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为给藕官的违规烧纸打掩护,即兴撒了两次谎:先说是“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
于是藕官态度强硬起来,“那婆子听如此……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宝玉忙把藕官拉住……说道:‘……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
这个话讲得颇有创造性,像是编故事,写小说,如果他活到现今。完全可以在大型文学期刊上发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说不准也能写出一部《废园》来。
宝玉喜欢少女不喜欢婆子,为藕官说话不足为奇,问题是他的瞎话怎么编得这么快,这么要什么有什么,这么熟练圆滑,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想起故乡河北省的一个说法,说那种随口说谎的人叫做“瞎话流精”,宝玉够得上此词了。
在《红楼梦》中,宝玉是很天真、很纯洁、很受宠的一个,按道理讲,他的说谎训练未必很多,说谎必要未必非常迫切,但他仍然视说谎为极正常极正当极驾轻就熟的事。可以设想贾琏凤姐赵姨娘贾芹……只能是非谎不说了。
莫非我们的传统文化不强调诚实?我们讲仁义礼智信,但讲信,主要是在重然诺即说到做到的层面上。一般的不扯谎反而不怎么强调。讲忠孝节义,也是讲大的人伦问题,讲为朝廷尽忠、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守节不变心等,似乎未见强调不说谎。
干涉愈多,旨意愈多,谎言就愈多,这也是一个规律。干涉太多了让你无法活下去,防不胜防,到处是死罪,到处是显然不合理而且实际上也是谁都做不到的要求,你再不编点瞎话,岂不是坐以待毙?岂不是自取灭亡?岂不是迂腐该死?
而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与生活实际脱离得越来越厉害,主流意识形态本身变成了谎言,这也是一个原因。
宝玉的后一个瞎话巧则巧矣,很难置信。但婆子还是信了:
“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 赔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去了,我便不说。’……宝玉想一想,方点头应允。那婆子只得去了。”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真伪问题,不如说是一个强弱高低即地位问题,谁地位高谁说话算数,这还有什么疑惑吗?
读到这里大家拍手称快,认为宝玉瞎话编得好,很应该。这是一种小道理服从大道理的思维定势。其实也可以作另外的讨论,即小道理就是小道理,大道理就是大道理,小道理可以服从道理,也可以各记各的账,不等于大道理可以消灭小道理,何况小道理也可能变成大道理,大道理也可能在某种条件下变成谎言,变成托词,变成小道理。
宝玉的扯谎如此圆熟,给人的感觉是复杂的。而婆子的不准在园内烧纸钱,至少有利于消防防火,应该算是大道理。我们不必让宝玉牵着鼻子走,虽然我们也难免偏爱美丽的少女胜过不美的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