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过短时间全方位铺天盖地狂轰滥炸的宣传,平江城乡掀起了一股桃花热,走在大街小巷,一时间,平江人满眼睛看的,满耳朵听的,满世界感觉的,都是桃花镇,都是桃花镇的乡镇企业产品,阳光牌服装、王桃系列食品等产品在平江的销量直线上升。
与此同时,有奖竞猜晚会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切顺利,一路绿灯。
平江市的报业三巨头:《平江日报》、《平江晚报》和《平江广播电视报》都增加版面,宣传桃花镇。
紧接着试卷也出来了,发行二十万份的《平江日报》,三十万份的《平江晚报》和六十万份的《平江广播电视报》,每份报纸附一份试卷,向平江全市范围,发出了一百多万份试卷。
平江城乡的老老少少,兴致勃勃地参与了桃花镇的活动。
平江电视台现场直播了晚会全过程。
晚会的第一个节目,就是蒋月仙的评弹。
蒋月仙穿了一件紫红色的旗袍,身材丰腴,目光流盼,抱着琵琶,她演唱的是长篇弹词《珍珠塔》中的片段。
弹词节目有唱有说,蒋月仙演出的这一段,先唱,再说,最后以一长段唱词结束,就在最后的唱段快要结束时,蒋月仙拖长的唱腔突然中断了,中断得那么突兀,那么令人惊心,片刻的静场,把大家的心都吊了起来,全场鸦雀无声。
倒嗓子!
靠嗓子吃饭的演员最最恐惧最最担心的事情突然间就在蒋月仙身上发生了。
蒋月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演艺几十年,什么样的大世面都经历过,什么样的大码头都跑过,怎么难的戏都唱过,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得到,最后竟然在她最愿意演唱的场合,在她最愿意演好的时候,倒了嗓子。
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
场上混乱起来。
蒋月仙泪流满面。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项达民,他从离舞台最近的座位上站起来,迅速走到蒋月仙身边,和徐晶一起,将蒋月仙扶下台来。
徐晶冷静地重返主持人的位子,向全场说:“蒋老师太激动了,我相信,此时此刻,不仅仅是蒋老师,我们每一个参加晚会的人,和我们电视机前的每一位观众都被桃花镇人为社会作出的巨大努力和贡献所感动!”
场上的气氛果然被扭转过来,大家笑了,被徐晶的机智所感动,也感动于蒋月仙平素的人品艺品,不仅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大家还用热烈的掌声安慰蒋月仙。
晚会继续进行到第二轮,揭晓二等奖,各奖励一套阳光牌服装,出现了晚会上的第二次混乱。
领奖后,徐晶正要继续下面的节目,观众席上突然有人站起来,大声道:“能不能把话筒给我,让我说几句话。”
徐晶反应灵敏,立即用眼睛向项达民请示,项达民微微点了一下头,徐晶马上说:“好的,请您上台来,好不好?”
观众一跃,上了台,这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身着笔挺的西装,头梳得很滑,上了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很从容,从徐晶手里接过话筒,先向全场一鞠躬,然后慢悠悠地说:“如果有评选最次产品的活动,我投阳光牌服装一票。”
全场再次哗然。
对各种突然事件都能应付自如的徐晶也有些慌乱起来。
突然,体育馆的通道上,响起一阵叫喊:“挡住他,他是个疯子,刚从医院逃出来!”
有两个人飞速地向舞台奔来,手指着那个上台说话的男子,一转眼,他们已经将他架住,那男子倒也不挣扎,只是紧紧地抓住话筒不肯放,道:“你们让我再讲一句话,我就跟你们走,不要拉拉扯扯,也免得你们多费力气。”乘那两个抓他的人发愣,疯子抓紧时机说道:“你们千万别以为我和桃花镇有什么过节,我和桃花镇没有过节,我甚至不知道桃花镇算什么东西,但是我对乡镇企业的产品,了解得太清楚了,假冒伪劣,以次充好,坑蒙拐骗,就是他们做的事情!”
疯子被架走了,项达民平静地走到台上,接过徐晶手里的话筒,说:“对不起,晚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请大家原谅。”说着笑了起来,又道:“但是,我们若能从另外一个方面看问题,事情就不一样,就成了一件大好的事情,想想,连精神病人也来关心我们的乡镇企业,我们乡镇企业,大有希望呀!连疯子也来关心我们桃花镇,我们桃花镇是大有希望呀!”
场上许多人笑起来,有人觉得项达民很有大将风度,处惊不乱,遇事不慌,也有人觉得项达民很阿Q,出个大洋相,自我安慰,更多的人则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只是觉得晚会有点乱,思路与众不同的人说,这是媒子,什么精神病人,什么医院里逃出来,肯定是项达民做好的圈套,现在这社会上,说好话不如说坏话效果好,一个人出了本书,怕没有影响,叫几个人骂一骂,就出名了,一个演员也一样,出不了名,弄个什么事情罢演啦逃税啦之类被批一下,名气就出来了,被疯子一骂,阳光牌服装不就名扬千万里了么。
晚会最后的高潮来到了。
特等奖的揭晓。
获特等奖的那位下岗工人,在晚会前只是被通知得奖了,请他参加晚会,并没有告诉他得的是什么奖,随着晚会的节目一轮一轮地进行,三等奖没有他,二等奖没有他,一等奖也没有他,他的心情越来越紧张,最后当他被主持人徐晶小姐请上台来,站在平江市体育馆的中央,在几千双眼睛的盯注下,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承受不了了。
徐晶兴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恭喜你,得了本次竞猜活动的特等奖,奖励价值50万元的桃花镇桃花苑别墅一套!
