着文字自由流淌;做不到这一点,你就只能编造一些东西,玩弄一些文字技巧。当然,这样也能成为一个出名的作家,但是你无法成为大师。想要成为真正的大师,首先就要把自己的心灵变成一面镜子,变成一片汪洋。所以,我一直非常强调作家的人格修炼。
1995年的时候,经过严格的修行,我的几位上师印证说,我已经契入了光明大手印,实现了“子母光明会”,在教内传统的说法里,这种境界很高,但是在这之后,我仍然用了十多年时间闭关,按照传统修炼的方法,从生起次第、圆满次第开始,再修拙火、幻身、光明,等等。就是说,我在契入光明大手印之后,又回过头,将香巴噶举传统修炼体系重新实践了一遍,将整个过程都重走了一遍。为什么呢?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种机缘,突然就能实现超越的,有的人必须一步一步地走。那么,我就必须把整个过程都走一遍,实践一遍,让这种文化非常完整地在我的身上得到实证,在这个基础上,我才能为后来的人指路,告诉他们这条路该怎么走,要注意什么,经过这个过程你会达到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如果我不真正地实践,就没有资格告诉他们这些东西。此外,我还实践了宁玛派的大圆满、格鲁派的时轮金刚、觉域派的施身法和能断大手印等,对不同教派的密法进行了比较和印证。
10.文学只是我自性的一个副产品
●雪漠:除了修炼之外,我也会思考自己还能为世界做些什么,思考的时候,就想到我的父母。我父母那一代的农民非常苦,却没多少人肯为他们那个群体说几句话。好多作家都更加关注城市的发展和生活,因为读者们大多关心那方面的内容,没有人在乎农民们怎么活着。如果不为农民父老们说几句话,我就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因为,这段生活,这段历史,很快就会消失,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当那一段农业文明被历史湮灭之后,就永远没有人知道,那块土地上有过一群艰辛生活着的农民,他们有自己的梦想,他们的生活哲学中,也有值得城市人借鉴的东西。
例如,我父亲老是说:“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说这话时,他总是显得无比豪迈,体现出人类该有的一种尊严——命运中的一切,天灾也罢,人祸也罢,都是你老天爷的能耐,我能挺着腰杆接受它们,却是我作为人的尊严。这是一种非常高贵的态度。它让我的心灵产生了一种触动,我想,这句话里面承载的东西,似乎是这片土地上一种非常独特的精神,如果以千年来凉州百姓留下的东西为基点,用心寻找、用心挖掘的话,就一定能找到这种精神。
所以,在严格意义上的闭关之前,我跑了很多地方,把凉州大地都给跑遍了,我研究各地的风俗民情,研究各地的文化,不断感受着那片土地上的一切。后来,我熟悉那片土地,就好像熟悉我自己的手掌一样。西部农民的生命融入了我的生命,西部农民的灵魂也融入了我的灵魂。这时我才开始闭关修炼。闭关修炼时,一想到要为老百姓写一本书,我的心里就有东西要流出来。一旦有东西想流出来,我就开始写作,不管顺序,不管情节,不管人物,什么都不管,仅仅是任由灵魂化为文字流淌,它流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后来,刚完成的那部小说,就像一个巨大的混沌,根本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小说,更像无数生命的狂欢,无数灵魂在乱舞,无数生命激情在肆意喷涌。但是我知道,直接把稿子交给出版社的话,是没法出版的,所以在交稿之前,我又把这些文字理顺,按照出版界的规矩,把它们分为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等等。《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就是这样诞生的。
