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酒
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酒,是锁在纪委墨绿色铁皮柜里的一瓶茅台。
结伙偷酒喝的是我和万老倌、老毛三人。万老倌官最大,厂团委书记,老毛是纪委办公室干事,我是厂报主编。
一天午休,万老倌神秘兮兮地问我:喝过茅台吗?
我老实说:没有。
想喝吗?
想喝,哪儿有?
此时,万老倌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一只手按着肚子,一只手指着对面老毛。老毛努力忍住不笑出声来,点了点头。
原来,供应科老罗刚刚被查,从家里搜出八瓶茅台,现在就锁在纪委的铁皮柜里,钥匙就在老毛兜里。
等到星期六,天一黑,三人就到了三楼纪委办公室。老毛小心地打开铁皮柜,取出一瓶崭新的茅台,用打火机把蜡封烧掉,轻轻一拧,盖就开了,满屋生香。
老毛用瓶盖倒了一盖,递给万老倌,万老倌将嘴噘起,先来了一个响亮的啵,然后吸住瓶盖,滋滋有声。
老毛再倒一瓶盖递给我,我用鼻子闻了一闻,天啦,一股浓烈的酱香顺着鼻孔直冲脑门,瞬间头热,一瓶盖酒顺肠入肚,顿觉全身发热。
酒过三巡,我去上厕所,突然发现整个走廊都弥漫着酒香。
二楼走廊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是不是有人加班?
我立即折回纪委办公室。
万老倌急忙又喝了两瓶盖,老毛迅速把酒收好,锁好铁皮柜,三人下楼。
下到二楼,迎面撞见厂长:你们几个加班?
万老倌答:我们刚才赶了一份材料,团省委要得急!
厂长说:辛苦辛苦!
三人异口同声:厂长更辛苦!
三人肃立一边,礼送厂长先走。
猛然想起一事:柜子里那瓶开封的茅台酒,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这个担心一直延续到三个月后的一天。
厂里大窑大修,最后一道工序是挂链条,厂长嘱咐把锁在纪委铁皮柜里的高档烟酒拿出来,亲临工地,逐个给工人敬烟敬酒。
老毛负责为厂长开瓶倒酒。
厂长领着一帮人站在大窑入口,给满头大汗的工人每人倒上半玻璃杯酒,窑里温度高,全是酒香。听说是茅台酒,工人舍不得喝,一口一口慢慢抿。
厂长自己也端一杯酒,逐个碰碰,说:同志们辛苦了!
工人们回答:厂长辛苦了!
厂长说:酒还有的是,尽管喝。反正都是别人送的,腐败的酒,大家喝了就不腐败了!
大家哈哈一笑,开心极了。
厂长再给每人递上一根烟,原装进口三五牌香烟,工人知道是好贵的进口烟,小心吸一口,把烟深深吸进去,再慢慢吐出来,十分享受。
厂长也点上一根烟,问工人:这烟好抽吗?
工人们回答:好抽好抽!
厂长说:这也是别人送的,腐败的烟,大家抽了就不腐败了。
大家哈哈笑着,开心极了。
从工地一回来,老毛远远就朝我眨眼,打出OK的手势,意思是说:妥了。
此后再喝茅台,总觉得酒香越来越淡了,再没有当年偷酒喝的刺激。
再后来,因为假的太多,也不再喝那茅台了。
我至今想不明白的是:那天晚上的酒怎么就那么香呢?果真就应了那句老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吗?
几年后,万老倌去了广东,我也离开了,只有老毛还留在厂里,职位一度升至分公司经理,但不知为什么后来每况愈下,听说经常一个人喝闷酒。
忽然有一天半夜,万老倌打来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已经泣不成声:老毛死了!
老毛真的死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悄悄走了,三天后才被朋友发现。床头桌上放着一个空酒瓶,因为时间太久,酒香全无。
二指禅
李庄宝每个月都有几天不舒服,像女人来例假。
让他不舒服的是厂里那个叫珍珍的女人,每到月初,广播里就会飘出她软绵绵的声音。
通知:
经研究决定,今天下午两点,在招待所二楼会议室召开中层干部大会,请副科级以上干部准时出席。
会议重要,不得缺席!