大脑里“轰”了一声,随即一片空白,天旋地转,他想扶住什么,但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徐晶,一手抓着话筒,一手捏着那张决定他的命运的纸,向他笑着,他想去抓住徐晶,可是未等手伸到徐晶面前,人已经倒下了。
晚会上出现第三次也是最大的一次骚动。
电视台现场直播晚会,将这令人心惊的场面送到了千家万户,也将徐晶的声音送到了千家万户:“亲爱的观众,特等奖获得者,是平江市的一位下岗工人,突如其来的喜讯,使他太激动了!”
得奖者已经被扶起来,人也已经清醒,徐晶将话筒伸到他面前,说:“请您向在场的观众和电视机前的观众说几句话。”
得奖者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仰天长叹一声,道:“我应该说声谢谢,可是我说不出来。”
满脸的泪水,印入了千千万万人的心中。
在千万个城市,流传着一个相同的故事:一对下岗夫妇,只有三块钱给孩子买肉,想要一块好一点的肉,被斩肉师傅羞辱,回家抱头痛哭,双双服毒自杀。
许多的人都说这是发生在自己城市的事情。
这位获得了特等奖的下岗工人,是否也听说过这个故事,现在,当五十万元的巨奖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掉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正坐在电视机前的平泽县委书记吕正,突然说了一句:“项达民过分了。”
项达民曾邀请吕正参加晚会,吕正没有答应,但是他对晚会十分关心,本来晚上有个会议,吕正特意建议改期,吕正要看一看项达民的晚会到底怎么样。
现在涌动在吕正心头的感觉更强烈了:项达民太狂妄、太张扬。
吕正的妻子孔雪杉是平泽县检察院的检察官,一直对项达民印象不错,吕正看电视的时候,她正在一边翻看案卷,听到丈夫这么说,正要说话,电话铃响了,是闻舒打来的,闻舒告诉吕正,他明天一早就往桃花镇去,最后道:“吕书记,我知道你这一阵很忙,明天你不用去了,周秘书长他们都很熟悉桃花镇。”
吕正第一个感到突然是闻舒到平泽县的乡镇去,不用他这个县委书记陪,这使吕正有些捉摸不透,也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愣了愣,立即联想到刚结束的桃花镇的大型晚会。吕正猜测不出闻舒有没有看项达民的晚会,在电话里明显有点担心,自从桃花镇集资款问题曝光后,他还没有和闻舒直接联系过。对于老一班的市委常委班子的人,他们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吕正不用了解也能知道,但是闻舒他摸不透。吕正试探地问:“闻书记,今天晚上桃花镇正在平江市体育馆举行大型晚会……”
闻舒说:“我听说了,只是没有赶得上看到全场,刚打开电视,就看到特等奖的情况,好家伙,奖励一套别墅呀!”
吕正听不出闻舒的话语是贬是褒,也就无法就这个话题往下说,便道:“闻书记,今天项达民估计会住在平江,是不是需要我通知他一下,让他明天早晨陪您去桃花镇?”顿一顿,怕引起闻舒的其他想法,又补充说:“项达民是个坐不住的人,不事先通知,不一定能找到他。”
闻舒也知道吕正在试探他,笑了笑,说:“没关系,你通知项达民也行,不通知他也行,我新来乍到,下面的任何情况对我都是重要的,我只是随意走走,走到哪里是哪里,看到什么是什么。”
闻舒把球又扔回给吕正,吕正接住球,球是圆的,经验丰富的吕正一时也找不到切入口,挂了电话后,琢磨着闻舒的话,揣测闻舒的心思,有些发愣。
吕正虽然没有作声,但他身上的信息,传入孔雪杉的感觉,她从案卷中抬起头来,看看吕正。吕正说:“闻书记明天要去看桃花镇。”
孔雪杉脱口便道:“那你不通知项达民?”看吕正犹豫,突然有些想法,说:“是不是闻书记不希望告诉项达民?”
吕正摇了摇头,说:“也没有不希望的意思。”顿一顿又说:“但好像也没有希望我通知项达民的意思。”
孔雪杉也摇了摇头,说:“整天生活在犹豫中,永远要靠揣摩别人的心思来确定自己的行动,辛苦啊。”指指自己的心窝,又道:“心,苦啊。”
吕正对孔雪杉的话付诸一笑,他找出项达民的电话号码,打项达民的手机,反复听到“对不起,你要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吕正说:“这个项达民,你找他永远找不到,只能由他来找你,主动权永远在他手里。”
孔雪杉说:“你大概也不一定想打通他的电话吧。”
吕正坦率地说:“是的,我心情复杂。”思路突然一跳,道:“尤敬华那里,捏了他一大叠的告状信,三天两头来找我,追问怎么办。”仍然不放心,想了想,找出柏森林的手机号码,给柏森林打电话,通了,问柏森林在哪里,柏森林说他还在平江市体育馆处理晚会后的一些杂事。不等吕正再问,柏森林就告诉吕正,项达民已经赶回桃花镇了,他们已经知道明天一早闻书记要到桃花镇去。
项达民永远消息灵通?
二
桃花镇迎来了一个寒冷的早晨。
项达民很晚才迷迷糊糊入睡,很早就醒来,听着远处的鸡叫,思绪不由有些涌动,突然就回到了流水村,他自己的家。
考虑了一晚上没有答案的问题突然就有了结果。
他将在桃花镇的什么地方、将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迎接闻书记,或者,换个角度,闻书记到桃花镇来,最先会出现在哪里,他最想看的是什么?
答案突然出现了。
到流水村去。
项达民一翻身,发现妻子不在床上,才想起她这个星期值夜班。项达民起来,看到桌上放着妻子隔夜做好的泡饭,放到炉子上热了一下。
早饭后,项达民来到流水村王桃厂,厂长兰桂花正在大发火,指着财务部的经理大骂饭桶,一眼看到项达民站在办公室门口,张着的嘴收不拢来,突然对着项达民说:“项书记,你来得正好,这厂长,我不干了!”
