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当夜晚降临时,你是不是一个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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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如何成为一名人见人爱车见车栽的绿茶婊

猫可话音刚落,我们几个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她,憋了一又九分之二秒钟,然后齐齐爆发,笑得前仰后合。

这一天后来在我们寝室万年历中被标记为假死节,同圣诞节和复活节一起,并称为寝室三大宗教节日。当然假死节属于邪教。

猫可说的那句话是:“我们分、呜呜、分手了,他说,呜,他说,他患了绝症!”面对我们毫不留情情面的大笑,猫可把抬起的头又扔回桌子上,哭得更凶了。这时候还是老大反应快,她迅速打开电脑,将猫可含混不清发出的那串我至今也记不住的漫长病症名称输入检索框,几秒后她得出结论:

“这病只是罕见,完全不致死。”

哭声戛然而止。

“那他为什么和我分手?”猫可问。

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心照不宣地相互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一周后,猫可红肿着眼愤恨地将她前男友曾写给她的厚厚一沓信撕得粉碎,那些信我有幸拜读过一两封,字里行间全是明媚的忧伤,现在它们成了明媚的碎片,在窗内呈四十五度角斜射进的阳光里缓缓飘落。

“我想明白了,一定是因为我外表不够绿茶内心不够婊,归结起来就是不够绿茶婊,所以从今天开始,我要努力做个人见人爱车见车栽的绿茶婊!”猫可挥掉最后一粒碎片,摊平双手,宣誓一般说道。

我们三个连忙点头以示支持。

猫可由黛玉摇身成为圣(剩)斗士的华丽蜕变自然不会凭空而来,在过去一周里,她先是得知她前男友背着她和别的女生在一起的事实,接着又发现他分手的借口不仅狗血荒诞且毫无根据,实际他连根病毛的没染上,最后,当猫可找到他想要当面对质时,被对方毫不留情地一句“你看你,哪里有点女生样子”击得溃不成军。痛定思痛,猫可埋头苦“撕”后终于下定决心,她要成为一个绿茶婊,让见到她的人都爱她,同时见到她的车都被她祸害。

平心而论,猫可前男友那句话说的其实是对的,不过只对了一半——尽管性格完全是男孩子,但不说话不动作的时候猫可却算得上个不折不扣的美女,细看甚至还有几分妖娆。可问题在于,人不能不说话不动作,猫可一张口,“大爷你妹扯淡菊花”之类带着浓墨重彩的词汇就上下翻飞;猫可一抬手,几十斤的行李箱像小鸡仔一样几秒钟从楼下拎到楼上,连个怜香惜玉的机会都不留给男人们;猫可一甩头,再大的委屈都被一句“屁啊”冲到九霄云外。当然,除了失恋。

美女猫可经历过各式各样的失恋,单相思,父母阻挠,异地相隔,男友出家,男友出柜,第三者插足,第四者插足。数一遍下来,她切身扮演过几乎一切狗血肥皂剧里的女主,除了死别还没遇到过。而她前男友的谎言恰好能勉强算作弥补了这个漏洞,因此在我们眼中,猫可已经圆满了。

然而,作为一个漂亮姑娘,猫可并不愿屈从迄今为止的命运,她在反复的打击下终于吸取教训,走上探索不息的绿茶婊之路。

猫可决定从最基本的生活细节开始修炼,所以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在寝室门上的穿衣镜里看到一张因竭力想挤出标致微笑而挤压变形的脸。这还不算,更严重的是,没过几天,猫可原来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叫春一般的猫语。

“猫可你别叫了,我们出去觅个食改善生活吧。”我说。

“作为一个绿茶婊,我认为我现在应该羞涩地拒绝说:哎呦不要啦,人家要减肥。”猫可捏着嗓子说完,轻车熟路地捋掉整胳膊的鸡皮疙瘩,继而恢复正常音色说,“但是呢……我们走吧!”

紧接着是一串极其汉子的大笑。

我白她一眼,然后拎包出门,在她的提议下吃了炸鸡啤酒——为了实现绿茶婊的华丽转型,猫可近来开始看韩剧,她认为它们是最简便易得且行之有效的教学片。我说,我猜你也可以看看台剧,提升猫格,猫可说,这个你就不造了吧,日韩两国的影像教学水准是无法超越的。我想了想说,有道理。

隔着帝都浑浊的夏夜和口吐白沫的啤酒杯,猫可幽幽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换过壁纸了。”

“为什么?”我问。猫可所说的壁纸不是贴在墙上的墙纸,她有个在宿舍里众所周知的习惯,那便是手机壁纸和电脑壁纸都必须每天一换,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她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到挑壁纸上了。

“壁纸换太频难免让人觉得花心,这不符合绿茶的基本形象。”

“没关系,绿帽子也是绿的。两者说不定算得上相似图形。”

“啊,这怎么行。”

“又没人看。”

“谁说没人看呢……”猫可故作深沉顿了两秒,“实话告诉你啦,我最近又有新猎物了。”

“拿下呗。”我头也不抬地边吃边说。

“嗯……那什么……我觉得,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吃个饭,你替我把把关。”

“你逗我呢?”我一口啤酒险些喷出来,作为一个从未消费起男朋友这种奢侈品的妹子,猫可的行为简直是在对我发炫耀贴。

“不,我是认真的……”

我目不转睛盯了猫可两秒,然后问:“你觉得我能帮你鉴定什么?”

