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真连续有好长一段时间睡不好觉了。
她越是夜里没有睡好,到白天就把日程安排得越是紧张,上午驱车近百公里到药材种植基地,检查种药、晒药、筛选以及粗加工的情况,下午又到药库安排收药、装箱、发货。医家有言: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火、风,人有三宝精、气、神。人只有在忙起来的时候才有精气神,那种雷厉风行又虑事周备的做派,又可驱散她内心深处的郁悒和睡眠不足的倦怠。她喜欢在生活的位置里永远居于主动,确保不被牵制和淘汰。也许正是这种脾性保证了她的成功——在大学的外贸专业刚刚走俏的时候她考取了中国经贸大学,在中国的外贸行业热得烫手的时候她分配到梨城对外经济贸易局,在中国开始兴起合资企业热潮的时候她放弃了优越的机关工作,来到中日合资的梨森药材公司,当合资企业合出许多毛病,外商独资企业趁风而起之时,她又成了日本独资公司的代理……她创造了一个神话——使人迷恋她又钦佩她,爱慕她又惧怕她。女人的智慧和强悍如一阵惊雷闪电,袭击了传统的呆板、苍白与生活的平静、单调,并照出了男人们的平庸和猥琐,瓦解了男人统治的世界。正像许多成功的女人一样,她理所当然地被看成是女强人,因为她战胜并领导着许多男人。而这类女强人又恰恰最容易被自己的丈夫欺骗或背叛——这也正是她最近失眠的原因。她几乎浏览所有能买到手的女性杂志,对太多的所谓女强人的悲剧知道得太多了,成功女人的不幸刺激了她,也提醒了她,她极端厌恶女强人这个称号,她从穿衣打扮到行为谈吐都极力回避强人色彩。
到快下班的时候她赶回办公室,洗过澡之后换上灰绿的亚麻上衣,雪蓝的一步长裙,轻盈素雅,一身流淌的温柔,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丰腴圆润的身材曲线。她在办公桌前坐下准备处理完一点杂事就回家,黑村正树的秘书走进来说董事长请她过去一下,她跟着被中国员工称作“黑秘”的家伙来到董事长办公室,黑村正树正低头看公司的报表……他慢慢地抬起眼睛盯着于敏真,这个一向冷漠、矜持,时时处处不忘显示其优越身份和良好修养的日本人,一声不吭地长时间死死地盯着于敏真。于敏真也大大方方地看着他,黑村身材壮硕,皮肤微黑,但黑得细腻,说话低声低气,一副敦厚刻板的样子,却又带着居高临下的固执,于敏真渐渐地被他看毛咕了……
“您真漂亮!”黑村难得恭维一位中国女子,即使他在说着恭维话的时候表情仍然是非常严肃的。他慢慢地站起身,身材不高,但很座实,似乎承袭了人们印象中的日本先人的体态和力量,不慌不忙地走到于敏真面前,向她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共事这么多年他才发现自己漂亮,这让于敏真觉得可笑、可悲,又有点不知所措:“黑村先生,您这是……”黑村声音略带喑哑:“于小姐,感谢您把公司管理得这么好,我报请东京总部给您加薪,已得到批准。”黑村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双手奉上。于敏真接过来,双颊泛红,姿容越发灿烂动人,轻声说了句谢谢。黑村继续说:“总部批准以梨城公司为龙头,在上海、武汉成立子公司,总称森洋药材(中国)有限公司,我想建议您担任中国公司的总经理,如蒙不弃,将立即提请森洋总部的董事会批准,我真诚地希望您不要拒绝。”
于敏真出乎黑村意料地只说了句:“容我想一想。”