项达民冷冷地盯着她,说:“你不干谁干?”
兰桂花仍然张大着嘴,却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项达民说:“一帆风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干,困难的时候你想撂挑子?你是兰桂花吗?”
兰桂花突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连哭带喊:“我不是兰桂花,我不是兰桂花,我不是兰桂花……”
任兰桂花怎么骂都不动声色的财务部经理也不理会兰桂花的哭,只是从兰桂花的桌子前稍稍移开一点,站到稍边上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兰桂花,他的冷静和平和,使兰桂花像个小丑,又像个天才的演员。
项达民坐下来,点了一支烟,等兰桂花平静,兰桂花哭了一阵,果然平静下来,抹了抹脸上的泪,突然又笑起来,说:“项书记,没有事。”
项达民说:“我知道你没有事。”
兰桂花说:“就是想哭一哭,哭一哭就什么都好了。”
项达民说:“我有时候也想哭一哭,可是怎么也哭不出来,挤也挤不下眼泪来。”
兰桂花说:“那是,男人的眼泪金贵,哪能像女人眼泪这么便宜、不值钱。”
项达民说:“那倒不一定,我也见过会哭的男人,一点小委屈就掉眼泪,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也哭,更有甚者,想害人害不成他也哭。”
财务部经理重新又站到兰桂花桌前中央,兰桂花说:“你看什么?看戏呀?”
财务部经理说:“兰厂长,我不看戏,我只是要和你说清楚,无论你怎么骂,这笔账我是不能走的。”
兰桂花挥了挥手,说:“你先忙你的去,这事情回头再说。”
财务部经理却执拗地不肯走。
兰桂花说:“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铁公鸡做财务经理。”
财务部经理仍然站着。
兰桂花说:“好吧好吧,以后再说。”
财务部经理说:“不能以后再说,现在就说定了。”
兰桂花说:“你是厂长?”
财务部经理说:“你是厂长。”
兰桂花说:“我怎么觉得你是我的厂长,件件事都要照你的规矩。”
财务部经理说:“不是照我的规矩,是财务制度。”
兰桂花终于叹息一声,说:“我弄不过你,算了算了,这件事我再也不跟你说了,我就是上街讨饭,也不再跟你要钱。”
财务部经理这才露出一丝丝笑意,走了出去。
项达民看了看兰桂花,说:“像他父亲,他父亲就是这脾气。”
兰桂花说:“是的,倔得很。”
项达民笑了笑,说:“你很喜欢他?”
说得兰桂花脸一红,道:“项书记,你是书记,说话不能乱说。”
项达民说:“我还不了解你,你什么时候不是要自己说了算的,哪里能够容得下这样的人做你的财务经理。”
兰桂花说:“这次的事情,是我理亏。”
项达民也不问她是什么事情,总之,知道是兰桂花要违反财务制度用一笔钱,财务经理坚持原则不同意,这种情形,在乡镇企业几乎没有,项达民说:“就这次你是理亏的?以前你从来没有理亏过?哪里能像现在这么忍让?”
兰桂花再次红了脸,赶紧转移话题,道:“项书记,你来得正好,有个事情我要向你汇报……”
正在说着话,常金鹏突然奔了进来,看到项达民在和兰桂花说笑,着急得大喊:“项书记,市委闻书记今天要来看桃花镇,柏森林好家伙,昨天晚上就知道了,瞒着不告诉,到今天早晨才说出来,说晚上找不到你,这家伙别有用心!”看项达民一点不着急,常金鹏才意识到什么,说:“怎么,你已经知道了?”
项达民没有说自己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只是笑了笑。
兰桂花说:“常总,现在知道闻书记要来,太迟了,什么也来不及准备了。”
常金鹏发现兰桂花和项达民交换着会意的目光,才明白过来,说:“早就作好准备了?”
兰桂花说:“是很早了,什么时候?就是闻书记到任后没几天,项书记就来布置过了。”
常金鹏骄傲地说:“所以我说么,柏森林怎么玩得过项书记。”摸了摸头皮,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我想起来,河边的杨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了,光秃秃的,怎么突然栽了这么多杨树,刚才我见了,心里还奇怪呢。”
兰桂花说:“闻书记是有眼光、有大气魄、要干大事业的领导,不是鼻孔锛烂泥的乡下人。”
常金鹏说:“不对吧,是不是因为当年闻书记在我们这里的时候,是有杨树的?”
项达民笑道:“你们两个,越说越离谱,难道我们的工作只是为闻书记做的?”
兰桂花说:“至少今天是为了闻书记,常总,你还没见到厂里的产品陈列室,新列出二十年前最早的产品,甘草桃片,闻书记写那篇文章时,尝过甘草桃片。”
常金鹏说:“你连我也骗不过,怎么骗得过闻书记,食品哪能保存那么长时间,二十年?”
