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考上大学,我最可能从事的职业是在乡下当个剃头匠。
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
我爷爷兄弟姐妹九个,兄弟三个,按当时国民政府法令,三丁抽一,我爷爷是老大,就当兵去了,两个弟弟就在家学手艺,大弟弟就是我二爷爷学了剃头,小弟弟就是我三爷爷学了木匠。
二爷爷出师后头上就长了一个肉瘤,很快成了一块招牌,找他剃头的越来越多,大家都喊他眯二坨。眯二坨不仅手艺好,而且人快活,闲时就吹唢呐,讲笑话。
我爷爷当了八年国民党兵,那年日本鬼子打过来,跑散了,一直背着逃兵的骂名,一辈子抬不起头。
听说我的叔叔姑姑们升学当兵提干,都受了影响,爷爷成了家里的罪人。
我奶奶和爷爷吵架,爷爷再有理,气势再足,只要我奶奶一句“你这个兵痞”,马上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
小时候,我常常看二爷爷给人剃头。老屋场有个大堂屋,一张可以放倒的特制椅子摆正中,靠墙放一个洗脸架,洗脸架上吊一块尺半长条粗帆布,用来磨剃刀的,油光闪亮,只是看起来有些脏。顶上毛发收拾妥当了,二爷爷就会把椅背放下来,人放倒了露出整条脖子,等着收拾。
只见二爷爷从红布里取出剃刀,一手拽住粗帆布下端,一手捏住剃刀飞快地打磨,嗖嗖作响。然后用大拇指试试刀锋,足够锋利了,就站开马步,开始刮脸。剃刀过处,滋滋有声,寸草不留。
那动作极快,只有到了喉结处,才会有意慢些,也许是躺着的人感到了不安,好像在吞咽什么,那喉结一鼓一鼓,老移动,二爷爷就会安慰他: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但一不小心就会留下一道血口子。
那时候我的眼前就有一个幻像:要是二爷爷跟谁有仇,用剃刀在脖子上轻轻一抹,那小命不就没了吗?
后来看打鬼子的电影,我老觉得八路军可以化装成剃头匠,等鬼子翻译官躺下刮脸时,轻轻一抹就妥了,也不用放枪,等其他鬼子赶来,早收拾剃头家伙走远了。
我爷爷这一脉人丁兴旺,二爷爷生了三个女却无一子,三爷爷干脆无子无女。二爷爷后来把剃头的手艺传给了我爹,可惜我爹在“三线”建设工地上搞坏了身体,不久就去了。
我想,要是我后来没考上大学,就得在家种田,二爷爷肯定会把手艺传我。
我没能继承祖传的手艺,却始终保留着那份奇怪的恐惧。
参加工作后,我还真看到有一本日本小说叫《温良敦厚的诈骗犯》,说是有一个人穷困潦倒,想打保险金的主意,就找剃头匠,故意激怒他,剃头匠果真就怒了,果真用剃刀抹了他。
那情节跟我小时候的幻像一模一样。
厂里文化宫设有理发室,职工有票发,免费理,但我从不去,票领了,直接就送了人。没人知道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里面的师傅跟我二爷爷一样用老式剃刀,我怕不小心给抹了。
但小心翼翼的我终究还是给人抹了一回。
在烧成车间锻炼五个月后,手上起茧的我被调到宣传部,没两年就当了厂报执行主编。编辑部八九个人各显神通,人气极旺,几乎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敢登,职工、家属和领导都赞不绝口。
唯一让人烦恼的是,编辑部每天总有美女作者来送稿子,编副刊的尹编辑接待得最多,尹编辑总是无比耐心地给女作者改稿子,语气也极温柔,长则一两小时,短则半个小时。编辑部还开通了一部电话,叫《热线329》,原是方便通讯员与报社联络,其实后来完全演变成了尹编辑与女作者探讨情感问题的专线,《热线329》也成了厂报最火的栏目。但旁边几个编辑坐不住了,有些醋意地抱怨:小尹,声音能不能小一点点?时间能不能短一点点?
一直到那年那场风波出现,我的好运气才中断。
先是厂长一连六天在会上点名批评自己的厂报“通篇自由化”,后是一帮外地学生进厂封堵道路说与我有联系,再后来就是阿北砸了不该砸的画像,临走前给我留有一封信。
原来厂里隐藏着着我这样阴险的反动分子,那还了得!
纪委立即组建专案组,可惜什么也没查出来,但报社马上来了新领导,我这个执行主编整天鸟事没有,弄了一杆气枪,去周边农村打鸟去了。
一位老领导和我私下谈心:小傅啊,要是在“****”,你早就是“****”了。
我说我不信,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那一套早搞不起来了。
一个月后,纪委老毛悄悄递给我一份打印的举报材料,厚厚一叠,应该是在街上的打印店里花了不少钱,上面说我思想反动有政治野心,经济上有贪污行为,且生活作风腐化堕落,玩弄欺骗多名文学女青年。
未及看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不活脱脱一副“****”手法吗?
老毛说:那封匿名信,党委委员人手一份。你还是小心点吧!
我说,我怕个鸟!
嘴巴说得痛快,其实心里还是怕。
第二年,我竟然被提拔了,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在护着我。
但多年以后才被批准入党,说是支部内部一直有人反映我的思想倾向有问题,多考验考验有好处。
我至今弄不明白我对剃头的惧怕是否有理。
我二爷爷依旧健在,九十七了,再过两年就做百岁酒了。
今年端午节,我去乡下看他,我问他后来为什么把剃头手艺传给了隔壁的满伢子呢?我二奶奶好像还为此跟您吵过。
其实,我是想问:当时村里人说您和满伢子他娘关系好,才把剃头的手艺传了外姓,是真的吗?
二爷爷说:傅家没人愿意学剃头,没办法,只能传给外姓人。
我二爷爷屋里仍旧保存着剃头的家伙,但差不多三十年不用了。
隔壁的满伢子也去了深圳打工,已经多年不回来,他家屋前地坪的蒿草比人还高了,估计早忘了自己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