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痒死我了:大厂小镇往事录(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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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险过剃头(二)

那一年,我的命运变得有些诡异。

一开春,我的荷尔蒙分泌突然旺盛起来,胡子如韭菜般疯长,一天不刮,下巴就黝青一片。

刮胡子成了每日的功课,偏偏又没有什么好工具,麻烦。

办公室的老大姐突然叫喊起来,说是我下巴上长了一颗痣,跟主席的痣很像,小傅怕是要发达了?

我回去拿镜子仔细一照,哪能与主席比呢?

一是小。主席中年得痣,那痣有豌豆大,我的痣比黄豆还小,隆起也不够。

二是位置不对。主席的痣在右,我的在左,关键是离嘴唇太近,依相书上讲,怕是要归入好吃痣之类。

想要靠一颗祥痣飞黄腾达的念头很快闪掉了,我想我祖上也没有靠色相吃饭的先例,心情并不失落。

只是刮胡子的手艺没长进,有了这颗痣后,下巴有了障碍物,一不小心就割到凸处,留下血口子,鼻息里多了一丝血腥味。

我感觉那一年的确有些诡异。

厂里恢复了每周二下午的政治学习活动,那十几个支部书记又忙起来了。

听说申请入党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了。

几位文友牵头成立了******思想研究会。

其他几位文友报名参加了社教,去了几十里外一个叫桃林乡的地方。

听说他们借住的村长家里,有个漂亮女儿,两个文友喜欢得不得了,争着献殷勤。

一个擅长写诗,隔两天就送一首诗,一个擅长写散文,十天半月就送一篇散文。

害得村长女儿不知该情归何处,整天魂不守舍。

文友们在乡下快活的时候,我的心情却因连续两次车祸而颓废起来。

我清楚地记得,叔叔家门口的三株桂花齐刷刷地开了,堂妹穿上了红妆,我去送亲,车离男方家不到半里地,遇上前面一台卡车倒车,那司机好像聋子,听不见喇叭,也听不见喊声,我拉开车门下去捶他车门才停住。

但送亲用的小车被压变形,坏了吉利。

堂妹急得当场哭了起来,感叹命苦。

堂妹夫怀疑那卡车司机故意捣乱,气得要动手。被人死死抱住。一肚子七终于消退,但脸上早已没了新郎官应有的喜气。

随后没过几天,我带队前往电机厂取经,竟把一台农用三轮车撞了个底朝天。我们乘坐的面包车掉了个个,和我坐一排的老陈被甩出去,手臂被割开一道大口子。

我看见那白的肉慢慢渗出红的血来。

老陈痛得直喊爷啊我痛哩。

我娘在老家请先生算了一卦,说是我有凶灾磨难,出不得远门,过了年就好。

此后三个月,我真就听了先生的话,没再出过一次差。

老娘担心我,便每日清晨一柱香,一再拜托堂屋里的祖宗菩萨保佑我。

第二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要晚一些。

周边山上的映山红也没有跟几年前一样提前三个月开放。

清晨与黄昏,我忍不住都要看看东西两边的天空,生怕错过日月同辉的神奇景象。

也许在那家山沟工厂里憋得太久,我急于想出去透透气。

厂里团委书记万老倌是我同学,看我郁闷,拉我去了省城,是团省委办的一个青年干部培训班。

报到当晚,已近午夜,我被急急地领到一间会议室,说是有领导要见我。

我诚恐诚惶。

进来两位领导,我并不认识,一胖一瘦,胖的是社长,瘦的是总编辑。

你就是傅舰军?

我说是。

领导很热情,不握手,直接拥抱了我,久久不舍松开。

活像战场上打散了的战友,命大,没死,后来又见面了。

两位领导拉我坐定,喊来几杯热茶,娓娓道来。

原来,阿北出事后,我曾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污损者》。

厂里一位字写得特好的妹子替我抄了一份,寄给了年轻人杂志,杂志社立刻来函通知采用,怕我另投。

可惜阴差阳错,我一直没收到杂志社的信。

文章被编为头条准备隆重推出,版已排好。

就在付印前一天,一本叫《长沙青年》的杂志因为刊发了一篇类似的文章而犯下大错,团市委分管领导和杂志社社长总编、责任编辑被一锅端了。

我的文章被迅速撤下。

一大帮人幸运躲过一劫,我也躲过一劫。

几个人喟叹再三,感叹造化弄人。

我觉得是我妈每天清晨一炷香,显了功效,老家堂屋里的祖宗菩萨怜惜我,舍不得我受苦。

两位领导一再叮嘱我保重,然后伸长脖子,用手比划着割掉的动作,意思是好险啊。

领导们满脸庆幸。

我也觉得很庆幸。

我忍不住想起我二爷爷的老式剃刀,觉得每个人都是那个日本翻译官,中计了,正仰面躺在椅子上,下巴捂着热毛巾,下面露出了喉结。

此时,只要剃头师傅不高兴,轻轻一抹,那小命就没了。

几年前的一个饭局上,我竟遇见了二十几年前编发我那篇稿件的责任编辑,姓冷,现在是我大学一个女同学的老公。

你就是傅舰军?

我说是。

冷说当年好危险啊。

我说那件事对我影响并不大,不就是被调查了几个月,晚了几年入党吗?

冷不同意,他说那期杂志要是发出来了,你我极可能坐牢。还会牵连不少人受处分。他指了指电视里出现的一位领导,说:比方说他吧,也可能跟现在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学着当年领导的样子,伸长脖子,用手比划着割掉的动作,假装表示认同。

我说,为了庆祝我们曾经躲过一场牢狱之灾,一起去洗个脚吧。

冷说,洗脚容易传染脚气,家里的剃须刀坏了,几天没刮胡子,头发也有些长,去漂亮宝贝洗头吧,我请客。

我说,哪能让您请客呢。

冷也不再客气。

我硬着头皮去了。

理发的师傅是获过大奖的,会使老式剃刀,正想露一手呢,惊得我急忙缩紧脖子,用手护住要害部位,连说不用不用,不麻烦您了,我家里有吉列,三组刀片的,刀口浅。

我急急买了单,赶紧逃了。

一路上忍不住老用手摸脖子,那喉结硬硬的还在,只是下巴上的胡子有些扎手了,那颗痣比黄豆大比豌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