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子》说得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老子的观念里,“仁”不像儒家想的那么重要,甚至可以说那“仁”反而是“不仁”。既然“仁”,就“爱”,既然“爱”,就会“偏私”。对于整个宇宙而言,偏私是不好的。反而不如让万物按照它们的自然去成长、去杀戮、去物化。
所以从老子的观点,违反自然的一切作为都是不对的。只是进一步想,人既然活在自然之中,违反自然这件事,不也是一种自然吗?你可以破坏水土、乱垦乱伐,然后河川变短,一雨成灾,把你毁灭;你也可以破坏臭氧层,然后温室效应、冰川融解、土地缩小、庄稼荒芜,把你摧毁,或使你反省、改正。到头来,宇宙还是宇宙,只是盈虚消长而已,根本没什么大的变化。
前些日子《纽约时报》报道,美国中西部的橡树平原严重退化,造成各种植物、动物和微生物的生态改变。你知道最后归咎给谁吗?归咎于人们太努力防火了。由于没有天然的火灾做“定期清理”,使生态系统被外来的物种霸占,使原来当地的自然景观整个改变了。
这不也证明了人们“强加的力量”,也就是人们的“仁”,反而对大自然成了“不仁”吗?
总之,你保护了可爱的海獭,就保护不了稀有的鲍鱼,因为海獭平均一天要吃七只鲍鱼。你保护了麋鹿,就保护不了草原,麋鹿吃光了草,到了冬天,还是一群群饿死。
都市里的鸽子,是“和平”与“仁爱”的象征,但是连梵蒂冈都发现不能再让鸽子这样繁殖下去,而采取了“节育”的手段。乡村里的大雁,是过境的候鸟,但是美国最近竟也有地方不得不有计划地射杀,还把雁肉拿去济助穷人。
你说什么叫“仁”,什么叫“不仁”?什么叫“战争”,什么又叫“和平”呢?
天杀万物,天也养万物;万物杀万物,万物也养万物。如此说来,这螳螂做祈祷状,且在你虔诚礼拜的时候,出手抓你、出言骗你,为你“开眼”,要你“供养”,然后将你吞下,不也是一种“仁”吗?
“把书借我看好不好?”我对女儿说,“那么深的英文,你又看不懂。”
“我看得懂。”她居然继续举着看,还转来转去,不让我从旁边偷看。
大概这就是年轻,像一扇门,对外开着,随时都可以冲出去海阔天空地跑一圈。每次我拿起英文书,都觉得好重,除了书重,心情更重。觉得老了老了,还流落番邦,读番文、教番人。每次看到电脑,也害怕,觉得冷冷硬硬,像是独目巨人。儿子却说他上了网络,好像面对整个世界。
美国小孩不晓得是不是都这样开始自己读书、读自己的书。管他懂不懂,只要能认ABC,就抱着猜;猜到了,便十分兴奋。结果愈猜愈多,自然就通了。
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曾几何时,我们的教育变得那么僵化,背人名、背年代、背条约、背文法,愈背愈伤心,好像背了两百年祖先的血债和冤屈。好像发现一部中国近代史,竟是一部中国西化史。
女儿的老师知道她养螳螂也是有原因的。
虽然才小学一年级上学期,老师居然规定每天到校第一件事,就是写日记。
你想想,那么小的娃娃,能拼出几个字?写出什么屁文章?可是老师照样津津有味地看、津津有味地改。
她改,不是改拼错的字和用错的文法,而是加上一些“呼应、叫好”的句子。譬如我女儿写:“昨天我把两只虫放进螳螂笼子,一只跳、一只爬。”老师就写:“那真是个精彩的昆虫秀。”
又当我女儿写:“昨天我给我的螳螂两只小虫,她抓住一只,又试着抓另外一只,却让那只跑掉了。她又抓到,于是一手一只,她得到两只。”老师不但不讲“贪心”,还说:“你的螳螂有了一顿大餐。”
这使我想起我小学三年级时,写了平生第一个剧本,钉成一本书的样子,十分得意地拿给老师看,老师看了第一行,就说:“你写你坐火车去阳明山?”
“对!”我笑着答。
“对个屁!阳明山根本没火车。”
我正想自己小的时候,女儿突然大叫起来:
“爹地!我们为什么不喂派蒂吃蟋蟀?”
“我们喂了啊!前几天那两只黑黑的、会唧唧叫的,就是蟋蟀呀!”
“那我们为什么不再喂?”
