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痒死我了:大厂小镇往事录(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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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童

一撇

老童是厂里的宣传干事,写得一手好字。

记得刚分配进厂时,我就发现厂里能写字的地方,几乎都被标语占了。最打眼的是一百多米高的烟囱上,白色的宋体字,字宽足有两米。

办公楼后面有一栋红砖红瓦的老房子,厂里的中心化验室所在,偶尔有穿着白大褂的漂亮妹子进出。红砖墙上也用白色砂浆做出一块块精致的白板,上面是隶书体的毛主席语录,年代虽然有些久远,但依旧清晰可见,无半点污损。

同事告诉我,厂里的标语,无论大小,都是老童写的。老童的宋体和隶书那是一绝啊,明明是手写的,却活像是印版印出来的,无人能比。

半年后,我从车间到了宣传部,和老童成了同事,就坐在他对面。

老童要写字时,就对我说:小傅,麻烦让一让。

我便帮着把两张桌上的东西移到一边的藤椅上。

只见老童不慌不忙地把一张大红纸铺开,从柜子里取出一筒大大小小的排笔。原来老童写字从来不用毛笔。那大的方正的宋体和小的有波浪的隶书体,都是用排笔写出来的。写大字的时候,老童干脆就用刷油漆的大刷子。听人说,要是在墙上、山坡上写更大的字,老童就会用扫地的棕扫把,或者布拖把。

每天上班前十五分钟,我便拿拖把拖走廊,尝试过多种拖法,先是展开马步,左右开弓,横着拖,觉得有些费劲,便竖着拖,从走廊这头一直拖到那头,横拖竖拖都有些乏味,便琢磨:老童在山坡上用拖把写字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样想着,我拖地便有了写字的感觉。

有一天,老童又要我让一让,一块两米长一米宽的人造板摆在桌上。厂里正在搞设备大修,工地想竖一块板报,请老童写一个刊名——《工地掠影》。四个字写了三个,“影”字只剩三撇,老童写完第一撇,部长在隔壁喊:老童,过来一下。

老童嘴里应着来啦来啦,放下排笔,去了隔壁,办部长交代的急事去了。

第二天一上班,老童小心地将昨天用过的排笔洗净,开了一瓶新颜料,刚写完“影”字的第二撇,走廊那边传来党委书记的声音:老童,过来一下!

老童嘴里应着来啦来啦,放下排笔,去了对面,办书记交代的急事去了。

第三天,老童小心地将昨天用过的排笔洗净,又开了一瓶新颜料,写完了最后一撇。

老童长舒一口气,等到颜料差不多干了,就打电话通知车间的人来取,车间说大修已经提前胜利完成,不过会马上派人来取板报,下回大修还要用。

书法

厂里会写字的,除了宣传部的老童,还有工会那帮狂人。但工会那帮狂人,看不上老童的字。

那年厂里举行书法比赛,老童认认真真写了三幅隶书作品参赛,都是主席诗词,竟连优胜奖都没评上,宣传窗里也不见老童的隶书。那帮狂人说,老童的字写得太工整了,只能叫写字,不能叫书法,书法就是要龙飞凤舞,让人看不出是什么字。

老童气得脸红脖子粗,嘴里连着说: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直接去找工会主席告状,工会主席安慰他:老童啊,你的水平还要那帮小子来评价吗?你的字还稀罕在宣传窗里展出吗?那帮小子真有本事的话,下次厂里烟囱上的标语就要他们去刷,他们敢吗?

再去找党委书记告状,书记反过来问他:老童,请教你一个问题,什么叫书法?

老童说:用毛笔写的中国字。

书记说:那你的作品是用毛笔写的吗?

老童老实地说:用的大排笔,就是刷子。

书记哈哈一笑,说:用刷子写的,当然不能算书法嘛。

没过多久,厂里邀请大书法家李立来厂创作,听说一天一万块,三天三万块,总共写了不到三十幅字。那价钱在当时就是天价,反正公家出钱,没人心疼。全厂的书法爱好者都去观摩,老童还在气头上,就是不去凑这个热闹。

没几天,李立的字就在文化宫挂了出来,好多人去看,老童也去看,只是挑了个人少的时段。不看不打紧,一看就上了气。李立那字分明是和他一样用刷子刷出来的嘛,你看那笔画,用毛笔写得出来吗?只是写的不是隶书,而是认不出字的篆书。

老童想起书记的话,叹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五年后,我离开了这家工厂,到了长沙,知道李立先生的字已涨到每尺上万块。我猛然想起,李立先生当年写的字不挂在厂里文化宫的走廊上吗?

当晚便打电话问还在厂里的老同事:那些字现在还在不在?

回答说:早不见了。

再问:哪去了?

