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选章——余诗选
余旸
原名余祖政。1977年7月生,河南省信阳人,1995年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2003年——2010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2010年至今,于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执教。有部分诗作发表于《天涯》、《诗林》、《重庆文学》、《北方文学》、《滇池》等,并为民刊《未名湖》、《大雅》、《锋刃》的投稿人,曾获2007年第四届“刘丽安诗歌奖”与2012年《中国诗歌评论》奖。
惶恐
惶恐啊,随夜晚来到
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我失眠,天一亮似乎就坠落底层
好学历并没带来
好回报——总是心虚挺着脸
周旋在嘻哈的问候中。
父老们边问候边审视
转身恢复了冷淡僵硬的神情
他们弯着腰,慢腾腾地,高门楼里手工采择花生。
摸不清底细的暴发青年摸不清我的底细
热情递烟,顺便提及了寻租及回扣。
只有头发硬塑的少年们呀,
不客气地送我一嘴摩托尾尘。
失落的老亲戚们躲在背后依然唧唧咕咕
似乎大学教师仍还够得上体面!
福柯,2008年
——给伟栋
福柯,黑框眼镜的福柯!
扶着疼痛的光脑壳
神棍般激励我们,以身
作则,将自己交付。
在我们身上,继续存活呀
你的欲望获得体面的借口。
荆州
如此蒙尘的一座古城,遗留给了过去时代
关羽活跃着,出没市政府的宴会
张飞站在理发店的匾额上。我们出游、逛街,甚至
上厕所,都和不三不四的人相错乱
连出席会议的领导,黑胖脸庞
忽然就来得沉积、幽深
接待我们的,能歌善舞的女经理貂蝉
幼女携之入宴
我想起博物馆里,那些阴暗壁画,出土的锈拙编钟
想起挣扎的嘴洞、枯骨、箭镞
热的身体啊,豁地找到了
盛放酒液的地方
荆州,你被过久地甩在了历史的幻梦里
也被水电宜昌、汽车襄樊远抛在身后
条条通敞的高铁轨道
只是为了出逃
而东城门张居正的故居
蒙着灰尘,厚重地倔头倔脑
连古城墙内的瓮城,连笑嘻嘻的古装
拍照的骑马女孩子,都像跨入历史片中
唯有阴黑的屁股小巷罩在1980年代的夜色中
面目模糊的观光者,躁动地寻不到
一个灯火排挡。巷子瞎乱,过早灭灯
人人提前进入旧梦:
梦中,屈原站起来,疯唱着跑来
关羽倒执着青龙刀,抚髯跑来
争争吵吵地,张居正也颤巍巍地撩袍跑来
没来的年轻女孩们,又不耐烦地款待钱和男人
哦,这样的一座古城甩给了过去年代
深夜,江鸥凄厉地尖叫、争吵,提醒着
那黑咕隆咚的历史,我们血液中的江流,
在体外,还在固执前流。
医院
匆匆赶到山坳环抱的医院。
右脚趾挑着人字拖的门卫将吊砖头的简易拦车杆
抛起又落下。他左腿盘塞在藤椅上,惫懒地抽烟
又恨恨地摁灭,他在钓鱼,睁眼似假寐。
挣跳出来,朝阳照亮槽牙中镶金的一颗以及流淌的口水
大厅里,走道上,都是叫嚷、嘟囔,都是痰污的
肉体。他(她)们挺着骄傲的肚子,
砰地砸上电子秤。老头、孕妇捧尿杯
像捧圣杯。套护颈王冠的小王子
目光僵直,亲族们簇拥他上楼梯
嘿,肉体受到的关注远甚气泡般嘀咕的内心!
