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杀手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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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柳暗花明,绝处逢生(1)

蔫土匪(十一月四日)

在土匪当中,杀人最狠的常不是看起来最壮的,而是那种有点像大姑娘,很害羞,不太说话的男人。

虽然昨天夜里四点才睡,早上却十点就醒了。走出卧室,屋子里静悄悄的,拉开冰箱,连牛奶都没了。想到昨晚老婆说今天要带三位老人家一起去买菜,中午顺便带汉堡回来。

只好又回去睡,睡不着,躺在床上想心事。想派蒂也一样没有食物,兀自攀在罐口的纱布上,不知道是否也在睡觉,或在想心事?

当所有的虫子都死光了,作为一只螳螂,就算还能不饿死,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许多人都“耻为天下第二名手”,不为冤仇,也无夙怨,只因为你是可以与我争雄的人,为了证明我最强,我就要跟你斗,把你解决,从此确认我是“东方不败”。

看看派蒂,她的屋子里满地的虫头、虫肢,每个进来的昆虫,就算跟她差不多,甚至比她还高大,都死在她的手下。她证明了自己是“东方不败”,只是这“不败”,又如何?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或许正是描写这种人的心理。两个抢匪,联手出击,抢到了金银财宝;当天晚上,虽然四野无人,敌人全都死光、跑光了,两个人相对,反而睡不着——各自防着对方。

那些超级强国也一样,唯恐敌方先发动核攻击,便联合盟国,处心积虑地冷战,用尽办法分裂敌人。拆掉他的核弹头、移开他瞄准的目标,甚至降下他的旗子、害死他的人民。只是,当这目标达成,原来的盟友又可能成为新的“令我寝食难安的敌人”。

所以这世上的武器永远禁不了。国要与国斗,族要与族斗,人要与人斗,一家人也要争斗。各种动物,更在进化中不断改进防御和攻击的能力。防御自己被别人猎杀,也攻击别人、猎杀别人。就算人类,原来强大的“犬齿”退化了,不再能狠狠地咬,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想,人是用大脑改进猎杀和防御的技巧。不再当面斗刀、斗剑,并不表示变温柔了,而是避免了正面的肉搏,却在按按钮时,能更狠毒地置对方于死地。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什么是适者?适者是禁得起被杀,又懂得去杀的生物。

与世隔绝的“乌托邦”,只怕非但不能造成物种的进步,反而会造成退化。

原产毛里求斯的渡渡鸟(Dodo),因为生活在没有天敌的小岛上,明明可以是会飞的鸽子,却长得又大又胖,胖得飞不起来,胖得被后去的欧洲人一一杀死,杀得绝种。多少原始民族,原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生活,当文明人跟他们接触,他们就大量死亡,只因为接触到过去从来不曾面对的疾病。如此说来,生物的进化应该感谢竞争,更露骨地说——应该感谢“杀”与“被杀”。

派蒂是杀手,是天生的杀手。你看,她独自在罐子里,虽然一个礼拜没吃东西,依然转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大凡猎杀型的动物,都擅长挨饿,因为素食到处都有,荤食却要靠运气。猎杀型动物在饥饿时非但不会“韬光养晦”,反而更为凶暴。胃囊空了,头脑更为清醒;身体瘦了,速度更能加快。也正因如此,它们捕杀的力量会变得更强。

人也是猎杀型动物。要跟人谈生意,千万别在他饥饿的时候。吃饱了什么都好谈,饿肚子最容易冒火。同样的道理,也不要认为那些不如意的人比较温顺,他们能咬的时候更敢咬,他们吃的时候能不吐骨头。所以孔子会说“小人穷斯滥矣”。西方更有一句名言——“谨防那些一无所有的人。”

现在的派蒂真是一无所有了,她的肚子已经缩得小小的,真难想象当年,“一次杀七个”时的伟岸豪情。但显然她是更警戒了。昨天下午,我把她放在桌子上,当我太太从客厅远远走过去的时候,她居然盯着看,还曲着双钳,做出一副要攻击的样子。敢情她饿得想吃我老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想到“天鹅肉”,我心一跳。对!虽然找不到外面的虫,但喂她吃一点猪肉、牛肉总可以吧!