回答说:不知道。

再五年后,老童退休回了老家,听说如今已是当地名人,方圆十里有红白喜事,都请老童去写字。不过不再用排笔写字,而改用毛笔了。

姓党

老童其实是个外来户。他父亲是新疆建设兵团的,老童兄弟四个,他是老四。前面三个都在新疆成了家,父亲不想断了与老家的联系,托亲戚给老四特意在老家找了对象,老童就这样回到了内地。

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不错,老童很快入了党,几年后就调到宣传部,但身份一直是工人。好不容易以工代干了,仍觉得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尤其是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

老婆姓万,是卫校毕业的中专生,不但是正式干部,而且有当时宝贵得不得了的文凭,很快被提拔当了职工医院的副院长,比老童大了好几级。

老童在新疆出生,但到底是南方人的种,长得细皮嫩肉,除了额头头发稍稍有些稀疏外,看起来比老婆年轻许多。老婆比他大三岁,做介绍的亲戚说:正好正好,女大三,抱金砖。

第一个孩子是女孩,万副院长坚持要跟她姓,老童开始不同意,终究心里有些虚,就依了。

第二个是男孩,老童心想这回要跟他姓童了吧,没想到万副院长说:第二个孩子还得姓万。理由是,她父母亲认为当时老童从新疆调来厂里时,虽然没有明说是上门女婿,但万家四姐妹,没儿子续香火,万家早就动了心思,生了男孩要姓万。

老童打死也不肯。事情闹到厂里,书记委托宣传部长上门调解。

部长心里也替老童抱不平,就劝万家让一步,说:两个孩子,一龙一凤,一个姓万,一个姓童,多好!

没想到万家老父亲突然拿出一张有红色横线的信纸来。那是老童父亲当年背着儿子给万家立下的字据,答应男丁随母姓,上面有红的指纹印。

部长一时无语,底气泄了大半,就问老童:你看怎么办?

老童憋了足足三分钟,猛然站起来,大声说:既不姓万,也不姓童,他是党的儿子,姓党!

扯蛋

老童的儿子终究没能姓党,但老童当年就提了宣传科长,括号:副科级。厂里有传言说,老童提拔前去了书记家里,说到动情处,还流了眼泪。

提干后,老童工作一如既往的积极,脸上总挂着笑容,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平易近人。尤其是厂里有职工家属生病遭灾,无论认不认得,老童总会捐钱捐物。老童做这类好事从不留名,碰上一定要登记的,就会签上雷锋、欧阳海、邱少云、董存瑞这类英雄人物的名字。

老童每次升官,我都会在第二天打个电话去,向曾经坐在对面的领导道个恭喜,老童也会从车间回宣传部办公室来串串门,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同志们的帮助。遇到有重要的标语,仍然还得请老童抽空过来操刀,他用过的排笔、刷子、颜料、油漆,一直按原样不变。

我和老童的友谊也一直未变,直到1990年春天。

那年前发生了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老童突然从化验室党支部书记(副处级)任上急调宣传部副部长兼厂报主编。被老童兼掉的厂报主编就是我。

听到老童的声音,我立马起身:欢迎童书记回来!

老童立马正色道:小傅,以后厂报一定要与党中央保持一致!

我立马说:那当然!

但心里掠过一丝不快:难道以前真就与党中央不一致了?

有一天,老童拿来一张表,说是省里宣传部要求填报的,我按照最新精神填好交他审批,其中有这样一段表述:企业报是企业党委、行政和职工群众的喉舌与耳目。

老童戴上眼镜看了一眼,扭头对我说:小傅,以前自由化的时候是这样表述,现在不能这样了,必须改。

我苦笑着,从报架上取下几天前的湖南日报,指着头版头条的第一个黑体小标题:报纸、广播和电视是党和人民的喉舌与耳目。

老童看了半眼,突然用手指用力敲打着报纸,厉声道:小傅!你不要断章取义!!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句响亮的扯****蛋,转身走了。

把那老童气的哟,脸红似火烧,脖子上青筋暴突,嘴在动,就是说不出话。

刚回到隔壁坐下,想起老童被气的样子,我心里猛然浮现一丝歉意,觉得再怎么不该骂领导扯****蛋。便起身过去,放低声音说:童书记,对不起,刚才那句话不是骂您的。不过,我的确很生气。

老童狠狠地看住我,好像看着阶级敌人,不是好像,此时我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阶级敌人,也不说话,起身去了部长办公室。

部里的老大姐过来劝我:小傅,童书记去领导那里告你去了,你也快去呀,不然会吃大亏!

我依旧一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懒得去!随他怎么的!

口气硬扎,其实心里直打鼓:以前那些被打成****的家伙是不是跟我一个德性?脾气收敛一点,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是不是骨子里真有自由化思想?

我真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吗?

再想想,我就是老实人一个啊,还是一个没开过洋荤的童男子呢,哪有这么阴险?

要真有这么阴险,我还巴不得呢。幸亏我家成分好,不是地主富农,是贫农,怕什么?

但仔细想想怕经不得查呀,我爷爷不是当过八年国民党警察吗?

日本鬼子来湘乡那年和老百姓一起跑了,不知在哪里躲了三年,听说当了土匪,我的父辈升学当兵提干还受过牵连呢,我会不会也受牵连呢?

那又是什么年代的事情,现在是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早就不查五代了,牵连个鸟啊!

正在胡思乱想中,部长过来把我叫到会议室,说:小傅,你不用说了,不是你的错。书记刚才已经和我商量过了,马上调离老童。

一个礼拜后,老童回化验室当支部书记了,括号:正处级。

我至今没想明白:老童实在是个好人啊,为什么我和他居然成了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