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当夜晚降临时,你是不是一个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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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画剧演员

易小川在一家造纸厂工作。

易小川是个画画的。但他每天只画一张画——某场话剧演出的门票。

易小川乘611路公交车上下班,每次下班他好不容易挤上公交,一般要先站上四站,到第五站时乘客会大批下车,这时易小川便能够躲到最后一排坐下,从背包里掏出趁工作间隙从造纸厂顺走印票用的卡纸,以及几支色彩斑斓的画笔。随着车身有节奏的震动,易小川飞快地在纸上涂抹着,不一会,一张足矣以假乱真的话剧门票就跃然纸上了。紧接着,客车停在第九站,易小川抓起门票下车,转乘开往剧场的公交。尽管每次去的剧场并不尽相同,但易小川从来都会先坐上611路,坐到第九站换乘,无一例外。

易小川走下611路公交车,看见暮色四合,夜晚降临,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该发生了。易小川说不上是什么事,但总觉得那似乎对他很重要,于是他又一次乘上开往剧场的客车——这习惯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可能几月,可能几年。总之,这些日子里易小川每晚都会去看一场话剧,而且没有掏钱买过一张票。易小川用的全是自己画的门票,从未被拆穿。只有一次,他因为座位和人发生争执,两人拿票去验,结果怎么验都是易小川那张是真的。从这点来说,易小川是个绘画天才。但他只画门票,每天一张。

易小川走进剧场,找到前排靠过道的位子坐下,那是他随手写下的座位号。戏很快开始,女主上场,一袭白裙,外貌姣好。她开口说道:

“爱情,是晾在浓雾里的一件衣服……”

说到这,她突然停了。接着,易小川预感已久的那件事,发生了。

白衣女主从舞台上径直跑下,跑到易小川身边,在周围一片瞠目结舌里,拉起易小川便跑出剧场。直到他们跑出很远,剧场里的观众们才意识到适才并不是表演,女主弃戏出走,这事实在太荒唐,他们纷纷叫喊着要求退票。剧场经理慌忙派人出去追回女主,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早已和易小川一起,乘上了回他住处的出租车。这也是易小川到这座城市以来第一次打车。

白衣女主坐在易小川床上边脱衣服边说,她叫白依,不是衣服的衣,是人穿了衣服的依。易小川一声不吭地看着白依慢慢拉下白衣,露出白皙诱人的肩膀。易小川偷偷捏了捏自己的手心,那里还残存着适才一路她牵过的触觉,他轻轻咽了口唾沫。然而白依的动作却停了。

“给我拿件宽松的衣服来,然后你回避。”

“哦。”易小川找了两件自己的长袖T恤和牛仔裤递给她,然后默默躲到阳台上抽烟。

他白天晾的衣服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夜色不甚明朗。

从这天起,易小川就有了个只牵过手的情人。易小川曾试着想要亲吻她,但被她很坚决地推开了。他们只在逃出剧场那时牵过手。但他们依旧是恩爱的情侣。

“我是个演员,我跟你从剧场出逃,今后怕是没有人敢再找我演戏了。”白依说。

“我养你。”易小川说。

“你再去看话剧的话,会不会也和别的女演员一起出逃?”白依问。

“不看了。”易小川说。

事实是从遇见白依后,易小川再也没看过一场话剧。不久他辞掉了造纸厂的工作,临走前他又顺手带走厚厚一沓卡纸。易小川的新工作在611路公交车上进行。他每天一大早便上车,车厢里廖无几人,他躲到最后排角落里,掏出纸笔,开始画画。中午,赶在一大波上班族到来之前,易小川飞快地下了车,那时包里的话剧票已攒了厚厚一沓。下午的时间,他则用来卖票。易小川的票几乎从来不会卖不出去,一方面过于逼真,另一方面,票价也比正常售价低不少。易小川做着黄牛的事,用的却是颗诚恳老黄牛的心。

易小川开始赚到大把大把的钱,但却没有太多花钱的地方。在所有易小川工作的时间里,白依都呆在他的家里,从不出门。她让易小川给她买了两件宽大的T恤,用作换洗。易小川想买几件别的,但只买一次就被她发了通脾气扔到角落里。至于初次见面时的那条白裙,则被她收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再没穿过。

“今天我不工作了,一起出去给你买几件衣服吧。”易小川说。

“不想出门。”

“可是你从来了之后就没出过门,都一年多了呢。”

“没必要出门就不出了呗。”

“出去透透气嘛。……哎,其实是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啦。”

“先说是什么消息好吗?”

“有个认识的人想转手一套房子,不算新,面积也不大,但好歹价格低,可以分期付款。我现在的积蓄已经能付起首付了。呐,白依,我们有个自己的家好不好?”

白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她说:“小川,我觉得这里就挺好,我们别搬了吧。”

“可是……”

“只要我们在一起,在哪里都没差别嘛,对不对?”

“就算是这样……不管怎么说,我们今晚出去吃顿大餐,然后找家剧场看话剧怎样?”

“我说了,我不能出门的。”

“那就不看剧,只吃饭,好不好?”

