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冬天可说是平江电视台的一个多事之冬,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马台长是有心理准备的。如果说电视台播出的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新闻引起了很大震动,那么,在晚间新闻中掐掉这条新闻也一样引起震动,它的程度,也许并不亚于新闻播出的本身。
楚平书记的态度,当天晚上就由值班编辑告诉了马路,当时马路正在回平江的路上。其实,即使楚书记不打电话到台里,马路也都清楚地知道每个有关人员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只是楚书记更直爽一些,性子也比较急,对项达民、对桃花镇的感情更深一些。
马路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如果是一般的新闻曝光,即使引起很大反响,马路不必也不会这么沉重,这么紧张,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们曝光的是项达民,不是别人。
果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平泽县委书记吕正打电话来,开口就说:“马台长,怎么回事?”
马路哭笑不得,按道理,作为电视台长,出了问题,他不能推卸责任,他不能向大家解释说自己不在家卢狄和周主任搞的名堂,但是马路能够感觉到吕正很关心新闻背后有什么背景,这是最要命的事情,严重的问题还在于曝光以后大家的猜测,大家的疑虑,是不是桃花镇真的出了大问题,是不是项达民真的出了大问题,一两天以后,也许就会传出项达民被抓甚至项达民自杀之类的民间新闻来,连平泽县县委书记话中都带有这种意思。当然,吕正的意思与民间的猜测完全不同,马路知道,吕正是想了解一下关于桃花镇的新闻曝光与市委有没有关系,尤其是在受中央和省委重托的新的市委书记刚刚上任的敏感时刻,事情就更重大,所以这时候的马路,迫不得已要做一回小人,把部下出卖一回了,否则的话,说不定会把项达民害得更惨。
马路把卢狄的情况向吕正说了说,也就等于告诉吕正,新闻曝光完全没有任何背景。
吕正听了马路的话,稍停顿一下,笑着说:“马台长,想不到你和项达民关系这么好。”
马路也笑了笑,说:“他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呀。”
吕正说:“这样我就放心了,”停了一下又说:“晚间新闻里已经掐掉那一条,相信大家会明白你的意思。”
马路咧了咧嘴,他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这一次,项达民是饶不过他的了,这和团市委五位书记兴师问罪可不是一回事。
项达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马路。
新闻曝光的第二天一早,马路刚到台里上班,项达民的电话已经追过来,说:“马台长,我现在在桃花饭店。”
马路说:“这么早就到了?”
项达民说:“你不也早早地就上班了。”
马路说:“正奇怪昨天怎么没有你的电话呢。”
项达民说:“昨天晚上我哪有时间给你打电话,电厂的事最后决议,关键时刻么。”
马路说:“今天一早杀过来了。”笑了笑,又说:“项书记,昨天晚上可是有不少电话来为你说话呢。”
项达民说:“为我说话的人也许有几个,可是不会多,桃花镇曝光,恐怕是个大快人心的事情吧。”
马路说:“见了面再说吧,我现在就过来看你。”
项达民说:“你以为我是为你到平江来的,你自我感觉不要太好,你中午来吧,一起吃饭,上午我有个大项目要谈,没时间陪你。”
快到中午时,马路来到桃花饭店。
桃花饭店是桃花镇在平江市建造的一座综合性饭店,虽然规模不算很大,但规格很高。
马路找到项达民的房间,是个大套间,项达民正和柏森林说话,门开着,面对外坐着的柏森林一眼看见马路,站起来说:“马台长来了。”
项达民和马路握了握手。
马路说:“谈判结束了?”
项达民说:“一上午还不结束,马拉松呀?”
柏森林说:“外商上午十一点的飞机,赶在他们上飞机前把拖了一年多的事情解决了。”
他们来到餐厅,点了菜,满上酒,项达民端起酒杯说:“喝酒。”
马路喝了酒,咂了咂嘴,说:“项书记你这是鸿门宴。”
项达民说:“那是当然。”
柏森林也和马路喝了几杯,眼看着酒已经下了不少,却谁也不提新闻曝光的事情,马路有些不安,但又不便自己先提出来,只是看着项达民,项达民向柏森林看看,说:“柏镇长,你谈还是我谈?”
柏森林说:“还是你说吧。”
项达民说:“好,那就由我来谈,马台长,柏镇长和我,今天找你,是要商量一件事情。”
马路觉得有些奇怪,等着项达民的下文。
项达民一直有个设想,想和电视台联合搞一次大活动,以宣传桃花镇的乡镇企业新产品为主要目的,今天就是就这个活动的具体落实来和马路商量的。
在项达民说话的时候,马路心里已经翻了几翻,起先他很感动,想不到项达民在新闻曝光后的第二天来找他只字不提电视台出桃花镇洋相的事情,却在这个大家关注的时刻要和电视台搞活动,如果搞活动,电视台就有了向桃花镇表示点什么意思的机会,至少可以在曝光以后,重新再为桃花镇树立新的形象,这事情马路愿意做,心里便很感激项达民能为他提供这么个机会,再往下想,又觉得事情不对劲,项达民的手腕,马路多少了解一点,马路突然想,项达民宣传桃花镇新产品是真,但是为什么偏偏拣这个时候呢?很明显项达民是想借这个机会,敲电视台一竹杠,本来电视台和别人合搞活动,总是电视台要向主办单位狮子大开口,狠狠刮一层油下来,现在电视台得罪了项达民,便有口难开了,马路想着,也不由地佩服项达民的策略。
项达民最后说:“至于具体的形式,活动怎么搞,要请马台长多多指点,你们是专家,我们是外行。”
马路先顺着项达民的思路说:“项书记你们有没有什么初步的设想,可以提出来,再讨论。”
项达民说:“比如,搞个有奖竞猜,行不行?将我们需要宣传的产品,先在广播电视报上发出通知,将竞赛的要求写明,到时候,搞一台大型文艺猜奖晚会,将竞猜活动和文艺演出穿插进行,请名歌星来唱歌,请著名小品演员演小品,小品内容最好与我们桃花镇的新产品有关。”
马路不由自主地被项达民牵着走,听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打断项达民的话,说:“小品演员不难请,但是好脚本,尤其是要宣传桃花镇新产品内容的小品脚本到哪里去弄?总不能弄成像从前的快板书之类,打竹板,敲竹板,听我把桃花镇来宣传?”