写完“大漠三部曲”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把这块土地“定格”得差不多了,于是又想到,我原来生活得那么痛苦,后来却得到了快乐,那么,我为什么不把自己走过的路告诉别人,让别人也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活得快乐一些呢?所以,我就希望自己能在接下来的创作中,用文学给人们传递一份清凉、明白和快乐。《西夏咒》、《西夏的苍狼》、“光明大手印”书系和《无死的金刚心》都是这样诞生的“孩子”。至于这个世界如何评价我的这些“孩子”,我倒是不怎么在乎。我的灵魂中喷涌着什么样的东西,我就会写下什么样的文字,我不去控制文字的内容,也不想太在乎读者的感受。我不管这个世界怎么看我,也从来不看别人的脸色,因为我不在乎这个世界——在乎这个世界的人,就会被这个世界所束缚。我知道,一切都会飞快地变成记忆,那记忆又会像风沙中遁去的黄狗一样飞快地逝去,你想抓都抓不住。所以,我不在乎别人是赞美我,还是诋毁我,就算根本没有人听我说话,也没关系。哪怕在空无一人的沙漠里,或者戈壁滩上,我仍然会唱出我灵魂中最美的歌,因为我为爱而唱歌,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在听。
同样,进入都市,与这个时代有了更加密切的接触时,我仍然是那样写作,仍然是那样唱歌,我仍然不在乎有没有人叫好。我觉得,叫好也罢,谩骂也罢,都一样。
有一次,中国作家协会开我的《白虎关》和《西夏咒》的研讨会时,有位评论家非常严厉地批评了我,雷达老师就对我说,雪漠我特别佩服你,他那么批评你,用词那么激烈,你怎么还一脸微笑,一点都不生气?我对雷达老师说,说我好也罢,说我坏也罢,跟我都没有关系。我的写作,就像一个人在旷野里唱歌,有人听到了,觉得好听、称赞我两句,当然很好,觉得我扰了他的清静,骂两句也没什么,就算一个听众都没有,也没关系,因为我只想把这首歌唱完,只想发出自己的声音,再没别的欲望。
我告诉大家,文学只是我自性中的一个副产品,这样的产品还有很多,比如我的歌、我的“涂鸦小品”,等等。它们未必能让每一个人都赞不绝口,但它们都是我灵魂的流露,是我最真诚的声音。我经常对陈亦新说,儿子,你要活得明白,做个好人。只要做个好人,哪怕你将来捡垃圾都没关系,捡垃圾也是我的好儿子。要是你做个坏人,就算当官,我也不高兴。对人生,我有自己的价值评价体系;对文学,我同样有自己的一套评价标准。我不在乎这个世界的价值体系。因为,在乎这个世界的价值体系,你就会被它所限制;如果你不在乎它,就会发现它仅仅是一个游戏,整个世界都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戏论。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什么是“戏论”?一切都是游戏,不同的人种、不同的群体各自建立了自己的游戏规则,然后各自在那些规则的束缚下生活,或是自娱自乐,这就是戏论。明白这一点,并且跳出这种游戏的时候,就叫“离戏瑜伽”,远离戏论。我曾用两句话来形容这个状态:静处观物动,闲里看人忙。“静处观物动”,就是静静地观察世间万物的变化与活动;“闲里看人忙”,就是以一种非常悠闲的心态,看着别人忙忙碌碌地生活。人生是这样,文学是这样,什么都是这样。我所有的创作,仅仅是“静处观物动,闲里看人忙”之后,把那份明白和快乐写出来而已。
“光明大手印”这套书就是这样,它们仅仅是我修行中的副产品。它们所以诞生,最初只是因为我想要战胜自己的欲望。
我跟别人不太一样的是,我不喜欢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也不愿意说很多毫无意义的话,我一直非常珍惜时间,总想尽量多做一些对世界有益的事情。所以,每次的讲座也罢,对话也罢,交流也罢,我都会录音保存,然后把它们都整理成文字资料,要不,多好的东西,讲完也就过去了,什么也留不下,不但自己忘掉了,听我说话的人,可能一两个小时或者一两天之后,也会把我讲的东西完全忘记,那么我的讲也就失去了意义。
