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在超级大观园游乐日中,洋相百出,傻样百现,嘛也不懂,嘛也没见过,只剩下了念佛,再念佛。
吃鸽子蛋搛不起来。见了八哥说是黑老?子长出了凤头。把黄杨根木的酒杯说成松木的。喝了妙玉的好茶说是再浓一点就好了……如此这般,符合农民的生活经验与见识局限,与其说是可笑,不如说是可怜。但是我怀疑的是,只有这一面吗?农民有农民的思路,农民的标准,阿Q走了一趟县城,不是对县城人将长凳称作条凳,煎鱼用葱丝,女人走路时扭得不好看甚有非议吗?刘姥姥肯定也有一把尺子,她对完全脱离了她的生活经验的贾府,肯定有佩服也有不解,有感激也有反感,有惊叹也有叹息,有五体投地也有嗤之以鼻。即使她并无阶级斗争的觉悟,她也不可能就那么服服帖帖,甘当笑料。我宁愿意想像她是半真半假,以歪就歪,装傻充愣,彼此彼此,想笑就让你等笑个够。靠提供笑料打抽丰,谁笑谁呀?笑料多数情况下也是双向的,你瞅着我好笑,我还瞅着你怪道呢。就说这一声声阿弥陀佛,后面没有“罪过罪过”的潜台词吗?你们天生享福,本人天生受苦的后面,没有讽刺与不平吗?
当地当时,贾家的人是有意施恩,刘姥姥是有意投其所好,那么,究竟谁哄了谁呢?
大家虽然拿刘姥姥当酒菜下酒,取笑于她,大致仍属善意,是在施恩的大方向下调笑,目的是让刘开眼和满意,使之受宠若惊,感恩戴德。而与众不同的对刘姥姥采取彻底蔑视态度,视为畜类,与之决不认同的有两个人,最最清高的两个人,黛玉和妙玉。只见:
……刘老老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老老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
黛玉的话刘姥姥听到了没有,或即使听到是否听得懂,书里没有交代,也不需要交代,盖崇高纯洁如黛玉者,她说话绝对不需要考虑刘姥姥本人的感受。刘姥姥即使有感受,对红楼之美梦、之悲梦、之金陵十二钗毫无意义,毫不足道。刘姥姥其实很难算个人。宝玉也没有好多少,是他提出了话题,他的话题本身就没安好心。
退一万步,你黛玉觉得刘姥姥洋相出得太多太蠢,也是可以的,怎好当面当众说出百兽起舞的话来?还是贾母的亲戚吗?至少要估计一下贾母的情面,贾母此时暂时以亲戚待之嘛。林是太放肆,太无礼了。妙玉更不要说。贾母用自己喝过的半杯茶给姥姥喝,不含贬意,那时候不可能考虑到细菌茄病毒传染事,宁可说作对姥姥的善待。妙玉立即弃杯,太刺激了。妙玉果真认为自己比姥姥高尚纯洁百万倍,与刘属于两个物种吗?妙玉的寄生性岂不比姥姥更甚?
任何性格都是立体的,多维多向度的。清高的代价是孤芳自赏。孤独的代价是乖癖,是敌视蔑视渺视视他人。纯洁的代价是脱离实际脱离生活脱离人众。而太实际太随和了,就没有文学,没有革命,没有创造,没有爱情,也没有“红楼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