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了,米米回老家奔丧。张宇飞特别关切地对米米说:“节哀顺变。”
“谢谢,不过老实说我没怎么体会到哀伤。”
“你这个不孝孙啊!”
“这个……不能怨我,其实我和他很少见面,自然感情也没那么深。”
“我不想说你什么了,快回去吧,注意安全。”张宇飞把米米送到机场,很不舍地看着她上飞机,虽然这次她就只会在家待上几天,但他却隐隐约约地觉得米米这次回家,像是要离他远去一样,让他心里不安。他劝自己,“别这么没出息。”
米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活了八十多岁,除了那张遗像以外似乎什么也没留下。其实她对爷爷的印象很淡,米爸是工农兵学员,在那个年代也相当于鲤鱼跳龙门了,既然跳了,那回家就是衣锦还乡,可是要控制频率的。再说,老家那可不是苏南那种富裕乡下,茅坑都是和猪共用的,米米去那儿就便秘,或者更贴切点讲,不憋到肝肠寸断,她绝不去茅坑。好在米爸在这点上并不是一如既往的官僚,每年也就过年的时候在老家待几天。
她其实很喜欢爷爷,爷爷也许只能用朴实来形容,朴实得不能再朴实。没有学问,不识字,没有钱,没怎么给她包过红包。但是她喜欢爷爷笑嘻嘻地捧一捧花生米啊,过一会儿又拿一块糖来给她吃,她有一种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这个世界很简单,你吃下一块你不想吃的糖,他就会很满足。人生的快乐本就在于满足,然而当一个人辛辛苦苦地去接受教育,自以为更了解世界后,却变得永远都不知道快乐的意义了。
米爷爷躺在那里,走得很安详,嘴角似乎还带着笑容,一如既往的朴实。农村有风俗要哭丧,她哭不出来,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演戏的人,哭不出来,更装不出来。她心里挺难过的,这种难过,大部分是因为自己,人悄无声息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她从懂事起就知道什么叫奋斗,然而现在,连在一个城市立足的本领都没有,连不伸手向爸妈要钱的本领都没有。也许有一天,她米米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掉了,除了遗像什么也没留下……大一的时候,一个研一的男生对她说,他觉得在北京最悲惨的就是,也许你死了,很久都没人会知道,米米不以为然;四年后,她懂了,这个城市因为太残酷,所以太冷漠。她无疑还算是幸运的,身边总还会有人陪伴,但她依然会偶尔体会到那种寒彻骨的寂寞与孤独,伴随着黑洞一般要把人吞噬的恐惧。
“米米,磕头!”米米愣了一下,思绪被拽了回来。
来了条短信,是薛毛毛,“米米,你在哪儿啊……”
“给爷爷磕头呢,一会儿再跟你说。”
“快回来吧,贝娜死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她怎么就活腻歪了。”
“没骗你,她今天从主楼楼顶跳下来了!她好不容易考上了××部的公务员被人顶替了,她男人把她甩了……”
米米呆住了,拿着手机跪在爷爷的遗体旁边。大家以为她是伤心过度,把她拉起来,劝她节哀顺变。爸爸有点吃惊米米的反应,心想着这丫头现在真是长大了,知道孝顺了。
她打贝娜的电话,电话还通着,人却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也许贝娜也听人说过那些默默死掉、尸体发臭才被发现的故事,她只是想死得让大家都看见而已。不管是米米还是贝娜,都在努力地让自己的人生不要那么卑微地平凡着,但有人生来就可以不平凡,有的人尽其一生,却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埃。
很多事情她们并不能理解,于是有的人选择逃避,有的人选择面对,有的人选择用死来表达愤怒。她相信贝娜站在楼顶的那一刻,是无比清醒的。人生本是悲哀,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也就是遭遇更多的悲哀罢了,这让贝娜宁愿相信灵魂的存在,这种信仰,让她在身体飘下的时候体会了最后的愉悦。