项达民说:“你手下的那些能人呢?像卢狄,他不是挺能折腾么,叫他写就是了。”
马路说:“卢狄是记者,不是编剧,写不起这东西来。”
项达民说:“我以为他什么都来事呢,马台长,你放心,好脚本由我来提供。”看马路发愣,又说:“怎么,不相信?不相信我能弄到好脚本?”
马路说:“相信,项书记要做的事情,哪有不成之理。”
项达民说:“那么马台长是认可了有奖竞猜这个活动了?”
马路说:“你打算多大的范围,是在电视台的演播厅搞还是在别的稍大一些的地方?”
项达民手一挥,说:“平江体育馆!”
马路深知项达民的脾气,更深知在平江体育馆举办的这个竞猜活动是不搞也得搞了,心里叫苦不迭,又狠狠地骂卢狄,给他惹是生非,这一下子,电视台至少得赔进去多少个万。看着项达民和柏森林交换着得意的目光,马路实在不甘心,咬了咬牙说:“项书记,这么大一个活动,我们电视台一家子可是难挑起来。”
项达民说:“我知道,电视台从来是刮进不刮出的,我已经算清了这笔账。”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纸,交给马路。
马路一看,是一笔竞猜活动明细账,包括前期宣传的费用都算进去了,心里踏实多了,说:“既然项书记都算清楚了,就好。”
项达民说:“你要桃花镇出多少?”
马路知道项达民的杀半价的风格,想了想,心里又算了一算,说:“至少得给我八万。”
哪知项达民笑起来,手摆了摆,说:“马台长,这可不是你平时的风格,怎么能只开八万?要不就是你心虚理亏,要不,就是你太小看我们桃花镇。”
马路呆呆地看着叫人捉摸不定的项达民。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柏森林开口了,道:“我们的意思,是由我们桃花镇全部承包活动费用。”
马路看看柏森林,再看看项达民,有点不相信。
项达民说:“是这样,场租的费用,演员的演出费,奖品,所有开支,都由我们桃花镇出。”说着指了指马路,道:“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门票收入,也全部归我们所有,这是理所当然。”
马路暗暗地又算了算,觉得门票收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抵掉实际的开支,项达民也许自我感觉太好,错误地估计形势了。马路不动声色并故作心疼地缓缓地点头,道:“好吧,门票收入这一块,很可观的,我们电视台就忍痛牺牲了。”
项达民说:“广告问题,我们分头联系,你联系到的就归你,我联系到的就归我。”
又给马路一个震惊,从来电视台搞活动,广告都是电视台自己做的,但是项达民提出来各做各的,马路却不好和他计较,毕竟如项达民所说,他欠了桃花镇,欠了项达民的,心虚理亏,底气不足。虽然祸事是卢狄惹出来的,谁让他马路是台长呢,马路点了点头,又退让了一步。
项达民却步步紧逼,说:“最后,场内广告,全部做桃花镇新产品广告……”
搞这类大型活动,场内广告应该是最肥的一块,如果项达民把这一块也抢去,那么,电视台在整个活动中,只能是白忙一场,马路被逼到墙角了,再也无路可退,终于忍不住说:“项书记,我虽然是电视台长,但是电视台不是我个人的。”
项达民笑着拍拍马路的肩:“马台长,你误会了,场内广告,虽然全部由桃花镇的企业来做,但是收入,和其他广告收入一样,我们两家对半分。”
马路又是一个大震惊,对项达民打你一下、再抚摸你一下的作风,更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不由苦笑起来。
项达民向柏森林说:“马台长笑了,看起来事情是可以决定了。”伸手从马路手中的那叠纸中抽出后面一张,向马路说:“马台长,这是奖品情况,你看看,有没有意见。”
桃花镇新产品有奖竞猜奖品介绍:
特等奖一名,奖桃花镇桃花苑别墅区别墅一幢(价值:五十万元);
一等奖二名,各奖桃花镇万里集团生产的万里牌轻骑一辆(价值:一万五千元);
二等奖十名,各奖桃花镇阳光集团生产的阳光牌服装一套(价值:八百元);
三等奖五十名,各奖桃花镇王桃食品厂生产的王桃牌系列食品一套(价值:一百元)。
项达民说:“马台长若是没有意见,就这么决定了,”回头向柏森林说:“柏镇长,今天回去就起草合同,明天你就来和马台长把合同签了。”又向马路说:“具体的事宜,由柏镇长和你们商量。”
马路说:“晚会的主持人非常关键。”
项达民说:“主持人我来请。”
最后项达民和柏森林送马路到饭店门口,就在握手的一刹那间,马路突然明白,自己又着了项达民道儿,项达民一定会利用这次活动,得到名利双收的结果,否则,项达民也就不是项达民了。
二
送走马路,项达民立即赶回桃花镇,被项达民从上海虹桥机场追回来的港商吴楚雄还等着和他谈新桃花小区的开发,吴楚雄已经因为项达民耽误了他的时间而发火离去一次,项达民决不能让他再离去第二次。
吴楚雄有晚睡晚起的习惯,每天不到中午十二点不起床,项达民就是利用吴楚雄还没起床的上午时间,赶到平江谈了一个项目,又和马路把有奖竞猜的活动谈定,再急急地赶回去,正好和睡足以后神清气爽、心情愉快的吴楚雄接上。
柏森林没有和项达民一起回平江,他留在平江,因为晚上要去看望闻舒,心情有些紧张,他回到饭店的房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让情绪稳定下来。
闻舒主动提出来要见见他,大概不会只是因为想叙叙旧而找他,闻舒是从桃花镇出去的,桃花镇又是平江的典型,如今平江又面临着这么一个关键时刻,闻舒一定无法摆脱他对桃花镇的重视,柏森林的心,正因为这个而纷乱了,如果闻舒只是想叙叙往事,柏森林完全可以从从容容。
但是现在,柏森林无法从容,无法镇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今天晚上的见面。
这种纷乱,在柏森林的一生中,很少出现。
闻舒想听什么呢?
