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当夜晚降临时,你是不是一个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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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烟不成海

温度计显示此刻为摄氏二十三度。

漓收起手机里的模拟3D温度计,在屏幕熄灭前一秒,一阵海风袭来,借着视觉暂留她仿佛看见一层裹着盐气的水雾绕进水银柱里,风起云涌。

然后屏幕灭了,一切陷入黑暗里。

除了涛声。

和一个似乎顺理成章般走来的女人。她坐到漓身边,宽且长的白色衬衫,没有系扣子,下摆被风吹起来。光线很暗,漓猜是那股和她身体一并坐下的清冷且极淡的香水味道让她想象出这幅画面——其实她甚至都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香水的味道。

“冷。”女人说着,扯了扯长裤裤脚。

“有火吗?”漓问得理所当然。人类生命原本就起源于火与水,两种互相冲突的事物,互不相容。几年前有个疯子科学家声称他研究出某种药物,可以让水做到所有燃烧能做到的事,从此火便能够不复存在。他自鸣得意地说,从此一切将得到解决,天下太平。结果自然是没能投入生产。应用倒并非完全没有,起初有些组织的人用来自杀——吞水自杀,他们被这词诱惑,像平时服药那般用水冲下药片,然后整个人在几分钟内化成灰烬。看不见的火——或者说水——从身体内部燃起,发出炙烤的噼啪声,密闭的身体成为一具焦臭膨胀的气囊。然而这方法很快也不再有人采用了,理由是缺乏仪式感。

女人手里绽出火苗,全然不受海风影响地矗立着。

“这里怕只能用防风打火机了。”她解释说。

漓看看那朵虚假犹如纸花的火,其实她只能看到一圈蓝色的焰底和其中偶尔笔直窜起的橙色针芒,全然不具备真实火苗的美感。她不满地听见精密的机械声从海风中间区分开来。

“没有普通的打火机吗?”她问。

“没有。”女人说。火又钻回洞穴。

二十岁生日那天一个唇红似火的女人教会漓抽烟,漓看着烟雾从她唇间直直射出,在黑色长发和放空在某处的眼神间,竟缠绕出些许凄凉。教我,漓说。

她还是没有看她。但几秒后,漓感到一双几乎不带温度的嘴唇覆上她的唇,夹杂着薄荷的烟草味,只是难以想象有人能在过滤过烟雾之后依旧冰冷至此。她们并不知道,在同样的时间同一座城市里,一对双胞胎孩子溺水而亡,她从她唇上移开的时候,他们刚好放弃了挣扎。而与此同时,在远得不知有多远的一颗陌生行星上,最原初的生命体开始孕育了。

她们还是知道了有人溺水的事情,已经在第二天,女人要离开这座城市,这是很久前就决定的。走之前她对漓说,保持联系。她给漓留下她抽了一半的烟,有很重薄荷味道的那种。漓用三天时间抽完它,那之后再也没有找到同样的款。

后来她想起,那烟雾似乎带着淡淡的青色。只是再也想不起它主人的样子。

海水腥气越来越重。

“能在夏天有这样凉到近乎冷的温度,真是难得。”女人说。

“你是做什么的?”漓问。

“半张脸在做平面模特,两只手做调酒师。”

“怎么是半张脸?”漓说着看向女人,看到她平淡无奇的面容上泛起淡淡微笑。

“整张脸平庸无趣,半张脸惊为天人。”女人长发垂得很低,恰到好处地将她侧脸掩于若隐若现中,宛如层层荆棘掩映下的至美之物,漓完全相信那之后藏着某种美得不可方物的东西。

“从不把头发撩起来吗?”

“从不。”

“怎么,视若珍宝不肯轻易示人吗?”漓语气半打趣半认真。

“你能想象吗,我说我想做平面模特的时候,所有人看着我的脸都笑了。可是等我将侧脸展现在摄影师面前,他当场就愣住,他说从来想象不到会有这么好看的侧脸。”

“那又何必挡起来呢?”

