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终于轮到李煜了。公元973年9月以后,赵匡胤站在开封城里,拉着好弟弟赵光义的手向南看,只见率土之宾,莫非“赵”土,除了南唐一隅。
那好吧,该做的事终究还得做,虽然凶拳不打笑面,欺负老实人有罪,但……就是得做。
不过针对李煜一向是那么的温顺,赵匡胤也不想把事做绝。最开始他只是派人传话,说很想李煜,思念的程度已经到了不论是入冬的“柴燎”之礼,还是仲冬时“有事于圆邱”,都特别希望李煜能贴身陪伴。
李煜怎么办呢?去?他怎么敢,他的弟弟李从善只是例行上贡,就被留在开封,再也没回来。他如果去……可想而知吧。
于是他只有一次次地“病”倒,可赵匡胤的邀请却一次比一次有力度,直到后来李煜也忍不住了,他索性站了起来,对宋朝的使者说——“臣事大宋恭敬,原为保全祖宗社稷,如此逼迫,不如一死!”
他说着就向大殿上的柱子扑了过去,要一头撞死,可当时在场的人太多了,他和柱子也太远……没死成,但态度已经传达出去了。
消息传到开封,赵匡胤摇了摇头,看来他还得再次出兵。只是他有些郁闷,长久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很懂李煜啊,“不思进取,委曲求全”,这不对吗?对付这样软弱的人,也非得像对荆湖、后蜀、南汉那样大动刀兵,不能像吴越那样让他主动投降吗?
答案是不能,李煜像所有人一样,有他的底线和原则,可惜真正懂他的人太少了,也许根本、从来就没有过,所以那些事让人看得费解,看得愤怒!
首先看他三年以来的机会,当宋朝绕过他的南唐攻打南汉时,他的水军大将林仁肇兴冲冲地跑了过来——陛下,机会来了。宋朝灭了后蜀,现在又攻打南汉,往返要几千数里地,累也累死了他们。现在他们的淮南地段每个州的守军不超过一千人,您给我几万人马,我从寿州北渡淮河,一定能把我们的江北再夺回来!
李煜当时的反应很迟钝,像是没听见。
林仁肇想了想,又说——陛下,您不必多虑。当我起兵时,您可以对外宣称我带兵叛变了。这样事情要是办成了,是您和国家得利;如果失败了,您杀我全族,以此向宋朝表明您没有贰心……您看这样可好?
好……不好?
李煜沉思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提起笔来,展拂锦笺,精心措词,给南汉的刘鋹写了封信,劝这位邻居向宋朝投降,千万不要抵抗……
林仁肇长叹一声,顿足而去。
林仁肇走了,很快卢绛又来了。这是南唐的枢密院承旨兼沿江巡检。他比林仁肇看得还远一些。他说——陛下,别忘了还有吴越,它和咱们是世仇,从先先帝(李昪)开始就势不两立。一旦宋朝打过来,它一定会变成帮凶,不如我们先动手灭了它,既除后患,又能增强实力。
李煜苦笑一声——卢绛,你也来说这些。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吴越和以前不一样了?它是北方大国的附庸啊,怎么能对它出兵?
卢绛深深地呼吸,没愤怒,没气馁,他继续说,只是不再啰嗦方针计划,而是直接去说美妙的明天和具体办法——陛下,其实灭掉吴越很容易,只要您点头。比如说我现在就出去发假消息,说咱们国内的宣州(今安徽宣城)、歙州(今安徽歙县)叛乱,您宣布征讨,但是力量不足,去向吴越求援。吴越那帮人贪便宜肯定出兵,然后您突然发兵把他们的退路截断,我再领兵偷袭杭州,必能一战灭吴越!您看……您看,这样好吗?
最后,卢绛的声音还是低沉了,因为他的陛下已经神游物外,不知又在想些什么了。
劝不顶用,江南人也不都是好脾气。一个叫潘佑的人,官位很小,不过是内史舍人,但他激愤上疏,议论国事。可能是性子犟些,也可能是李煜以往过分的仁慈,这人把李煜比作了“夏桀、商纣、孙皓”。
前两个也就算了,自古以来,这两位天子老大随时都会变成拍向任何一位现任天子的大砖头,连当初刘邦骑在周昌的身上开个玩笑,周昌都会结结巴巴地骂街——陛……陛下乃桀……桀纣之君!但是孙皓这个人就太敏感了,也跟李煜太能对上号了。
江南之主、亡国之君……被俘之人!