又加薪又提职,她居然没有表现出黑村希望看到的惊喜和感激之情,这令他稍稍有点意外,也有些不安。因为梨城公司的成绩全赖她一力料应,也正因为这成绩才使他成了森洋总部的董事会成员,今后在上海、武汉一成立新公司,他呆在梨城的时间就更少了,梨城公司的经营与管理更要全部依赖于敏真,那两个新公司的筹办也得靠她在前面为他搭桥铺路……他不担心于敏真会偷奸耍滑、作假捣鬼,却担心她被别的公司挖走或辞职去自己开公司,她具备这样的能力——森洋(梨城)公司的前身是梨森合资公司,梨城外贸局占大股,因此总经理是中国人,副总经理是他黑村。中方的这位总经理是蹲机关出身的老官僚,把主要精力下在跑关系和怎样欺上瞒下、弄虚作假地跟日本人分账上,却不知该如何经营好中药材的出口,致使企业连亏三年。于敏真在这三年里不仅练了手,还看出了门道:世界因受化学污染的困扰,正逐渐掀起吃绿色食品、服天然药物的浪潮,中国的草药就是绝妙的天然药物,在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有牢靠的市场自不必说,就是在德国、美国等许多西方国家也稳步地形成了中药热,中药材的需求量急剧增加,她四处筹集资金,想辞职自己开一家小公司。黑村正树得到这一消息后,立即报告森洋药业的日本总部,并说服总部斥资两百万美元买下了梨城外贸局在梨森公司的股份,更名为森洋药材(梨城)有限公司,成了日本的独资企业,黑村正树自任董事长,聘请于敏真为总经理。一种内藏的蓄势使她做得惊天动地,梨城公司不算基地、药库的工人和药农,共有职员不足百名,六年来竟为森洋盈利五千多万美元。无论是在森洋药业内部,还是在梨城的外贸界,想打于敏真主意的可是大有人在……这样一个韵致动人的女人却有着强硬的意志,为外商做事又坚决保持独立,而女人的独立与强悍是一种永远的神秘,对男人尤其具有深沉持久的魅惑力。黑村生出一种崇敬坚持说:“于小姐,今天晚上我要请您吃饭,表达我个人以及代表森洋总部对您的感谢之意,也是给您庆贺。”
这让于敏真没有想到,黑村是很少请人吃饭的,即使有饭局的应酬他也往往重礼节少热情,谦恭得傲慢,随和得格格不入……说他是“中国通”还远远不够,他干脆就像个中国人,只要他愿意,不仅普通话说得比许多中国人还标准,就是思维方法、表达习惯也能地道地中国化,可以完全像个中国人一样看问题想问题和处理问题。令人费解的是其他所谓“中国通”式的外国人,都有意无意地喜欢炫耀自己的中国化,而黑村却精心掩饰自己的中国化,平时总是端着十足的日本人做派,在一些隆重的场合只说日语,不露一句中国话。他精明苛刻,掩藏很深,从不讲自己的经历,其他日本职员私下里传说他的父亲跟中国有特殊渊源,在日本侵华战争中服役于军需部门,惟一的收获就是亲眼见到了世界著名的贫穷落后的中国是多么意想不到的辽阔深广、丰裕富饶,好东西取之不尽,人又好打交道,日本人发财的捷径就是到中国来。后来黑村的父亲作为外交官又在中国呆了许多年,黑村生在日本,却长在中国,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于敏真非常清楚这位日本上司身上的这股“日本气”,跟他在一起吃饭是很累的。今天黑村对自己算是给足了面子,可她沉吟着想推辞,倒并不是因为讨厌黑村身上的“日本气”,她毕竟是黑村赏识和提拔上来的,并给了她应有的权力和自由,从不对她轻慢、放肆或乱发日本老板的脾气。但她实在没有情绪,跟丈夫闹别扭好多天了一直没有化解,或者说是简业修不想化解,夫妻间的冷战是一种消耗,一种疾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阴险,让她蒙羞膺耻,焦苦难言,哪有心思陪黑村下馆子呢!她斟酌着措词刚说了一句“实在对不起……”黑村就赶紧打断她:“请务必不要拒绝。”脸上还挂出一副牢固而温馨的微笑。于敏真无奈,莞尔一笑:“好吧,既然您这么客气,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简单地收拾一下,拿起电话想告诉丈夫一声却又迟疑了,最后还是给家里拨了个电话,嘱咐儿子:“妈妈要晚回去一会儿,告诉爸爸你们爷儿俩自己弄饭吃,不想做就到外边去吃,你如果饿了想吃什么就自己拿。”她来到停车场,黑村已经在等候,他没有上自己的车,而是上了于敏真的宝马车,坐在她身边。天已变长,太阳还悬在西城的楼尖上,许多重要街道、超级市场以及高大建筑物上的灯光却迫不及待地开亮了,闪闪烁烁,溢彩流光,他们开始在市内繁华的大道上游车河。从大道两旁的商店里传出各种各样的乐声,在空中汇成震耳欲聋的交响,现代文明汹涌张扬,浸淫着整个城市和城市人。