“抓不到啊!”我说,“天冷了,没有蟋蟀了。”
“有!”女儿指着书大叫,“书上说有。”
“不可能!”我借机把她手上的书抢过来,“我看看。”
书上一大堆照片,全是螳螂,大概作者也是养了只螳螂,并从头到尾细细观察它的生活。我翻到女儿看的那一页。印了一只大螳螂,正抓住一只小蟋蟀。旁边写着——“如果你找不到虫喂它,可以去宠物店买蟋蟀,那是螳螂最爱吃的。”
“对呀!”我也叫了起来,为什么没想到呢?宠物店里的一些鸟啊,蛇啊,都要吃虫,他们一定有。”
我是一个常去宠物店的人,尤其以前养亚马孙鹦鹉的时候,更是常去为鸟买食物、维生素和玩具。这次养了派蒂,居然一次也没去,是因为我认为螳螂不是正规的宠物,不可能找到什么与螳螂有关的东西。
一边笑自己迂,一边拜托老婆开车,送我去宠物店,小丫头也兴奋地同行。
宠物店离家不过五分钟,落地玻璃窗上总是贴着减价的条子,譬如一只小鹦鹉九毛九分钱。
这不是笑死人了吗?便宜到可以买一大堆来“炸小鸟”吃了。其实这是一种“设局”,先让你贪便宜,买下两只小鸟,再要你买笼子,买食盒、水盒、谷物、维生素、鱼骨粉。整个搞下来,五十块美金也不止。更可怕的是当你养上一阵,愈养愈爱,于是为鸟买玩具、为它换大笼子,渐渐地变成店里的常客,不知不觉奉献更多钱。
我推开门,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柜台前发怔,看到我,耸耸肩,说:“一屋子宠物,就是没人。”接着不断叫,“哈罗!哈罗!有人在吗?”
里面立刻传来好几声“哈罗!哈罗!有人在吗?”不是人,是大鹦鹉装的。接着发出一长串哈哈大笑的声音,跟我们的笑声混在一起。
想必每次它这么说,顾客都会笑,所以它学会说完“哈罗!哈罗!有人在吗?”就笑。
也许大鹦鹉有传话的作用,才学完我们说笑,就冲出个年轻人。先收了那高大男人的钱,又问我要什么。
“你有没有……有没有……”大概有些紧张不好意思,我一下子居然忘了蟋蟀的英文名字。
“Cricket.”女儿接上了话。
“哦!要几只?”
“几只?”我又怔了,到底买几只呢?“一只多少钱?”
“五分钱!”
“二十只吧!”
“吃得了那么多吗?”他居然歪着头问我,“喂谁吃?”
“螳螂!”
“哇!”他怪叫了一声,说,“五只就成了,活不长的。”
“活不长?”
“对不起!你别误会,我是说蟋蟀活不长,三五天就死了。”
我心想,奇怪!我那只母蛐蛐为什么活那么多天呢?不过立刻改口:“好!五只。”
他往后走,我好奇,跟了进去,女儿也像尾巴一样,跟着我。
路很窄,两边全是笼子,有兔子、天竺鼠、大蛇、蜥蜴、变色龙、热带鱼、白老鼠、野鼠和各种小鸟。
他一直走,走到后面放珍贵鸟的玻璃屋,蹲在地上,打开一个箱子,里面全是浅褐色的蟋蟀。
他抓了五只,放进长长的塑料袋里,还往袋子里吹了口气,再用橡皮筋把袋口绑紧,交给我说:“两毛五。”
我一边走回柜台,一边不断掏钱,发现口袋里只有皮夹子中的一百块。如果我交给他一百元,只买两毛五分的蟋蟀,未免太不像话了吧!只怕他还会以为我是用百元“伪钞”换“真钞”呢。
赶紧把蟋蟀交给女儿,跑出门,找停在路边等候的老婆要两毛五。她也没有,交给我一张二十块的。
又走回店里,东看看、西看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好买。女儿眼尖,居然看到两个粉红色的塑料盒子,外面贴着印了乌龟和鱼的图片:“我要那个!我要那个!给派蒂住。”
盒子有圆有方,做得很讲究,上面有门,还有透气的小孔,四边则是透明的塑料。我想那盒子的用处不少,就两个都买了,并当场把袋子里的蟋蟀倒进圆盒子。
回家的路上,女儿抱着塑料盒,对着里面的蟋蟀说:“五只新宠物!”
“马上就要被旧宠物吃了。”我说。
“YUMMY!好吃!”小丫头做出吃东西的样子,好像她变成了派蒂,开始吃蟋蟀大餐。
女人香(十一月七日)
这小小的臭虫,其实是个香虫,连我的派蒂吃了,都散发出一种特有的“体香”。
“哇!螳螂还活着啊!”儿子从学校回来,进门看见派蒂,就叫了起来,“而且住进这么漂亮的盒子里。”他把派蒂的新家举起来看,“噢!日本制。哪里买的?”