兰桂花说:“我是专门找出当年的配方,特意生产的。”笑了笑,又道:“怎么样,这马屁高级吧,能算杰出马屁了吧。”正笑着,脸色突然变了变,口气里有了些挖苦嘲讽的意思:“这个甘草桃片的保质期真是很长了,二十年,”停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又说:“若是我们的产品都能保质两年,那我们的日子也要好过多了。”
一般的蜜饯类食品,保质期都是一年,王桃厂的产品,原来也都是保质一年的,后来项达民提出,将一年的保质期改为八个月,从信誉上为竞争再夺一分,兰桂花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做不到,但顶不过项达民的压力,还是改成了八个月,从此,王桃产品在同类产品中更有了自己独特的一招,开始的时候,确实是被市场看好过一阵,但这一招管用没有管上很长时间,很快就被淹没在产品推销的千奇百怪的花招中。
兰桂花没有经过项达民的同意便将保质期改回一年,被项达民知道后,狠狠批了一顿,命令马上改回来,并派了镇工业公司的人来王桃厂监督,兰桂花无奈,只得又将保质期改了过来,但心里一直窝着一肚子怨气。
看项达民自顾抽烟,不理她的茬儿,兰桂花耐不住性子,说:“项书记,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你却要我在不平等的基础上和别人竞争,我现在这样,一年中生产和销售的周转时间,硬是要比别人少四个月,少了三分之一呀!”说得眼睛都红起来:“项书记,我兰桂花没有三头六臂,不比别人多一个脑袋,你以为我是谁呀?”
项达民听到兰桂花最后这一句话,来了精神,笑着道:“这个问题问得好,你是谁?你是兰桂花,你确实没有三头六臂,你也不比别人多一个脑袋,但你是桃花镇流水村王桃厂的厂长,你不是别人,你不能拿自己和一般的人比,我更不允许你拿自己同一般的人比,王桃是个老牌产品,有实力,有影响,要创名牌,就要有与众不同的东西!”
兰桂花快要哭出来,说:“商家根本不在乎你的保质期,他们在乎的是差价。”
项达民毫不客气地说:“你错了,商家是在乎差价,他们也一样在乎保质期,因为消费者在乎保质期,商家就不能不在乎保质期,尤其现在的食品市场,鱼龙混杂,保质期至少是消费者的一种自我心理保险。”
兰桂花嘀咕道:“什么保质期,现在还有谁会把保质期当真,都是假的,六月份出厂的东西,三月份就能在市场上买到,这样的事情多的是,根本大家瞎搞,我们这样子,永远也别想搞得过人家。”
项达民说:“兰桂花,你真有出息,就想在这方面竞争?”
兰桂花一时再无话可说了。
三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电话铃响起来,是柏森林的电话,告诉项达民,市委办公室来电话,省委来了人,闻书记在平江接待省委领导,今天不来桃花镇了。项达民问有没有通知什么时候来,柏森林说他没有问,市委办公室也没有说。
话说完了,项达民要挂电话,却感觉到电话那头的柏森林有不想放电话的意思,项达民稍一等待,柏森林仍然抓着话筒,项达民说:“柏镇长,还有什么事?”
柏森林好像很为难,顿了一会儿,说:“项书记,有个人一大早就从平江赶来,要见你。”
项达民说:“谁?”
柏森林又停顿一下,说:“这个人的名字你不一定知道,叫慕小麟。”
“慕小麟?”项达民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似曾相识,但最终还是没有想起他是谁,便问道:“他是谁,找我什么事?”
柏森林停顿了一会儿才说:“等你回来让他和你说吧。”听得出柏森林是不好将事情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项达民说:“你没有告诉他我在流水村,有事情。”
柏森林说:“我跟他说了,他说,今天不见到你,决不走。”
三
慕小麟一夜未合眼。
蒋月仙从晚会上回来,进门就看到丈夫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蒋月仙估计慕小麟已经从电视上看到她的狼狈了。
蒋月仙努力地笑了笑,用沙哑的声音说:“没事,休息几天就会好。”
慕小麟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冒出火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好?好了怎么样?好了再为项达民去唱戏?!”
蒋月仙不同他计较,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走进卫生间。
慕小麟却不依不饶,追进卫生间,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心虚了,你心里有鬼!”
蒋月仙说:“我心里有什么,你最清楚。”
慕小麟听到蒋月仙这话,先是一愣,有些感动,有些兴奋,但随即又泄了气,语言复又激烈,道:“我清楚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你心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天太不公平,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到如今,竟然不知道老婆心里想的什么,也不知道老婆心里的人到底是谁,说出去,我慕小麟的脸往哪里放,我慕小麟还做不做男子汉?!”
蒋月仙本来心里已经够难过,她对自己突然哑了嗓子的情况多少知道一点,恐怕不是如她劝慰慕小麟那样,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很可能,她这一辈子就再也不能上台演出。回到家来,本来是想从慕小麟这儿得到些安慰,哪想到慕小麟根本不提她倒嗓子的事情,却醋意大发,纠缠不休。蒋月仙被他惹得有点生气,说话也不好听:“男子汉,你知道什么叫男子汉,像你这样鸡零狗碎纠缠不休的就是男子汉?”
慕小麟抓住蒋月仙的话不放,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看不起我,你认为我不是男子汉,谁是男子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是呆子,傻子,我有眼睛看得见,我有耳朵听得见,我有感觉感觉得到!”
蒋月仙哭笑不得:“你瞎说什么。”
慕小麟说:“我瞎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蒋月仙走出卫生间,到床上躺下,说:“我累了。”
慕小麟又追过来,坐在床边,看着蒋月仙,说:“累?怎么累的,还不是为人家累的,你什么时候为我累一累?我死也甘心。”
蒋月仙闭了嘴,闭了眼,决定不再理睬慕小麟。
慕小麟又说了许多话,见蒋月仙不再回嘴,自己也有点无趣,也脱了衣服,在蒋月仙旁边躺下,伸手去搂蒋月仙,说:“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蒋月仙往床边上让了一下,说:“小麟,我真的很疲劳。”
慕小麟“霍”地坐起来,把蒋月仙扳过来,继续盯着她,道:“你给人家捧场的时候,你对人家笑的时候,怎么不疲劳,回家来,看到我,你就疲劳了,你什么意思?”
蒋月仙说:“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
慕小麟说:“我上班,我上什么班,我再不管这件事情,老婆都要给人拐跑了,我还上什么班!”
