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几句所谓顽话,把个宝玉搞出了精神病来。这种无事之事,无风之三尺浪,居然写得面面俱到,鸡飞狗跳,活灵活现,像煞有介事。
本回的题目是“慧紫鹃情辞试?(一作忙)玉……”,说明第一,紫鹃是有意导演的一出戏,第二,作者肯定了她的情辞试之的动机,给导演以积极的评价。第三,客观上,宝玉非常合作,非常默契,把反应作到了极致,理论上应该是达到了慧紫鹃??林黛玉的预期值。
其他有关雪雁、黛玉、袭人、李嬷嬷、王太医、贾母等的反应都到位,都真实生动,没有疏漏穿帮的地方。
今人看起来仍有蹊跷。宝玉的情在黛玉身上,而他自认为受到的冷淡只是来自紫鹃,来自紫鹃的冷淡能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吗?
可能是由于小姐的情是不能说出口的,小姐的副官??丫环便是特命全权大使,副官的态度便决定一切。
可能是丫环本来就不具备独立的人格,得到小姐的回应,意味着连同丫环一揽子接收。丫环居然让少爷注意自己的行为,免得“叫人看着不尊重”,岂不意味着整个林小姐山头远离自己而去?
宝玉很少从丫环身上碰过钉子,哪怕是一点异议与拒绝,都使他无限委屈,无限悲伤。他的娇气包性格已接近可厌了。
一开头,宝玉的反应像是小孩子,但他已经与袭人领略过警幻所训之事了,怎么还那么过分地天真无瑕?这可能是由于少爷的特权,想与哪个丫环领略风月就与哪个丫环领略风月,想与哪个丫环动手动脚,作小儿女天真活泼状就无限天真活泼。想玩就玩,想干就干,这里的宝玉反而由任性而矫情,由矫情而冤屈,由冤屈而无赖了。
后来,紫鹃进一步与他说到黛玉早晚是要回苏州的,他的强烈反应,类似癔症乃至强迫观念型精神分裂症的反应,反而可以理解。
爱就是病。这不仅由于中国的封建社会是禁爱社会,是封建体制与封建意识形态所造成的,也还由于人类的爱本身就很麻烦:动物性与文化,肉体与精神,理性与非理性,爱欲与婚姻,激情、锺情与谋划,恋爱与阴谋,个人、家庭、亲属与社会,欲望、骚扰、规则与自律,意识与无意识,快乐与责任,爱与妒与疑与嗔怨直到仇恨,还有不同性别的平衡与不平衡、一致与不一致、同步与时间差、重叠与分化、骤热与变冷……各种烦恼都与爱共来。谁能真爱而无病?谁能无病而真爱?
那么这是一种什么病呢?中医学(贾母的话叫做“药书”)通过王太医之口宣告道:
“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
把宝玉之情与“痰迷”联系到一起,有点幽他一默的意味。有点后现代解构意味。很抱歉,不但解了宝黛恋之构,也解了中医理论之构。不正视是不行的。在我的河北省老家,将一切心理与举止上的怪异称之为“痰气”,比痰迷之说轻松些,这是个好有趣味的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