有趣的是,我的生命中总是出现一种因缘,推着我走上现在的这条路。比如说,《大漠祭》快要出版的时候,我家正好在开书店,所以我觉得,自己多少得宣传一下这本书,就和老婆商量着,到时在书店门口写个“热烈祝贺雪漠《大漠祭》出版”的告示,有可能的话,再找几个歌手来唱唱歌,稍微在凉州城里宣传一下就行了。但是没想到,《大漠祭》一出来,就马上有好多人帮我宣传,结果全国都知道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最初可能只是为了一个非常单纯的梦想而努力,但是当你静静地、坚定地走下去,实现了这个梦想的时候,却会发现,自己收获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我最初只想为农民父老们说说话,但是因缘的聚合,却让旧日的我变成了今天的我。主持人刚才谈到,我现在有三个身份,而且引起了“雪漠文化现象”,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的。所以,不管你的梦想是什么——当然,最好是一些有益于世界、有益于社会的东西——该走的路都只有一条:每天尽量做好该做的事情。因缘俱足的时候,你自然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如果你天天惦记着成功,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功成名就,你就很可能会一事无成。以是缘故,我总是对我的学生们说:只管耕耘,莫问收获。
11.用作家语言诠释佛教深奥道理
◎学者:今天是一个学术交流会,雪漠老师的修炼经历对我也很有启发,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炼方式,每个人都能找到通向信仰的独特道路。无论是以马克思主义进入,还是以中国的儒家文化进入,都可以,我觉得这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我也想建立一种东西,比如说在乡村做教育,搞一些儒家文化的传播,因为我就是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下长大的。小时候,爷爷对我采取的就是一种传统读书人的教育方法。再有就是,我一直对西北的作家和同学有一种敬意,从雪漠老师对之前两个问题的回应以及刚开始的一些介绍之中,我就能感觉到,我们流失了一些传统,包括他刚才介绍自己怎么写东西——先给家人讲,然后由家人整理出来。其实古代就是这样著述的,古代文人都是在一个小范围里讲授一些东西。因为我是生长在农村的,所以我觉得,每个村子,只要有了四五百年的历史,就会有自己的传统,会有自己的个性,这里面也显示出中华文化的一种包容性。
读“光明大手印”系列的过程非常快乐,也很轻松,雪漠老师用作家的语言诠释了很多佛教里非常深奥的道理。我不懂佛教,也不太感兴趣,平时比较忙,更偏好儒家文化,虽然算不上信仰,但我对儒家有自己的理解。不过,我在读“光明大手印”这四本书的时候仍然觉得非常快乐,而且两天就读完了,也有自己的很多感想。比如说,当初有很多人劝韩愈驻京,像杜甫一样,但是韩愈选择用很漂亮的文章来写儒家的道理,包括运用口语的方式,把一些遥远的传统写下来,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能够接受。我觉得这也是学术。学术有很多条道路,每个人走的路都不一样。我自己也在写东西,所以对学术、创作、实践,还有人生阅历的对话就很感兴趣。当然,雪漠老师的境界已经很高了,我还在世间,只是我也有我的坚持和执著。我看到“光明大手印”书系封面上的照片时,觉得雪漠老师非常遥远,今天就见到老师本人了。我平时和西北的作家交往得比较少,但是我很清楚,雪漠老师从乡村到都市,从较传统的小城到现代化都市,这个过程中会产生很多新的东西。因为我也是这样。我是先从小地方到地方院校,然后再到北大清华工作的,不断转换着环境,这里面,小的说是灵魂,大的说是世界,都出现了很多变化。这是我自己的一些情况。
12.佛教身份影响仓央嘉措创作了吗
◎学生:我的家乡是青海,通过您讲述的修行体验、创作状态,我就想到了诗人仓央嘉措。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就觉得他的诗是抒情的,甚至是一种世俗的创作,也是一种自然的状态。有一种说法是“东边有纳兰性德,西边有仓央嘉措”,这说明他是一位不可忽视的诗人,但是后世对他的评价却是毁誉不一的。有的佛教中人说他是一个特例,他的诗体现出男女之情,也有一些佛教中人认为他的诗像《春秋》那样,有微言大义的感觉。其实我不太关注他的诗到底是情诗还是道歌,我更关注的是,他当时是佛教的最高领袖,但他又有第二重身份——诗人。我的感觉是,佛教的身份限制了他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那么,佛教中的地位会不会和创作形成一种矛盾呢?
