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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陈蘧庵东方文化与吾人之大任(6)

注七十六、七十七余以为吾民族之国家观念,一方近于狄骥(Loon Duguit)之“国家事物说”,一方近于卢梭之“国家契约论”。闻者又必笑余言之牵强。盖卢氏之说,为有立权论。而狄氏之说,乃一反对主权论也。然余则谓此并无伤。此其理已可由余上一注得之。何则?诚使打通国家与社会之界域而观,则主权之有无,正不必过事争论,而但求群知有“社会意识”之可贵,有“社会统制”之理法之应循,则所以范围其群者,要未始无其道耳。此诚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界域绝殊之处也。(余夙有志著一“中国国家学”,今后当勉成此书,故兹不细论。至于狄氏之说,国人欲得汉译书籍可参看神州编译社出版之《法国宪政通诠》,又《太平洋》某期译《英人某之狄骥法学批评》一文。)注七十八江慎中《春秋穀梁传条指》,有曰:“家国天下,是古人通用名词。故孟子曰:‘天下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苟知所谓家国天下者,为以文化所及之远近广狭言之,则推之全经,无不六通四辟矣”云云。可知天下国家等语,古人既可通用。且孟子直谓其系当日之恒言,则其视国家为含有世界(天下)性,其义当皎然无疑。故虽连读“天下国家”为一词,在未始不可。此非必余之好为异论也。

注七十九见前举任公近著《历史上中华国民事业之成败及今后革进之机运》一文中之语。

注八十、八十一“世界精神”一语,德文为“Weltgeist”,英文无专字,可译为“Universal Spirit”或“Welfgist”。英“Worldsoul”按此语自希腊罗马以来,多用之于纯正哲学方面,至黑格尔组织其精神哲学(Geistesphilosophie),以历史的所生之社会体制(如国家家属等),皆为客观的精神(der Objetive Geist)所实现。因谓世界精神有应为开展世界历史之努力云云。(参看Harald Hoffeding所著《近世哲学史》第八编《黑格尔之哲学》一节,赫氏此书为晚近哲学界有名大著,有英日译本,兹据日译本下册二一四及三二四页。)于是此语始应用之于历史哲学与文明史上,而德人以历史的世界的民族自命,则所谓开展世界历史之事业,亦遂若为德人之所独擅。如是而世界精神一语,乃与德人所尝自夸,“惟德人有宣传其文化于世界劣等民族之责任”一义相等,而德国之军国主义成矣!故世界精神一名词,本极正大,乃在德人心目中,直与帝国主义之语无异。最近陶孟和教授讲演《新历史观》,因驳黑格尔此种历史哲学之不当。(见《新青年》八卷一期)然此非黑格尔用语之失,乃德人所抱世界精神内容之不正常所致!庄生谓“与之仁义,乃并其仁义而窃之”,甚矣!名之不可假人有如是也!

注八十二具见《春秋繁露观德》与《楚庄王》等篇。

注八十三日人长谷川如是闲氏近著《斗争之本能与国家之进化》一文,大意谓现在国家皆欲人勉尽国民道德,而不欲其尽人类道德。譬如杀人夺地一事,自人类方面观之,极不道德,而自国家方面观之,则多以此奖励其民为有爱国心之美德者矣。故今后国家之进化,要必以能调和此两种道德,而使国家不至桎梏人类为合宜云云。具见《时事新报学灯》,不及记忆其全文。姑举其大略如此。

注八十四印度诗人台莪尔(Tagore)曾以文学得诺贝尔(Nobel)赏金,著声于欧洲学术界。其论东西洋文明之不同。谓西洋文明起自希腊,其民族历古今,皆浸润于寨堡城市之中,其人生观为封执,为有畛域,为壁垒森严,故西洋文明,实城市之文明。东洋文明(单就印度言)则产生于广林漠野,其人生观为阔达,为胸无城府,故东洋文明,可为森林之文明。日人多摭拾其说。有《台莪尔森林哲学》等书可参考。