蒋月仙也翻身坐起来,道:“慕小麟,你到底要怎么样,胡说八道,还没有够?”
慕小麟见蒋月仙回了嘴,立即来了精神,继续纠缠:“你若是心中没鬼,你怎么会怕我胡说八道?”
蒋月仙说:“也都三十好几的人了,烦不烦?”
慕小麟斗志昂扬:“三十好几的人,就不要爱情了?就可以随便自己的老婆和别人怎么样?”
蒋月仙说:“你说话要负责任,你老婆和别人怎么样,你有什么证据?”
慕小麟说:“人心就是最好的证据。”
蒋月仙说:“你要是看得见我的心,倒好了,也没有这么多废话了,可惜你看不见!”说着觉得一阵心酸,眼泪忍不住要淌下来,连忙又躺下去,不让慕小麟看见。
慕小麟听出蒋月仙后面半句话带着哭腔,又见她急急躺下,慕小麟凑过去,看到蒋月仙脸上有泪,在灯光下闪烁,心里一酸,软了,连忙说:“月仙,别哭,别哭,是我不好。”
蒋月仙不吭声。
慕小麟说:“月仙,我对不起你,你倒了嗓子回来,我不但没有安慰你,却和你闹,我对不起你,你骂我,打我,都可以,你别哭,你哭了我心里难受。”
结婚十多年,蒋月仙早已经习惯了慕小麟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脾气,所以仍然不搭理他。
慕小麟叹息一声,说:“你不原谅我?”
蒋月仙忍不住又开了口:“我原谅你,睡吧。”
慕小麟终于住了口。
两人躺着,谁都没有睡,各想各的心思,过了好半天,慕小麟还是忍不住,又坐了起来,说:“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他。”
蒋月仙一时有些发愣,没有转过弯来,不知慕小麟又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又牵上什么人了,问道:“你说谁?”
慕小麟说:“我说谁,你不知道?装什么假!”
蒋月仙赶紧闭嘴,却已经来不及了,慕小麟的一根筋又吊住了,说:“我明天去找他,把事情说说清楚,他算什么东西,蒋月仙是著名的评弹演员,平江市的领导也不能随便请得动,凭什么被他一个乡下人差来差去,听他调遣,凭什么要为他唱戏,现在倒了嗓子,看他怎么说。”
蒋月仙明白慕小麟说的是项达民,她也估计慕小麟不会真的去找项达民,但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不由地说:“不许你去找项达民!”
慕小麟第一次听到蒋月仙说出项达民的名字,情绪亢奋到顶点,眼睛闪闪发亮,盯着蒋月仙,道:“我偏要去,明天一大早就去!”
蒋月仙慌了,不知说什么好,慌乱之中,说出一句话:“你要是去找他,我就——”说了一半,突然停下。
慕小麟却穷追不舍:“你就什么?你就什么?你说呀,你不敢说,你就什么?”
蒋月仙的脾气,算是比较温和的,但这会儿被慕小麟逼急了,也顾不上考虑更多,脱口而出:“你要是去找项达民,我就和你离婚!”
慕小麟万万没有想到,蒋月仙竟然会说出了离婚两字,这两字,对慕小麟真是如雷击顶,把他打懵了,呆呆地张着嘴,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慕小麟不再说话,蒋月仙的心情慢慢地平静,睡着了。
慕小麟却一直没有睡去,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越想越怕,越想事情越严重,感觉到自己再不重视,事情将无可收拾了,到时候,如果蒋月仙真的提出离婚,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容易熬到天亮,乘蒋月仙还没有醒,偷偷地溜了出来,直奔长途汽车站。
慕小麟到桃花镇政府办公室,见到了柏镇长,自我介绍是蒋月仙的丈夫,要找项达民说话,柏森林说项书记忙,今天恐怕没有时间来镇上办公,恐怕等不到他,慕小麟说,我不着急,我等他,他忙,我不忙,我们评弹团,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样东西多的是,那就是时间,我可以等他,等不到他,我决不回去。
项达民从流水村回来,走进柏森林办公室,柏森林说:“人在会议室里。”
项达民到会议室看看,没有人,又回过来问。
柏森林说:“怎么会呢,我叫他在会议室等的,他说不等到你决不回去,我看他样子,确实是那种一根筋吊住了不肯放的人,所以才告诉你,叫你回来见一见。”
边说边和项达民一起到会议室,果然没有人,又在镇机关找了一圈,仍然没有找到。
项达民说:“到底是谁?”
