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个重视人情世故的国家,连秦可卿的正房里也挂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应该说是中国式的格言。贾宝玉不喜欢这种教训,躲到了可卿的卧房里睡觉,梦中与名叫可卿而风致兼有黛玉与宝钗的美丽,故亦名兼美的人,同领警幻所训的风月之事。这够得上一绝。从中与其说是看到了宝玉的反封建,不如说是看到了宝玉的娇纵任性,他是对着美丽年轻的嫂嫂可卿撒娇。这是他的青春期的纵欲想像与青春享受主义。
这里也有一种戏剧性,时兴一点叫做张力。宝玉讨厌人情世事(或世故、世态),而贾府里,《红楼梦》小说里人情与世故浓得化都化不开。老小男女主仆嫡庶,浮沉进退祸福盈亏,哪里不是世故人情?本来《三国演义》是讲政治斗争的,《水浒传》是讲武装造反的,毛泽东偏偏更爱读“红楼”,更重视红楼中的政治内容,无他,《红楼梦》里的世事人情写得更细腻,更出彩,更只此一家,并无分号。
毕飞宇最近有一句名言:没有了人情世态,小说就死亡了。然也。
中国式的对于世事人情的说法,值得回味。一个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前者强调事变的必然性与长期性。后者强调事变的偶然性与突然性。
同时还有第三种说法,叫做有些事是起于青苹之末,语出宋玉的《风赋》,说是“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强调的是渐进性与演变性。
应该说,《红楼梦》这三者:长期性、突发性与渐进性都写得十分充分,入情入理。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的是非一日之寒,露出了下世的光景。金钏投井自尽,说的是天有不测风云。而自中间四十回起,不祥之风渐渐起于表苹之末了。
例如,一个什么老太妃死了,贾母王夫人等去吊唁:
当下荣宁两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因此两处下人
无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事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 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
堪称是空穴来风,信手写来,出来一个老太妃,什么角色,连个名号也没有,你的死干府何事?干读者何事?偏偏她一死就给贾府带来了某种缺乏管理的状态,带来了种种不善与在在生事。种种与在在,既没有情节,也没有刻画,本不是小说叙述的上乘,在这里却起了勿谓言之不预的提挈作用,于是伶人们与婆子干娘们斗,女儿与母亲斗,承包的女人们与糟蹋东西的莺儿们斗,用平儿的话叫做:
(贾母等)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
“作”的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然而连结着大势,反映着贾府的管理危机、秩序危机、人心危机与世态危机,叫做无政府状态是专制主义的亲密伴侣。微风已起于青苹,越滚越大,越吹越凶,不知伊于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