于敏真按着黑村的意思把车开到梨城饭店,黑村先在大门口下了车,等于敏真停好车回来,他已经选好了一个豪华单间,房间高大轩敞,电视画面上一对青年男女在树林里追逐,音响里播放着轻柔的流行音乐,脚下铺着厚厚的长绒地毯,惟中间一块滚圆的地方露出光洁的白色大理石——这是供客人们在酒酣耳热后站起来手舞足蹈或耳鬓厮磨的地方。两边摆着长沙发,房间太大了,两个人在里面显得空空荡荡,黑村让服务小姐把吃饭的大台子换成小桌,他让于敏真点菜。于敏真感到奇怪,黑村一向是个勤谨节廉的人,特别愿意给中国职员尤其是她这个总经理作出忠诚俭朴的榜样,他们完全可以在大餐厅里找一个清静的两人座位,为什么要丢瞎钱占这样一个华而不实的大房间?她投黑村所好点了几样日本菜,自己反正是吃不了多少,无所谓。黑村看过菜单之后又补充了菜胆鲜鲍、鱼子和两吃龙虾。上菜的速度很快,精致而丰盛,烫热的清酒也端上来了,于敏真借口开车,为自己要了一杯鲜橙汁。黑村不饶,一定要给她斟上一杯清酒:“吃生海鲜不喝点酒可不好,开不了车一会儿把我的司机叫来送你,实在不行还可以不走了,就在楼上开个房间嘛。”黑村今天像换了一个人,名义上是给于敏真贺喜,看上去更像是给他自己贺喜。他先举起杯,“来,于小姐,先为您祝贺,用中国话说叫升官发财!”于敏真也随着举起杯:“谢谢,也祝贺您荣升森洋总部的董事!”
“这是因为梨城公司业绩出色,还要感谢于总跟我合作得好!”黑村惬意万种,如沐春风,“对了,今天晚上得订个规矩,过去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少,没有一次不是为了谈工作,今天晚上不谈公司,不谈赚钱,只谈一些轻松愉快的话题,先祝您永远这么漂亮!”黑村每喝必干,于敏真每次端起杯只是用嘴唇轻轻一碰,象征性地应付着,她在黑村面前从来都警惕自律,也正因为如此才赢得了黑村的尊重。一小长壶的清酒下肚,黑村的话就更多了:“于小姐,今天《梨城日报》上有篇文章,说中国目前正掀起第三次离婚高峰,原因是情人大潮的冲击和性消费的普及,您赞成这种观点吗?”
于敏真用一双没有表情的眸子盯着黑村:“老实说我对这类消息不是很有兴趣,离婚率提高是世界性的问题,比较起来中国可能还算是低的。”黑村紧盯不放:“您怎么看待情人现象?”
于敏真看出黑村有了几分酒意,也知道他想把话题往哪儿引,但她又不能回避,她如果不正面回答更容易让他往别处想,便斟酌着词句说:“地球是圆的,有正有反,有阴有阳,对一方是好的事情,对另一方可能就是坏事,因此可以说情人也最无情。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婚姻作承诺,最好还是维持一种简单的关系。否则,吃亏的多数是女人,且没有岁月可回头。”黑村笑了,露出整齐结实的白牙。他平时不苟言笑,喜欢在中国员工面前显示自己才华和修养的丰赡,今晚却像吃了春药,容光焕发,眼神强烈,双手配合嘴巴比画着:“您认为结了婚就牢靠吗?纽约去年成立了一家忠诚调查侦探所,一年内就接受了四百余名女子的委托,对她们的丈夫进行忠诚考查。于是,侦探所就雇佣了三十名年轻美貌的女模特做诱饵,展开行动,其结果,没有一名男士能经受得住女模特美色的考验,他们或与主动前来搭讪的女模特调情,或留下电话号码要求再约会,甚至还有的提出了上床的非分要求……我相信,倘若梨城也有一家这样的侦探所,像于小姐这样有钱有貌又有一个幸福家庭的人多半也会去光顾的。”
于敏真不悦,脸色冷了下来,但没有接茬儿。黑村倒越说兴致越高:“这是女士们闲着没事干自取其辱,知道了男人们都花心,又能怎样呢?女士们难道能齐心终身不嫁,绝不接触男人?中国的柳下惠早就死了,即使他能再生,现代女人会喜欢他吗?今年2月号的《人口统计学》上发表了有关美国人的性趣调查结果,学历低的比学历高的性欲更旺盛,喜爱爵士乐、拥有枪支以及对总统不满的人,大都好色。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那些工作狂,原应没有时间谈情做爱,可他们的性需求反而较常人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算不算工作狂呢?”
