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宵夜宴的喜庆时节,在一片说说笑笑之中,贾母却有两次发表宏论,表现了她这个善于生活,精于享福,自称“老废物”的人,决非你好我好的好好夫人,而是毫安不含糊地坚持封建社会的一些基本守则的。第一是主奴之辩。这是维护封建等级秩序的基本守则之一。
“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
贾母是眼里不搀沙子的人,而且一发现问题,立刻做出有罪推断,袭人不见,必是她拿起大即自我膨胀起来了。光这一句话就够袭人喝一壶。
幸有众人为袭人说话。“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点头, 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
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贾母点头并笑,是给王夫人的面子,却不能因为面子而放弃原则,这个原则之一就是主奴关系大于亲子关系,君臣关系才是“五伦”之首,父子是第二位。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忠比孝更重要。
贾母进一步提出“我们太宽了”的问题,她已隐隐感到,贾府需要全面整顿与扭紧螺丝钉了。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和说法?书里没顾得上说。一个家族,一个名门府第,走向没落,必然出现纲纪松垮,秩序混乱的诸种征兆,其家长,其头目,也必然若有所感,若有不安,若有不快,却讲不明晰。
幸亏此时有王熙凤提出了另外的说词,即袭人需要负责鞭炮齐鸣之时的全园消防与警卫,才使史太君没有继续发挥从严管理的思想,袭人也就没有成为靶子。人缘是太重要了,人缘就是战略防御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袭人的人缘是如何地帮了她,看明白了。
第二项守则是关于男女之大防。贾母听了一本才子佳人型“(评)书”的故事梗盖以后,大发议论:
“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竟是个绝代佳人。 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贾母的宏论中有两个内容,一个是批评各种“书”的老一套胡编乱造的模式。她说的都在理,有根据。例如某些细节:“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搭后语?”这也是一说一个准。就是说,不管她的思想观点如何陈腐,价值观念如何保守不足取,她批起‘通俗文化’来,仍然是迎刃有余的。
越是“通俗文化”,越容易陈陈相因,套来套去,缺少创造性逻辑性与真实性可信性。通俗文化的力量不在这里。通俗文化的魅力恰恰在于它释放了你的那些不能实现的愿望,那些与既定守则不相一致的梦想,那些公众心里的死疙瘩。对于通俗文化来说,真实性、逻辑性、深刻性直到创造性等等,有时只是一种奢侈,不需要特别的抵抗投降,只需要有贾母这样的文学艺术评论家,足可以胜任将之批倒批臭的历史使命。
对于贾母来说,更重要的批判在后边,即这样的“书”有碍于封建男女大防的准则。批不合情理是幌子,批它的观念才是正理。贾母说:
“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 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
贾母的诛心论点还真八九不离十。妒而抹黑之心,人皆有之。这可以说明为什么古今中外都喜欢“爆”上层人物:皇室、宫廷、政要、钜富、名流等人的黑幕。阅读这种类爆料性作品可以使小人物们得到不少安慰。贾母说的不足之处是这类高层人物,的确又有讳疾忌医、涂脂抹粉、仗势造势、弄虚作假的恶习。你越是害怕别人知道真相,你就越处在被爆料的地位。
第二个原因,“他也想一个佳人”,那就更是当然如此的了。说想佳人是对这种书“看魔了”,则是倒因为果。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人生的自然需要自然情感在先,编出来的“书”呀戏呀在后。封建主义无法改变人的自然本性,便只有在封锁“书”戏上下功夫。贾母声称:
“……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
贾母的封锁政策得到了响应:
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封建主义的精神生活方针是以捂为纲,以为捂起来,听不见,不说,就可以保持道德操守纯洁性,果真如此有效,也就没有一部《红楼梦》可写可看了。这种捂,其实只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