柏森林没有直接说他是蒋月仙的丈夫,只是说:“叫慕小麟,平江市评弹团的,从前也是演员,现在搞行政。”
项达民“噢”了一声,想起来了。
柏森林注意了一下项达民的神态,但是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意思,项达民知道来人是蒋月仙的丈夫,但他不动声色,一点也不动声色。
慕小麟到底没有敢见项达民,他中途逃走了。
四
田金秀本来已经要走了,她上夜班,等上白班的医生护士来了,她就可以交班了。
正要下班的时候,突然送来一个危重病人,抢救室的护士还没有到班上,田金秀就留了下来。
如果田金秀没有留下来代别人的班,她一早回家去,也就不会知道蒋月仙的丈夫竟然从平江市赶到桃花镇来找项达民。
消息是从镇政府传出来的,慕小麟刚到没多久,已经有许多人知道蒋月仙的丈夫来找项书记了,消息传得很快,这边医院里危重病人的抢救还没有结束,消息已经到了医院,田金秀在手术室做助手,迟到的那个护士走进来,咬着田金秀的耳朵说出来。
这个消息以及由这消息引开去的可能出现的许多难听的话和许多难受的眼光,使田金秀心情烦躁,但是在手术室里她不能做什么事情,也不能说什么话,田金秀对工作从来都是全心全意,她没有什么文化水平,没有正式学过护士,只是从前在乡下的时候,跟村里的赤脚医生学过打针,项达民调到镇上做干部,她也就调进了镇卫生院做护士。
田金秀对工作极其负责任,待病人如亲人,医院门口常常有大红纸写的感谢信,她的业务水平提高得也很快,三年后,做了护士长。医院里的人,心情复杂,叫田金秀做护士长,很明显有院长拍项书记马屁的嫌疑,但是大家对田金秀的工作却挑不出半点刺来,所以众人心情复杂,对这事情无从说起。
田金秀在医院里是个“人人怕”,医院领导怕她,恐怕更多的是因为项达民,医生护士怕她,是因为田金秀不仅自己对工作极其负责,也容不得别人对工作马虎,只要被她撞见谁对病人态度不好,或者工作上拆烂污,田金秀毫不客气,无一例外骂个狗血喷头,再报告领导。
危急病人的手术终于做完了,田金秀憋了一肚子的气,走出手术室,追到告诉她消息的小护士面前,也不管在场的还有其他人,便指着小护士的脸,说:“你什么意思,你告诉我这个事情,什么意思?”
小护士本来是想讨好田护士长的,知道田护士长喜欢道听途说,喜欢家长里短,喜欢嚼舌头,又因为自己迟到,让护士长代班,怕护士长问罪,赶紧把上班路上听到的消息告诉护士长,想讨个喜,这会儿看到护士长出了手术室,直奔自己而来,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害怕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有什么意思……”
田金秀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们都等着看我们项书记的好戏,是不是?”
小护士说:“没,没有,我没有,我只是在上班的路上,听到有人说,我才告诉你的……”
田金秀不听她的解释,自管自说:“你们想得美,我们项书记,没有戏让你们看的,怎么,蒋月仙的男人来了,就了不起?”
小护士赶紧把话题引到别人身上,说:“蒋月仙的男人,听说也是个唱评弹的,我听说,是个白脸小生,娘娘腔。”
田金秀高兴了些,说:“娘娘腔的男人,算什么男人,他来找我们项书记,不要被我们项书记三句话就弹回去!”
小护士说:“那是肯定的。”
田金秀说:“别说蒋月仙的男人,蒋月仙又算什么,一天到晚媚着一张脸,就靠这个呀,我们项书记,才不要看这种女人!”
小护士忍不住要笑出来,赶紧背过身子假装做什么事情,嘴里说:“那是当然。”
田金秀又补充道:“我们项书记说,他这一辈子只有我。”
小护士说:“那是当然。”回头向另外几个也同样强忍住笑的护士挤眉弄眼。
田金秀说:“你们都背过脸去干什么,要笑,回过脸来,当着我的面笑。”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
小护士们一个个笑弯了腰。
田金秀说:“当面假装得像怕我的样子,背后还不知怎么笑话我,我跟你们说,你们怎么笑话我也无所谓,不许你们说我们项书记半句!”
小护士憋着笑说:“我们哪里敢。”
田金秀道:“得了吧,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是你们这种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桃花镇奖给徐晶一套优惠价的房子,你们说了多少难听的话,不是说我们项书记的?”
小护士说:“我们是说徐晶的,没有说项书记。”
田金秀“呸”了一口,道:“屁话!”说着又生起气来,骂道:“全是没良心的东西,我们项书记,为桃花镇,为你们大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们呢,一天到晚在背后造谣中伤陷害,恨不得他马上倒台,你们才高兴!”
小护士们见田金秀火真的上来了,都不敢吭声,更不敢笑了。
正说着话,走廊里闹哄哄的,有一群人走到护士值班室门口,向里看着,其中一个问:“田护士长在吗?”
田金秀站在角落里,听到有人找她,走了出来,到门口时,一群人突然就齐刷刷地向她跪了下来。
田金秀不知所措,道:“你们做什么?你们做什么?”
一群人中的一位老人,双手捧着一面锦旗,递给田金秀,嘴里喃喃道:“田护士长,你胜似我的亲娘,田护士长,你胜似我的亲娘……”
以这个人的年龄,至少比田金秀大二三十岁,却口口声声叫田金秀亲娘,叫得情深意切,让大家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这位老人,半年前害了一种古怪的病,浑身长了许多流脓的疖子,连家里人看了都嫌恶心,没人肯伺候,送到镇卫生院,已经烂得奄奄一息。田金秀一点也不嫌脏,不嫌臭,精心照顾,整整半年时间,终于将怪病治好。老人回到家,越想越感动,买了锦旗,叫上子孙,再到卫生院来感谢田护士长。
田金秀说:“我们项书记,再三跟我说,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人,不能忘记农村的父老乡亲,天下的农民,都是我的亲人,我都把他们当亲人一样对待,是我们项书记教我的。”
小护士们又要笑,笑意却被田金秀一眼瞪了回去,知道田金秀平时可以开开玩笑,说到项达民,她是开不得玩笑的。
感谢田护士长的一群人走后,平静下来,田金秀重又回到开始的话题,问小护士:“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蒋月仙的男人来找我们项书记,是不是谁造的谣?”
小护士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昨天晚上的晚会上,蒋月仙唱戏倒了嗓子。”
田金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唱戏唱倒了嗓子,怪不到我们项书记。”想了想,又说:“他找我们项书记干什么,笑话了!”
小护士说:“会不会叫项书记赔偿什么损失?”
田金秀说:“岂有此理,我们项书记又不是保险公司,要想敲竹杠就敲竹杠?自己为什么不来,要派丈夫来?”
