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水路。在稍晚些的闰10月5日,南唐与原荆湖交界的池州地段,南唐池州守将戈彦也发现了宋军,他的反应是主动打开了城门,捧着大批酒肉出去欢迎并犒军。
要注意,他没有叛变,更不是变态,这就是当年南唐军队与宋朝军队的主仆式关系。通常,宋军在吃喝一阵之后,就会好来好走。但是这次不同了,宋军一拥而上,直奔城门,当戈彦明白过来时,他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反抗就是把自己救了出来。
他逃了,池州像湖口那样未经战斗就被宋军拿下。
征讨南唐的战斗就是这样打响的,就在这种时刻,国门已被打开,李煜却还蒙在鼓里。历史记载,这位善良得近乎天真,淳朴得有些愚蠢的南唐皇帝在这时,还派出了自己的另一个弟弟江国公李从镒、水部郎中龚慎修,带着贡帛二十万匹、白金二十万斤再次入开封,向赵匡胤朝贡。而赵匡胤当时正站在开封城外汴水的长堤上目送自己的舰队向前开去,去征讨李煜……
在这里,就不要再嘲笑李煜了。他是有错,尤其是亲自下令处死了自己最强的水军将领,不然湖口方面要是有林仁肇在,不管能不能拦住宋军水师,林仁肇都会冲出去的;而在池州,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李煜怎样强调“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把关的将领都有自己的职责。但他们也是无奈,翻阅宋史,里面隐藏着一个相当不正大的现实。
不管赵匡胤怎样以光明面示人,也不管后来的史官们怎样矫饰掩非,宋朝开国阶段的战争从来都不按规矩办事。什么是吊民伐罪?什么是传檄而定?哪儿来的召见使臣、断绝邦友、递交战书,然后才正式开打这些烂规矩?出身于职业军人的皇帝只知道一点,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迅速决定胜负才是仁慈。
因此无论是对荆湖,还是后蜀、北汉、南汉,乃至于现在的南唐,宋朝从来都是偷袭战、闪电战、不宣而战。
但是对李煜来说,这些都不对。一个读书明礼的人不能轻动刀兵,就算迫不得已要粗鲁些,也要有很多的前提条件,和一些必须得走的过场。
比如说,当李煜看清形势之后的第一个决定,是先恢复了自己的皇帝身份。其理由充分——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嘛,他要以堂堂的南唐九王之尊来对抗外敌的侵侮,而且这样也好能唤起南唐民众的敌忾之心。
但是非常遗憾,这也从根本上把这场战争的性质改变,让它真正成了两个敌对国家的争斗,再也不是赵匡胤无礼欺负自己的臣属了。
这还没完,李煜重新成为皇帝之后,有鉴于眼前的危险局势以及重当皇帝的美妙感受,他觉得很有必要和老邻居,也是死怨家钱俶说两句话,于是他提起笔来,写了二十多个字——“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他深信,钱俶见信后立即就会撤兵,转而和自己联合,一起对抗宋朝。因为多简单啊,他们的目标一致,谁都不想去开封当普通老百姓!
但是事情怎么就那么的邪门呢?钱俶收到了信,据说也看了,但结果居然是把信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开封的宋朝皇帝,然后继续马不停蹄杀向李煜。李煜愣了,他不解,是信里还没说透?还是……但他没多久就苦笑了。
他想起来了,就在三年前,他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把刘鋹给他的信转交给了赵匡胤的。唉,报应……虔诚的佛教徒李煜开始想着怎样去消灾祈富。但是要强调,就在这个时段,李煜是不紧张的,事态的确挺严重,战报像雪片一样飞来,一个个的要塞被宋军攻破,巨大的国土像一堵四面漏风的墙,哪里都有敌人在往里钻,但并不绝望。
请看,从当年的10月18日起,湖口要塞由于一时疏忽被宋军溜了过去,之后20日,这支宋军水师突然靠岸攻占了南唐的峡口寨(今安徽贵池西),杀守军八百人;之后又迅速进兵铜陵,再进兵芜湖,进一步攻克当涂,一路获战船百余艘,俘守军八百人,已经逼近了南唐在长江上的第一要塞采石矶。
这时候南唐已经知道了这支舰队是由此次宋军的主帅曹彬亲自率领的,那么很显然,它就是主攻的方向。但是看它的行动,第一它像偷渡一样闯过了湖口,然后一路小胜,毙俘不过才千余人,它的战斗力和胃口都可想而知了。而且看它的装备和人数也不足为惧,带那么多的民船、竹排还有绳索怎么打仗?并且它已经自己钻进死胡同里了,前面是采石矶,后面是湖口,两端都是军制完整的要塞,它已经进退维谷,前后无路!