他能说什么呢?
无疑,闻舒是要听桃花镇的情况。
这哪可能只是一场随随便便轻轻松松的聊天,简直是一场人生考核,这场考核,很可能就会成为柏森林生命的新起点,成为柏森林为自己设计的人生路线的关键一步。
柏森林慢慢地喝着茶,看着茶水的热气慢慢地向空间腾升。
一下午,柏森林没有走出房间一步,到下晚的时候,柏森林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纷乱的思绪已经理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新上任的市委书记第一次的谈话,所以,此时此刻柏森林突然感到浑身轻松起来,什么包袱也没有了,什么负担也没有了。
吃过晚饭,就有电话来了,柏森林接了电话,是杨东打来的,告诉柏森林,他晚上不能陪他到闻书记那里去了,省高教委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学校里连夜开会。
柏森林一听就知道杨东玩滑头,道:“杨东你什么意思?”
杨东说:“我这是让你和闻书记说说心里话,我在场,你不方便。”
柏森林说:“我的心里话你还能不知道,有什么不方便。”
杨东说:“不和你开玩笑,真的晚上有事,当然了,晚上即使没事,我也不会来,即使你对我在场无所谓,闻书记也许想单独和你聊聊呢。”
柏森林说:“你知不知道他想和我谈什么?”
杨东狡猾地一笑,说:“怎么,柏镇长也心神不宁了,其实,闻书记还是闻舒,不会做了闻书记就不再是闻舒了。”停一停,又说:“柏森林,我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再提醒你一次,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你千万不要犹豫,不要错失良机呀!”
柏森林没有说话,他对杨东的友谊和关心,十分感动,但是他不会轻易听从杨东,他是柏森林,不是杨东,而且,杨东虽然和他很熟悉很密切,但是杨东并没有真正了解他。
等到快八点钟,离和闻舒约定的时间还差半小时,柏森林一个人走出饭店,来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直奔南平饭店,靠着路标的指点,很快找到了闻舒住的楼。闻舒房间的门开着,已经泡好了茶在等他,见了面,柏森林叫了一声“闻书记”,喉头竟有些哽咽的感觉。
闻舒握住柏森林的手,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柏森林感觉到闻舒的手很暖,闻舒说:“柏森林,怎么来的?”
柏森林说:“打的来的。”
柏森林没有用镇上的车,这份用心,闻舒是明白的,他笑了一下,说:“自己没学开车?”
柏森林说:“学了,去年就拿到正式驾照了,但平时一般不自己开。”
闻舒说:“这也是你们做基层工作的有利方面,像我,也早想自己开车,哪里允许,不如你们自由自在,据我知道,现在平江乡镇一级的年轻干部中,掌握了外语、电脑、驾车这三方面基本功的还不少呢。”
柏森林说:“也是一种时髦现象呢。”
闻舒说:“好,柏森林,我和你开门见山,今天请你到我这里来,就是想听听桃花镇的情况,我这次受中央和省委的重托,到平江来,你一定清楚是针对什么而来,我也不向你隐瞒什么,我现在,最急于想了解的就是乡镇企业的真实的现状。”
柏森林点了点头。
闻舒继续说:“本来我还拿不准应该从哪里下手解剖麻雀,桃花镇拖欠集资款的问题电视曝光,使我找到了切入点。”
柏森林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桃花镇都应该成为切入点。”
闻舒说:“柏森林,我相信你不会有什么顾忌。”
柏森林当然是有顾忌的,他不能没有顾忌,说到底,说桃花镇,就是说项达民,说项达民,就是说桃花镇,也就是说平泽县,就是说平江市,柏森林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舌尖沉重得转不动了。
闻舒也不催他,他知道柏森林心头一定是千言万语,虽然柏森林到桃花镇做镇长不过三年时间,闻舒想,他的收获,他的长进,恐怕要远远地多于二十几年的读书时间。
柏森林终于说话了,这是他经过一个下午的反复思考,又经过刚才短时间的最后决定而说出来的,他说话的主要内容,就是强调“没有项达民书记,就没有桃花镇的今天”。柏森林从八十年代初桃花镇的落后状况谈起,谈到黄朴老先生的文章,正是在那一年项达民做了桃花镇的党委书记,项达民怎么样在短短的十年时间里,把桃花镇托了起来,柏森林还具体谈了桃花镇几个令人瞩目的大项目的建设过程。
最后柏森林说:“我不是说桃花镇已经好得不能再好,我也不是说项达民从来没有失误,以我的看法,桃花镇面临的问题相当严重,比如,污染问题,比如电视台曝了光的负债问题等等,从项达民作为一个决策人来说,也有许多项目是属于决策错误,比如说,相当于三星级规模过大规格过高的桃花源宾馆,年平均开房率只有20%,建桃花源宾馆总投资近三千万,如今,回收问题已经成为焦点……”
闻舒打断柏森林的话,道:“我听说,你们桃花镇建了一个大型游乐场……”
柏森林说:“这也正是我要说的,我认为游乐场是桃花镇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由于决策错误所产生的最严重也是最典型的后果。”
闻舒说:“哦,有这么严重?”
柏森林说:“游乐场游人寥寥无几,项达民搞得很狼狈,凡有外来客人,他必亲自带着大家去玩游乐场,所以在老百姓中大家笑话说,要找项达民,就到过山车上找。”
闻舒笑了起来,说:“有意思,有意思,一个镇党委书记,每天坐过山车过瘾,很有讽刺意义嘛。”
柏森林说:“我倒觉得更有一种悲剧意义。”停了停,又继续说:“也许,更具悲剧意味的是它的二期工程。”
闻舒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说:“还有二期工程?”
柏森林说:“规模不小于一期工程,要增加三个分馆,总投资两亿元。”顿一顿,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说:“我是工程总指挥。”
闻舒接上他的话道:“但你是持反对意见的?是不是?”