正好老婆买汉堡回来,我就一边吃汉堡,一边分了些牛肉给派蒂吃。

怕被她钳到,我特别拿了一支牙签,插着一小块牛肉放在她面前。

不知是不是嗅到了味道,她虽然做出攻击的样子,却没有行动。我猜她是不爱“文的”,爱“武的”。谁都知道螳螂不吃死的东西,否则现在罐底还有那么多虫尸,她早就可以捡起来吃。

螳螂就像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使在落难之际,也不向人乞食,甚至你施舍它,都要做出向它“上贡”的样子,使它有“尊荣感”,它才会接受。这也好比“打政治球”,你即使要让对方,也得装作接不到的样子,否则非但得不到友谊,还会伤到对方的自尊。

于是我收回牙签,重新调整姿势,左摇右晃地向派蒂逼近,看她举起武器要攻击了,又突然闪开,摆前摆后地做出飞翔躲避的样子。她果然精神大振,站稳脚步,跟着我牙签上的牛肉,摆动她的上身。出手了!天哪!真快,我的牙签空了,牛肉已经到了派蒂的手里。

但是她夹着肉,还没放进嘴,就又一松手,扔了。

是由于味道不对?还是因为一到她手里,那牛肉没了我的操纵,派蒂觉得是死的,就不感兴趣了?怪不得她要吃虫,昆虫有个本领,就是可以头身都被咬掉,只剩一小块躯体连着一条腿,那腿都还会挣扎。

为什么有些动物只挑活的、会动的吃呢?

我想起《两个朋友和狗熊》的寓言故事。逃不掉的人躺在地上装死,狗熊看看,以为死了,就径自走开。我以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由螳螂的习性看,如果我是小虫,遇到螳螂,或有一天我去外星球,遇到一个特大的螳螂,我岂非只要不动,就能逃过一劫吗?

也怪不得许多虫会装死,尤其是甲虫类,常常你一碰它,它就直直地掉在地上,而且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等你不注意,突然六肢乱摆,一翻身,飞了!

美国小孩在玩耍时常说“扮只负鼠”(playanopossum),意思是“装死”。据说那负鼠一碰到人抓它,就会装死。我相信无论甲虫或负鼠,它们都不是存心装,而是与生俱来地会昏倒。这“昏倒”使它们世世代代渡过许多劫难,也渐渐发展为本能。许多人(尤其是女人)遇到大的打击,会昏倒,或许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吧!想想,“痛不欲生”和“不省人事”,当然后者对身心的伤害较少。

我决定改变方法。

第一,我去冰箱拿了一块小小的生牛肉,因为生肉才接近昆虫肉。而且生肉比较有劲,不像汉堡牛肉,一碰就碎。

第二,我扔掉牙签,换成镊子。因为用镊子夹得紧,而且当派蒂抓住的时候,我还可以不放手,跟她搏斗,免得她失去了兴趣。

看吧!她果然兴趣大增,开始忽前忽后地跟我战斗起来。我还故意用肉去撞她,把她撞到地上。她一跃而起,接着冲过来,又跟我的镊子打成一团。

她一定心想,天哪!遇到平生最大的敌手。她也一定会非常兴奋,哪个英雄不会为“棋逢敌手”而高兴呢?如果天天跟庸才交手,不但会觉得没意思,只怕久了,自己也会变成庸才。

在和派蒂交手中,我才了解她的力气有多大。过去听说蚂蚁力量大,能搬运比它身体大十几倍的东西。但我想,螳螂的力气更大,大到我居然得费一点力气,才能把她拉到嘴边的生牛肉,硬扯回来。

也怪不得“螳臂当车”,螳螂是因为力量超强,而有了超过其他昆虫的自信。当然它也可能是超笨,见木不见林,见轮不见车,甚至只见眼前的一小块轮子,而见不到整个车轮。如同现在,派蒂敢跟我斗,因为只看见会动的镊子和肉,却忘了我这个人。

我又想到了狗。我猜螳螂的个性说不定也像狗。

狗对人吠,不是因为它强大,而是因为它怯懦。它唯恐你打它,心里没有安全感,所以对你吠。当你丢给它一块饼干,蹲下来(但不可以手摸地,免得它以为你要捡石头打它),轻轻对它说话,它八成就会摇尾巴了。

提到“蹲下来”,大概养狗的人都会发现,狗很喜欢看人蹲。因为人蹲下来,变矮了,就成了与它平起平坐,在它眼里,也变成了一条狗。

“狗眼看人低”。最起码,它们希望看你“低”。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狗其实自以为跟人是一样的。它们是“狗眼自视高”。它一方面有一种自卑,一方面又自大,是“自卑的自大”。