“黑村先生,您喝多了!”于敏真顶了他一句就不再搭腔,不再看他,她喜欢龙虾熬的白米粥,就低头喝粥。“酒是情中物,多多益善,”黑村意犹未尽,乘着酒兴继续贩卖他的性知识,“还是东方女人现实,不用花钱请侦探雇美女地去跟踪、考验,也不必劳心费神地作什么调查,凭自己的直觉和别人的一两个眼色就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不是有了外心、打了野食。去年夏天,台北出现过一次太太大游行,举出的标语牌上赫然写着反对一国两妻制!这些女人都是老板的妻子,她们的丈夫钻台湾现行法律的空子,台湾目前不承认大陆的法律,当然包括婚姻法,于是就利用到大陆办公司的方便养二奶甚或公开娶二房。许多的中国女人或日本女人还有个特点,闹归闹,并不主动撤出竞争,闹过之后仍然希望跟花心的丈夫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有些女人自认是看透了世上的臭男人,与其大闹一番之后还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不如提前把另一只眼闭上,还省得动肝火,伤和气……”
于敏真知道不能再让他顺着这个话题胡嘞嘞下去了,否则真不知还会扔出什么。她敛容打断他:“黑村先生,不要忘了坐在您对面的也是个女人,这就是您要谈的轻松愉快的话题吗?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愉快。”黑村立即正色:“对不起,我并不想得罪您。”“不,还没有那么严重。”于敏真俏丽中含着端庄,她想笑一笑,但有点勉强,原本澄净无波的一张脸却被这强笑扭歪了。黑村开始劝酒布菜,于敏真却吃得很少。黑村勤谨讨好:“其实我是真心想让您高兴,看您心事重重的样子,几乎什么都没有吃,恕我冒昧,难道有什么让您为难的事吗?我可以帮上忙吗?”
于敏真心猛地一沉:“没有,您别误会,我的胃口本来就不大。”黑村仰头直盯着于敏真的眼睛:“刚才我没有把话说透,惹得您误会了,您能让我把话说完吗?”
“您请自便。”于敏真安之若素,还能让她怎么办呢?再一次让他闭嘴,或是自己起身离去?她只后悔不该接受黑村的邀请,在这样的场合可不就是说话嘛,话是最好的下酒菜,不论男人想勾搭女人或女人想勾搭男人,都是需要说话的。如果一对男女呆在一起不说话,那会更危险!
黑村得到允许仿佛就是得到了鼓励,情兴盎然:“一个人生活在现代社会如果太过忠贞,就会迟钝或多疑。一桩婚姻有百分之二十的爱情就足够了,百分之百则不会幸福。当前日本女人奉行一个公式,找个有实力的丈夫,再找个有钱又肯出钱的情人,从丈夫那儿得不到的情人给,情人没有的丈夫有。情人使男女在心理和生理两方面都很愉悦,是一种和谐的人际组合,从人性完美的角度衡量,情人关系应该是合乎道德的。”
于敏真不再回避:“您所说的这种关系是精神层面上的,还是情人面具下的性消费?”“顺其自然,不要错过缘分。”“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无法证实缘分的存在。”“也不能证实缘分的不存在。”
“所谓缘分不过是巧合、碰撞、一念之间,可能带来美好,也可能制造罪孽,几率相等。”于敏真脸上还凝着笑容,却令黑村愣怔有顷:“您知道吗?您的强大魅力就是坚定的意志力和独特的个性,人们总是格外欣赏独立的个性,但这样的人痛苦也最深。可叹哪,善于约束自己是人类高贵的标志,也许是人的最大虚伪。”
于敏真反唇相讥:“野兽不会约束自己,即使它不虚伪终究还是野兽。”
黑村举手做投降状:“我说不过您,但我为您抱不平,像您于小姐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才华,竟然还有人不珍惜、不崇敬有加……可见生活就是这般不公正。”于敏真突然眼圈红了,泪光在眼睑里晶莹闪动。黑村站起身:“不谈了,我们跳个舞吧。”于敏真迟疑了一下:“对不起,黑村先生,我该走了,我丈夫和孩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黑村一愣,眼里有了怯意:“时间还早嘛……我没有得罪您吧?”
