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宗教思维是一种心智的飞翔。而镜子的发明,与其说是一个光学物理学事项,不如说是一个哲学神学事项。
本来,《红楼梦》中的甄宝玉一家,似属赘笔,有它不多,没它不少,除了与贾家对比以外,它没有什么作用。
然而,有它与没有它,又有许多感受上的不同。遐想上的不同、阅读深度上的差别。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是《红楼梦》的一个极富涵盖性的嗟叹。几乎所有的宗教思维都对于此岸的真实性可靠性提出怀疑。如般若波罗密心经所说: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我们说,这是由于人生的短暂,由于世界的无常,由于万法万物的最终毁灭给人类造成的痛苦,使人们从思维上,预先否定一切真实性,从而减却寂灭的打击与惨烈。
然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无老死亦无才死尽呀,最彻底的无,则就是连无本身也被否定了的无。无变成了无无,或无无无无无……负乘负得正,再乘负又得负,于是正负之变无穷,色空之变无穷,真假之辨亦无穷。彻底的无既不是有也不是无有,既不是无也不是无无,既不是无有也不是有有。
这是思维的飞翔,这是语言的翅膀,这是心智慧与悟性的狂欢。当人们不能够通过实验与演算获得无限、终极、自我的时候,人们却通过语言获得了神性,获得了玄思,获得了宗教的、艺术的与思辨的享受。
请问,如果此身此岸的一切都是彻底的无的话,此岸此身的真切感、强烈感、震撼感、痛苦感与欢乐感又是怎么回事呢?莫非另有一个真我,另有一个存在,另有一套体验与此岸此身的我相对应?
同样,如果此岸此身不过是昙花一现,电光石火,凌晨朝露,大漠轻烟……那么,当你告别人间以后,你的那些刻骨铭心的真情实感,又到哪里去了呢?
何况,这里还有一个麻烦,此生你往往面临选择的困惑,一锤定音,一失足成千古恨,常感今是而昨非,常常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头雾水。如果梦里醒里果然有另一个我作了另外的选择,那是多么惊心动魄又是多么必须的呀!
所以《红楼梦》里必须有一个甄宝玉,写好写赖都少不了他。有了他的陪衬,你才会进入那些比大观园,比宝黛恋情,比家族兴衰更重要更长远的思考,哪怕这些思考从空到空,不得就里也罢。
贾宝玉须要有一个甄宝玉,曹雪芹须要有高鹗、脂砚斋、周汝昌、冯其庸、李希凡的红学与刘心武的猜谜。而王蒙也须要有各种评论、夸奖、攻击和各种黑材料。在各种评论、夸奖、攻击与黑材料中,你会发现自己的“臭小厮”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