“情况复杂……不过至少可以看看对方是否值得交往,那什么,实话说,我对感情这方面……有些怕了。”猫可说。

“猫可,你真……”

“什么?”

“绿茶婊。”我看着她期待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说。

听到这么高的评价,猫可先是难过地垂下眼睑,接着又欣喜地扬起眉毛。

“你请客吗?”我问。

“我猜他会买单。”

听至此,我欣然决定前往。

“成功绿茶婊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能让男人心甘情愿地为你买单。”猫可此地无银地补充道。

和亦君见面没多久我就觉察出气氛不对。

那晚猫可提议一同见面过后,又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才有幸一睹她口中男猪脚的真容,在这一个月里,我透过猫可故作娇羞的叙述隐约感觉到,两人的关系似乎正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一日千里的速度进展着,按理说,早就达到了足够交往的饱和状态了。但奇怪的是两人还毫无动静。我曾几次试着旁敲侧击问猫可,但猫可总是以同样模棱两可的态度回复我。所以得知终于要会见亦君的时候我十分激动,就差身后没有条尾巴让我摇起来,这也让我理解了为什么广大寂寞男女倾心某社交工具的“摇一摇”应用,原来人是种进化特别不完全的生物。

我们三人约在一家价位适中的港式餐厅,猫可挑的。我特意先到一会,刚坐下不久就看到从远处姗姗而来的猫可和亦君,两人走在一起,看上去挺和谐。

那天没聊多久我就在心里下了论断,亦君的确在各方面都算得上优质,也难怪猫可如此小心翼翼。但事情并不仅仅像表象那么简单,我的敏锐感官还是捕捉到一些东西,一些微妙的不平衡感和异样感,它横亘于猫可和亦君之间,把两人关系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境地。

我突然怀疑起什么,尽管自己也不知晓究竟在怀疑什么。

那晚回寝室前我拉猫可去湖边转了一圈。

“他不错。”我说。

“嗯,嘿嘿。”

“怎么不在一起呢?”我试探地问。

“嘛……时机还不成熟呢。”猫可似乎打算搪塞过去。

“不对吧,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的?”我不依不饶,扭头盯住她。

“没啊。你怎么啦?”猫可别扭地笑。

“猫可,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的。有什么事就说吧。”

“这……”猫可沉默好久后说,“唔……嗯,好吧,其实……他是有女朋友的。”

“什么?”我倏地停住脚步。

“嗯。”猫可低下头,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但是……你是喜欢他的吧?”我问的小心翼翼。

猫可不语,默默点头。

我叹口气,心里暗暗盘点一番,发现猫可已然由狗血言情剧女主沦落到女配了。这么多年来,只要她爱的男人,要么性格有问题,要么性向有问题,要么性功能有问题,要么性别有问题。如果这些都没问题,那他一定不是单身,比如亦君。

“其实他也很为难。”猫可冷不丁地说。

“嗯?”

“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和女朋友分手。但他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喜欢我。”

“他喜欢你?”

“喜欢。”

“他知道你的态度吗?”

“知道。我们对彼此的想法一清二楚,至于很难和女友分手,也是他向我坦诚说出的。”

“那你呢,打算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猫可想了想,说。

“别忘了你是个绿茶婊。”我说完,却不知道这句话该不该说。

后来我和猫可谈亦君的次数少了许多,我只知道他们依然保持着热切的联络,聊天,见面,吃饭,我没多问,但看起来猫可并未放弃。我始终记得猫可有一次对我说,你知道吗,虽然我是交过不少男朋友,但我知道,遇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爱他,和爱别人都不一样。说完她别过脸,长发在风里飘成一面漆黑的旗帜。

“我知道如果对亦君不死心,我就只能是个遭鄙弃的小三,但再想想,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世界不从来都是绿茶婊的天下么,不只爱情,其他方面也一样,这么多年我输了太多次,是不是也该为自己争取一下了?”猫可又说。

猫可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又成了过去那个不拘小节的她,她笑得很坦白,除了平添的几分沧桑。我细细品味那种久违的笑容,突然想到,其实我从来都不够了解她的过去,不知道她是否被生活伤害过,被绿茶婊伤害过。

所以我始终不知道,是该祝福她,还是该劝她放弃。所谓人类道德总会在很多事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因为它从来都不够完整。

