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慢腾腾地走来:“屁螳螂!还要什么花童?连是公是母都弄不清,只怕又把新来的给吃了。”
“那也很好啊!反正不是结婚,就是大筵,总是好事。”我一边说,一边把公螳螂的盒盖打开,它正攀在盖子上,所以跟着盖子被提了起来。
我又打开派蒂的盖子,把公螳螂的盖子盖在派蒂上面。这样做,等一下公螳螂就可以走下盖子,和正站在盒底的派蒂相遇了。
我开始大声哼“当,当当当”的结婚进行曲。只是才哼了一个小节,就发现盒子里发生了“大变化”。那只公螳螂不知是自己跳下去,还是被派蒂一把抓下去,两只螳螂已经纠缠成一团,派蒂的钳子正好钳住了公螳螂的颈子。
“不要打!不要打!”我掀开盒盖,打算劝架。这瘦小的公螳螂哪里会是派蒂的对手?但再不是对手,也不能像只马蜂,飞到派蒂面前,就无声无息地送了命吧!
我动手去拉派蒂的钳子,希望能为公螳螂解困,但是还没碰到,就住手了。因为我看到公螳螂的尾巴已经塞进了派蒂的屁股之间。
天哪!我怎么能相信,这两个从来不曾相看一眼的家伙,居然一拍即合,二话不说就上了床。难道它们早就暗通款曲?抑或是干柴烈火,无须煽风,而一触即燃?
公螳螂是在上的,尾巴成为一个大转弯,弯向前,伸进派蒂的屁股。
派蒂的尾巴原来是尖的,现在上下张开,好像个开口的大水壶,半径差不多有八毫米。公螳螂的尾巴扎得不浅,已经紧紧地黏合,像是吸在了一起。
公螳螂的头虽然被派蒂钳着,很不自然地斜向一边,但是尾巴仍然不断地收缩,像是正往派蒂的身体里注射自己的精子。
突然派蒂松开手,一扭,上半身由下方抬到了公螳螂的侧面,再出手一钩,压住了公螳螂的背。
两个家伙成为X形,缠在一起,就下半身而言,是公螳螂在上,就上半身而言,又是派蒂在上。
下面的八条腿也相互纠缠着。一个踩着一个,似乎说:“你不准我动,我也不准你走,要死一起死。”使我想起在空中交尾的蝴蝶,一边交尾、一边飞,你把它们网下来,还舍不得分开。
小女儿急死了,说派蒂被欺侮了。许多年幼的孩子在不小心撞见父母亲热时,都会以为是爸欺负了妈或妈欺压了爸。如同大哭常听起来像是大笑,大笑又常笑出眼泪,“叫床”有时确实像被欺负、被虐待,或像叫救命的声音。怪不得常有人报警,说邻居家有人惊叫,敲开门,才见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在喘气。
“这叫作‘交尾’。”我对女儿解说,“你没看见吗?它们的尾巴接在了一起。这样,它们就会生小孩了。所以那不是欺负,是相爱。”
正说着,就见派蒂的嘴一直动,好像在接吻,顺着公螳螂的背,向上吻,吻到了颈子,狠狠地吻。天哪!她居然咬住公螳螂的脖子,而那公螳螂竟笨得不知躲避。
不过十秒的时间,公螳螂的头已经被咬下来了。派蒂没有用手帮助,靠嘴旁边的“会动的小触角”帮助,把公螳螂的头,在嘴里转来转去,继续咬,咬掉了半个头,把“脸皮”扔在地上。
没了头的公螳螂依然紧紧抱住派蒂,丝毫没有改变原先的姿势,肚子也还一抽一抽地在注射精虫。
派蒂开始转头,咬公螳螂的肩膀以下。上次她咬死“客人”,没把上半身吃光,我相信因为那里是螳螂外骨骼最坚硬的地方。
可是这一次,她居然一直咬,而且全都吃下去了。大家屏息看,可以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咬到了上肢,也就是钳子和上身接触的位置,一只钳子掉了下去,发出咔嗒一声,可见有多硬。但是派蒂没放过另一只钳子,居然像吃饼干一样,全部吃光。
老婆首先看不下去,骂一句“残忍”,掉头走了。岳父也跟着离开,还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也叫小丫头去做功课,说等下有精彩画面,再告诉她。
叫了好几遍,小丫头才如梦初醒,问:“派蒂为什么要吃她丈夫?”