柏森林说:“是的。”停顿一下,又继续道:“不过,不会因为游乐场的问题而影响我对桃花镇的看法和评价,我们在改革过程中无可避免地要犯错误,无可避免地要走弯路,无可避免地会陷入尴尬境地,但是这些都只是改革过程中的障碍,我们早晚能够清除克服它,所以,我始终认为,尽管桃花镇有许多失误,有许多盲目上马的项目,但是谁也无法否认桃花镇的巨大的成就。”
闻舒意味深长地看着柏森林,说:“柏森林,杨东基本上没有变,可是你变了。”
柏森林没有说什么,他承认自己是变了。
闻舒说:“项达民看起来是个人人关心的人噢,他怎么样,有些什么经历,过去是干什么的,哪里人?”
柏森林说:“他是桃花镇流水村人……”
“流水村?”闻舒的心弦突然被这个村名拨动了一下。
柏森林说:“流水村离桃花镇不远,是全镇最早发展乡村企业的一个村,也是最早成为亿元村的村子,省十优产品王桃牌系列食品就是流水村生产的。”
闻舒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回到二十年前,流水村产桃季节满地烂桃的情景重又浮现在闻舒眼前,流水村开始发展村办企业,闻舒的文章《现场会在哪里开》以及因此而带来的以后的许许多多的事情,一一浮现出来。
他们一直谈到很晚,最后闻舒十分欣慰地握住柏森林的手,说:“柏森林,不管今天你所谈的是不是你心里最愿意谈的话,我却是非常高兴,因为,第一,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实的情况,是事实,第二,我感觉到,你更成熟了。”
柏森林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柏森林走出南平饭店,饭店门口就有好几辆出租,但是他没有上车,而是慢慢地沿着大街往前走,在寂静的夜色中,柏森林的思想自由驰骋。
三
和马路谈话后的第三天,项达民就让柏森林到平江电视台,把竞猜活动的正式合同签下来,自己坐车往上海去找徐晶。
徐晶是当前最当红也是最出色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一般来说,年轻漂亮往往和深厚的内涵是剥离的,但在徐晶身上,这两种同样珍贵的内容却显得一样突出,一样耀眼,一样令人折服。
徐晶所在的上海五星电视台,一年前曾经和桃花镇共同举办过一次大规模的活动“桃花雨”,非常成功,特别是主持人徐晶小姐,她的风度,气质,机智,应变能力,她的内在的优秀的素质,给所有电视观众留下极其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当年,徐晶被评为十大青年节目主持人。
徐晶于是有许多机会拍电视、拍电影、做广告,但是徐晶一概谢绝,她专心一意地做节目主持人,时时处处注意提高自己的素质和修养,增加内涵。专家和观众都对她十分看好,认为徐晶不是那种昙花一现靠年轻和美貌出众的主持人,徐晶的主持人生涯将会比别人长得多,也丰富得多。
其实,主持人的形象,只是徐晶的一种面貌,徐晶更多的事情都做在舞台的下面和背面,甚至可以说,作为主持人的徐晶,虽然获十佳称号,但她所达到的层次,恐怕远远不如不做主持人的徐晶。
在公众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徐晶完全是另外的一个徐晶。
项达民是在举办“桃花雨”活动中,和徐晶结识,并且开始认识和了解徐晶的,他所了解的徐晶,当然不仅仅是具有主持人形象的徐晶。
同样,项达民给徐晶留下深刻印象,也是源于那次活动,作为一个出名的节目主持人,徐晶接触的乡镇企业家也不少,但是没有一个能够在徐晶心里像项达民这样打下深深的烙印。
项达民和马路将事情谈妥,从平江回到桃花镇,就给徐晶打了电话,告诉他马上将要举办一次大规模的有奖竞猜活动,准备隔一天到上海去找她,有许多事情要和她商量,请她出主意,徐晶一口答应。
这天一早,徐晶便来到台里,等候项达民,上午九点多,项达民的车就到了,一见到徐晶,项达民就说:“徐小姐,上车吧。”
徐晶说:“到哪里去?”
项达民说:“到桃花镇呀,我是专程来接你的。”
徐晶颇觉意外,说:“你昨天电话里没有说叫我到你们镇上去。”
项达民说:“我们要搞的活动,都是宣传我们自己的产品的,你这位主持人,哪能一点不了解,至少得亲眼看一看,这些产品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吧。”
徐晶笑起来,说:“你真是自说自话,怎么我已经成了你的主持人了?你怎么知道我就愿意做你的主持人?你这个人办事,从来都不和人商量?从来不征求别人的意见?”
项达民说:“只要我认为是能够办成的事。”
徐晶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做你的主持人?你大概把我也当成你们桃花镇的一分子了吧,你把我当成你的俯首帖耳、唯命是听的臣民了?”
项达民说:“你当然是桃花镇的一分子,我这次请你去,就准备在全镇宣布,你是我们桃花镇的荣誉乡民。”
徐晶捂着嘴直笑,说:“我有什么资格做你们的荣誉乡民?”
项达民说:“就凭你两次成功地为桃花镇主持大型的活动,给桃花镇带来了良好的社会效益和巨大的经济效益。”
徐晶说:“两次成功?你真是个革命的乐观主义者,第二次在哪里,还在天上飞呢,你已经拿来算数了。”
项达民说:“天上飞的东西,只要你抓住它,它就是你的。”
徐晶说:“万一抓不住呢?”
项达民说:“我想抓的东西,我一定能抓住,”盯着徐晶,看到徐晶又笑,也跟着笑了一下,说:“口气大吧,为什么我想抓的东西一定能抓到呢,是因为我知道抓不到的东西,我就不想去抓它。”
徐晶说:“这世界上也有你认为自己抓不到的东西吗?”
项达民的目光变得有些矇眬,有些晃荡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有的,月亮我就抓不到它。”
徐晶“嘿嘿”笑了一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项达民的目光,说:“走吧,跟你去桃花镇。”
以徐晶在影视界的名声地位以及徐晶自己对自己艺术生命的爱护,平时已经很少有人能够随便请动她,除了台里的任务她必须完成,一般的,外边来请,徐晶基本都是谢绝的。
徐晶并没有准备到桃花镇去,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被项达民一说就愿意跟他走,往一个与她的生活并没有密切联系的乡镇去,似乎项达民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徐晶去向部主任请假时,部主任说:“项达民?哪个项达民?”