只要南唐能快速调集水师,就一定能把它一网打尽。
所以这时的李煜一点都没慌,他所着急的,就是怕自己的水师动作慢,把曹彬这条大鱼放跑了。因为有情报显示,另一股宋军已经从陆路由宋朝国内快速赶向了长江边上的和州。而和州……与采石矶可相距不远。多明显,这是赵匡胤派来接应曹彬逃跑的!
所以一定要抓住机会,把赵匡胤的元帅抓住,这是南唐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辉煌胜利!
李煜为之激动了,但是他绝对想不到,战争这个魔鬼此刻就站在他的身边,就等着他露出那片充满了希望的笑容,然后才突然砸碎它,好尽情欣赏这位天才诗人的惊恐和绝望。
战争也是艺术,它充满了磅礴的气势、惊人的胆略、灵动的变化和天才的创意。如果你能像欣赏一首诗那样去理解它,你就会被战争的主导者们所折服。
因为那不可修改,不许重复,随时应变,而且奇幻横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出来的。
就像这时的李煜,纵然他再聪明百倍,他也绝对想不到曹彬为什么要轻舟突入,自陷重围,而赵匡胤为什么又要派另一支部队十万火急一样地向曹彬靠拢,并且他们的会合地点居然是长江流域中称为绝险的采石矶一段。
这一切都为了什么?
但作为南唐一方,其实却没必要一定得知道。他们只要保持住自己的地理和人数优势,抢先进攻,就足以胜利。比如说,抢在宋朝那股“援军”的前面,立即由采石矶和湖口两处出兵夹击曹彬,曹彬就一定会崩溃。理由很充分——兵力对比。
采石矶当时的守将是南唐马步军副都部署杨收、兵马都监孙震,兵力有两万;而湖口,守将名叫朱令赟,是南唐的神卫军都虞侯,他的兵力是……十万!而且大部分是水军,南唐的主力舰队基本都在他手里。这样的实力,如果能趁着曹彬正落单漂在江心里,合力围歼的话,至少也能把曹彬从江里赶到岸上去吧。
那样就至少能毁掉了曹彬随身携带的那些民船、竹排、绳索……可惜李煜和南唐人做梦都想不到那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用的,否则他们会舍得用任何代价去换。
但是历史上没有如果,曹彬一生唯谨慎,他不给敌人任何机会。在10月23日,他突然集结战船,从正面强攻长江天险采石矶。
采石矶,是长江翠螺山临水的尽头悬崖,突兀江心,绝壁凌空,扼据大江咽喉,水流激荡。历代北方豪强如想硬攻过江,这里是必经的生死场。总之……就是天险。
话说开战之前,宋朝的大兵们站在船头不住地打量着采石矶,有欣赏的,有运气的,更有琢磨着待会儿怎么打的,可是全军主帅曹彬却心不在焉,他躲在船舱里连一眼都懒得去看。天险,又是什么天险,他都烦透了。这时候,曹彬已经四十三岁了,前些年他跟着王全斌杀进了后蜀,那才叫天险,可又怎么样?
天险更要有人来守,这时他根本没心去看江边那块一百三十多米高的大悬崖,总攻的时间到了,他只是下达了命令就了事。一句话,他烦。
战斗很快结束,采石矶当天就陷落,南唐方面除了满地的死尸之外,还被活捉了一千多人,里面就有杨收、孙震两位大将军,此外还有三百多匹战马。
这时,金陵恐慌民,长江天险没了,曹彬的眼前是大片的开阔地,下一瞬间就会跳过来对他们大肆屠杀。但是惊人的一幕再次出现,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曹彬居然退兵了。而且是毫不耽搁,直接撤回了长江北岸。
南唐人彻底蒙了,开始举国思考曹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是答案还是不知道,只是据当时的目击证人描述,说紧急撤退中的曹彬,仍然把那些体积庞大,累赘麻烦的民船、竹排、绳索等杂物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紧跟着又传来了最新的情报,说曹彬最后的落脚点,是在石牌镇(今安徽怀宁)。就在那里,刚刚强攻过采石矶天险的宋朝人行为诡异,集体发疯。
那种情景南唐人能看得清楚,也能说得明白,但是就是怎样都没法了解——宋朝人到底在干什么?
只见宋朝的大兵们全体出动,他们扔下了战舰不管,全都跳到了成片成堆成团的民船、竹排、绳索等等杂物还有各种钉子、斧子、凿子等等工具之间,他们用绳子绑船,用钉子在船与船之间钉木板,还在水面上不停地量着,测着什么方位,再把一根根的浮标柱子打进水里去……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南唐人对这些事生来就懂,事实上如果这些事让他们来做,肯定比宋朝这些二把刀要强得多。但是……但是这真的是那回事吗?