以上所举四端,乃东方文化优点之荦荦最著者。此外如日本学者所论东西文明之异同,足资吾人参考者,则尤不胜偻指。(八十五)余虽不学,然最恶与人苟同,故概不复。援引其说,惟略述余平日所见者如此。夫东方文化之优点,既如是其卓著矣,则发扬而光大之者,即应大有其人。乃环顾国中,一谈及东方文化,几无不举首蹙额,直视为粪蛆螂蜣之不若!(八十六)即有为东西文明融合之论,亦多装饰门面之谈。(八十七)其在笃旧之家,虽心知其善,而以见之不莹,言之不能亲切有味,遂亦含胡委随,甚至忸怩嗫嚅而不敢出诸口。余实耻之!余今请以最诚恳最刻骨之一语而告国人曰:吾民族之可宝贵者,乃此所以形成东方文化之精神(原理),而非其所演之事迹。若国人必以已往之事迹而蔽罪,则余亦可反问西方文化两大柱石之基督教与科学,在欧洲所演之事迹为何若?试观欧洲中古时代之血污,之黑暗,何一非基督教所演成?欧洲近世自工业革命以来,社会阶级之流于倾轧,人类之化为机械,最近空前之大战之莫大牺牲,又何一非科学之结果所演成?然则吾人亦可就基督教所演之事迹而定其爰书,就科学所生之结果而判其死罪,遂将基督教之宗教精神与科学上之科学精神一概抹煞。天下庸有如是不公允之论乎!则不佞可决其在信西方文化者,又必振振有词也。夫谈西方文化之宜知所别择有若此,则谈东方文化,亦何独不然!然则东方文化之为东方文化,其可贵者正自有在!初不必因噎而废食矣!余于是请得而再告国人曰:东方文化精神之可贵,既已确定,则吾人今后所以发扬光大之者,其责任正自宏巨。余以为吾人有应从事者数端:第一以科学方法整理旧籍。(八十八)将吾先民之学术思想,乃至吾国社会所以形成之原理,(八十九)一一抉择阐发,为统系之说明,使人咸知东方文化之真面目,究竟安在。而后东方文化,确有可存在与其讨论之范围。第二既知东方文化真义之所在,即当择善而从,笃信其说。(九十)复本其原理以求实现,为奋斗的生涯,以建一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九十一)第三吾人即本此奋斗之精神,以文字的译述,团体的宣传,(九十二)尽量灌输东方文化之精蕴于欧美人士,以为文化之交换。第四一面以极精锐之别择力,极深到之吸收力,融合西方文化之精英,(九十三)使吾人生活上内的生命(精神),与外的生命(物质),为平行之进步,以完成个人与社会(九十四)最高义的生活。同时即本互助之努力(东西两文化交换之结果)以创造一最高义的世界文化。(九十五)四者既尽而后吾人所以为吾民族计,为世界人类计之大任庶以克完!盖吾人由物的生活到灵的生活,由国家主义到世界主义,一面发挥民族之精神,一面启发时代之曙光,以完成个人无上之人格与世界无上之文化。此即东方文化唯一之精髓,亦即吾人今后之唯一大任也。故凡不佞所斤斤辨论,不惮瘏口哓音者,实一效忠吾民族之良心与义务所无可避免,初非仅为一二陈死人吐气已也。故不佞又以为吾辈何幸而生于中国!抑又何不幸而始生于中国!幸者,即幸天假吾人以得附此伟大民族之缘。不幸者,即此伟大民族本负有对于吾国与世界之两重责任。吾人苟持褊狭之爱国心与爱古心,即失应为世界尽力之责,苟徒盲从欧化主义,则又愧对先民精神遗产之丰,稍一不慎,咎俱莫逭。故在负有此两重责任之吾人,其志在振兴吾固有东方文化者,即应循上举四事之途径而期其实行。其或志在崇信西方文化之流,事重分功,谊宜不废,特亦当知有应守之范围数端,即(一)既以介绍西方文化为己任,则应先将欧美各派(无论精神方面或物质方面)学说尽量输入,使西方文化,成一有条贯之体系,然后便于与东方文化为明确之比。(九十六)(二)必用如此严密之方法较勘,确得东方文化之缺点,然后再对东方文化,施以总攻击,尚不为迟!此时暂勿以枝节之西说,为割裂之攻击,致令东方统系为所紊乱。(三)抑不当仅以攻击固有文化为能事,即所介绍之新学说等,亦当使之融铸消化,(九十七)而后有真正欧化,可兼纳于吾国之可言。诚如是,则将见所抉择,所消化之西方文化之菁英,必有与东方文化之菁英相接相契者,则虽不亟亟谋两文化之调和,而自有彼此莫逆而笑,相见一堂之一日!于是而世界文化或世界哲学之完成,庶几可睹!以视今之互相排斥,但见新旧思潮之冲突,既未能尽力于祖国,又未克开拓世界于将来者,其得失为何如!若夫不学如余,则敢告不敏。余实一东方文化之信徒,虽不敢以前之四事自期,而欲以文字宣传为吾民族有所尽力之一念,则未尝梦寐或忘。爰拟勉著《中国政教学术探源论》与《东方文化于宇宙人生之根本价值》两书,一洗东方文化之沉冤积垢。顾学识劣,重以人事卒卒,此二书者,不知成于何时。虽然,余已言之,东方文化者,即吾民族精神之结晶,其能振兴与否,仍在吾民族全体之努力。吾闻之西儒有恒言曰:“二十世纪之文明,已非条顿人种之文明,而为斯拉夫人种之文明,继其后者当为通古斯人种(西人称吾民族之通名)之文明。”(九十八)抑又闻日本某学者之演说,则曰:“犹太有宗教,而行之者非犹太。印度有哲学,而行之者非印度。中国有文明,而行之者未必即为中国。”(九十九)由前之说,则吾文化必昌于世界。由后之说,吾不自昌而人昌之,吾化虽昌,而吾族已不知存于何所!吾人试平心以察二说,能不为之忧喜交并而思奋然兴起也乎!然则余之草此论也,与其谓为余一人有何主张,不如谓为余对于吾民族之涕泣陈词则兹篇也,虽视为余伤心之作,可也!