米米没有回去参加贝娜的葬礼,不想看到那张被现实毁掉的脸。以前听一个法医说过怎么给这种死亡方式死亡的人做遗体处理、缝合、化妆,没准还会贴块猪皮在那残缺不全的脸上,她真的不想看。
贝娜的死引来了铺天盖地的新闻。记者们纷纷揣测着她的死因,还杜撰出很多有的没有的情节。什么怀了孩子被男友狠心抛弃啦,不堪就业压力啦,整容失败啦,被父母逼婚私奔未果啦,唯一没有提及的就是她被某部委放鸽子的事情……人类的想象力被他们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世界不需要真相,只需要想象。
学校为此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澄清有关于贝娜考公务员被黑的“小道消息”。王处女狠狠地露了一把脸,对着镜头,她清了清嗓子,用沉痛的声音说:“贝娜同学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但她这样的行为太伤我的心了。”她哽咽了一下,“我对她多么的关照,多么的爱护,她就这么去了……就这么一句话不留地去了。哦不……没有这回事情,什么考了第一名啊,考了第一名也未必就录用她啊,是不是……我不知道,没有的事情,她压根就没有参加公务员考试,何谈被人顶替之说!……我刚才是说,假如她去考了,而且考了第一名……我的意思不是她真的去考了,她没去考,我以人格保证。现在的孩子,就是心理素质太差了,她的死主要是恋爱上的失利。现在的年轻人啊,在这里请容我说两句,把恋爱不要看得太重嘛,这个谈不成还可以谈下一个嘛……”说到动情处她竟然挤下了两滴眼泪,这让米米开始佩服起她来,这功夫并非一两天练就的。在召开新闻发布会借贝娜的死出了风头之后,Miss王到处和人抱怨,“这个死贝娜,我今年的文明奖就因为她一分都领不到了!等毕业再跳不行啊!”
贝娜的死让米米精神失常了很久。米米做梦梦见贝娜到宿舍找她,说米米啊,你看你这么悲剧,跟我一起跳吧,啪唧一声,都结束了。她说:“不!我初夜都还在呢,人生没你那么完整!好歹等我解决了第一次先!”贝娜就会笑着说:“我在那边给你介绍了个……比张宇飞好多了!”
每次从梦中惊醒,都是一身的冷汗。她为此特地查了下心理学的书,结论是这是受刺激加压力大之后的正常反应,需要好好调节。薛毛毛受的刺激更加严重,竟然去报名支教了。她曾经把支教看成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米米说:“毛毛,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爱国爱民。”
“我就是想去免费农家乐,忘掉贝娜那个死鬼,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我爱国爱民,谁TMD来爱我!”
虽然曾经也遭遇过种种让她不爽的事情,米米一直以来还是喜欢北京这个城市的。但现在,这儿的一草一木,每一个人、每一栋楼、每一辆车都能让她想到贝娜,想到那个相处了四年一起怀揣“闯北京”梦想的贝娜,那个才华横溢的女孩、美丽淳朴的姑娘。
这座城市如今让她噩梦连连,手里那个千辛万苦得到的月薪三千的“文秘”offer,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她的无能和渺小,她开始审视自己,自己多年来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做个被潜规则的白领丽人?做个只会说假话的娱乐记者?这是理想吗?不,这是对自己的背叛。她第一次动摇了要留在这个城市的决心,她开始怀念那个她生长的江南小城,那里没有车水马龙,但却有爱,有个温暖的家。
现实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下去,她所谓的理想没有了,甚至张宇飞这个让她曾经觉得温暖无比的男孩儿都变得无足轻重。是啊,在生存面前,爱情又算得上什么?