徐晶说:“平江桃花镇的党委书记。”
部主任“噢”了一声,说:“那个阿乡面子很大么,我们徐小姐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
徐晶平时在台里素有不怕辩、辩不怕、怕不辩的美称,可是这会儿部主任说了这话,徐晶嘴张了张,却再没有说出什么来。
车上了路,徐晶说:“项书记,听说平江电视台曝了你们的光。”
项达民说:“你也知道了,”侧过脸来看了徐晶一眼,又说:“你对我们桃花镇很关心呀。”
徐晶指着前面的路说:“你小心开车。”又问:“怎么,是不是你得罪平江电视台了?”
项达民说:“我得罪了他,他也不敢,再说了,马路是我的哥们儿,他若是在家,不会出这样的事情。”把事情经过说了。
徐晶说:“这叫人算不如天算,谁让你平时太招摇,树大招风。”
项达民说:“小事一桩。”
徐晶说:“嘴上说小事,这么急急忙忙要办有奖竞猜,说明你并不认为这是小事一桩,连我这样的不关心政治的人,都知道你是急于想挽回影响。”
项达民突然不作声了,自从平江电视台曝光事件以来,项达民在任何场合甚至在妻子田金秀面前,都表现出对这件事的轻视态度,可是,现在,项达民内心强硬的东西,却一下子松软下来。
徐晶也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项达民说:“徐晶,我不瞒你说,虽然只是在平江电视台上了一条几分钟的新闻,并且只播放了一次,影响确实不小。”
徐晶说:“现在是最敏感的时期,哪里经得住几分钟的考验呢。”
项达民说:“就在新闻播出的第二天,原来预订了我们几个小区的别墅和公寓的人中间,竟有十几个来退房。”
徐晶说:“这和买房子有什么联系?”
项达民说:“首先是我们失去了信任,同时,记者在拍摄中,还将几个小区新建的房子的质量问题顺带着拍了进去,墙上的裂缝啦、漏水啦……”
徐晶见项达民停住了话头,便接上去说:“这我们都知道,英雄也怕人揭短。”
项达民说:“徐晶,所以我今天来请你,一来是想商量竞猜活动的事情,有些歌星、名演员,恐怕得由你出面帮我请。”
徐晶说:“这没问题。”
项达民说:“另外,关于我们的房子,我还想加大在上海方面的广告力度,无论如何,上海是我们的大市场,而且,平江新闻对上海的影响不像在本省本市那么大,在上海做广告,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徐晶“哦”了一声,想了一会儿,说:“现在的广告做得太滥太平庸,大同小异的东西太多,就说房产方面,和桃花镇类似的乡镇,类似的情况也是铺天盖地,形式上也是老而又旧,已经无法再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项达民说:“徐晶,你应该有好主意的。”
徐晶犹豫了一下,说:“既然你这么信任,我也觉得我应该替你们出些好主意。”
项达民从徐晶的话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内涵,他估计徐晶其实已经有了好主意,不由又侧过脸来看了徐晶一眼,徐晶两眼正视着前方,从侧面看,徐晶的美丽又是另一种感觉,项达民不禁心里一动。
徐晶心里确实有想法。
“可是,”项达民自嘲地笑了笑,道,“前一轮我们在上海电视台做广告,每次三十秒,做了半个月,化了五十万,房子呢?看了我们的广告来买房的,有几个?”
徐晶看着项达民。
“一个也没有。”项达民“嘿”了一声。
徐晶说:“做电视广告,次数少了没有用,几次,十几次是不行的,至少三十次,才可能给观众留下较深刻的印象,最主要的,是要跟好片子,跟没有影响的片子,跟蹩脚片子,适得其反,一定要跟好片子,跟打得响的片子,收视率是非常重要的。”
项达民说:“徐晶,最近有好片了?”
徐晶点了点头,但是没有马上说话。
就在几天前,一位权威人士向徐晶透露了一个消息,上海电视台马上要独家首播一部三十集的电视连续剧《罗锅宰相》,据圈内人士预测,这部电视剧将会在全国引起很大的轰动,如果能够做上跟片广告,效果绝对不会差。
徐晶说:“三十集的电视剧,每天一集,播三十天。”
项达民说:“要七十万?”
徐晶摇了摇头,说:“七十万拿不下来。”考虑了一下,还是将情况告诉了项达民。
内部消息早已经走漏,目前想做跟《罗锅宰相》片广告的企业蜂拥而至,由于跟片广告时间有限,电视剧播出时间尚未最后确定,跟片广告却已经做满了。
如果这时候要帮助项达民挤进去,就得挤掉其中某一家甚至两家的广告,而这些已经落实了广告的企业,又有哪一家不是声名显赫、实力雄厚,那些企业家们,又有哪一个不是三头六臂、出类拔萃的人物,要想挤掉他们中间任何一个,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已经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更不可能办到的原因是:他们的合同都已经签了,作为一家正规的电视台,无论如何不可能做出撕毁合同的事情。
所以徐晶犹豫不决。
要办成这件事,即使对徐晶来说,也是很难很难的。
为了项达民?为了一个与她的生活与她的人生完全没有联系的乡下人?
项达民说:“徐晶,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办了。”看徐晶面露难色,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徐晶,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办成!”
徐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徐晶想,我竟然听他的指挥,竟然愿意为他去办这么难办的事情?徐晶自己笑起来,又想,我也把自己想像得太高尚了。
很快就进入了桃花镇的区域范围,项达民将车停下来,下了车,徐晶也跟下来。
沿着大路的,一片紧连一片的,是桃花镇一个连一个的花园别墅小区,有的小区已经建成,有的小区正在建设中,也有的小区刚开始建设,更有一大片地方,只是圈了地,围了简易围墙,还没有启动。
徐晶放眼看着望不到边的别墅区,听到站在身边的项达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虽然这声叹息不易被觉察,但徐晶还是觉察到了。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重新回到车上,项达民从车前部的小抽斗里拿出一份制作精良的售房宣传画册,给徐晶看。
画册上写满了天堂里的花园、依湖傍水、聘请名家设计、套型新颖多样、选择余地广泛、一方乐土、玲珑剔透、欧美风格、典雅华贵、现代功能、一流水准等用语,看得人眼花缭乱。
徐晶看了一会儿,刚想说什么,项达民已经抢先说:“是不是觉得这个宣传画册很平庸,没有特色?”