注八十五余此篇纯为独立之观察,初不袭取他人成说。于日人所作之东西文明比较及调和论本无取征列。兹为便于国人研究此问题之参考起见,姑就所知,举其一二较有价值之说如下:

(一)建部博士之说:(见其近著《社会学》第四卷中之第三篇)西洋文明之所短依学术思想不解放之结果,遂生以下四种之缺点:第一德教之过于单纯;第二法治的社会之失;第三其社会至今仍不免囿于惯习;第四人心之缺乏内的修养。

东洋文明之所长第一道心之发达。(建部氏自注谓此“道心”一语虽任何西洋文字不能译出。)第二德教之发达。第三宗教之现实的调和。(按此条系兼日本佛教与中国儒教而言,则建部氏殆认儒教有宗教性质者。)又建部氏尚有《哲学大观》一书,中论中国文明及印度文明与西洋文明之异同,比较甚详,可并参考。

(二)北聆教授之说:(见其最近出版之《光自东方》一书中所载《论东西文明之融合》一文)西洋文化,在能利用及征服自然界。东洋文化则在能与自然界融和。

西洋文化,在吸合希腊之个人主义,与希腊教灵魂不灭之说,而成一保存个人价值之哲学。东洋文化则具有孔老之天及自然,与佛教之涅槃而成一无我之哲学。

具补足融和两文化之能力与责任者,则在唯一之日本国民。(按我国人之聆此语其感想当何如。)又北聆氏尚有《东洋思想之复活与第一义生活之提倡》等文,均甚推崇东方文化者,亦可参考。

(三)野村隈畔氏之说:(见大正八年十二月《中央公论东西文明之根本精神与在来之哲学》一文)(一)儒教之根本精神在忠恕。(二)佛教之根本精神“在无我法中有真我”。(《涅槃经》迦叶品语)(三)基督教之根本精神在“天国在尔衷”。(《路加传》第十七章语)(四)泰西哲学之根本精神在自我思想之发达。(五)日本将来之哲学即在融合此等哲理以建一自我批判之哲学。

又野村氏尚有《文化论文集》亦可参考。

此外如三宅博士所著之《政与教》一书,专言东方文化之精理。此类专书尤多。又本年秋间日本西京大学哲学文学学部复新创刊一《支那学杂志》,为专研各国学术思想之作品。日本学者于东方文化之研究,勤勤恳恳若此!吾国人对之,其亦有愧色否耶!