小护士回答不出了。
田金秀不放心,下了班,没有直接回家,绕到镇上,到了镇机关门口,却又不大好进去,项达民曾经再三关照过,不要到机关去找他,有重要的事,可以打电话。田金秀正犹豫着,看见项达民和柏森林一起从镇机关走出来,心中一喜,赶上前,说:“是不是蒋月仙的丈夫来找你?”
项达民猝不及防,立即冷下脸来,说:“和你有什么关系?”经过田金秀身边往前走,再没有看她一眼。
柏森林回头看了看田金秀,看到田金秀眼睛里汪着两眶眼泪,没有流出来,柏森林的心,被触动了。
五
柏森林跟在项达民后面上了车,感觉到项达民身上有一股逼人的气势,车开动后,项达民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柏森林觉得自己完全能够体会项达民此时的心情,晚会,慕小麟,田金秀,这三壶,够项达民喝的,柏森林想,项达民若是问他对晚会的想法,他怎么说呢?
柏森林想,我要说出我的真实想法,一定要说了,早就应该说了。
到项达民脸上的阴云散开,开口说话的时候,柏森林才知道自己又错了,项达民满脑子想的不是晚会,也不是慕小麟,更不是田金秀。
“你是总指挥,”项达民侧过脸来看看柏森林,柏森林也正注视着项达民,两人的目光相遇,交锋了几秒钟,谁也不肯先让开:“我对游乐场二期的设计,有点新的想法,得先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柏森林猜不到项达民的新想法是什么。
项达民说:“游乐场二期完成后,我们将是华东地区规模最大设施最新的主题乐园,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总觉得我们还缺一点什么……”
柏森林想了想,乐园中,包括了水上世界、惊险世界、恐怖世界、缩微世界景观、未来世界、海底世界、太空世界和机器人世界,别说在华东地区,即使在全国,也算是相当全面相当完满的了,还缺什么呢?盯着项达民的脸看了看,柏森林心头突然闪过一片光亮,他想明白了。
“缺少我们民族的地方的内容?”柏森林说。
项达民非常高兴,回头又看了看柏森林,道:“柏镇长,不愧是我们桃花镇的镇长!”
柏森林说:“再搞一块古典园林建筑?”
项达民摇了摇头,说:“古典园林,平江城里、桃花镇上,都保存得很好,看真迹比看模仿之作要有意思得多,我的想法,是搞一个平江庙会,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再现历史悠久的传统的平江民间文化。”
柏森林没有说话,跟项达民跟了三年,对项达民任何时候产生的任何突如其来的想法,柏森林早已经习惯,再也不会感觉到突然,再也不会认为不可思议,项达民一旦认定的事情,总是能做成的,问题在于,柏森林内心,怎么给项达民认定的事情定位、下判断。
项达民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我特意翻了翻书,许多书上对传统的平江庙会都有详细的记载和描述,这件事情,我们能够办成,搞一个水上庙会,独具风味的,以后,我们请评弹演员、昆剧演员坐台演唱,甚至可以寻找一些吴歌手来唱吴歌,将民间传统工艺,拿来现场表演,销售,刺绣,捏泥人,都可以来到现场,饮食方面,一方面是平江传统小吃,同时供应一年四季平江自产的瓜果茶,平江城里不是有个四月初四轧神仙吗,我们桃花镇,要叫大家每天都来轧神仙!”
柏森林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
项达民说:“你别先摇头,最后事情还在你手里搞起来。”
语言的缝隙中渗透出来的霸气,让柏森林很不舒服,但他没有动声色,道:“先不管这个设想本身怎么样,现在二期工程的设计已经基本完成,澳洲专家一两天内就要回国了,现在提出来,要增加这么大一块内容,他们未必能接受。”
项达民胸有成竹,道:“我想,刘先生会接受的。”
也许项达民早已经和投资方的刘董先生协商妥了,再来征求柏森林的意见,柏森林有一种被人耍弄的感觉,但他并不气恼,有时候,柏森林甚至觉得自己和项达民磨合了三年,已经磨得没有自己了。
当然,那只不过是柏森林一瞬间的动摇和软弱。
柏森林永远只会是他自己,他不会被任何人磨合。
柏森林平静地说:“如果刘先生同意,我们再谈具体的问题。”
项达民“哈哈”一笑。
车到了游乐场,项达民和柏森林来到临时的简易指挥部,澳方的设计专家和中方的设计专家正在作最后的论证,刘董先生亲自参加他们的设计论证。
柏森林将图纸拿过来一看,便明白了,项达民在路上和他说的话,确实已经是马后炮,图纸上,已经完成了水上平江庙会这一块,柏森林心头再次掠过一丝不快,但也仅仅是掠过而已,不留痕迹,他笑了笑,将图纸递给项达民,道:“看起来,项书记和刘先生实在是心有灵犀!”
话音刚落,项达民和刘先生一起哈哈笑,柏森林也跟着一笑。
刘先生拍拍柏森林的肩膀,说:“柏总指挥,下面就看你的了。”
项达民说:“今天我请客,慰劳专家们,大功告成,好好庆祝一下。”
往桃花源宾馆去的路上,仍然是项达民和柏森林同一辆车,柏森林向项达民说:“建筑工程队,我们实行公开招标。”
项达民不作任何表示。
柏森林还想说说目前的建筑行业混乱的情况,不招标很难请到真正有水平有实力的工程队,游乐场这么重大的工程,一般的建筑工程队恐怕难以胜任,项达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的,项达民也都清楚,所以项达民摆摆手,道:“你先别作决定,我再考虑考虑。”
柏森林稍停了一下,见项达民没有再说别的,连忙说:“项书记,电脑已经到货了,他们希望我们马上把钱划过去,钱一到,立即就过来替我们装配。”
项达民挖苦道:“柏镇长,你是不是以为,我们镇干部,只要学会了电脑,就提高了素质,就具备搞现代化的条件了?”
