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写到的东西太多,读时禁不住胡思乱想。
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的过程中,举凡贾家的园艺、建筑、用具、吃喝、布艺、穿戴、发饰首饰、工艺、器皿、文艺(演习吹打)、室内装修布置,全都不厌其烦地写了一个淋漓尽致。
特别写到宝钗的住室: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ju花,并两部书……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贾母摇头说:”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
无论如何,这样朴素生活的人,有三种情况,一是胸有大志,对区区小把戏不感兴趣,例如毛泽东的住室就是最朴素的。第二,自幼贫困,战战兢兢的,宝钗当不属于此种情况。第三,绝对的教条主义,不可救药的冬烘先生,多半见于男性。看来宝钗还是属于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她有眼光,有远见,有不俗的思路与选择,却缺少了点生活气息。
而鸳鸯的三宣牙牌令,不能不令人佩服她们玩乐的高雅,本来是喝酒,却变成了文学语言的即兴展示,如今国人中(包括我)大概没有几个人能玩好行好这个酒令。这个酒令要求的智商比现时所谓”脑筋急转弯”不知高凡几,与这样的高级酒令相比,脑筋急转弯基本上是白痴们的梦呓。
牙牌令还起到了暂时放松一下封建社会绷得特紧的意识形态弦的作用,贾母的应对中出现了戏词:”这鬼抱住钟馗腿”(出自昆曲《钟馗嫁妹》,从冯其庸氏说,下同),黛玉的应对中出现了《牡丹亭》《西厢记》等对于女孩子是禁书里的词,宝钗看她一眼,她未以为意,众人也未以为意。(当然,有后果,这是后话。)
湘云、宝钗的词儿多出自唐诗,这是合乎规矩的,诗言志,是高于词与曲的。薛姨妈的词儿比较生活化、通俗化,也符合人物身份。
最精彩的还是刘姥姥的词儿: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于是有闲者寄生者的酒令里出现了生活,出现了泥土气息,出现了“本色”,也出现了笑料。把文绉绉的转文咬字的酒令变成通俗的富有情趣的大白话,这本身就带有皆大欢喜、返璞归真的可爱色彩。这是刘姥姥的一项功德。
还有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鸳鸯主持的酒令,这种高级玩耍,令我联想起如今的富有阶层的游戏,例如高尔夫球。同样是阳春白雪,洋玩艺更重回归自然与体育,老国粹玩艺更重关上门自己乐与文采,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可比性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