徐晶说:“是的,现在到处都是大同小异的售房宣传册,没有一种能让人过目不忘的,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项达民说:“可是我们在别墅小区中投下去的钱以及必须继续往下投的钱,可不平庸。”
说话间,已经到了桃花源宾馆,走进大堂,总台小姐告诉项达民,陶作家陪着一位客人刚到,在308和310房间。
项达民让总台给徐晶安排一个房间,让徐晶去房间休息一会儿,他自己在总台往308房间打电话,果然陶李接了电话,高兴地说:“项书记,你回来了?我还怕你今天不回来呢,问了几个人,也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
项达民说:“我刚从上海回来,徐晶也来了。”
陶李说:“徐晶,上海的节目主持人,十佳的徐晶?”
项达民说:“是的,我马上过来看你们。”
项达民放下电话,来到308房间,和陶李及未来出版社的钟社长见了。
陶李说:“钟社长已经看过我的小说初稿,感觉怎么样,叫钟社长自己说吧,我说了,有王婆卖瓜的嫌疑。”
项达民说:“你这句话,本身就在卖瓜了。”
钟社长一拍巴掌,向项达民道:“太好了,这个陶李,一张嘴,厉害得很,现在看来,也有能治她的人。”
陶李似笑非笑,说:“我现在靠项书记吃饭,挣稿费、出名,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钟社长说:“书稿我看了,我很满意,也没有什么大的修改意见,就是想来看看你。”
项达民说:“陶作家到底把我写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反正小说我也不看,不知者不罪,对吧?”
陶李说:“向你说实话,钟社长来,主要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对这种有原型的文学创作,现在你也知道的,文艺界纠缠不清的官司太多,劳命伤财。”
项达民说:“也有的人就是靠打官司出名得利么。”
陶李说:“大多数人不愿意,钟社长开始听我说你没有时间看这部书,他就急眼了,我跟他说没事,他直摇头,说许多事情都是事先说不碍事,到后来就难说,所以一定要来当面和你谈谈。”
项达民笑起来,说:“怕我告你,还是怕我告出版社,如果是这样,是不是要我立个字据,保证什么?”
陶李也笑了,道:“那倒不必,也不至于,只是钟社长不怎么相信我对你的评价罢了,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
项达民说:“怎么,钟社长会看相?”向钟社长笑。
钟社长也笑起来。
陶李说:“跟着感觉走么。”
正说笑着,陶李就看到蒋月仙笑眯眯地站在门口,陶李“咦”了一声,站起来说:“蒋月仙来了。”
蒋月仙走进来,走到项达民身边,站住,苗条而又不失丰满的身材让屋里所有的人眼睛一亮。
项达民说:“到了,住下没有?”
蒋月仙笑眯眯地盯着项达民,说:“还没有,常总在安排,我听说陶作家来了,先上来看看,我们前两天在‘蓝月亮’做美容,碰到过,还说起你。”
陶李说:“项书记,看起来今天镇上又有什么重大活动了吧,徐晶来了,蒋月仙也请来了。”
项达民:“游乐场二期工程今天下午正式签约。”
陶李向钟社长说:“钟社长,我们赶巧了,正好可以看看他们的排场,很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
项达民说:“你在小说里不会也是用的这种词汇吧。”
陶李说:“这是褒义词。”
项达民看了看表,说:“陶作家,你们先稍等一下,一会儿常总陪你们,蒋月仙,还有徐晶,一起到镇上走走。”说着和钟社长握了握手,说:“我先走了,那边澳洲刘先生还等着。”
一会儿常金鹏敲门走进来,说:“陶作家、钟社长,怎么样,我陪你们出去走走?”
三人一起下楼来到大堂,蒋月仙已经在大堂等候了,徐晶还没有下来,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徐晶下来,陶李说:“我上去看看她。”
常金鹏说:“陶作家认得徐小姐?”
陶李说:“上回搞‘桃花雨’活动时见过,印象很深。”说着便坐了电梯往楼上去,到徐晶房门口,听了一下,徐晶在打电话,陶李敲了敲门,徐晶说:“请进。”
陶李走进徐晶房间,徐晶一边抓着电话,一边站起来和陶李握了握手,捂着电话说:“陶老师,你坐。”一边对电话那头说:“老陈,这事情,我是拜托你了,全靠你大力帮助了。”
电话那头叽叽咕咕。
徐晶说:“我知道有难度,而且难度很大,如果不是有难度,我也不会找你,是不是,我知道你的能耐。”
电话那头仍然叽叽咕咕。
徐晶又说:“老陈哎,你说说,我求过你什么事情,我什么时候求过你,你见了我就说我不找你办事是看不起你,现在我求你了,你又说难办,是的,这件事情确实难办,所以,我不找你找谁呢?”
电话那边的人笑了起来,徐晶也笑了,又说:“老陈,我跟你说,这回桃花镇房地产公司的广告一定要跟片,其他片不行,一定跟《罗锅》,是的,一定要跟《罗锅》,你把其他片说得再好我也不要,我就要《罗锅》。”听那边说了几句,徐晶又道:“实在不行,你就替我搞插片!怎么,为什么不能搞插片?是的,现在插片是少了,但是好片子,仍然是可以插的,你不是说《罗锅》绝对打响么,既然绝对打响,就搞插片!”那边又是一阵叽咕,徐晶说:“是的,我现在在桃花镇,可能明天回上海,一回去我就找你。”徐晶终于搁下了电话,向陶李笑。
陶李说:“是给桃花镇做广告?”
