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家政管理,写了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写了甄宝玉家,写了对于”我”的探索与追问,底下,自然该写情??首先是宝黛之情了。
呜乎,人生就是这么麻烦,有政治,有哲学,还有爱情。
宝玉去看望黛玉,摸紫鹃的衣服提醒她不要穿得太薄:
“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很可能宝玉对于紫鹃并无他意。他是男性又是主子,他用不着对女儿们的身体抱有警惕,他以为本来可以随便接触并喜爱这种接触的。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
处境优越的人体会不了弱势人物的心事与难处,越是处境优越,越会觉得自己的善良天真时有碰壁,越觉得自己的好心换来的常常是驴肝肺。
被压迫的人确实没有那么多好心,好心是富贵人的一种奢侈。
雪雁的反映相当有哏儿:
“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
这样的幽默应该算是蓝色(伤感)或灰色(颓废)的。如果宝玉像贾琏、薛蟠一样地禽兽行事,那就是正常与健康的了。真情与深情,则是一种残疾。
而当紫鹃为了试探宝玉,进一步告诉宝玉黛玉要回苏州以后,宝玉的残疾益发严重起来:
“晴雯见他呆呆的, 一头热汗,满脸紫胀……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
有点闹剧化,有点起哄加恶搞了。写小说也是一件快意的事,快意大发了便会控制不住自己,幽默感大发了就会成为恶搞,曹公也不例外。整个《红楼梦》是写得相当悲凉的,这样幽默的地方并不多,尤其是用到宝玉黛玉身上的戏笔并不多。薛蟠、贾瑞之流的戏笔不少,因为是作者压根就没有拿他们当正经货色看待。
事情闹大了,黛玉先急得呕吐,并骂紫鹃不如拿根绳子来勒死自己。贾母也来了,问清情况:
“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 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大大的幽默,大大的戏耍,最后却是大大的动人,是令人泪下,世上最苦是真情。谁能无动于衷?
以笑始,以恶搞始,以泪终,以悲情大恸终,这就是曹雪芹特别高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