李煜大怒,把潘佑和潘佑的好友户部侍郎李平一起收监,但没想到潘佑这人真有种,他本来就想一死以谏君王,他在狱中自杀了。这让李煜大为丢脸,一怒之下,他把李平也赐死在狱中。理由是潘佑之所以这样犯上,都是李平挑唆的。
但无论怎样,这时候他杀江南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再引起什么轰动了。因为他在潘佑和李平的前一年,他居然杀了……林仁肇!
就因为他的弟弟李从善给他从开封带回来的一个口信。说是有一天赵匡胤带着李从善在皇宫里散步,走进了一间偏殿,闲聊中指着墙上的一张画像说——爱卿,你认识此人吗?
李从善小心辨认,最后还是很犹豫地说——似是江南林仁肇。
赵匡胤连连点头——对,正是林将军,他已经归降,很快就会来开封,先寄来一张画像做信物。说着他还向外一指——爱卿,你看到那一片空宅吗?那就是我赐给林将军的新家……
李从善如获至宝,立即十万火急将此“密”信传回金陵,而李煜也没耽搁,马上就赐给了林仁肇一杯毒酒。
林仁肇,江南林虎子……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你忠心,竟如粪土!
但李煜的心情还是很快就平复了,真的,不管有多少人对他无礼,也不管有谁突然间对他背叛,他都能迅速地恢复过来,因为他有一处任何人都没法打扰,也没办法损伤的精神圣地。
他的诗词。
无论有多么难受的事发生,只要经过诗词的洗涤过滤,李煜都会焕然一新,重新做人。就比如说他日夜思念着他远在开封的好弟弟李从善,百般无计,他只好付之一词。
词云——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从善,我的好弟弟,你还好吗?难为你身在敌国还是这样的惦记我,帮助我,给我传回了这样重要的消息……我是多么地想你。
李煜在乱想,可有人从始至终都头脑清醒,心口如一——吴越国王钱俶。
钱俶和李煜一样,名义上都是赵匡胤的臣子,而且职位还要低一些,是宋朝的兵马大元帅(建隆元年,公元960年2月,赵匡胤封的)。这很符合吴越和南唐在传统意义上的江湖地位。
吴越国,这是钱俶的爷爷钱镠在公元907年建立的。不过说是建立有些勉强,它是被封出来的——后梁太祖朱温封钱镠为“吴越王”。从那时起,吴越的国策和它在北方君王心中的作用也就都定下来了。
国策——“子孙善事中国,勿以易姓废事大之礼。”这是钱镠的临终遗言,直截了当地告诉后代子孙,不管中原地区换了谁当皇上,我们的态度都只有一个,就是“善事”。
作用——牵制南唐。这真是历史悠久,从南唐的前身“吴”开始,两浙地区的“吴越”就和苏皖赣闽间的邻居不和,北方大国的君主们,不论是后梁、后唐,还是后周和宋朝,交给吴越的命令就只有一条,即牢牢地扯住邻居的后腿,绝不让以前的吴,现在的南唐跳过长江去。
这两件事就是吴越的立国之本,虽然是任务,但也是保障,这让钱镠的子孙在两浙温暖富饶的大地幸福地生活了三代人,直到第五位国王钱俶为止。
任务变了,赵匡胤在开宝七年,公元974年7月通知钱俶,别再牵制了,直接出兵配合我攻打南唐。接到命令,钱俶沉默了,吴越全国却突然间沸腾。打南唐,解恨,这么多年有多少吴越人死在南唐人的手里,正好借宋朝来复仇!
但是官场里的意见却截然相反。吴越宰相沈虎子忧心忡忡地找到了钱俶——陛下,南唐是我们的仇人不假,可它也挡着宋朝,一旦它垮了,我们怎么办?
钱俶继续沉默,但他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吴越一如既往,听命宋朝,无论什么命令,都无条件答应。
沈虎子愕然,进而大怒,这般懦弱!无法理解!吴越虽小,难道没有兵吗?南唐还那么大,难道不能联合吗?宋朝又怎样,自古以来中原北方的大国有多少次是在长江边上一败涂地,不得不和南方小国划江而治的?怎么能连抵抗的念头都没有,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认输?!
钱俶没生气,反而向他笑了笑,像是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是最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宰相大人,你被撤职了,回家去吧。之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钱俶是一个比李煜还要怯懦委靡的亡国君主,连稍微抵抗的勇气都没有,而且还给夺国的敌人去扛刀!
但是钱俶却一点都不在乎。他仍旧安稳地坐在自己的王宫里,脸上带着些许复杂,但相当安逸的笑容。
历史证明,或许他没有李煜那么聪明,更加没有李煜的才气,但是他清醒。沈虎子看到了一般百姓所看不到的局势,而他看到的,却比他们都深远。
也许他真的应该反问他那位爱国的宰相一句——如果我现在反宋联唐,你信不信赵匡胤会先来打我?到那时你觉得南唐能发兵来救我吗?能吗?!