派蒂显然也如此。我发现与其说她是天生“嗜杀”,不如说她是天生的没有安全感。当你在她前面飞来飞去,给了她威胁,她要杀你。相反,当你不动,让她安心,她也就不会动。

“主动的杀”“不安的攻击”与“怯懦下的防卫”,常常是一件事。如同“杀是为了吃”与“杀是为了免得被对方杀”,是一体两面的事。

我小的时候,常听家里的长辈骂人“蔫土匪”。有一天我问我老娘,那是什么意思?她举了个例子说:“在土匪当中,杀人最狠的常不是看起来最壮的,而是那种有点像大姑娘,很害羞,不太说话的男人。平常在土匪窝里总拿这种人开玩笑,但是到出去抢劫的时候,最杀人不眨眼的,反而常是这种人。这种看起来像‘蔫花’的土匪,就叫‘蔫土匪’。”

我开始怀疑“杀虫不眨眼”的派蒂,正是“蔫土匪”。她不是因为强,而是因为弱。在内心深处的自卑与怯懦,以及怕被人瞧不起的一种特殊心态,使她受不得一点气,留不得人在她身边。她唯恐别人半夜取她性命,于是先下手为强,杀尽能与她为敌的一切对手,包括她的朋友、她的亲人……

派蒂今天吃饱了,而且吃的是牛肉。我相信她是有史以来,第一只吃到牛肉的螳螂。

“螳螂想吃牛肉”,不再是梦想。在我手上,能成为理想,而且可以实现。跟对了主子,哪只螳螂吃不到牛肉?哪只癞蛤蟆又不能吃到天鹅肉呢?

肉靶(十一月五日)

我们的教育变得那么僵化,背人名、背年代、背条约、背文法,愈背愈伤心,好像背了两百年祖先的血债和冤屈。

女儿放学了,带回一本螳螂书,说是老师去图书馆借来给她的。

“老师怎么知道你养螳螂?”我问。

小丫头一翻白眼:“老师当然知道,全班都知道我的宠物叫派蒂,我过生日的时候还要把派蒂带去给大家看。”

我心想:你过生日是明年一月底了,到时候派蒂早死翘翘了。但怕小丫头伤心,没敢对她说。

女儿学校有个惯例,就是平常不准带自己的宠物到学校,只有生日那天,宠物可以带去班上一起庆祝。

宠物在小孩心里,有时候比父母还大。道理很简单,每个孩子都有天生的父性、母性,宠物是他们的小孩,一个人爱自己的小孩,本来就会比爱父母为多。所以学校老师不但尊重学生家长,还要尊重宠物,无论学生过生日带来的是蜥蜴还是蟒蛇,老师都要为那宠物一一介绍,十足当个“贵宾”来对待。

据说宠物还有个好处,就是当小孩“赖家”、不愿上学的时候,老师可以和家长一起骗小孩,说“你的宠物想看看你的学校”。小孩子总是瞪大眼睛,信以为真。自己不读书还可以,宠物要读书,拼了命也得送去学校啊!于是高高兴兴地带着宠物去上学。

只是我想,如果孩子天天说宠物要去上学,怎么办?这不是又违背了他们平日不准带宠物的规定了吗?

小丫头扔下书包就坐在沙发上看螳螂的书,书名是《祈祷螳螂》(PrayingMantis),大概螳螂的种类很多,对于平常看到的这种会把两个前肢屈起来,像是祈祷的螳螂,洋人就管它叫“祈祷螳螂”。

多有意思啊!明明那祈祷的手势,是为了准备猎杀,那祈祷用的手,正是杀的利器,又明明是只阴狠毒辣的虫子,却称它为“祈祷螳螂”,不是太讽刺了吗?

不过想想,哪一双祈祷的手,不是杀生的手呢?就算真不杀生,也可能拿起刀枪打一场“圣战”。每一场大屠杀的战争,在自己的眼里都可以是“圣战”,最起码那是冒生命危险、来保护自己家小和理念的一场战争。

心里有“圣”,外面有“战”,就是“圣战”。两军对峙,各自磨刀霍霍,各自慷慨誓师,各自祈祷自己的神祇,保佑自己成功,以彰显神的公义。

只是,那两边祈祷的可能是同样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