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镇,其实是山沟里一条不到两里长的马路。
北边是山坡,都是工厂的房子,怕有上百栋,很有层次地排列着,住着厂里的人。
南边是平地,尽是些高高矮矮、横七竖八的居民楼,夹杂着菜地,住着镇上的人。
在菜地那边,是一条铁路,路基下是一个大水库。一到晚上,那满湖的渔火亮起来,像一幅画,那满坡的灯火亮起来,也像一幅画,一列火车从两幅画之间开过去,猛然看见两边的灯火奇景,车窗上便立刻挤满了看稀奇的脸,发出惊叹声:这是哪个大城市啊?
其实只是一个小镇。
北边的山坡上,除了子弟学校有个操场外,再无一开阔处。这个十字路口就俨然成了小镇的天安门广场,上演着工厂的喜怒哀乐。
现在,李家姊妹陪母亲就站在十字路口,等一个人。那人去了台湾四十年,今天回来。
秋日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马路上印着一群人的影子。有梧桐树叶飘落,停在了影子上。
一辆越野车徐徐开过来,在十字路口正中央停下。一个光头男人很利索地下车,用手挡了挡阳光,然后径直朝李家姊妹和女人走过去,在一米远的地方站住,深深一鞠躬,久久不起。
女人上前去,扶起光头,说:你还认得出我?
光头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光,说:我回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女人恨恨地说:前世欠你的。
女人逐个介绍自己的四个儿女,两个女儿先忍不住了,一声爸爸刚喊出口,早已抱住光头哭起来。
涕泪横流。
一家人哭成一团。
那旁边人也不去劝,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司机打开尾厢,招呼几个小伙子,将行李一件一件取出来,一人背了一件,在不远处等着。
两个儿子很快止住了哭声,也帮着去提行李。
两个女儿久久不能平息,好不容易止住了哭,突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哭出了声,那肩膀一直在抽动。也顾不得斯文,不停地用衣袖擦鼻涕眼泪。
光头尽力站直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似乎是要忍住泪水,双手不时拍拍儿女们的背,并没说任何安慰的话。
老太婆最先抽身出来,掏出小手巾,擦干了眼泪,长舒了一口气,朝周边人歉意地笑了一笑,然后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用涟源话喊:接你们的老子回家去吧!
一家人猛然醒悟,终于止住了哭泣。
鞭炮密密地响起来。一家人簇拥着走向山坡上的家。
那光头六十九了,身材颀长,腰身剑直,面容清癯,留半圈浅浅的小胡子,长相和气质像极了台湾的某个人。女人小他三岁,却尽显老态,完完全全一个南方老太婆形象,两人走在一起,不像夫妻,像母子。
周边看热闹的,刚才还在跟着抹眼泪,马上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男的怎么就不显老呢?
女的怎么就那么显老呢?
光头在那边结婚了吗?
老婆是台湾本地人还是大陆去的人?
那边还有孩子吗?
有几个孩子?
要是两边都有老婆,算不算重婚?
光头钱多吗?
这次回来是不是带了好多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
晚上两个人会睡在一张床上吗?
还会做那个事吗?
还能做那个事吗?
……
山坡上响起了鞭炮声,比刚才更急更密。应是光头他们进自家屋里了。
光头的老家在涟源乡下,当年留下女人和四个年幼的儿女去了台湾,听说官至空军少将,直到退休,不是公职人员了,才获准回来。
不知道那一家老小在大陆是如何度日的,尤其是背着国民党军官家属的恶名,他们是如何躲过了一场接着一场的风暴呢?那女人要有一颗多么强大的心脏,身体里要蕴藏多大的能量啊!
留在大陆的女人一心一意把四个儿女拉扯大,一个个成家立业。李家老三还考上了大学,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老太婆为儿子做了升学酒,村里人第一次看见她那么高兴,一边招呼大家,一边大声笑着,下面脚不停,上面嘴巴合不拢。
席间,老太婆领着老三挨桌敬酒,说了很多客气话,喝了不少米酒,不知怎么,突然掩面而泣,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大声:我们家老三是个没爹的伢子啊……
有人立即起身来扶她,劝她不必伤心,满屋人感慨再三,连夸老三争气,老三娘不简单,要是在祖宗手里,怕是要立牌坊的,只是现在的社会不兴这一套了。
老太婆很快止住了哭泣。
老三毕业后分配进了厂里,结婚,生子,提干,有出息得很。怕老太婆一个人在家孤单,没人照顾,接她到厂里,但老太婆住不惯,老惦记着乡下家里的鸡鸭、土里的庄稼,每次住不了几天,就找各式各样的借口要回去。
几姊妹一商量,知道是母亲怕挤了老三一家,便把老太婆的户口转进了厂里,说是多一个人的户口,好分配大房子,母亲马上依了,干脆把乡下老屋卖了,断了乡下的念想,安安心心住到了厂里。
第二天一早,厂里流传一个消息,说是凌晨三四点钟,老太婆被送到职工医院紧急抢救,差点没抢救过来。
谁也不知道老太婆怎么了。
也许是兴奋过度了吧?一等就是四十年,姑娘成了老太婆,不容易啊!
厂里人只顾着感叹,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去打听老太婆到底被怎么了。
只有当晚主刀的左院长知道老太婆是****大出血,但说不得也。
第二天有人问起,左院长只是微微一笑,然后风淡云轻地说:也没什么大事情,已经好了。
要是碰上喜欢刨根问底的,左院长就假装有些不悦,怪他多事,说:人家做儿子的都不急,你操什么心啰?
大家也不便再追究。
此后,光头每年都回来,五年后就回大陆定居了。
厂里一帮年轻人,觉得这个气度非凡的国民党少将,肯定会有很多外面的信息,兴许听得到平常在大陆听不到的新鲜看法,几度登门拜访,但光头滴水不漏。问他对大陆的印象或评价,光头总是礼貌地笑笑,简单地说:很好,不错。
厂里人经常看见两口子在十字路口散步,遇见人,总是极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老太婆的打扮越来越洋气,穿上光头从台湾给她带回来的深色旗袍,像极了某位夫人。头发应是上了摩丝,整齐而服帖,后面梳了发髻,用精致的网兜兜着,两鬓的头发也被细心地捋到耳后,面露喜色,皮肤有了光泽,额头、下巴也越来越圆满。
光头腰身依旧挺得剑直,依旧留着半圈浅浅的小胡子,头上始终亮堂,像极了台湾的某个人。
两人站在一起,越来越像台湾的某对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