“宠物店买的。”我说。
“这么讲究,怪不得活得长,大概有一百岁了吧!”
他大概是想到以前我给他养的那只螳螂,住在鞋盒里,只活过暑假,就死了,所以对妹妹的这个宠物受到如此礼遇,有一点吃醋。
“我也不晓得应该算几岁,应该很老了。”我说,“住得好,光线好,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吃得好。”
以前他养螳螂的时候,也就像他妹妹的年岁,每天放学,我带着他,手里拿着筷子,在人行道上到处找大蚂蚁,引得好多邻居奇怪,还以为中国人有这样“野餐的方法”。
“她吃什么?”儿子伸手进去逗派蒂,被狠狠钳了一下,叫了起来,“好凶!”
“她当然凶,她吃各种蜂,现在没蜂了,就去宠物店买蟋蟀。”我给他看装蟋蟀的瓶子。
“其实我那只螳螂是吃坏东西,死掉的。”儿子歪了歪头,“你不记得吗?我们喂它吃了一只蝉,它吃完,身体变成咖啡色,就死了。搞不好,是撑死的。”
“其实以这种螳螂的身材,根本没有资格吃大蝉,要不是在小盒子里,我们抓来给它吃,我也不认为它有力量抓得住蝉。‘螳螂捕蝉’只是作比喻,根本不实际。”我说,“所以我也不喂派蒂吃蝉。”
儿子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去了。不久,又砰咚砰咚地冲下来。
他才进书房,就带来一股怪味道。
“搽了什么香水?”我骂他,他知道我对很多香味敏感。
“没有搽香水,是它!”指了指他自己的手,手上拿了一个胶条,放在我前面。不再是香,成为臭,原来胶条上粘了一只奇怪的虫子,是那虫子发出怪怪的味道。
“怎么办?怎么办?”他摇着手上的虫子,“要不要喂派蒂吃?”
我指了指桌上的镊子,叫他自己处理。
他坐在地毯上,用镊子夹虫,一边夹,一边大叫:“臭死了!”
连在厨房里的岳母,都好奇地走来问是什么怪味道。
“是香的,还是臭的?”我问她。
“说不上来。”
虫子才丢下去,派蒂就一个箭步,上去抓住吃了。我捂着鼻子过去看,觉得这虫有点像天牛,但是触角短,身上又没有斑点。跟天牛一样,它也有个小小的头。上半身是黄褐色的,翅膀是黑色的,而且很奇怪地在背上形成一个“X”的图案。
儿子守在派蒂旁边,忍着臭味,看她吃,对于在这个萧条的季节,能抓到一只虫,又是在他屋里抓的,似乎有点得意。
孩子难得对家奉献,有时候,做了一点事,他自己都会兴奋,包括抓虫子这件事在内。
他上楼了。没多久,又跑下来,又抓了一只同样的,也喂派蒂吃了下去。
再上楼,没多久,再抓了一只下来。
我开始操心了:“你好好查查,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太久不在,什么地方漏了水、出了毛病?怎么一屋子都是这种怪虫?”
他没回楼上查看,倒去翻书柜,找出Time-Life出版的《病虫害》(PestsandDiseases),查了半天,大叫一声:“有了!是‘南瓜虫’(SquashBug),冬天喜欢藏在朽叶,或躲进屋里,会发出臭味。我都是在窗缝里抓到,它们一定是要躲进来过冬。”
我稍稍放下心,告诉他,后面抓到的虫,就放在塑料袋里,不要一次都喂给派蒂,简直臭死了。
想想,接连吃了两只,派蒂每次咬开那南瓜虫的肚子,里面就流出绿绿臭臭的水,我整个屋子都臭了。
晚上,有朋友来,一进门,就仰着脸吸气,问:“什么味道,好香!”
“香?”我一怔。
“是啊!是不是刚剪完草?是草香。”
我笑了起来,带他看那虫,打开塑料袋,他跳着逃出书房。
半夜,我睡不着,起来喝牛奶。打开卧室门,迎面扑来一阵清香,真像春天刚剪完草的味道。
使我想起麝香,中药行里的麝香,臭得令人欲呕。还有我吃过的一种来自东印度群岛,叫作“Valerian”的草药,臭得像是多年不挖的阴沟水,即使把那药瓶紧紧盖住,并放在抽屉的深处,都有臭味透出来,使我最后不得不把它扔掉。
我后来查书,说Valerian是阿拉伯、北亚和欧洲人常用的一种“香料”。
于是我想,这南瓜虫是吃足了我院子里的花草,把花草的香味浓缩,成为它那绿绿的体液。
这小小的臭虫,其实是个香虫,连我的派蒂吃了,都散发出一种特有的“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