●雪漠: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我告诉大家,会被佛教的身份或教义所限制的,是教徒,或者信徒。这是宗教信仰者的必经阶段。而且,不只佛教,所有宗教都是这样。为什么呢?因为,教徒与信徒之所以为“徒”,是因为他们非常虔诚、毫不怀疑、发自内心地相信某个教派,或者某种理念,这种虔诚对于每个宗教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不具备这种程度的虔信,就不可能真正地进入宗教。当然,大手印文化不提倡把活生生的人变成“徒”,它提倡的是打碎一切执著,打碎一切束缚。但是,你只有完成“徒”的阶段,走入下一个阶段,才谈得上“打碎”。如果你根本就没有建立任何东西,又能打碎什么?所以说,大手印的打碎,是建立之后的打碎,是一个不能忽略的过程,只有完成了这个过程,你才能远离世俗生活的污染,形成一种定力和专注力,有一天,你就会进入大手印的核心,这时,再把这种执著也打碎。这就是信仰者与学者之间的区别。
学者或许会对佛教文化很感兴趣,而且很认同,钻得很深,对所有经典都非常熟悉,对佛教历史也了如指掌,问题是,他没有宗教情感,他不信。或者说他的相信佛教,跟相信“地球是圆的”一样,虽然不怀疑,但也觉得跟自己没有关系。这就像你家里有个价值连城的古董,你很喜欢它,会向每个朋友介绍它,但是它跟你的生命关系不大,跟你的生活也关系不大一样。佛教文化对于学者来说,就是这样。换句话说,学者只是旁观者,或者批评家,他不会让宗教走进自己的灵魂。因为,学者的接触宗教是为了“用”,就是为了得到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或许是知识,或许是名誉,或许是地位等等,也可能是他想满足自己的某种好奇心。不管你想要得到什么,想要满足什么,这种功利化的心态都会对你产生限制,妨碍你进入宗教的核心。这就像一个女人如果为了钱而结婚,婚姻就不可能对她产生真正的意义,除非她渐渐爱上了那个男人,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妻子。同样道理,只有当一个学者真正爱上了佛教,比如说爱上了佛教的利众精神,愿意用佛教智慧影响自己的生命时,他才有可能进入佛教的核心,信仰对他来说,才有真正的意义。
信仰者与学者的区别在于,他们不但认同某种理念,还会用生命去实践它,让它改变自己的心灵,改变自己生命的状态。而且,对神圣存在,他们也始终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巨大敬畏。有了这种敬畏,他们才可能有所向往。所以说,这种敬畏非常重要,没有敬畏,就谈不上信仰。当然,有的人达到了另外一种层次的时候,就会和真理合二为一,无分彼此,这时也就没有了“我”与“神圣存在”的分别与对立,所以也谈不上束缚和敬畏,但他的起心动念、一言一行间,已无不是对真理的表述。这就是大手印文化中对“宗教”的打碎。这里所说的“打碎”,对象其实并不是宗教,而是“宗教”这个概念对心灵的束缚。
因为,当信仰已经变成你的骨血时,你就不可能违背信仰了,正如人们不可能丢弃呼吸和肉体而生存一样。那么这个时候,宗教的形式和概念就会变成你的包袱。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你经过无数锻炼,已经熟练掌握了所有短跑要领,跑得飞快,但你却仍然不肯忘记“要领”,不能自由自在地奔跑,那么“要领”就会变成你的负担,对你的奔跑形成干扰,所以,你要把所有的“要领”都从脑海中彻底抹掉。
同样道理,在你最初因为爱而进入宗教的时候,对宗教的虔诚会限制你的个性,限制你的艺术发挥,但这种限制会让你放下自己的很多东西,慢慢进入宗教的核心。你不能反过来把宗教运用于艺术,变成艺术的一种工具,否则你就对宗教有了一种功利化的诉求,这种功利的心会妨碍你深入宗教,你就绝不可能在宗教修炼上取得成功。所以,在刚开始修行的时候,你必须放下世间法的一切,对艺术的牵挂也罢,对文学的牵挂也罢,对世俗生活的牵挂也罢,所有东西你都要放下,包括对爱情的牵挂。当你放下世间一切,有了出离心,能脱离世俗牵绊的时候,你的心灵就会变得非常清明,非常宁静,你就能进入宗教的核心,证得一种无我的大爱,证得一种超越世间法的智慧。但这仍然不是终极超越,你还必须接着实现佛教的最后一个超越——对“佛教”的超越,这是佛教修行的最后阶段。大手印认为,修行的最后阶段,就是打碎宗教名相,连自己坚守的那个东西也打碎,打碎一切之后,宗教也罢,“佛教”也罢,都无法限制你了,世上再也没有任何可以限制你的东西,你就能实现真正的自由。
到了这一步的时候,宗教就是你的营养,而不是你的枷锁;到不了这一步,宗教就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它的存在是为了限制你的“猴性”,让你一直朝着西方走去。为什么要限制那个“猴性”?因为,让那个“猴性”泛滥时,你最多就是花果山的美猴王,永远是个妖精,永远不能证果。比如牛魔王,他虽然有很大的神通,但就是因为少了个限制他的咒子,所以最后还是个妖精。紧箍咒就像宗教的戒律以及信仰对行为、心念的限制,有了这种限制,孙悟空才学会了守住一个东西,拒绝其他东西,朝着目标不断地走。当他走到目的地的时候,紧箍咒自然就消失了,宗教对他的所有限制都消失了,他也就成了“斗战胜佛”,真正地所向无敌了。这个“孙悟空”,也象征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