注八十六国人之真能洞见东方文化之优点,而又不惮为亲切之说明者,以余寡陋所知,实居最少数。惟梁任公先生则尝忠实从事于此。其最近著论,(见第四节本文所引)余尤倾佩!惟其论文中有谓吾民族不免视社会与政治歧而为二之语。所见与余适得其反。细阅前节之七四七五七六一合注自知。

注八十七此则梁漱冥君已慨乎其言之!(见《唯识述义》前数页所引《近人诸识之批评》。)又余所见如刘叔雅君之《怎样叫做中西学术之沟通》一文,(《新中国》一卷六期)谓当以比较的研究,求两系文明的化合,立论绝佳。然细按其通篇本旨,仍一鄙视东方文化之著作。惟本志伧父君前曾有《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一文,论中国之静的文明之特长,尚为忠允覈实之论。然余以为单从动静方面,观察东西文明之总体,总嫌未尽惬当。西方文化,吾不敢知。东方文化,如余之所论,则又何尝为静止的也耶?

注八十八近人治吾国学而能用科学方法,或近于得科学旨趣而条理井然者,以余寡学所知,如黄建中之《中国哲学上宇宙论》,《原知》;陈钟凡之《老庄学说略》;朱谦之《周秦诸子学统述》;高元之《辨学古遗》;谢无量之《老子哲学》;以及张尔田之《史微》;陈启彤之《群道解科》等,皆其成绩之最著者。胡适之教授有《清代汉学家的科学方法论》一文,可见吾古人善治学者,亦未始不由此。

注八十九、九十一、九十五此关于社会组织与生活一问题,于东方文化前途之影响,实为至巨。今人能洞瞩及此者,以余之陋,殆仅见有梁漱冥君一人。观其东西文化及哲学导言中,言之至为警心怵目可知。余别有文论之,非兹所能详已。(此可与本文第三节暨第五节之七四等一合注参看当亦可稍得其中窔奥矣。)注九十昔闻友人告余,谓日本之笃信阳明学者,至镌一阳明先生之木像,佩之于身,虽赴友家亦必先取木像置之案端,向其稽首,然后敢坐与友寒喧云云。窃谓此种仪式,虽觉过重。然吾人笃信一说,须以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与宗教乃二物近人已言之)出之,而后能期以贯澈,则固吾人所应取法者也。

注九十二此事余别有具体办法,兹不具述。

注九十三、九十四余非讲求西方文化之人,于西方文化全体,不敢谓有所得。姑较言之,觉西方文化之特长,实有最要者三点:(一)科学之方法与其精神。(二)物质文明。(三)社会组织力。此三者,又实以科学精神一物贯之。盖物质文明,乃科学精神自然产生之副带品,而社会组织力之精而且强,则亦人人头脑富于科学精神之所致。我国先民自来于求真(智识)一方面,与西洋人绝异,(本文第二节注中已提出之)故最缺乏此科学精神。从其正面论,则吾之此种求真方法,善于直契究极原理(宇宙本体)。从其反面论,则吾此种思想之方式,极易流于笼统颟顸。昔余亡友黄君远生曾力攻之。(远生有《国人之公毒》一文即力斥国人思想笼统之病,曾载《东方》某号,惜远生所见仅此种思理之坏的一方面耳。)今补救之道,惟有求之于科学精神。故此实吾民族所应虚心完全采纳者。至于物质文明,与社会组织,亦当为有条件的容受。必有科学方法以瀹吾学,物质文明以厚吾生,社会组织以缮吾群,而后东方文化之原理,乃得附丽于此种方式与其体制以尽其用。所谓吸收西方文化之精英以为文化之交换者,道在是耳。

注九十六此则胡适之教授亦抱此理想。谓当合东西两大支哲学而产生一世界哲学。见其所著《哲学史大纲》第五页。

注九十七曩者蔡孑民先生于《旅欧杂志》著有《文明之消化》一文,有曰:“人类之消化作用,不惟在物质界,亦在精神界。一人然,一民族亦然。(中略)欧洲文明以学术为中坚,而附属品之不可消化者,亦随而多歧。……向使吾侪见彼此习俗之殊异,而不能推见其共通之公理,震新旧思想之冲突,而不能预为根本之调和,则臭味差池,即使强饮强食,其亦将出而哇之耳!”此诚今日以介绍西方思潮自任者之准绳也。

注九十八《民铎》一卷六号田汉君《俄国文学思潮之一瞥》一文中亦引有此语。

注九十九此日人演说语。忆曾见日本某杂志,仓猝无从查检,惟日人此种夸大心,试观本节八六所引诸家之说,亦可加其大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