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受过的关于男人的教导,大都来自祖辈。
满十八岁那天,爷爷把一对新打的枣红色挑箱摆在堂屋里,用老式铜锁锁好,把两片钥匙按到我手心,说:伢子,从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送你三句话:一莫打牌耍钱,二莫想发横财,三莫欺别个堂客。做到这三条,男人的桩子就稳了!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这第一条和第三条好懂,就是不跟人赌博,不跟别人老婆困觉。第二条范围有点宽,总之是不要干杀人放火、谋财害命、贩毒之类勾当。用后来政府的话说就是:珍惜生命,远离黄赌毒!
这祖训如神灵附身,如刀悬头上,我哪敢造次!
先说这赌,别说耍钱,我平素连牌都不打;再说这毒,我至今连烟都不吸;唯有这黄,我数十年来谦虚谨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依旧险象环生。
我犯的第一个错误是在玻璃板下压了一幅裸画。
1985年岁末,我从车间调到宣传部。大家都把印有年历的杂志封底或插页压在玻璃板下,我也压了一张,一幅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上面的折痕清晰可见。
一周后,部长来到我办公室,关上门,在我对面坐定,说:小傅啊,宣传部是厂里意识形态的主管部门,也是扫黄打非的牵头单位,几千双眼睛盯着呢。你是新来的大学生,前途无量,一定要注意影响!
我嗯嗯嗯地答应着,并不明白部长意思,用余光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似乎也没找到足以影响个人前途的污点,便傻傻地看着部长。
部长扑哧一声笑了,伸手点了点我玻璃板下的那幅裸画,说:把这幅画换了就行!
我恍然大悟,当即掀起玻璃,把画抽了出来。
等部长走开,我很认真地审查起那张裸画来,画上的折痕依旧可见,一大群丰腴的圣男圣女聚集在大树下,都光着身子,那敏感部位天真无邪地露着,一根毛都没有。
此后,我经常看见有车间支部书记送来各种录像带、书籍,要部长鉴定。部长便取出省委宣传部下发的目录一一对照。厂里不时有人被处分。那年春节前,厂里劳动服务公司购进一批邓丽君的磁带,那个瘦瘦小小的刘书记举报到厂里,部长推说请示一下省委宣传部,结果还是被鉴定为黄色音像制品。劳服公司陈经理被免了,刘书记兼了经理,但那批磁带早被一抢而光,追不回了。
这事让部长越来越痛苦。
有一天,部长打开一个柜子,取出一本叫《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禁书,生气地说:小傅,你拿回去看看,这书是黄书吗?为什么要禁?越禁别人越想看!
我连夜看完,第二天上班眼睛依旧酸痛。
部长问我:黄不黄?
我老实地回答:不黄。不就是有些性爱场面吗?历史名著里都有这类描写,《红楼梦》里不也很多吗?
部长说:《红楼梦》里写瑞大爷“硬梆梆地就要顶入”,好粗俗啊!我看查泰莱夫人和那个叫康斯坦丁的男人在花园里做那个事情,“一朵玫瑰花静静地开在黑黝黝的草丛里”,好含蓄、好艺术啊!
我连连称是,从此看部长的目光里充满了敬意。
我犯的第二个错误是在广州买了一盘黄带。
大约是1987年冬天。邵宝出国发了财,回国时带回一台录像机。其实就是吃了三个月方便面,赚了上万的补贴。
在他家吃饭时,我问:录像好看吗?
邵宝淡淡一笑:没什么好看的,不就那么回事吗?
问他老婆:录像好看吗?
他老婆憋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说:那里面的人简直是畜生!
大家起哄一起看看那些畜生,邵宝却说:那带子是借别人的,还了。
此后不久,我出差广州,下午在酒店外散步,有人兜售黄带,我瞄瞄旁边没人,就买了两盘,贼一样逃回了房间。回来送给邵宝,一再叮嘱:千万别说是我买的啊。邵宝果然对他老婆说是街上一个朋友送他的。但看过一回那些畜生,大家也没了兴趣。那四千块钱买的录像机很少用了,直到有人来他家借录像机。
来借录像机的是厂里摄影干事,姓沈,娶得一漂亮老婆,儿子刚出生,老婆的外婆欢喜不得了,七十岁了,自告奋勇来照顾。外婆是县一中的退休老师,人收拾得干净精神,手脚麻利,什么都好,就是爱教训人。摄影干事算是厂里的艺术家,经常要出去采风,拍些苗家歌会风情之类。平素免不了与漂亮姑娘打交道,照片上的姑娘穿得一个比一个节省,有的甚至全节省了,只用帽子、花盆、头发挡一下。
不小心让外婆看见了,就天天念叨,教沈干事学好。
沈干事烦透了,只想外婆快些走,又碍于面子,明说不得,便想出一毒计:一不做二不休,借了录像机在家里放黄片,假装出门,外婆听到卧室里有响动,一眼看到那触目惊心的画面,差点没被当场气死。
等小两口抱着孩子回来,外婆已经收拾包袱回了县城。
我犯的第三个错误差点真断了我的前程。
我记得是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省里组织的社教也告一段落,我那几个在桃林乡社教的文友也回到了厂里。那几个支部书记依旧活跃得很,每周二下午的政治学习也不再搞了,便把重点转移到了扫黄,一有人看黄色录像,就马上举报到公安处。
周末晚上,我去晓鳖家看电视,晓鳖用衣服包了什么东西要出门。
我连忙起身,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晓鳖说:你是宣传部的,去不得!
我一个人回了单身宿舍。
第二天一起来,就听人说:昨天半夜公安处全体出动,包围了厂里电大教室,抓了一伙看黄色录像的,里面就有晓鳖。
五个人被带到公安处那间黑屋子里关了三天,出来时焉头巴脑,都怪晓鳖没用,镇不住老婆,害得大家出丑。
晓鳖发誓出来要狠狠揍一顿老婆,但一直没见兑现,两公婆恩爱得很。
五个人被行政记大过,最惨的是罗老干,身为电大老师,又是预备党员,全给抹了。
早些日子,有厂里的老同事在湘潭开了一家茶馆,叫艺锦楼,一帮人聚在一起,说起这件事,我惊奇地发现:那五个被抓的朋友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不是当大官就是发大财!罗老干后来成了一家央企的老总,二十多年过去了,那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在夜里依旧能发出狼一样的绿光。晓鳖学历最低,但有一手修理空压机的绝活,如今已是一家机电公司的老板,身价过亿。
我突发奇想,那天晚上晓鳖要是不拦我,我的命运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跟他们五个人一样飞黄腾达?你看这“飞黄腾达”,不是得有一个“黄”字吗?也许牌可以打一打的,烟可以吸一吸,别个的堂客偶尔可以耍一下?
从艺锦楼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觉得我的想法有些可怕,居然忘了祖训,妄想飞黄腾达。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脸上脖子上瞬间长满了胡须,欲望如乱草一般疯长。
我找到我二爷爷家,在椅子上舒服地躺下,捂上热毛巾,脖子伸直,喉结前后蠕动,眼前的剃刀寒光闪闪。
我二爷爷看起来有些生气,替我刮净脸上脖子上的胡子,然后恨恨地说:你怎么能忘了祖训呢!
只见那剃刀在脖子上轻轻一抹,痛得我哎呦一声,差点从出租车座位上跳了起来。
摸摸喉结,硬硬的还在,并无鲜血流出,手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