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开花落的季节:范小青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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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肚兜的遐想

家长里短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是不是也戴过肚兜那样的东西,我已经不能知道,能够告诉我这件事的两个人,我的外婆和我的母亲她们已经归去,我的父亲他却是说不出来,我甚至怀疑什么是肚兜他也弄不清楚,就像他一直没有弄懂卡叽、棉布、的确凉、涤卡、混纺、全毛那些是什么一样。所以不仅是我小时候的穿着什么他说不出来,就是连他自己的穿着什么,到现在也还是马马虎虎,丢三拉四,常常也闹一些笑话出来让我们一乐,但是他却能在他自己的事业上做出不可抹杀的成就,同时也给予我的事业以最大也是最好的支持,这,就是父亲。关于肚兜,我也是偶然地想起了这一个话题的,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想说说罢。我小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戴过肚兜,我想也许从前曾经是知道的,但是后来忘记了,我的记性不好,常常为此弄出一些尴尬的事情,或者张冠李戴南辕北辙什么的,其实说到底这也没有什么,在许多年以后突然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篇小文章,说是英格丽·褒曼说过,健康的身体加上不好的记忆,会让我们活得更快活。我看了这话真是很快活。

在我儿子小的时候,我倒是给他戴过肚兜,这我还记得。不过那也算不上是什么肚兜,只是用一块大手帕,系上两根带子罢,在大夏天,往儿子的小肚皮上一系,遮住肚脐眼,还有照片留着。我并不擅长手工活、针线什么的,做起来还不如我爱人,我爱人基本上可算是打篮球出身,那手之粗大也是可想,他况且能把小小的针线做得比我好,我真是惭愧。但是给儿子做这样的小东西,我都是自己动手,尽管针脚粗疏,但是儿子他并不知道,即使他知道,想起来他也不会笑话他的母亲,儿不嫌娘丑。

不管我有没有戴过肚兜,也不管我儿子戴的那算不算肚兜,在我们家乡这一带,肚兜却是很多,用花布或深色的布做成,并在滚边绣上花卉之类,以红绒线和银链条系在颈上,垂于胸前,我在乡下看到小孩子戴,也看到妇女们戴着,有些野趣的。后来在民俗博物馆或别的博物馆也看到有陈列的,说明是水乡妇女的服饰,并有介绍水乡妇女服饰来历的文学,记得好像说是水乡妇女劳作辛苦,炎热的夏天操持做活,穿着衣衫不方便,后来就有了肚兜云云,也不知这说法从何而来,想来总是会有根据。穿肚兜的妇女大都是结了婚的,做姑娘时,总是不大好意思的,那胸脯膀子什么,都是很金贵,不能随意给人看了去,待结了婚,便不再是金,说是银,再待生了小孩子,连银也不是,就是狗奶子,在我们家乡,乡下还有裸露上身的妇女,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大家看惯了,也不觉得是没有穿衣服,只有城里的人稀奇,于是有了民谚,说,要看白奶奶,要走三里塘桥街。当年我父母亲在“五七”干校的时候,我去看他们,经过一个乡下小镇,在那里等船摆渡,我看到那小镇上的妇女不穿衣服,我也许是有些惊骇,后来问了母亲,母亲笑笑,说,这地方就是这样。说得很平静,我也不再惊骇。

衣食住行,人之平常,你穿红我穿绿,你吃辣我吃甜,本来并没有一定的规矩,人生下来赤条条一丝不挂,没有任何人觉得这现象怪异,更没有人为此惊骇或者有别的什么想法,因为本来即是如此,这很正常。以后为服从社会和御寒保暖再为美观之故而穿上衣裤,盖应如此,这也正常。存在的就是正常,这是否有了些什么主义的意味,我不知道,我只是说说我想到的和想说的而已,至于主义什么,向来是我最怕的东西,不敢随便涉猎,更不敢稍加品评。

人从穿开裆裤始进入人生,这不用怀疑,或者开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裤裆,人之初本不知尿屎。后来稍大了些,二三岁,会喊尿屎了,就穿满裆裤,从此开始了和裤裆有牵连的人生历程。年轻的时候,讲究体形美、曲线美,穿牛仔裤、西裤什么,裆很短,吊着,不久又因为赶潮流,穿了无大不大的裤子,像灯笼裤,奔裤,罗卜裤什么,还有裙裤,那裤裆自是极肥极宽大,这倒又有了些从前老人们为图舒适而穿的那种中式大裆裤的模式了。看起来一直到生命的终结,人也是解不了和裤裆的缘份。

裤裆其实也是很平常。

一座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古城,一条小巷里,有一天来了一个巡抚大人,因为天雨路滑,轿夫脚下不稳,致使正襟危坐的大老爷从轿子里栽了出来,只听“撕哗”一声,大老爷心知不妙,急喊一声“哎呀裤裆”,老百姓笑话大老爷,就把这小巷叫作了裤裆巷。后来裤裆巷进入了一部作品,这作品是我写的,题目叫作《裤裆巷风流记》,再后来又拍成了电视剧,也叫《裤裆巷风流记》。

有人到苏州来找裤裆巷。

有人觉得这书名这电视名低级庸俗。

有人说,大俗则雅。

有人说,嘻嘻……嘿嘿……

我想,这都平常。想说就说,想笑则笑,这多好。

在经过了多少次的搬迁,经过了多少回的折腾,我们家从前的东西,到现在恐怕所存无几,但是在我母亲留下的一只旧衣橱里,还珍藏着一包我和我哥哥小时候的衣物,没有肚兜,但是有很小的鞋子,也有开裆裤,那上面发黄的斑痕,我们的尿屎,这不是历史的遗迹吗。

现在的商品真是很丰富,商店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真是好,只说是小小的袜子,也已是千姿百态,万种风情,还有早几年在我儿子小的时候还满街找不到的毛衫(婴儿刚生下来穿的衣服)、软底小鞋什么,现在也都是品种齐全,有没有肚兜,我不知道。我儿子长大了些,上学了,夏天再热,他大概也不会戴什么肚兜,我不必满街去找肚兜,就像从前满街去找奶瓶奶嘴。我不知道现在大大小小的店里有没有卖肚兜,我希望有,但是又觉得不会有,肚兜算是什么呢,算服装吗,应该放在裤子类还是放在衣服类,放在成人服装类还是放在儿童服装类,放在真丝绣品类还是放在棉布类,或者算作民间手工艺品也行,或者在刺绣研究所的样品陈列室赫然摆着些绣红刺绿的肚兜也是可能,反正不管现在肚兜有卖无卖,也不管肚兜是四不象还是万金油,肚兜总是肚兜,小小孩戴着,既凉快又防止受凉,乡下的女人戴着,大方且雅观,又有趣味。但是更多的人却不戴肚兜,比如像我,虽然我还为肚兜写了这文章。理由可以有很多,之一之二之三,却不必说出,就是不戴罢。

人之衣食,本来也不必找出很多的道理,许多的道理其实在吃穿之间已经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