我们的上级、恩主
穿白大褂裸细腿青筋的一群
似乎忙碌地没来得及
穿内裤,又孤冷地如走T台
她们不耐烦推开门口人群,赶走炸飞又复聚的嘤嗡苍蝇。
推开它们吧,这堆残缺、伤灼,不安与恐惧抓紧的肉体
这是人民医院,这是人民
插队的都有走后门的一本正经
(以及受挫的愤慨)
院子里,喇叭鸣、宠狗叫
我嗅着消毒水味儿,我嗅着药味儿,我嗅着混浊的体味儿
失眠少觉的,竟浑然入睡。
在南坪
街道上热气烧烫银灰车壳
连锁药店的空调又冷得过分
匆忙拐弯的白大褂留下的
通道暗影,跑出一群
郊区来的边扣扣子的女孩子。
哈欠咽进半开的嘴巴
套在制服里,她们拍掌跺脚地齐唱店歌
想不到来自传销的管理精髓,
静悄悄地就普及到了药店女工。
而正当壮年的光头代理,
来自农村,绕城猎狩
驱车冒烟地上门送药。
投奔他来的小外甥,廋如钉子
这刚辍学的技校生,携了怀孕小女友
悠然地进出商场。
半个月来,电视没心肺地一看一天
沙发上,像团消化不掉的肉。
一觉醒来,他们有时埋头
膝间,鸵鸟般失神
现在却亦步亦趋,像个迷糊的小厮
尚裹在陡峭山脊后的灰色云团里
太阳随背筐及婴孩的妇女棒棒们,慢腾腾地上山爬坡,
它要升起来啦!汗珠滚动在崎岖的面庞上
走廊电视画面变幻,生活又多么缓慢粘滞!
敬礼
仿庞德同名诗
哦焦灼轻浮的一代
欲望混杂的呼疼一代
(夜晚键盘噼啪如遽雨)
我见过老辈们烈日下掘沟
我见到他们吃着尾尘,走
我见过他们市委大院里静坐,
田野里他们发闷跑调的吼戏声我听过。
我比你们远为寡言
而他们比我木讷多倍
他们总是慢腾腾地走着
落回山沟里。
梦
我梦见我睡在红灿灿的钞票里
像睡在胸脯上。
醒来时雪片的账罚单
覆满信箱、地板
我还梦见我的中学同学、小伙伴们。
大理石建筑门洞吐他们出来,
金丝眼镜闪光,果真白胖了
他们眨巴小眼,不再笑嘻嘻地拍肩递烟
哎,这些卢梭·黄世仁门下
打领结的穆仁智·华盛顿啊,满嘴利息基金
我们曾麦地里摔跤
未刷牙的嘴臭至今熏我
他们现在变得过分严肃。链在
黑皮靠椅上,他们不再猴儿似的蹦跳。
当然啦,他们也不再拖鼻涕;依在
保险柜、打印机的钢铁栅栏下。
他们的银行构筑在阴厚的大气层里
高渺来去,飞机丢下聒噪的
嗡鸣、谣言、惊慌;
我接收了缤纷的银行卡、蜜的未来
打印机沙沙响像行军。来,他们说,
签字。礼貌备好了纸笔。
点戳着:这儿。像摆弄军事地图
我明白了,生活就是游击,就是签名啊。
我咕噜着,谢谢。
学习有名望的人签下潦草的字。
叔父们
他们凌晨出工,我尚在酣眠;
他们傍晚悄悄回家。在黝黑的卧房里鬼魂般搓澡。
红点烟头在凝不成图象的黑白电视前收听声音。
瞌睡压倒他们,他们就是那抓住世界的轻鼾;
疲倦压倒他们,他们就是那崇崇山峦下的石头
哦,醒来,石头多矫健
他们因行业塑形的步态,可笑而尊严
我受无聊托起的脚步恍惚而耻辱!
我以为(选二)
6
老人们团拢在一起,渐渐地
不可理解。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
浑身臭气,他们老妖怪般
嘟哝着,说着火星语言
这追逐阳光的一群
随温暖而转移
臃肿的身体仿佛院中
雪地上废弃的拖拉机骨架
猜测着他们的种属、来源
环眼瞪视着,呆头呆脑的小麻雀
哪里知道,伟大的人性
还可以退化到虫豸——
他们拥有猪的獠牙
山羊胡子,马弯曲的脊梁
终于,由于孤独,动物的遗传
在嶙峋的脸盘上突出来
但年老伴随疾病
静悄悄地,进驻这团废墟:
嘴流粘诞
仿佛不远处渗水的黑崖。
7
这些遗漏的、安静的、沉默的
聚拢在我的身边
它们抬起了乌黑的眼睛
迫使我****暴涨
公鸡骄傲地跳上了
母鸡脊背,咯咯地鸣叫
游狗来回地嗅闻着
绕坟追逐,狗毛连同柳絮飘漾着
我多么想,多么想
像山一样倒立起来。
但我只能绕着村庄
跟狗,闷头赛跑
我垂着眼皮,吞咽下的
那么多缤纷的色彩旋转着
天空的锅盖;黝黑的皮肤
山川丘陵起伏地挣扎
出口马路
眼睛、鼻子、嘴巴
只能锁在一个晃悠的背影上吗?