徐晶简单地说了说情况,陶李也没有再多问,但是她对徐晶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助桃花镇,感觉到有点奇怪,有点不解,她朝徐晶看了一眼,徐晶正笑盈盈地面对着她,陶李从来自以为看人能够看穿五脏六腑的,但是在徐晶面前,她却反觉得自己被徐晶看透了五脏六腑似的,陶李避开了徐晶的目光。
陶李想,我可能是无法了解你了,你和我,无论从年龄上看,从人生经历上看,还是从其他什么方面去看,都应该算是两代人了。
四
为庆祝桃花镇游乐场二期工程正式签约,项达民在桃花洲举行大型晚会,由徐晶小姐临时担任主持人,著名评弹演员蒋月仙和桃花歌舞团表演节目。
桃花歌舞团的前身是平江市歌舞团,由于长期亏损,入不敷出,连演职员的工资都发不出来,几近解散。一个偶然的机会,项达民了解到他们的困境,伸出了支援的手臂,当然,并不是无偿支持,项达民的唯一要求,就是将平江歌舞团改名为平江市桃花歌舞团。
这件事情曾经引起很大的争议,一个乡镇,买下一个文艺团体,这到底是件什么事情?对这种现象,众说纷纭,褒贬不一,最后,以歌舞团接受项达民的条件而告结束。
从此,平江歌舞团变成了平江市桃花歌舞团,只要这个名字出现,大家就会想起桃花镇,想起曾经在电视上对这个事件发表过看法的项达民。
项达民的目的达到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虽然他出了不少钱,而且今后得继续不断地出下去。
晚会前,徐晶和蒋月仙都在稍作准备,项达民满面春风,和陶李在一边说话,陶李说:“看起来,二期工程签约很顺利?”
项达民说:“顺利?今天没有时间详细和你谈了,哪天空了,我跟你说说二期工程签约过程的惊心动魄的斗争。”
陶李说:“是最丰富的小说素材。”
项达民说:“比小说惊险得多,复杂得多。”
陶李点点头,说:“你其实说出了一个文艺创作中的深刻的理论问题,生活本身常常蕴含着比文艺作品更丰富的内涵和哲理。”
项达民说:“我成了文学理论家了。”
大家一笑。
陶李说:“我这部小说,要写上下卷,现在完成的,是上卷,还有下卷,在写上卷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考虑下卷的写作。”
不知为什么,陶李的话,在项达民内心深处引起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的感觉,他没有说话。
陶李把徐晶替房地产公司联系广告的事情告诉项达民,末了道:“项书记,徐晶对你不错。”
项达民一笑,说:“怎么,你对我不好?”
陶李一愣。
项达民把有奖竞猜活动的设想向陶李说了,并且请陶李动笔,替著名的小品演员写几个小品脚本,内容是宣传桃花镇乡镇企业新产品的。
陶李怎么也想不到项达民会向她提这样的要求,愣了半天,不由道:“项书记,我是写小说的,我从来没有写过剧本,更何况小品,我这个人的文字,就是缺少幽默感,这是我最大的毛病,我写不起小品来。”
项达民说:“跟你说老实话,你送给我不少书,我看得很少,那些书,我是装点门面的,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文字特色到底是幽默还是不幽默,但我相信,你能够拿出好本子来。”
话都被项达民堵住了,陶李无话可说,项达民的任务,看起来是推不掉的,想了一想,说:“我能不能请别人写,请会写小品的人写?”
项达民看了看陶李,说:“我不管你自己写还是你请别人写,但是一定要写好,我这次打算请最好的小品演员来演,一定要让观众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像《超生游击队》那样,一提起来人人皆知,报酬问题,在全国最高标准基础上,再加20%。”看陶李仍然在犹豫,又道:“没有时间犹豫了,至多一个星期就要拿出本子来。”
说着话,时间已经差不多,大家就坐了,徐晶光彩照人地走上台去,全场响起热烈的鼓掌。
项达民也来到台前,接过徐晶手里的话筒,全场安静下来,项达民把桃花镇大型游乐场二期工程今天下午已正式签约的消息向大家宣布,并将投资老板澳洲的刘董先生也请上来,请刘先生讲话。
陶李却再也坐不住了,项达民竟然要她给桃花镇的乡镇企业产品写小品剧本,陶李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但是陶李知道,这在项达民看起来,没有什么奇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说出来的时候,很自然,很平常,就像吩咐谁去谈判一个项目似的,一切理所当然,按规矩办事。
许多不可行的事情,到了项达民这里,就变成了可行的。
许多无法操作的事情,到了项达民这里,就操作起来了。
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项达民将它们干成了。
所以项达民觉得请陶李写几个小品剧本也是一样的轻而易举?
项达民根本连想也没有想过陶李是否会拒绝他。
陶李受到侮辱似的,心里十分窝囊,她坐在席位上,感受着闹哄哄的场面,看着台上的项达民,真想跑上去大声地告诉他,我不理睬你!去你的小品,去你的乡镇企业产品,去你的桃花镇,去你的项达民,你以为你是谁?
可是陶李不会这样做。
陶李慢慢地抚平心里的不平衡,她其实很明白,无论她心里有些什么想法,无论她对项达民的做法和态度有什么不满,她都得帮助项达民做好这件事。
陶李冷静下来,细细地考虑了一下,很快便想到一个人:银狐。
银狐是陶李的一位作家同行,多年的老友,擅长写剧本,语言生动,文字幽默,是最合适的人选。银狐是他的绰号。
陶李给银狐打电话,银狐正好在家,听陶李一说事情,立即高声叫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陶李说:“这样的本子,你能写?有把握写得好?”
银狐依然大叫,道:“陶李你也太小看我,以我这样的水平,难道天下还有我不能写、写不好的本子?”
陶李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的水平,只是,这和文学创作不完全是一回事,但却又要弄出个文学创作的样子来,是宣传乡镇企业产品的。”
银狐说:“宣传什么都行,只要给钱,我还替人家筹划过烧死人的宣传呢,照样搞得轰轰烈烈。”
陶李说:“需要三个本子,一个星期要拿出来的,你如果愿意写,马上就得过来,不能耽误了。”
银狐说:“过来?过到哪里来?”