“不是剧的问题,是现在不是外出的合适时机……不过小川啊,我是个话剧演员,我确实需要别人来关注我。演员本来就是给别人看的。”

“那就更应该出去走走了。”

“不,真正该通过的方式,是这样。”白依偏头一笑,向易小川说了她的想法。

“这怎么行呢?!我……”易小川正欲反驳,突然看到白依的脸在他瞳孔里无限放大。她的嘴唇贴了上来,带着无法抗拒的柔软触感。易小川闭上眼,贪婪地吮吸着她的气息,什么都不再想了。

第二天易小川去黑市卖掉一颗肾,同之前卖假票攒下的钱合在一起,开了一家门市。

易小川的店看起来平平常常,唯有一点和别人不同——钱。在他的店里,如果用一种特殊的纸币(易小川称之为代金券)消费,可以享受大折扣优惠。这种纸币,当然,也是易小川自己画的。它别的地方和一般钱币基本类似,唯有原本该出现领导人头像的地方,一个绝美的女人画像取而代之。毋庸置疑,这个女人便是白依。

不知是折扣的优惠吸引了顾客,还是易小川笔下白依的头像实在太美,尽管最初对所谓“代金券”还多少存疑,没过多久,人们竟也渐渐解除了戒心,画着白依头像的纸币越来越多地流通在众人手中。

而白依依旧足不出户。从易小川最初开店开始,到三年后,他生意渐渐做大,连锁店开的到处都是的时候,她还是没有迈出过那间小出租屋一步。此时,画有她头像的纸币也已经相当普遍,人们对它的熟悉程度,正如对任何一种钱币的熟悉程度。

“每座城市都有我的连锁店,每座城市里人们花的钱都有一半画着你,这样的关注够不够,我亲爱的话剧演员?”一身西装,衣冠楚楚的易小川温柔地问。

“够了。谢谢你,小川。”

“那么,陪我出门好么?下个月我要在首都最繁华的地段开一家总店,和我一起出席剪彩仪式吧。”

“但我还是不能出门……”

“为什么?”

“时机不对。”

“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时机才能对?”易小川第一次对白依动了些许怒气。他等她太久了,久到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他可以忍受他们所有相见的时间几乎都只在他不需要工作的夜里,他可以忍受她从不肯在他面前穿上漂亮的衣服而只是翻来覆去替换两件T恤,他可以忍受除了一个吻就不能再碰触她的身体,现在,他只想要句应许。

“我想差不多了,应该只差一点点。”白依用一个充满歉意的笑轻而易举打消易小川所有不满。

“差什么?说吧,我去做。”易小川无奈地叹口气。

“我想想……嗯,在你即将开张的新店里,一进门最显眼的地方,画一个透明的箱子。”

“透明的箱子?那怎么画得出!”

“我知道你可以的。”白依笑笑,双手环上易小川的脖子。

“呃……好吧……要多大呢?”

“能装下一人那么大。”

“画出来,你所谓的时机便可以成熟么?”

“画出来,我嫁你。”白依盯住易小川的眼睛,认真地说。

一个月后。

车水马龙的城市,站在天桥上,向左看一片鲜红色的光流,向右看一片浅金色的灯河,抬头,则是器宇轩昂的白衣大厦。易小川的总店便在这里落成。不知为何,他选了晚上来进行开张剪彩,到场的各方来宾,都整齐划一地由他包下的611路公交车载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剪彩开始的时间也越来越近。白衣大厦门口人头攒动。

随着整点钟声的敲响,身着笔挺黑色西装的易小川出现在众人面前,面目俊朗。他并没有进行按常理该有的发言,而只是极其彬彬有礼地向到场的人们鞠了一躬,然后接过剪刀,干净利落地剪断了红布条。

紧接着,卖场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人们迫不及待地探头向里看去——他们不由得屏住呼吸。

在正对着入口,也就是最显眼的地方,墙的半空中嵌着一个约莫两米高的透明空箱子,光彩夺目,仿佛钻石制成。人们直到蜂拥而入,不小心碰到墙上之后才发现,那个箱子是碰触不到的,它并非实物,而是一幅画。但他们并没有闲暇为此啧啧称奇,在这个开业大酬宾之夜,他们的当务之急是掏出印有白依画像的纸币,挽起袖子,如同英勇的战士一般进行疯狂大抢购。然而,尽管卖场里人满为患,但那面墙附近却由于没有任何陈设,反而十分空旷。

卖场外,夜色正浓。

谁也没多加注意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衣着邋遢,长相平庸,不过个子倒是很高。男人进来后没有多看一眼,径直向画有箱子的那面墙走去。他在墙面前的空地中央站定,从磨破的牛仔裤口袋里摸索出一张白依纸币,那是刚才进门前工作人员作为开业赠礼发给他的。

男人看了眼纸币,斜起左嘴角冷冷一笑,把它扔到地上。他离开的脚步无情地碾过它。

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突然盖过鼎沸的人声。正在抢购的人们抬起头,惊奇地发现墙上那画出的箱子里出现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她长发拖地,一张脸美的不可方物。眼尖的人发现,那女人,长得和纸币上的人一模一样。

白依默默看着那个正在离开又转身的男人,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男人也看着她,但并不久。大约只是几秒钟的功夫,男人做了个无所谓的摊手动作,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两道清晰的泪痕滑过白依脸颊。

易小川进门的时候,那男人刚好走出,两人擦肩而过。

易小川并非没有注意到男人,但一副更强烈的画面吸引住他的视线,让他再也迈不开一步。他看到一袭白裙的白依连同透明箱子一起在他面前眼睁睁地消失,她们一起炸裂成无数碎片,散落到空气的各个角落里,散落到门外的夜色里,雾气渐起。

出乎意料地,那件白色的裙子却完好无损地飘落下来,恰好落在易小川身上。他抱住它,神色木然地转身走出卖场,走进雾色迷离的夜里。易小川突然想起他和她相遇的那天,她说了这样一句没说完的台词:

“爱情,是晾在浓雾里的一件衣服……”

脚下一软,易小川跪倒在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