但背影晃来晃去,也沉默着
多悲哀啊。没有爱的语言
我们天赋在于仇恨、沉默,或吵闹
我表达不是我想说的
我奉献的不是我能给予的
我只能端着眼睛的大碗
盛放着那么多飘忽的,流溢的暗影褐色
我的弹簧脚,暴力手,正长毛的胸
我的自然****的器官啊
释放我,释放我
给我一个新世界吧!
但笼盖我的黑糊糊的夜晚
留下斑驳痕迹的液体
那些遗漏的、安静的、沉默的
聚拢在我的身边
它们忽闪了乌黑的眼睛
想说什么,但最终又归于沉寂。
肥胖
哦,被肥胖症所深深苦恼的!
我看见,一群热烈的老妇女
统领羞涩的秃头男人
移动于天桥下,或公园里
污染夜空的霓虹灯并不忽略
额头上的汗珠
我听见他们喉口深深地,深深地喘气,
仿佛痛苦,有些欢乐
她们又肥又胖,和她们的胖老公居住在逼仄的小套间里
把他们的胖小孩送往国外
可她们的银行帐户瘦得流泪
连她们的专椅都极其袖珍
她们任凭自己丘陵样横在架床上
听凭肥肉疯长
因为小客厅盘着龙孙凤子
(遥控器都亲睐嫩手呢)
花园投合游人情侣
公路塞满了螃蟹轿车
公交撒蛮似地乱放粗屁
她(他)们就是国家和家庭里
那块闲置的疯长的肉
骨头干缩,肥肉暴长
淹了眼球(小,但有绿豆的温柔)
头颅的峰顶仅瞅见鼓突的肚脐
她们遗忘的下体
将由多余的肥腿来驱使?
儿子说:沉默负责话痨!
所以她们偷偷溜来,高声联合
她们费力地绑上花花
绿绿的服装敲锣,打鼓
夜色下,我看见,一群恒山们
(夹着秀气的泰山)
骄傲地,在人行道上移动
它们将开赴郊区。它们牵着狗
我以为是,来了女庞大固埃。
父子俩
我回家时,他们自得地坐在没封篱的场院前
腿毛紧挨野草;
草尖上暮色收拢的暗团里;
蚊针偷戳着血肉
好像他们并不是坐待着晚班的母亲回家做饭
倒是卤莽的猿人
趺坐在火堆的焦烬边
休憩地失了神
此时,椿树都干瘦地颠狂
刺客般顶着蓬冠。
太阳,急惶惶地落下
他们参差的胡茬子
好像野草胡乱蔓上了脸
挣断了草茎、膝间黑暗
他们慌张地浮起,
缓摆到了我面前
突然,坎下灌丛里的
蛐蛐、青蛙、蚊蚋
焦渴地歌唱
速生速死地奔赴高潮。
他们是如何模仿时尚的
那些孩子。
他们悄悄地摩挲着手机外壳。
叫嚷地越嚣张
耳垂后未褪净的泥灰就越发醒目地无耻
我看见,影视明星正尽力挖掘孩子们
变形的脸的潜力;
破绽的青春痘以及绒毛开在
微谔的厚唇上
他们串连、密语。
下车的,转身掉进深山坳里
上车的,携带汗腥、热气
廉价墨镜晃吊在胸口
巴士车前,脏尘热烈、呛人
阳光下,午睡的小镇又多么死寂!
店铺争露出光鲜地有些刻板的广告脸
屁股后门却一律撅向
垃圾堆、烂泥塘
(雨天的癞蛤蟆爬进厅房、心房)。
哦,局部的时尚,漫长的暑假。
校墙捆不住视线,寒噤涌自干喉。
死亡
1
电话的一端接通的,总是死亡——
他们间歇性地猝死。
疾病的炸弹突然引爆
渗入脆薄的血管。
而我们,我们举起了镰刀。
我们收割着年轻女子的腰臀
却轻轻地,略过
他们被衰老和憔悴联手构陷的脸盘:
那里,经脉在压力的持续下拳曲如球
眼窝里混蚀的眼球经受生活的摩擦,看到了土地的角落上的事情
他们的脊椎骨往往突出
闷闷地注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