也许贝娜的死让她在这个问题上走了极端,把一些丑恶过分地放大,直到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想逃跑,可谁又愿意去冒那个风险呢?万一世界原本就是如此疯狂地丑陋着,她米米一定会选择平平凡凡地在一个小城市活着,而不是轰轰烈烈地在这里找死。
张宇飞的论文进入了关键阶段,他成天泡实验室里写文章,和米米见面也少了,他心中的那丝不安终究因为太过忙碌而被放在一边。而米米呢,那份对未来的一腔热忱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她曾经觉得“只要争取就有希望”,可她看到的事实却是有的人不用争取就是百分之百,有的人再努力也就是百分之一,这不公平。她渐渐地接受了那个消极的真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你的。”什么成为职场新秀啊,什么成为一杆可以战斗的笔啊这种想法与她渐行渐远,她爱上睡懒觉,日上三竿也不愿起床,醒了也让自己闭着眼睛,梦里比现实更让她踏实,似乎也更真实。
她在心里不停地为自己卷铺盖回老家找借口,种种借口都是合情合理的,但唯一找不到借口的就是离开张宇飞。张宇飞的宽容理解、博学多才还有温柔体贴,让米米觉得:世界上还有更对我口味的男人吗?她不相信异地恋能终成正果,竟然开始希望最好在张宇飞和她之间出现个第三者,好让她毫无留恋地离开北京。
张宇飞明显感觉到米米的短信少了,电话少了,平时像只麻雀一样唧唧喳喳的疯丫头现在变得很淑女,他不知道怎么去劝她,也不会说什么让她开心的话,只是忙里抽闲努力安排出空余时间来准备陪她,可每次都被她拒绝。他想:她心情不好,需要点自己的空间吧,我去打扰不好。而她想:被我拒绝一次就不约我了,张宇飞你真没诚意;他想:她是个独立的人,一定不希望我干涉她什么;她想:张宇飞你一个大男人,一点意见都不给我提,你根本就不爱我。
女人想找茬的时候,别说在鸡蛋里挑骨头了,就是让她们在棉花里找金刚石,她们也办得到。终于,她在酝酿了很久情绪之后来了一次大爆发。她给张宇飞打电话,打了一次没接两次没接,她就不停地打,一口气打了二十多个。张宇飞是去洗澡了,她却把他跟别的女生谈天说地约会上床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气愤地关机。她的眼泪不自觉地下来了,这么多天的压抑、愤怒、无奈,有些她知道原因,有些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她把那些莫名的伤感和悲哀化成的愤怒一股脑儿都发泄到了张宇飞身上,而此刻这个男人,正光着屁股在澡堂做浴室歌手呢。
当他看到那二十多个未接来电的时候,张宇飞的第一感觉就是崩溃,他觉得这是米米准备去赴死了,贝娜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他感到米米寻着贝娜的老路去了,去之前想跟他唠两句,而他却在这种关键时候在水龙头底下哼着叮当猫。他打过去,关机了,他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分崩离析。
他着急得连内裤都没来得及穿,套上牛仔裤穿上衬衫就冲了出去,走了两步又冲到隔壁宿舍拍开某兄弟的门,“身上有钱吗?”
“多少?”
“够我打车去××师范的,来不及取了。”
碰到路上堵车,当离××师范还有几公里路程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下车跑步前进。一路上都在注意观察着行人,看他们是不是在讨论××师大刚才发生的惨案,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事情往这种悲剧上靠,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师大校园一片祥和,压根没有一点发生惨案的征兆,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他顿时觉得自己的逻辑有点怪,“张宇飞,你刚才是个什么鬼思维方式啊。”他自嘲。拿出手机,他犹豫了半天也没敢拨米米的号码,他怕又是那遭天杀的“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这简直就跟催命符一样,他在林荫道上晃来晃去,抓耳挠腮。
“宇飞师兄!”他的高中师妹,“这么巧!你……你怎么在这儿!哦……我知道了,等你家小姑娘呢。”
“啊……是啊,挺巧,是等她呢。”
“她人呢,我还想见见呢。”
“不知道……”
“师兄啊……不知道她人在哪儿你在这儿干吗……”
“等人……”那姑娘乐了。
“师兄惹小姑娘生气了吧,她哪个学院的,我去她宿舍帮你找。”
“哦,就……就××楼408。”
“你等着。”
“太谢谢了!我改天请你吃饭。”
“别介,就今天吧。”
“没问题。”张宇飞是真的感谢她,如果她不出现,过一会儿他自己没准就被当成潜入女生宿舍的变态给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