不管怎样,按我的猜测,猫可和亦君的关系多多少少该是有了进展的,我隐隐感觉到亦君那坚定防线的动摇,毕竟责任和爱情,从来都不那么容易做出选择。

我也零零散散了解到一些亦君女友的情况,我像个拼图玩家那样把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眼前浮现亦君女友的图像渐渐清晰起来。实话说,她并不那么优秀,甚至都称不上优秀,亦君会和她在一起,简直令人费解。我不由得在心里希望猫可能赢过她,我想生活不是电视剧,猫可不是圣母,般配总比不般配更好些。最重要的是,亦君毕业后想去美国,而以他女友的实力,即便选择一道前往,和他申上同一所大学也绝非易事。但这一点,猫可却做得到。

于是那段时间我看到猫可一有空便背单词准备GRE,几乎要学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至少认识几年以来我从未见她那般努力过。后来,在艰辛且煎熬的申请季,她终于如愿以偿拿到和亦君同样的offer。

看上去一切都会很明朗,至少就未来而言,猫可胜券在握。

转眼进入六月,这年儿童节恰逢周日,我们宿舍几个单身老女人相约装一把嫩,集体奔赴商场置办嫁妆,哦不,夏装。这个年幼时在心中无比盛大的节日,到如今依然找得到盛大的借口。人是多么需要规定来刺激自己啊。

一番激烈的狂试狂买和狂试不买后,四人战斗力基本告罄,筋疲力尽准备鸣金收兵时,猫可把我们拉到童装区,给我们一人挑了一件T恤,最大号。

“穿上试试,合适我付账了。”她很土豪地说。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为什么呢?”我边说边伸出手试她额头的温度,想知道是不是发烧了。

“报告。”

“报告?”按规矩,每个妹子找到男朋友都该报告舍友,所以“同居”这几年来一直是猫可报告我们。

“嗯。别啰嗦,再不试我可不送了!”猫可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财大气粗”。

我们几人灰溜溜地钻进试衣间,我边换衣服边想,猫可终于和亦君在一起了,是该祝福她吧。

不过那天从商场出来后,我们问及她的新男友,猫可爽朗一笑,“没什么好说的”,便不再接这个话题。我想,对于她和亦君间故事的始末,怕是过上多久都不愿提及吧,毕竟不光彩。

十一

我怎么都没想到再见到亦君居然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儿童节之后我没有和猫可一起见过亦君,尽管是室友兼好友,但自始至终我们都给对方留出足够的隐私空间,这也是我们始终能成为好友的先决条件。

所以我再次见到亦君纯属偶然,仅仅在校园里的一个照面,他牵着一个女孩走过去,但对方并不是猫可。也不漂亮。

又一枚渣男属性暴露。

我犹豫许久,还是开口对猫可说了这事。为了避免刺激到她,我特异说的很委婉。

“哦,那是他女朋友。”猫可听完我描述后波澜不惊地说,态度平静得出乎意料。

“嗯?你们不是在一起了?”我惊愕。

“没有。从来没有。”

“那报告呢?”

猫可笑了笑。

十二

“事情很简单,前些天我们约了一起吃饭,想要补上拿到offer后因事耽误的庆祝宴。恰好他女友来找他,我装作大度地说那就一起吃吧,他有些为难,但还是答应了。那是我第一次和她正面打交道,她似乎对我的存在没有丝毫怀疑,以为我和亦君是作为未来校友的单纯庆祝,反而是她的存在多余。我说哪里哪里,很高兴认识你。我们点了三碗一模一样的意面,上菜后我便准备开吃,却注意到亦君端端正正坐着,她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碗里的洋葱拨出,然后换到亦君面前。‘他不吃洋葱的。’她向我笑着解释,随手帮亦君正了正衬衫领子,动作自然,没有丝毫矫揉。那一刻我就决定退出了。我知道哪怕是出于怜悯,亦君也无法轻易离开她。”

“你没想过……万一她只是做给你看呢?”我小心地问。

猫可没说话。过了一会她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她确实不优秀,也正因此我看到她眼神的时候明白,如果没了这个男人,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明白这点那天,我便决定退出了。”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猫可的绿茶婊计划宣告破产,不久后她选在儿童节向我们“报告”这一重大事件,也许只是为了某种证明。她终究没能成为那种她羡慕又痛恨的女人。

十三

猫可最终没有出国而是选择工作,毕竟出国不是她的本意。

我则继续读研,依旧浑浑噩噩混日子。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许多,只是听闻她也不那么顺利。

但就在刚才,很久过后的刚才,我在经历许多一败涂地之后突然想起猫可,想起这个世界究竟属于什么样的人,我想起她说的,最后,要让见到你的人都爱你,见到你的车都被你祸害,之后见到你的人仍爱你,见到你的车仍被你祸害,你就赢了。

我觉得她说的对。可惜她没做到,我也没做到。

我们终究不是绿茶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