“没有,您想到哪里去了。”于敏真站起身,去意已定,“谢谢您的盛情,是我送您回公司,还是打电话叫您的司机来?”
黑村愀然:“您不用管了,我还要再呆一会儿,别忘了我的建议。”
“我会考虑的。”于敏真直到出了饭店还在想黑村正树今晚的情状,他显然是看出来她出了什么问题,也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和欲望,他是诚心想对她好,安慰她,让她开心,还是想趁机跟她发生点什么事情?她已经离开了,剩下他一个人还留在饭店里干什么?难道会一个人喝闷酒?于敏真停了脚,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把黑村拉走……尽管他今天晚上说了许多不得体甚至是轻薄的话,但他也是人,老婆又不在身边,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有点想入非非或走火入魔不也是很正常的吗?他向来对自己不错——于敏真对这一点绝不怀疑,没有黑村她就成不了梨城森洋的总经理,在别人还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黑村却已经在暗暗地赏识她了。但她并不感激他,她为日本人赚了那么多钱常常心里不平衡,如果不是黑村,她早就有自己的公司了,几千万美元也就属于自己了……正因为她一直要报答黑村的知遇之恩,就迟迟没有离开森洋,但至今也没有彻底死了自己办公司的念头,却又觉得没有前几年的锐气了……她忽然脑子一转,黑村一个人留在饭店,既不叫她送,又不叫司机来接,一定是打歪主意找其他女人,今晚说不定还要在饭店开房间,这家伙平常装得道貌岸然,很可能也是一个在灯红酒绿的风月场中摸爬滚打的老手……商界成功的男人中还有干净的吗?从忡忡中憬悟过来,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自己的车,看看表时间还早,就绕到超市买了鲜菜、鲜鱼才回家。刚才听黑村讲了那么多情呀爱的,她觉得似乎有点对不住丈夫和孩子,一丝情缕摇入魂魄,她渴望与丈夫和好,让他哄哄自己,听他在失去控制时呢喃着爱与慰藉的胡言乱语,彼此地放松和自然,酝酿和期待……她想象着,脸颊都热了。
于敏真回到自己的楼下,停好车拿出买的东西,心急火燎地往楼上奔,开门进屋,看见简业修父子已经快吃完了,简业修听到她回来连眼皮都没有撩,放下碗筷,抹抹嘴,拿起自己的包,嘱咐儿子:“宁宁,你收拾桌子。”宁宁不情愿:“你干吗走这么早?”“今天晚上我上课。”“下了课回来吗?”“不回来,我得在医院守爷爷。”
于敏真低着头让开门口,简业修出门走了。她将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无力地坐下,看到餐桌上是从外面买的大饼、火腿和咸菜,碗里泡着方便面。宁宁担心地看着她:“妈妈你吃了吗?”“……没有。”于敏真对儿子撒了谎。“还剩下一点方便面,你吃吗?”
