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底色似乎是青春,是一批可爱的女孩子,至少在书的前一大部分,她们是美丽的。
《红楼梦》的底色又好像是没落,是这群美丽的女孩子生活的环境,肮脏,寄生,勾心斗角,腐烂自私,正在无法挽救地走向没落和灭亡。
青春在没落中闪光,没落正在吞噬着青春。青春在没落中昙花一现,没落在悄悄地弥漫。没落因青春的失却而显得伤感。青春因没落的威胁而更加揪心。肮脏,寄生,勾心斗角,腐烂自私,没落和灭亡的底色因青春的映衬而压抑沉重。青春的底色因没落的映衬而更加宝贵、短暂、清纯、欢声笑语,才华横溢,构成了美的毁灭的千古悲剧。
平儿的鸽派路线宣布了内斗的暂停,于是包括赵姨娘、贾环、夏婆子、其他婆子、秦显家的在内的畸零者也是讨厌者们暂时退避,各色青春人物强颜欢笑,再次登场。
登场总要有个说法,便说起了生日,到了宝玉的生日不算完,宝琴也是此日的生日,还不算完,原来平儿又莫名其妙地加上一个邢岫烟,四个人的生日同是这一天。从此又说起宝钗与大太太(邢夫人)同一天生日,林黛玉与袭人同一天生日等。
关于这么多人同一天生日的事,此地略显突兀。前无铺垫,后无余波,突然想起??迹近突然,他们的生日来了。
从大的格局来说,在诸宵小鸡毛蒜皮地闹了一通以后,现在让主流派的青春女性们人士 下来吃吃玩玩是合适的。从小的情节来说,忽然在这里大谈起生日来,未必有多么令人感动和信服。
于是一个写小说的人王蒙便从纯粹的小说写作的角度而不是《红楼梦》特有的猜谜、索隐、钩沉本事或微言大义的角度来议论这个生日的庆典的突兀到来。
一曰调色或和声的需要。“下人”的无聊内斗已经太多,变奏、弹拨、零敲碎打、不谐和音与审丑已经太多,需要青春的主旋律,需要红楼少女的明亮与脆弱,纯洁与怯生,任性与陷阱,酣畅与?撞,聪敏与恐惧、美丽与短暂,多情与忧郁。
明亮、美丽、酣畅、与纯洁,它们都是脆弱的空虚的吗?抑或青春本来就是脆弱与空虚的呢?人生的五颜六色本来就是虚无呢?
所以,二曰实际的空虚。她们年轻也罢,美丽也罢,聪慧也罢,让她们干些什么呢?除了作诗,除去逗逗嘴,除了葬花与吟风,稍微雅俗共赏一点的说得出点名堂的大概只剩下了过生日了,不过生日,又去作甚?
空虚,这是(至少暂时是)衣食无虞的剥削阶级、有闲阶级的死症,老也罢,少也罢,美也罢,丑也罢,善也罢,恶也罢,叛逆也罢,驯顺也罢,都逃不过去的死症。
空虚,也是这样的阶级这样的人物的最大的优越性,他们的衣食无虞与无所事事,提供了某种性质的自由与发展精神能力的可能,文化的可能,伤感的可能与艺术的可能,包括为人生本来就难免的空虚唱一曲悲歌的可能。
所以会过生日,行了一个酒令再行一个更文雅或者更俏皮的酒令的可能。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
即使始终搞不清酒令的程序与规则的人也会记住这两句“顽话”,俏皮、通俗、易读易诵易记。却原来,语言也可以以其形式而不是内容给人深刻的印象。至于下面这一段呢:
奔腾澎湃, 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中国式的集句像是现代派的扑克牌文学了,无怪乎众人评道:
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
诌断肠子,这也是一种益智的游戏,也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对付空虚、毕竟比一味空虚好些的出路。可叹的是,现如今,能这样诌断肠子的青年已经绝无仅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