“寻求某种平衡吧。作为整个人浑然一体的协调。”

“突出也不是坏事。可以看看吗?”

女人没动,过一会她看着漓笑笑说:“算了吧。”

漓尖锐地发现她眼角泛上几丝虚弱的皱纹,很浅,却不足以被忽略。

“我看到大约没关系,毕竟对脸毫无执念。”漓懂得女人不说出口的心思。

“无法置信。在感官里,视觉地位登峰造极凭借的手段之一就是所见外形与人本身的统合,而外形又以脸最具标识性。脸是你永远无法忽略的东西。”

“你可以相信,因为从出身那一刻起我就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

“什么?”

“眉毛。”

一波浪打过来,抽打着密密麻麻的沙石和密密麻麻的空旷,仿佛把整个世界拧成一股回声。

女人在这样奇异的静默中凝视漓,然后,她轻轻把一侧的长发别到耳后。

漓突然想起她二十岁生日的夜里,自始至终,她未看过一眼那女人的眉毛,尽管她额前并无头发遮挡。她自知无法再认出她。哪怕遇到呢。

海水在深处旋转起来。

“不评价吗?”女人的声音犹如海浪熨过漓耳膜。

“开始并不热切,甚至不明显,只是极其轻柔地蔓延出来,轻到不引起任何人注意。波波折折,生长到中间部分有些上扬,也在上扬中激烈,迸发,犹如一场事件的高潮,在抵达的那一刻,突然从浓墨重彩中抽身出来,喘息也平复下来——应该说平复得有些突然,可能或多或少带有断层感——而后便缓缓流淌,蔓延下去,仿佛带着热度的泪水。很精彩。”漓不由赞叹。

“果然只关注眉毛吗?”女人笑着,点起一根烟。

“这便能解释你侧脸的美好从何而来。”

“有趣的解释。喜欢眉毛,是因为读得出眉毛里的故事?”

“你知道吗,所有一切东西的使命都只不过是给你讲个故事,这些故事有好有坏,有的现实,有的残缺,有的严密,有的荒诞,因此组成的事物才千差万别,就像它——”漓接过女人手里的烟,吸上一口,然后抛入海里,海浪声盖住了它英年早逝的水葬声,“每一寸都是些细密的故事,可惜没人会去读,因为它只是一条眉毛,或一支烟。而喜欢,则从来不需要理由。”

“不,你错了。烟讲故事的方式是被吸入,吐出,或者像刚才那样,被扼杀。”女人眼神有些锋利了。

“即便是扼杀吗。”

“即便是扼杀。你没有能力消减任何东西,也没能力添加任何东西。”

“比如呢?”漓问。

“比如,爱。”

“比如爱和性别。”

“没错,因为本来没有爱,也没有——性别。”

“有的不过是仪式。”

海洋深处的力量渐渐聚集,原先小范围的涌动越发不安分起来。

几亿光年之外,有颗星球发生爆炸,恰好一艘不知来处的飞船路过,灰飞烟灭。

海终于铺天盖地。

漓看见女人的头发渐渐润湿,在浪的力量下以某种诡异的造型扬起着。

泛滥的海水最终封闭起一切感官和错觉。

在黎明升起前一刻,那颗爆炸星球的一粒灰尘刺破遥远的距离落入泛滥的海水中,这是整个宇宙史——过去史现在史和将来史——最力量悬殊而又以胜利告终的一场对决。当然这胜利也没人知道。

天亮了。

太阳升高了。

一高一矮两个游客摇摇晃晃从远处走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孩子抓起一把干枯的沙子扔进海里,自己这份强大的力量让他无比自豪。然后他停住了。他拽拽男人的衣角说,看呐。

男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那捧沙子落下的不远处,有具女性的躯体漂着,她的眉毛很怪,应该是被烟头燎过,整条都烧焦了。男人并不清楚他是怎么看到这些的,于是他抬起头,看见一轮巨大的太阳正以不可逆转的速度跌入海水里,发出无比刺眼的光。

天呐,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