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灵
随笔是文学丛林的一枝,参差横斜,郁郁苍苍。寻根溯本,纵贯汉魏六朝,横涉东洋西海,曼衍变化,经历“五四”这一场春风化雨,亭亭秀发,经冬不凋。
随笔与散文、杂文为兄弟行,胸襟放达、神形潇洒。饮食男女,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人生世相,固然在在萦怀;名山大川,远村近郭,清风明月,花鸟虫鱼,不但怡情悦性,兼可格物致知;遐思玄想,心会神游,宇宙洪荒,低徊求索,精神世界更是上不巴天,下不着地,宽不见边,深不见底;也不忌议古今,论是非,说文化,侃科学,谈笑风生。信笔所至,不拘形迹,如悠悠浮云,款款流水,陶然忘机。
文苑之有随笔,恰如人世之有闲话。“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是章回小说的套语,不足为训。闲话不闲,如目之于色,耳之于声,舌之于味,鼻之于香,不可或缺。正言谠论,多是刻意而为,志在布道,时或矫饰;谈天说地,率意随心,却大抵发乎自然,类于天籁,如梁间燕语,阶下虫鸣,湛然天真。闲话可以抒发性灵,交流心得,活跃思路,调节神经,是理想的精神度假村。田野冬闲,农民五七成群,在场角檐前,笼袖曝日,家长里短,七嘴八舌。夏日黄昏,杂坐河滨桥堍,乘凉闲话,东山西海,言不及义。旅舍夜静,灯火青荧,互不相识的旅客萍水相逢,无拘无束,各道见闻。城市里的街谈巷语,诙谐杂出,放言无忌。这都是正常年景,承平气象,不可等闲视之。一旦茶馆酒楼,出现“莫谈国事”的红纸招贴;墙头壁角,满处标语口号;路人谈话,压低调门,左右瞻顾,小心翼翼,注意旁人神色,活像旧时贫家的养媳妇,这就大事不好,准是社会机体发烧感冒,出了点什么毛病。日本鹤见祐辅的《思想·山水·人物》(鲁迅译)中有个话题,特别强调闲话的重要:“没有闲谈的世间,是难住的世间;不知闲谈之可贵的社会,是局促的社会。而不知道尊重闲谈的妙手的国民,是不在文化发达的路上的国民。”
西方绅士有沙龙,中国文人有雅集,都很讲究谈话艺术。晋人好清谈,一部《世说新语》,就记录了多少锦心绣口,隽思妙谛,“有味有情,咽之愈多,嚼之不见。”世有所谓“清谈误国”的说法,王羲之就反驳过谢安:“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施耐庵在《水浒传》序文里说到:“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友人常来常往,树荫下,几席间,清茶淡酒,倾谈为乐。只在风雨阻客之日,灯炧人散之时,才写他的小说。因为经营于心,酝酿既久,对写作又抱着“成之无名,不成无损”的态度,心闲着笔,舒卷自如,而终于完成了传世的杰作。有人怀疑这篇序文是托名拟作,不管真假,说得如此自在动听,谈何容易!苏东坡被贬黄州,因为获罪,不再舞文弄墨,自持甚严。但官俸乍绝,生活大难,只好实行计划经济:每到月底,凑集四千五百大钱,分成三十串,在屋梁上高高挂起。每天拿画叉挑一串,就把画叉藏好,痛自节约,节余存在竹筒里,备用款客。黄州肉贱,馋嘴的诗人还有肉吃,东坡肉就是彼时彼地发明的,传说东坡还有一首打油诗:“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日常的消遣是和人闲聊,还喜欢听鬼故事,别人谈不出,就请“姑妄言之”。蒲松龄落拓乡居,常在村边路畔设一茶案,路人经过,就请他小憩解渴,谈狐说鬼,《聊斋志异》的素材多由此生发。王渔洋题《聊斋》诗:“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引用的就是苏、蒲故实。据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在这一点上,孔老夫子似不免拘泥。狐鬼神怪非不可谈,只看你如何谈法。
随笔一体,天机活泼,文质浑成,古今中外,名作如林。中国的笔记、琐谈之类,历朝历代,绵延不绝。柏拉图的哲学著作,用的是亲切自由的对话体,达·芬奇有笔记流传,蒙田、培根、歌德、尼采等等,都有随笔集、谈话录行世。“五四”诸家,鲁迅、周作人、梁遇春、丰子恺等人的散文杂文中,不少可以归入随笔一类。三十年代前期,更如春潮澎湃,盛极一时,后来才在战火硝烟中趋于消沉。随着改革开放,近年竟有了复苏气象,野火春风,方兴未艾,可算是一个好消息。
董桥散文集《这一代的事》,序文短俏,连标点符号,不满一百五十字,其中还夹着个洋人姓名的蟹行文字,要言不烦,阐明散文须学、须识、须情,合之乃得“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我掠美借用,并续貂画蛇,为随笔追加两句:喧闹如山野之闲花,明净如寒潭之秋水。
上海知识出版社策划印行《当代中国作家随笔丛书》,聊陈管见,藉充缘起。
1993.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