我怔了一下,不知怎么答,就搪塞地说:“是她丈夫要送给她吃。”又说,“你没看到派蒂咬它,它都不躲吗?螳螂跟人不一样,它们用另外一种方法,表示自己的爱。”
小丫头耸耸肩,走了。对于孩子而言,把伴侣活活吃掉,在新婚之夜,杀掉自己的丈夫,是绝对难以理解的。
其实我刚才对女儿说的并没什么错。
许多昆虫都会在交配时,把伴侣吃掉。也可以说是那伴侣主动送上口,或消极地不逃避,宁愿被吃掉。
被吃的都是公的,母的不能被吃。如同电影,主角不能半路死掉,死掉就没戏演了。
母的吃了公的,母的继续存活,生下蛋,使后代得以繁衍。本来嘛!男人何尝不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小,牺牲自己的性命,只是昆虫牺牲的方法不太一样罢了。
当然它们一定有牺牲的目的。譬如澳洲一种红背蜘蛛(red-backedspider)在交尾时,公蜘蛛会主动把身体送到母蜘蛛的嘴里,让它吃。还有一种公蟋蟀(sagebrushcricket),会把自己的翅膀送给母蟋蟀吃。又有一种公蝗虫(katydid),会制造一团好吃的“胶状物”,在交尾时送给母蝗虫吃。它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是希望延长交尾的时间。因为据研究,交尾的时间愈长,愈多卵能够“受精”,也愈能繁衍出健康的后代。
另外我们可以假设,雄性的昆虫把自己的身体或营养品送给雌性吃,是为了“给太太进补”。某些雌性的昆虫也似乎天生知道应该吃掉自己的爱人。甚至无论饿不饿,都得吃。
瑞典的科学家曾经把母蜘蛛分成两组,一组不给吃,让它饿,另一组喂得饱饱的。然后让它们交配,居然两组咬死“爱人”的比例相同。
“爱他,就是把他吃掉。”不是也有些女孩子,会在爱到极致的时候对男朋友说“真想把你装在小瓶子里,带在身边”吗?
爱是占有的,最实在的占有,就是使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爱也是牺牲、奉献的,为了下一代的繁衍,为了在荒凉的时代,使自己的爱侣,有足够能力养育自己的下一代,无论人或昆虫,都可能牺牲自己的性命。
我一直把派蒂的盒子放在面前,一边做我的事,一边在重要关头写生。我发觉写生有时还是比摄影好,因为没有“焦距”的限制,可以画出每个“细节”。
从下午六点到夜里十一点,都没什么变化,派蒂咬掉大半个公螳螂的上身,就不咬了,因为她弯不下身继续咬。
也如同暑假时,在花莲机场,陈维寿老师说的,那公螳螂没有了头,似乎反而更快乐。快乐地继续抽缩自己的肚子,享受鱼水之欢,也快乐地享受自己牺牲的快乐。
十二点三十分,我最后一次看它们。
交尾已经结束,派蒂抓着公螳螂的身体,正一口一口地吃。她的屁股里有公螳螂的精子,她的肚子里有公螳螂的身体。这是多么完全的拥有!她拥有了它的“精”、它的“爱”、它的“身体”,以及它的“生命”。
然后是——它的孩子。
抬头相(十一月十一日)
我越发肯定了派蒂的慈爱,仿佛在她的脸上见到母爱的光辉。多可爱啊!一夜之间,她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小妇人。
早上一睁眼,就冲到书房,因为我太好奇了,我要看看派蒂能不能把她丈夫完全吞到肚子里。
派蒂正倒挂在盖子上,一动也不动。我从下往上看,看到一个大大的肚皮。
再往下看,看盒底有没有剩余什么残肢断腿,居然除了昨天不小心掉下的一只钳子、一张“脸皮”和四片薄薄的翅膀,什么也没剩。派蒂已经把她丈夫吃得精光。
不浪费粮食总是好的,包括不浪费丈夫的尸体在内,这使我想到以前一位法官说:“人死了,就不再是生命,而成为物。但是不能因为亲人的尸体成了‘物’,就把他拿到市场,切块,当肉卖了。亲人的尸体只能作为‘祭拜的标的’。”
螳螂显然违反了这善良的风俗。可是从生物的角度想,母螳螂把公螳螂吃掉,非但除去了那个“完成传宗接代使命,便一无是处,只会浪费粮食”的家伙,又能当作一种营养品,让下一代长得好,不是很完美吗?
小时候吃饭时,大人总警告:“不要掉饭粒,免得将来娶个麻脸的媳妇。”长大一些,他们又改口,说“粒粒皆辛苦”。所以即使我撑死了,也不准下桌,非吃光不可。
这观念一直影响到今天。
看女儿剩饭,我会不高兴;每次我吃肉,就算吃不下了,还硬撑。只是而今我想的跟以前不一样——
女儿剩饭,我会想:你是不是吃得太少了?怪不得这么瘦。想办法多吃一些!