最后他们终于没法不信了,因为这就是在——搭浮桥。
一旦确认之后,南唐人立即就笑场了。没办法,就算再严肃再重大也没法不笑了。浮桥,不是这么搭的!全江南的人都知道,水流的力量有多可怕,你可以在小河,小溪里搭临时性的浮桥,可长江是什么,万里水流有多大的冲力,再加上江面足有几百米宽,自有人类以来就从来没人想过要在长江上架桥,不管是浮桥还是什么桥!
连从没干过体力活的李煜都在金陵的皇宫里问自己的亲信张洎——这事能成不?
张洎——陛下,臣翻过书了,书上没写,所以这事肯定不成。(载籍以来,无有此事,此必不成。)
李煜——啊,是这样。我也觉得这是玩哪……(吾亦谓此儿戏耳。)
时间到了公元974年11月9日,曹彬玩出成绩了,浮桥已经跨江而成,直抵两岸,并且就在当天,曹彬命令把浮桥上移,重新回到了采石矶。就在这里,曹彬把自己这次在南征中所需要的最锋利的那把刀子接到了手里——潘美。
从宋朝国内日夜兼程赶往这里的那支军队就是由潘美率领的征南第二路大军。就在这里,在采石矶,一共有数万人组成的步骑混合部队将踩着这条浮桥杀过长江去。
想不到吧,这里居然就是宋朝预先选定的突破口。但问题出现,长江沿岸千百里,哪里都可以突破,可是宋朝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又险又硬的采石矶?难道这是曹彬的个人爱好?他有强攻天险那个瘾?又或者这是赵匡胤的最高指示,一定要在最强点突破,从一开始就让南唐人彻底胆寒?
不,都不是。请回忆一下当初赵匡胤给李煜的那两个奇怪的命令之一——送一家姓樊的南唐人全家去开封,以及这家人里的原举人先生樊若水。
樊若水,原南唐举人,屡考不第,但志在千里。他主动给国王李煜写信,对国家大事精心议论,提出各种建议,可惜,没人理他。报国无门,当官无路,更不要说金银美女……于是举人先生很伤心,他扔下了书本,决心寄情于山水,其具体表现就是——划船打鱼。而且他偏爱一个地段,采石矶。就在这里,他日夜不停地打鱼,捞鱼,还时不时往江心里扔下去像网?又像鱼线?或者是系着石头的浮标?反正他神出鬼没地独来独往,坚持了很长时间。之后,南唐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宋朝皇帝突然点明要他的全家老小。
紧接着,长江上就亘古未有地出现了一条没有根基,却能稳稳地托住千军万马迅速通过的浮桥。
潘美迅速过桥。中国的历史开始改写了,不管这时的潘美是不是已经杀心难遏,只想着冲过桥去打开金陵城活捉李煜,他都是中国历史上,继西晋灭东吴、隋灭南朝陈之后的第三次跨江作战的主力。
刚过长江,潘美的脚才踩到南唐的土地上,就迎头遇上了南唐兵。人不多,只有一万,带队的是南唐天德军都虞侯杜真,是李煜十万火急派过来堵漏洞缺口的。双方二话没说就杀到了一起。潘美纵横沙场,百忙中觉得身后边不对劲,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长江里也一样的热闹非凡。
那是南唐的另一路救兵,由镇海节度使郑彦华率领,全是水军,任务是要在第一时间里就把宋朝的浮桥毁了。南唐人很清醒,知道只要浮桥在,宋朝就能把无数的军队源源不断地送过长江来……所以必须毁掉它,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是南唐在这方面的成绩极差。不管是以前毁柴荣搭在淮河里的浮桥,还是这时毁赵匡胤搭在长江里的浮桥,他们都没能做到。尤其是这时的郑彦华,此人是个孬种,他在长江里眼看着杜真和潘美浴血厮杀,逐渐崩溃,直到最后所剩无几,他不仅没去助战,更没去救援,而是迅速后撤,脱离了战场。
但潘美和曹彬根本就没心再答理他了,他们真正的目标还在很远的地方,再没时间耽搁了!
下一瞬间战线全面铺开,宋军水陆并进,就像是一张大网,要把江南每一寸土地都覆盖。但中心点却只有一个——金陵城。这是所有行动的最终目的,其战术思想完全是征南汉时的翻版,即用最短的时间,走最快的路线,迅速杀到对方国都的城下。
只要拿下都城,一切就算结束。因为很明显,不管李煜和刘鋹有多少不同之处,他们的身份和处境都完全一样。第一,他们的国家里都没有第二座能和国都的防御力相媲美的城池;第二,他们也都没有寸土必争,哪怕步步后退,可也让敌人举步维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