因此,当你证得真正的大手印时,宗教限制不了你,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限制不了你,它们只会成为你的营养,包括文学概论、写作理论。你有了自己的标准,而且,你的标准已经远远超越了世界上的一切标准。你甚至可以随缘地遵守一些标准,或者从一些标准中吸取你需要的营养,但是它们无法束缚你自由的心灵,更无法控制你。所以,在最初阶段,宗教与创作确实有所冲突,但是到了最后,这种冲突也就不存在了。
13.把作品带回西北那片土地
◎学生:您刚才谈到自己的文学创作有两个契机:一个是佛教修炼;另一个是对西北土地和西北农民的特殊感情。我一听到作家要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写作,就觉得非常感动。那么,您是如何定位小说受众的?现在我对您的理解是,您的读者是一些知识分子,或是一些文学爱好者。您有没有想过,把您的小说带回西北的那片土地,让那片土地上的农民去看?虽然他们可能接受不了小说里面的很多东西,但是我觉得,应该让他们了解一下您对他们的思考,因为他们可能活在您书中所说的混沌中。看您的书,了解您的思考,我想,或许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好处。
●雪漠:你说得很好。不过,我写作的时候是不考虑受众的,我只想唱出自己最美的歌,所以我不管他们想要什么东西。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贡献出我的所有,而不是满足受众的需要。如果我为了满足受众而写作,就会像时尚作家、市场作家那样,去研究市场和受众的反应。事实上,我从来不管这些东西。有趣的是,我虽然不考虑受众,但我的读者却都是铁杆粉丝,网上有人称之为“雪粉”。这在作家群体中是非常独特的。
这些读者对我的作品喜欢到什么程度呢?他们读我的作品时,不仅仅是在读一部小说或者文化著作,而是把这些书当成鲜活的、可以付诸实践的生命文本,好多人甚至在这种实践中改变了命运的轨迹。他们还成了文化志愿者,自发地以各种方式传播我作品中的思想,传播我作品中承载的精神与文化。
昨天的研讨会上,就有好多我的读者来参加。我不管在什么地方开讲座、讲坛,或者研讨会,都会有许多读者从全国各地赶来听讲。昨天来的读者,有黑龙江、新疆、山东、广东、上海、北京、江苏、浙江等地方的,有时还会有国外的读者来参加。这已经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文化现象,引起了社会的关注。这说明,当我不管别人的脸色而写作的时候,反而能够赢得世界,因为我唱出了灵魂中最真、最美的歌。
在我的家乡,我的第一部小说《大漠祭》出版之后,很快就在凉州卖出了五千多本。而且,《大漠祭》很快就在当地家喻户晓。当时,我的儿子很小,还在读书,他跟同学一起上街的时候,同学告诉别人,他是《大漠祭》的儿子,结果坐车时司机不收他的钱,买冰棍时卖冰棍的人也不收他的钱。这种事常常发生。老百姓用自己的方式,对我表达了最大的认可和尊重。那时,中国新闻社一个记者,做过调查,他说被调查者中,有一半以上的人知道雪漠,全部人都知道《大漠祭》。因为《大漠祭》被拍成了电视剧。老百姓都喜欢我的《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
我的意思是,当我用最大的真诚来对待读者,把自己的心交给他们时,他们也会用真诚来回报我。
有人曾经问我,你的话为什么总能打动别人?我说,语出真心,打人便疼。就是说,你的真诚,会触动他们的灵魂,让他们的心感到疼痛。一些学者评价我的作品时也说,雪漠的每一个字都那么饱满,有一种生命的气息。
我不为任何人写作,也不考虑任何人的脸色,要是我总东张西望,为别人而活的话,就永远都留不住自己的东西。世界上有好多作家就是这样,所以,虽然他们也能写出漂亮的东西,也能引起一大片喧嚣,但他们的作品不一定能留下去。我的《大漠祭》是十多年前出版的,直到今天,它仍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我的每一本书都是这样。
我每出一本书,就会赢来大量的读者,这些读者非常让人感动。例如,“光明大手印”这套书刚出来的时候,北京的陶庆霞就给雪漠文化网捐了一千套。因为,她就是在图书馆里看到了我的书,才改变了人生,活得更加快乐、明白的,所以她想把这份快乐和清凉传递给更多的人。还有一个叫古之草的,几年来一直在研究我的作品,光是随笔和评论文章,就写了两三千篇,去年第一届香巴文化论坛的时候,她把这些文章编辑成书,足足有十本。她每天什么都不做,早晨五点钟起床,就上网搜索跟我有关的信息,然后把那些信息发布到各大网站上去。我在哪儿,做了什么,得了什么奖,我的读者们都知道。所以,我的网页是中国作家中最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