“你别管了,快去写作业吧,妈妈来收拾。”她嘴上这样说着,坐到餐桌前的椅子上以后,浑身却忽然就像散了架,再也不想动弹。原来女人能干的动力来自家庭的亲密关系,一旦失去这份亲密,就会变得脆弱无比。她在外面扮演强悍,张扬个性,在家里却渴望能表现脆弱,甚至是处心积虑地滋养自己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脆弱,女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脆弱地被男人强大的温情所呵护。她就是这样来塑造简业修的,也是这样塑造了自己……在女性杂志的指导下培养他晚上离开她就睡不着觉,一年四个季度里他得有三个季度抱着她入睡,天气最热的时候也得摸着她的手才能睡得着,她亲热地嘲笑他一到晚上就像个吃奶的孩子……以前就是两个人吵了架,上床关灯以后她总有办法使两个人和好,而且有了吵架的刺激会更来劲,简业修说这叫“一通百通”。不管她白天多么累多么烦,却拥有整个夜晚的满足,使她的身心得到彻底的恢复。她对简业修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精细地控制着他的情爱节律,他有一点不正常都瞒不过她,不可能再在外边打野食,即便有那个贼心也没有那多余的精力。她原以为把自己的一生已经设计得好好的了,谁料这一次简业修是动了真怒,竟然这么长时间冷冻她,甚至不给她想和好的机会,她快要受不了了!在人的生命中,亲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不亚于空气和水,简业修的母亲并不是她害死的,只是死前未能见上孙子一面,即使是这点事也不能全怪她,简业修怎么可能记恨她这么长时间?莫非他是以此为借口想跟她了断?她在他身上下的工夫都成了他去讨好别的女人的技巧?于敏真酸酸楚楚,忧伤像雾一样在周身弥漫开来,泪光在眼睑下晶莹闪动……
凌晨四点钟,简业修在办公室改完《梨城市危陋平房调查报告》的最后一页,把笔一扔,对站在身边的程蓉蓉说:“就是它了,你改完后打印一份清楚的,上班后我得给市长送去。”还没等程蓉蓉应声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些天把他熬坏了。哀伤近似仇恨,简业修因母亲去世窝在肚子里的火气,一部分撒在了妻子身上,一部分就撒在给卢定安起草的这个关于平房改造的报告上了。他从梨城市图书馆、梨城大学图书馆搜集了足够的资料,研究了城市史,把凡是能推给别人处理的事都推出去,白天写,晚上写,在医院里守护老父亲的时候也在本子上划拉……他划拉出一页,程蓉蓉就给打印出一页,他以前没有想到这个貌不起眼的打字员居然是个人物,不论他的字迹多么潦草,有时简直就是鬼画符,她也能认得出来。有时他太累了不想动手,就半躺在椅子上闭着眼说,他说一句程蓉蓉打一句,两个人经常是一干一个通宵,他困坏了可以坐在椅子上打个盹儿,程蓉蓉则守在旁边等他醒来再接着咬文嚼字……就这样把高高大大的简业修熬趴下了,她还是原先那副平平常常、矮小轻捷的样子。她站在简业修跟前盯着他看了老一会儿,毅然转过身把简业修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想把简业修背到里间的床上去,以她的身量又怎么能背得起人高马大的简业修呢?反倒把人给鼓捣醒了。他“腾”地站直了身子,迷迷瞪瞪地看着程蓉蓉:“你要干什么?”程蓉蓉不好意思:“对不起,把您给弄醒了。”他问:“哪儿有问题?”