陶李说:“过到哪里来?桃花镇呀,我现在就在桃花镇给你打电话。”
银狐古怪地笑了一声,说:“你真想得出来,我还真奔到乡下去看什么乡镇企业产品?写几个小脚本,用得着吗,这样吧,你马上把他们关于产品的宣传材料快件寄给我,我接到材料就动手,三个本子,三天。”
陶李犹豫,她知道银狐是个快手,也知道银狐善编善造的本领,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的对象是项达民,项达民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物。
见陶李不说话,银狐道:“陶李哎,别优柔寡断了,你这个人,今天怎么搞的,怎么,你真的很怕你那个项达民?”
陶李说:“你不来看看他们的东西,你怎么写,怎么有感觉?”
银狐说:“不是时间很急么,我再来一趟,再慢慢地看,哪里还有时间写本子。陶李,就这样吧,一个本子一万块,一本万利的事情,碰上了可千万别轻易放过,当然,我不会独吞,事情是你介绍的,材料也由你提供,我动笔,我们三七开,我拿七,你拿三。”
陶李说:“你只玩现的。”
银狐说:“那当然,在当今社会,不玩现的,怎么活,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干笑一声,声音变严肃起来,道:“陶李,我知道你的脾气,所以有必要提醒你,你马上就把事情办了,再告诉我,否则我不会写的。”
陶李一时没有明白,道:“什么事情办了?”
银狐说:“合同呀,你今天就把合同签了。”
陶李说:“签什么合同,项达民他对我说的话,不会不算数,再说,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
银狐道:“老朋友,老朋友能卖几个钱,陶李,我跟你明说,你若不签合同,我不会写的。”
陶李说:“即使签合同,也只能签我的名字,你不信任别人,倒信任我?不怕我贪你之功为己有?”
银狐说:“你不一样,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你不是人,是神,女神。”
陶李说:“去你的,不说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把材料给你用快件寄去。”
银狐说:“还有合同。”稍一停,又补充道:“不是还有合同,主要是合同。”
陶李搁了电话,笑起来,她不会去找项达民签什么合同,当然也就不会给银狐寄什么合同,银狐收到材料找不见合同,他会不会写呢,当然会的,这一点陶李有把握。
陶李心事放下了一大半,重新回到餐厅,正听到项达民说:“十天后,桃花镇将在平江体育馆举办一次大型有奖竞猜文艺晚会,以宣传桃花镇乡镇企业产品为主要内容,主持人已经确定——十佳青年节目主持人徐晶小姐。”
大家热烈鼓掌。
徐晶说:“谢谢,谢谢桃花镇,谢谢项达民书记对我的信任!”
项达民用非常郑重的声音宣布:“为感谢徐晶小姐对桃花镇的大力支持和帮助,桃花镇将以最优惠的价格,向徐晶小姐出售一套湖滨别墅!”
全场先是一片安静,稍过片刻,重又热闹起来,许多人鼓掌,更多的人议论纷纷。
最优惠的价格?
什么是最优惠的价格?价格在项达民嘴里。
项达民并不是小气,也不是送不起一套别墅,因为向歌星影星赠送别墅及其他昂贵物品的行为,在普通百姓中反应很坏,所以项达民不送房子给徐晶,而是出售,以最优惠的价格出售。
一,如果你们都能为桃花镇作贡献,你们就都能享受最优惠的价格。
二,连远在上海的徐晶都到桃花镇来购房,桃花镇的房子,还愁售不出去?
三,相信徐晶的眼光,就相信桃花镇的别墅。
……
当然这只是一般人的思路,项达民到底是怎么想的,徐晶是怎么想的,实际情况又是怎么样,现在还不知道。
徐晶从容不迫地接回项达民手里的话筒,平静中透着激动,说:“我虽然只来过桃花镇三次,但是桃花镇在我的心中,早已经如我自己的故乡一样的亲近和温馨,所以我希望在桃花镇有一幢房子,没有居所的故乡,是飘浮不定的故乡,现在桃花镇在我心里,已经不再飘浮,我已经落叶生根了。”
徐晶的话总是恰到好处,听了让人心里很舒服,徐晶是站在一个很难的位置上,她是得利者,很容易造成逆反,引起大家的嫉妒和敌意,但是徐晶没有,徐晶虽然得到了很大的利益,但是仍然被大家所接受。
钟社长向陶李看了一眼,说:“陶李,他怎么不向你以最优惠的价格出售一套别墅呢?难道你的贡献不如徐晶大?”
陶李心情复杂,过了一会儿,说:“一呢,我的贡献是不如徐晶大,二呢,即使他向我提供最优惠的价格,我也买不起。”
钟社长叹息一声,说:“唉,文人。”
项达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下面的事情就是徐晶的了。项达民归坐后,大家开始吃喝,到蒋月仙开始演唱时,刘先生的注意力全部集中过去。项达民过来和钟社长换了个位子,坐到陶李身边,说:“陶作家,刚才的话题还没有说完。”
陶李一愣:“什么话题?”她仍然陷在徐晶的别墅问题里,所以脱口道:“别墅?”
项达民笑了,说:“陶作家,你觉得我们的话题应该是别墅?”
陶李一时有些尴尬。
项达民说:“你知道别墅事情是个什么样的事情。”
陶李说:“你可以让人抓住这个事情,炒一炒新闻。”
项达民说:“这早已经不算是什么新闻了,旧闻也算不上了,这种事情给人带来的只能是反感,只能是失衡。”
陶李道:“那你为什么?”
项达民微微地摇了摇头,说:“陶作家,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们还是谈我们的话题吧。”
陶李这才想起,道:“小品剧本?”
项达民点了点头,说:“一会儿,这里散了,我让会计给你送钱过来。”
陶李说:“什么?”
项达民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先付钱,后交稿,免得你的同行朋友不放心,怕遭遇骗子,白写了。”
陶李惊讶地张了张嘴。
项达民说:“陶作家,我知道你不会自己动手写这种东西。”
陶李也就不客气地说:“项书记,你说对了,现在愿意写这种东西的人,多半是冲着钱。”
项达民说:“所以我把钱准备好了,还算是领行情的吧。”
陶李说:“若是拿了你的钱,不能按时写出满意的东西,怎么办,退钱?”
项达民说:“我没有这种思想准备。”
陶李无话可说地摇了摇头。
陶李现在感觉到,她的小说,即将出版的上卷,远远没有写好。
好在,她还要写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