人生不过是一盘生意,人人都得为自己,难道不是吗?
有一个问题,李煜是什么时候知道宋朝要下决心攻打南唐的?
无法考证。史书记载,在公元974年,李煜最后一次拒绝了赵匡胤的邀请不去开封之后,“帝始决意伐之。”但那是指赵匡胤,问题在于李煜怎么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要是知道,他肯定不会去做下面的这两件事。
第一件,赵匡胤被拒绝了之后,突然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他要李煜马上派人护送南唐境内一家姓樊的人到开封来,全家老小必须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出事。
李煜摸不着头脑,但他刚刚拒绝过赵匡胤,心惊胆战之余正想着怎样讨好,何况根据调查这家姓樊的人极其普通,最有出息的是个叫樊若水的落地举人。那就送吧,无足为惜。于是他下令立即照办。
后来他后悔得想跳江,但是当时他和他所有的南唐臣子们都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件,时间就要往前推一点。一年前的4月份,宋朝派来了一个叫卢多逊的使者,人很和气,对李煜也不像别的使者那样侮慢刻薄,于是他们很谈得来。在临别时,这位卢使者突然说——朝廷正在重修天下方志,史馆中独缺江南诸州的,能每州都给一本,让我带回去吗?
小事一件,李煜想都没想,就立即命令手下连夜抄写赶工,务必要抢在第二天早晨以前送到了江边,以免耽误了宋朝使臣开船。就这样,宋朝不废吹灰之力,就把江南十九州之地的山川地形、屯戎远近、户籍多寡等等国家级机密统统一网打尽。
直到这两件事都办完了,赵匡胤才对李煜进行了那次最后的邀请,李煜不识好歹,于是历史上就记录了宋朝次出兵江南的原因——“倔强不朝”。
因为一个人不来,那么就派十多万人过去!
赵匡胤在宋开宝九年,公元974年的9月,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为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都监;颍州团练使曹翰(留意这个人)为先锋都指挥使,统军十余万,战船数千艘,并与吴越联军,分五路攻向南唐。
第一路:曹彬率侍卫马军都虞侯李汉琼、判四方馆事田钦祚领荆湖水军自江陵沿江顺流东进,攻取池州(今安徽贵池)以东长江南岸各要地,直指南唐都城金陵;
第二路:潘美率侍卫步军都虞侯刘遇、东上阁门使梁迥领马步各军向和州(今安徽和县)一带集结,直抵江边,然后待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第三路:命京都开封的水军沿汴河而下,经大运河取道扬州入长江,再向东去会合吴越军队攻取润州,迂回到东边去威胁金陵;
第四路:以宋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王钱俶为升州东南面行菪招抚制置使,率吴越军数万自杭州北上,先攻击南唐的常州,然后迎接开封水师,挺进金陵。为了关心和爱护,特派宋将丁德裕为前锋兼监军,随时关怀和指导吴越人的工作;
第五路:命黄州刺史王明(承贺州城外挖土填坑的那位强人)为池州至岳州江路巡检战棹都部署,牵制武昌(今湖北武汉)、湖口方向的南唐军,阻击其东下赴援,保障宋军主力东进。
事情到了这一步,长江以北宋朝已经举国动员,南唐的周边所有要害都在威胁之下,但你能想象吗?历史居然能证明,李煜到了这时都不知道马上要出什么事!
但是这一点都不能怪李煜。不仅是他,在公元974年10月18日之前,可以说整个南唐没有一个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时间终于到了18日这一天。在长江南岸的湖口一带,整整十万人的南唐驻军突然间发现江面上出现了宋军水师,只见樯桅林立,帆带蔽空,一支规模空前巨大的舰队正从上游江陵一带顺流飘下。面对敌人,南唐军队的反应是马上收拢船只,关闭寨门,免惹麻烦。
但是他们没有心慌,因为比较常见,这是宋朝的水师在例行巡江。双方对此早有默契,宋军出现,南唐军只要收敛一下,给宋军点面子就足够了。
可是今天就稍显不同,船只渐渐地近了,又慢慢地远了,可是却怎么也看不到它的尽头。因为在前面的战舰后面,居然是无边无沿的巨大的竹排、满装着绳索的民船,以及数千只怪模怪样的不知装着什么,要做什么用的大船。这让南唐的湖口驻军看得目瞪口呆,等到他们终于勉强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