自己吃肉,我会想:这肉是由活生生的动物,牺牲它们生命所提供的。虽然只是小小一片,如果从我身上割下来,会多么痛?所以,我不能浪费,既然吃,就要吃光。
同样的道理,既然丈夫牺牲了性命,给派蒂吃,她就应该好好吃光、好好生出健康的下一代,完成丈夫的遗愿。如果只咬两口,把头咬断,就不再吃,反而是“不仁”了。
我前后左右地转动盒子,看派蒂的肚子有多大,想一整只公螳螂,如何通过那细细的脖子,和窄窄的胸部,进入她的腹腔。她的肚皮都撑得透亮了,显现出“一格一格的”,有点像鳄鱼皮的纹理。昨天张得大大的屁股,现在又合了起来。相信里面一定有许多卵,正在受精、正在成长。算起来,它们一共亲热了九个小时,应该够长的了,也必能孕育出不少后代。
我开始为她的生产担心。
在野外,螳螂都用倒挂的姿势,在树枝上产卵。树高,蚂蚁比较不会上去,卵也比较安全。此外,我昨天晚上特别打了电话给台北的陈维寿老师,告诉他这大喜的消息,以及派蒂“大义灭亲”的表现。又问陈,螳螂卵需不需要越冬,还是可以立刻孵化?陈想了一下,说按理,温带的螳螂卵,应该要过一个冬天。
于是我想,这小小塑料盒里的树枝,够不够派蒂生产?生产之后,我又该如何处理她的卵?如果放在屋里,会不会突然跑出好多小螳螂?此外,我是不是应该把她的卵放到室外,接受冷冻?而且挂在枝头,创造一个比较“自然”的环境,等待明春的孵化?
如同一个丈夫,在妻子怀孕之后,便有了许多焦虑。派蒂的丈夫死了,什么事都落在我身上。
宠物就是这样。与其说它们娱乐你,不如说是你伺候它们。当然,它们也是极可怜的,只要你不喂食,它们就得死亡。
说来奇妙,自从养派蒂,我非但没耽误工作,而且更健康了。每天在花园里追虫子,连刮风下雨的天气,都撑着伞出门。从来不曾这样亲近过大自然,也许因为鼻黏膜常接触不同温度的空气,连气喘都好多了。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派蒂呢?
现在,虽然虫都不见了,我还是每天出门,左右裤袋各塞一个塑料袋,偶尔碰到一只蜂,就紧紧跟着,跟它到天涯海角,想办法把它抓到。
有时候,我也会站在花圃前,看那窗边的一窝“黄夹克”。它们还是进进出出,表示天冷了依然有活动。只是它们一出蜂窝,就直直飞不见,也不知飞到多远的地方去。我猜它们也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习性。
提到“窝”,我决定把派蒂由现在的新房子移回原来的玻璃罐,因为那罐子比较高,可以放长一点的树枝,利于派蒂生产。
粉红色的盒底,有她丈夫的一些遗体和翅膀,我原想把翅膀收起来,又想应该给她留个纪念,就一同倒进玻璃罐。
她居然连正眼也没看一下。伟人常有“抬头相”,他们往前看、往远看。强人也有“抬头相”,他们只看“一将功成”,不看“万骨枯”;他们只看“千秋功业”,忘了“遍野哀鸿”。
派蒂从不看她吃剩的残尸。那些都是失败者,失败者不是她悲悯和关怀的对象。她只从那些尸体上走过,去追杀她的新猎物。
我又丢了一只猎物给她。我存心看看,这个肚子已经胀得快爆了的杀手,是不是还会杀?
那是我昨天买回来的蟋蟀,我猜想,它说不定很幸运,能在杀人不眨眼的“暴君”身侧,活上几天。能好好活在暴君的身边,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又是多么值得被尊重的成就!若不能做个弄臣,逗得暴君开心,就得做个好臣,帮助暴君为虐。做得成功了,还能当个“买办”,为人赎死、求情、打通关节……
很可惜!这只蟋蟀做得不成功。它才进去,就被派蒂扑过去咬死、吃掉。
做了母亲的动物,总变得更为凶暴,它的凶暴不是为自己,是为孩子。
我越发肯定了派蒂的慈爱,仿佛在她的脸上见到母爱的光辉。多可爱啊!一夜之间,她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小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