程蓉蓉笑:“哪儿也没问题,我想把您背到里屋床上去。”“什么,你能背得动我?”“我背得动,不信就试试!”程蓉蓉认真起来,转过身子让后背贴紧简业修的前胸,“来!”这让简业修觉着新奇好玩儿,恶作剧般地弓起身子往下一趴,双脚还没有离地,两只手臂却过长地压在程蓉蓉的胸部,温润挺实,突突跃跃,令他全身倏地一拱一热,愣愣地不敢再动了。两人都穿得单薄,他感到程蓉蓉的身子也一阵颤栗,在他的怀里似要瘫了下去。他想抽出胳膊,程蓉蓉却抓住他的手顺势一转身,正面将身体投进他的怀抱,脸紧贴在他胸前,双手箍住他的腰。简业修血脉贲张,双臂一用力,程蓉蓉的双脚离开了地面:“就你这点分量还想背我?”程蓉蓉通身绵软温热,一声不出。他抱了一会儿放下她,她却不松开箍着他的手,在他怀里仰起脸,轻轻呢喃:“吻吻我……”
简业修慌慌忙忙,似乎在给自己寻找退却的理由:“你还是小姑娘。”
程蓉蓉反倒期期切切:“我二十六岁了,是成年女人。”
他吻了她,轻轻探求,却猛烈地点燃了饥渴,深入,交融,越发地不满足……简业修体内热流暴涨,有了刀锋想寻找伤口的痛楚和欲求,想突进,又畏怯,在迟疑中最终还是断然推开了程蓉蓉,语气倒极温和:“快去改报告吧。”
他进了里间,关灯躺到床上——在中国看一个官员有没有实力,或者说是势力,就看他的办公室装备:一类官员的办公室里会带一间卧室和功能齐全的卫生间。简业修级别不高,但建委有实力,他的办公室里没有卫生间,却分里外两间,里边的小间里摆着单人床,供他中午休息或晚上加班回不了家的时候睡觉。他舒舒服服地躺下,睡意却没有了,浑身燥热,情欲难抑,体内似有波浪起伏,一阵阵涌上来……程蓉蓉是怎么回事?在这次修改报告之前他还真没有特别注意过这小个子姑娘,她正式的职务是河口区建委办公室的机要员,负责收发和保管文件,身材娇小,长得肉鼻子肉眼儿,全身都肉肉头头,在建委的女人堆里算是丑小鸭了,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人,一贯地不声不响,即便说话也是温声温气,柔柔和和地乐于听从所有人的指使。在任何一个单位里都是一样,你只要好说话,支使你的人就特别多,各科室有打字的活儿或其他一些零七八碎的活儿就都找上了程蓉蓉,久而久之,该她干和不该干的事她都不能不干了,她如果离开办公室一会儿,就不知有多少人像叫魂儿一样地满世界喊她。谁都可以支使她,也可以理解为谁都得需要她,一个最容易被忽视的人同时又被许多人所需要,这给她一种安全感和满足感,建委如果要裁员的话不会先想到她。在写这个平房改造报告之前,简业修跟她说话超过五句的时候大概只有一次。那是有一天的晚上,他下了课绕到建委来拿份材料,因为明天一早外出就不到机关来了。他叫开大门看见办公室还亮着灯,以为是有人加班,上楼后便先敲办公室的门,等了好一阵子门才打开,站在门口的是程蓉蓉,神色有点慌张。他觉得奇怪:“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程蓉蓉低头不语,这就更引起了他的猜疑,用眼在屋里踅摸,一眼搭上两张对摆的办公桌上格外干净,下面的椅子上放着卷起来的被褥,这大概就是程蓉蓉刚才迟迟不开门的原因。堂堂建委怎么能允许干部把办公室当宿舍?他问:“你在加班?”程蓉蓉老实地摇头否认。他继续追问:“不加班为什么要睡在这里?跟家里吵架了?”程蓉蓉又摇摇头。他有点动火:“嘿,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话呀!”程蓉蓉低着头像蜜蜂叫:“我没有家。”“没有家?那以前你住在哪里?”程蓉蓉见不讲出实情是过不去了,便羞羞愧愧,用词矜吝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在她父亲没有去世之前,她家在西大湾子有一间小平房,她姐姐结婚没有房子,两口子便也挤在那间小屋里,姐姐、姐夫两口子占了一大半,中间挂个布帘,程蓉蓉跟她爸爸占一小半,虽然挤一点倒也相安无事。在她父亲死了之后程蓉蓉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姐夫成了那间小屋里的惟一男人,每天晚上都要喝酒,喝了酒之后就不是人了……简业修太了解那种状况了,平房里的规矩是挂帘为界,掀帘算犯规,按梨城的习俗,小姨子有着姐夫的半个屁股,程蓉蓉的处境可想而知了。简业修问她来建委几年了,她说四年。简业修没有再说别的就退出了办公室。梨城各单位分房子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给男不给女。简业修在建委废除了这条规矩,建委就是建房子的,如果连自己的干部职工都住不上房子,还有什么资格叫建委?