柏森林说:“但你不能否认这是提高素质的一个方面,而且,搞电脑办公,是大势所趋。”
项达民说:“我不否认,在大城市,在大的现代化的企业,电脑是必不可少,但是柏镇长,你别忘了,我们这是农村,乡下……”伸出自己的手指看了看,笑道:“就这样的手,能搞电脑?”
柏森林以为项达民要赖掉曾经答应了的事情,有些急了,说:“项书记,这是你答应的事情,党委也讨论过的……”
项达民说:“我没有抵赖的意思,钱,今天就划出去,但是我告诉你,我能够划钱出去,决不意味我赞成你搞电脑管理。我们镇上这些人,除了你柏镇长,其他还有谁,有足够的知识操纵电脑,常金鹏吗?小钱吗?还有,时间呢,哪来的时间?眼睛一睁,就是项目,就是钱,就是追债躲债,就是三陪五陪,一直忙到闭眼,拿什么时间来学电脑?”
柏森林说:“使用电脑管理,正是节省时间的好办法。”
项达民说:“好吧,我就看看你怎么替我省出时间来。”突然话题一转,问道:“柏镇长,你对昨天我们晚会怎么看?”
柏森林在来的路上,倒是准备项达民问他的,却没有问,现在突然提出来,柏森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愣。
项达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犯了一个大错误,引起了许多人的反感?”
既然项达民提出这样尖锐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着的,如果柏森林言不应心,项达民是完全能够听出来的,所以,柏森林也就坦率地说:“我不了解别人的想法,至少我自己,对昨天的晚会,没有好感。”
项达民说:“为什么?”
柏森林突然觉得有许许多多话涌到了喉口,急着挤着要奔出来,挤得他不由自主地呛了一下,来不及梳理思路,便说了一句:“整个思路错了。”
项达民饶有兴趣:“哦,你说说。”
柏森林不知从何说起。
三年了,柏森林一头扎在最基层,他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东西,太多太多。许多研究生,毕业后都想留在城市,在研究机关做学问,柏森林却反其道而行之,坚决要求到基层,三年的实践证明,柏森林的选择是正确的。柏森林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但是现在他知道,他的收获不在于已经干成了多大的事业,而在于他的思想认识在实践中大大地提高了。
柏森林最大的收获就是他明白了,现有的乡镇企业干部,基本上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他们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彻底坦白地向项达民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呢?
柏森林终于努力将千言万语压了下去,理了理思绪,平静了一下情绪,说:“我不是专指昨天的晚会。”
项达民说:“无论你指什么,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
柏森林说:“项书记,我一直就想和你谈谈,一直没有好的机会,我总觉得,我们现在的工作方法,大部分仍然是小农经济小生产的方式,缺乏远见,没有预见,更不要说远大的理想……”
“到底是研究生,”项达民笑道,“开口就是理想,闭口就是远大,什么是远大,什么是理想?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柏森林说:“正因为我们看不到……”他是应该说正因为“你”看不到,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你”,而是说了“我们”,“正因为我们看不到,我们的工作,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实用主义的泥坑,成为短期的经不起时间考验的行为,我们正在进行的建设,到底能给我们的后人留下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项达民点着头,见柏森林停了,便接上他的话头,说:“我明白了,你认为像昨天的晚会,宣传桃花镇的新产品,就是一种短期行为?”
柏森林说:“我们所处的时代,已经是世纪末,我们所做的一切,考虑的不能仅仅是眼前的利益,我们要考虑下个世纪!”
项达民说:“果然是远大的理想。”
柏森林说:“你也可能对我的话不以为然,我并不是说我们目前具体做的每一个事情,建的每一个厂,都是为下个世纪的,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项达民打断柏森林的话,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新的时代,我们要靠高科技,靠现代化的企业管理,靠提高人的素质,靠新的机制,而不能再用老一套的方法,至少不能再沿用乡镇企业起家时那一套方法,柏镇长,你说的话,我都同意,但是有一点,你别忘记了,我们建设的,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国特色!”
柏森林想说,如果“中国特色”的“特色”成为小农经济封建文化的代名词,中国恐怕是没有希望了,但是他忍了忍,没有把话说出来。
项达民却有点激动起来,说:“我们无论如何,离不开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这是中国的土地,这是有几千年历史的土地,几千年历史是什么,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的包袱,我们接受了骄傲,同时也就接受了沉重的包袱,两样东西,我们同样甩不掉!我们不可能摆脱了历史文化的包袱进行现在的建设,有许多人,包括我,也包括你,都试图尝试,或者曾经尝试过摆脱这个包袱,但事实证明,我们无法摆脱,柏镇长,你有没有统计一下,我们桃花镇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合同,有多少是在酒席上谈定的?”
柏森林说:“这是不正常的。”
项达民说:“如果都按照正常轨道,根本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柏森林说:“我要说的正是这个问题,在我们的乡镇工业刚刚起步的时候,我们确实利用了许多空子,没有‘中国特色’四个字,确实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再是二十年前,也不再是十年前,乡镇的发展,已经到了必须提高素质的最后时刻,这一步上不去,全盘皆输!”
柏森林没有把更多的话说出来,不仅是因为车子停了下来,项达民下车了,即使车子仍然在开着,柏森林恐怕也不会再往下说,项达民不会把柏森林的话当一回事。
对桃花镇面临的困难,柏森林内心的焦虑,决不亚于项达民。
但是,他是镇长。
而且,他是项达民做书记的桃花镇的镇长。
一刹那间,柏森林脑海里闪过杨东的话:做一把手,或者,离开桃花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