特此通知。
至少连播三次。李庒宝听得有点烦。
厂里五千号人,副科级以上干部一百零八人。李是厂里子弟学校的教务主任,但主任不是副科级。
每到开会,校长就会客气地说:李主任,我去招待所了,这里就辛苦你了。
李主任口里说好好好,心里那个滋味啊!
要是碰上个没心没肺的年轻老师,哪壶不开提哪壶,进来问:李主任怎么没去招待所开会呢?
李主任就会很耐心地解释:中层干部需要厂里发红头文件,名字后面要有个括号,括号里要有“副科级”三个字才算。我这个教务主任没有括号,不享受待遇。
年轻人就安慰他:面包会有的,括号会有的,到时记得请客啊!
李主任不否认也不答应,坐半天才起身去做别的事情。依旧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有一天,全校教职工大会,李主任主持,校长做报告,说到杜绝长流水、长明灯时,校长突然提高声音说:全体教职员工都要向李主任学习!
会场顿时安静许多。
原来,两人一起上厕所,校长尿完就习惯性地拧开水龙头,反复冲洗双手,那水压力大,哗哗直流。
轮到李主任,立即把水龙头拧死,再小心地拧开一点点,流出一线线水,只伸出中指和食指,两个手指同时不停地互搓,洗完指肚再翻过来洗指背,部位精准得很。关键是用水极其节省,校长惭愧得不行:我洗一次用的水,可以给李主任洗一百次都不止啊。
校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说:原来李主任会武功啊,还是二指禅呢!
李主任说:节约用水,洗干净就行。
没想到校长会在大会上当先进事迹讲,下面的老师哄堂大笑,李主任提醒大家安静,但再也安静不了,总有人在窃笑,尤其是那几个女老师。
李主任明明知道校长有故意开他玩笑的意思,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发作不得,只得假装快活地笑笑。
故事传开后,只要看见李主任起身,有人就会问:主任练武功去啊?
进了厕所,后面往往会跟上几个调皮学生挤眉弄眼,一边尿尿,一边往李主任这边瞥。
等李主任走了,那几个调皮家伙还会摆弄一番手指,互相争执,是这样的,是那样的,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消停。
期末考试第一天,李主任突然病倒了,昏睡了一个晚上,一睁开眼,就急急地说:千万不要老师和同学们来医院看我啊,千万不能因为我影响期末考试啊!
老婆好好好地答应着,又不忍心告诉他:其实还没有一个人来过呢。
别过脸,偷偷抹泪。
就这样,教了二十年书、当了五年教务主任的李庄宝始终没能升上副科级,厂里突然从车间调来一统计员当了副校长(副科级),听说后台硬扎得很。
李主任也没说什么,依旧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年底厂纪委下来查小金库,李主任漏嘴说了中秋节学校私下发了几百块过节费,顺藤摸瓜查出十多万元的小金库,库银全数上交,校长被记过一次。
后来校长在教职员工大会上指桑骂槐,说有人吃里扒外,李主任一气之下把当了整整十年的教务主任辞了。
从此以后,校长不再讲节约用水的故事,一茬茬学生毕业走了,没人再跟他去厕所观摩二指禅,老师也很少有人提武功的事情。
只是每个月初,那个叫珍珍的女人依旧会播发通知,李庄宝感觉依旧不舒服。
五年后,李庄宝教龄满三十年,厂里准备开个庆祝会,其实就是领导讲讲话,老师说说好,学生献献花,然后聚在一起吃个饭,五十二岁的他执意不开庆祝会,自己请客吃饭,厂里只得依了他。
酒至半酣,李庄宝突然拿出一份遗嘱,交给赴宴的厂领导,意思就是:他深深地爱着这片校园,希望死后组织上批准把他的骨灰埋在教学楼前那棵最高的塔松下,九泉之下也能听到学生们的朗朗书声。
那晚,一桌人喝个烂醉。
校长居然还在席间说起二指禅的故事。
李庄宝的单被厂办主任悄悄买了。
那个厂办主任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