程蓉蓉很快分到了一套独单元的房子,她心里也许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不明白,简业修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自那次办公室考问之后,简业修再见到她时仍然只是点点头或简单地打声招呼……从今天晚上发生的事看,她是明白的了,不然她对自己哪来的好感?没有好感又怎会那么大胆、那么主动?幸好他在男人最容易失去控制的时候管住了自己,简业修对自己的理智向来是比较满意的。一个不自爱的男人能成事吗?还会值得女人爱吗?他不能允许自己出丑闻,为这种事栽跟头不值得,何况自己还在服丧期。特别是不能占像程蓉蓉这种姑娘的便宜,会让人误解也会让自己产生错觉是以大欺小,以强凌弱,论情不合,论理不通,对事有悖,于法不容。
——简业修想着女人的美妙,在对自己的赞赏中睡着了。只可惜没有做美梦,他睡得很沉。猛然被“当”的一声惊醒,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天际传来的钟声,紧接着有个姑娘向他报时:“现在的时间是早晨七点三十分……”他一激灵睁开眼,发现耳边那姑娘清亮甜美的声音是从一块崭新的精工牌闹时表里发出来的,桌上放着一杯热牛奶,一份还冒热气的煎饼油条,外面糊着一层鸡蛋,一沓清清楚楚的平房调查报告放在旁边——他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干的了,姑娘的心思真是精细又奇怪,给他买来早饭的时候就完全可以把他喊醒……他只能等以后有时间再慢慢仔细回味这件事,匆匆洗脸漱口,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浏览打印清楚的报告,一共三份。很好,自己留一份,给卢定安和金克任各一份。
他几乎是踩着上班的铃声走进了市政府大楼,在没有事先约好的情况下来找头头,只有在刚上班的这一会儿兴许碰巧能堵得上。在楼道里他看见罗文提着暖瓶刚打水回来,便高声打着招呼,先进了罗文的办公室:“那个报告写好了,你先看看吧。”罗文正往嘴里塞着油条,急忙拨浪脑袋:“别,你就饶了我吧!”“你给把把关哪。”“用不着,这是市长亲自布置的,你老兄毛遂自荐,错不了。快去吧,市长正等着看你的报告呢。”简业修半真半假:“罗秘你可不够哥们儿!”罗文忽然挺严肃地盯着他:“这下你可给市长找到事干了。”简业修听出话里有话,迈出的脚又收回来:“嘿,这事可不是我给市长找的,是市长自己想干。为官一届总得留下点什么,让老百姓记住你点什么,就跟你写文章一样得找到自己的主题,最好是永恒的主题……依你说市长该不该干这件事?”“问题是有了好主题未必就能做出好文章……我们还是找时间再谈吧,你快把报告送去,等一会儿市长要出去。”
简业修告别罗文,熟门熟路地来到卢定安的办公室门前,举手敲了门,但不等里面应声就推门而入,卢定安正在接电话,用手指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很随意地示意简业修坐下。简业修将手里的报告放到他面前,卢定安左手举着电话,右手当即翻开报告,注意力一下子被眼前的文字所吸引,嘴里吐出的话语变成哼哼唧唧的应付:“哦……哦,哦,我看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吧。”他放下了电话,低头专心看简业修的报告,并念出了声,“从梨城解放到一九五二年,全市建了七个工人新村,盖成住宅五万多间,总计九十余万平方米。从一九五三到一九五七,建成住宅楼一百八十五万平方米。从一九五八年开始,把城市当做单纯的生产工具,梨城的发展出现了严重的病态……”卢定安抬起头,“不错,下了工夫!”
简业修为自己这些天没有白辛苦而高兴:“就等您下决心了。”“差不多啦,宁可把有些项目停下来,也要把平房改造推上去!你在报告里引用的这些数字都是靠得住的吧?”“那是当然。”“好!”卢定安却突然转了话题,“师傅的病情怎么样?”
简业修不尽兴,还想跟卢定安再多谈一会儿关于自己这个报告的事,但看到卢定安改了话题,眼神开始分散,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便站了起来:“快好了,我想这两天就让他老人家出院。”“着什么急呀,等彻底养好了再说嘛。”“医院那种地方不能呆得太久,我爸的生日快到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出院。”
“哦……”卢定安嘴里一出这个声儿就等于是下逐客令了,简业修想起刚才自己进门的时候卢定安就是用一连串的“哦”把在电话那头纠缠他的人给打发了,赶紧告辞,逃也似的离开市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