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裤裆巷风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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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鸣钟荡过七点,三弦和调唱开篇,设在鸳鸯厅后面一进的书场里琵琶弦子闹猛起来。乔老先生摇把蒲扇,笃悠笃悠,从过道里穿过去。夜场小书《朱买臣》,日场大书《英烈传》,乔老先生全听得熟透,依样画葫芦学一遍,保证一句不漏一字不错。听书听到这种程度,乔老先生仍旧是一场不肯脱的。到书场里轧轧闹猛凑凑道,总比轧在小天井里听小青年瞎三话四有意思,乔老先生自己欢喜吹牛,偏生不要听别人吹。

鸳鸯厅后一进,是全市仅存的纱帽厅。这种纱帽厅,从平面图上看,呈纱帽形状,所以叫做纱帽厅。也就是说书先生经常讲的状元接圣旨的“抱厦厅”。老法里,一个人一旦中了状元,碰着皇帝开心,龙颜开,一道圣旨下来,封个什么什么大人,那是显赫得不得了的。圣旨下来,状元官要带了全家人跪到纱帽厅接旨。所以大家人家的纱帽厅,总归是顶好的房子。

吴家里这座雕梁画栋的古式建筑,大门是一座清水砖雕门楼,门框上方正中有道光御笔,一个“寿”字。门楼中央刻有双喜,两角刻和合双仙。上下还有三层精致图案,都是“鹿十景”、“郭子仪拜寿”之类。门楼两侧,北首为“凤穿牡丹”,南侧是“锦鸡荷花”,两旁还有狮子滚绣球。整个门楼砖雕精镂细刻,层次分明,生动逼真,立体感强,再加上皇帝写的那个“寿”字,身价陡增。

纱帽厅更是珠光宝气,炫耀夺目。梁桁柱檐都雕有花卉、翎毛、戏目。梁头上就有二十余幅黄杨木刻,刻的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诸葛亮舌战群儒”等“三国”故事,门窗格扇上也有雕刻。厅内左右两根承重是“八仙过海”浮雕,大厅里陈设的各种桌、椅、凳、盘、屏等家具全是红木雕花,显得富丽堂皇。大厅中央还有两件大物事,西面是一棵光皮空心的大树,大约是象征笔筒的意思,东面是一只墨绿色的大甏,是用水磨墨的意思,这两件物事均有丈余高。吴家在纱帽厅置这两件物事,取它们的谐音:甏树——碰住。意思是讲吴世恩在清朝朝廷官至大夫,这样的官位是最高的了,清朝是满人的天下,汉人官至“大夫”,确实是“碰住”了。

厅前一片天地,与其说是一方天井,不如说是爿小花园。小花园占地不多,但以小胜大,自成一格。方石块铺地,东边粉墙上有各式漏窗,第一式梅花,第二式花瓶,第三式鸡心,第四式第五式一圆形一方形。西边是高耸的院墙,飞檐黛瓦。园中一座假山,以太湖石砌成。虽不及留园中那块具有江南园林峰石之冠美誉的冠云峰那样清秀挺拔,巍然耸立,兼具皱、透、漏、瘦的特点,但也玲珑剔透、天意盎然。虽不如狮子林内象形怪石那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说像狮子滚绣球便像狮子滚绣球,说像牛吃蟹便像牛吃蟹,说像鱼落水鸟飞林便像鱼落水鸟飞林,但也叠有狮、虎、牛、羊各种动物形态。由于太湖石长期经太湖浪冲刷,皆成空石,本身形态各异,柔曲圆润,玲珑多窍,皱纹纵横,涡洞相套,大小有致,所以稍加堆叠就有十分意趣了。纱帽厅这堆假山,传说是北宋末年运往开封的花石纲遗物[16],遇到大风浪,在太湖之中船翻石沉,后来被人捞起,搬来用在纱帽厅前面了,假山石傍一汪荷池而立,荷池依山而汪。园中花草树木四季佳美,春天翠竹青青,夏天荷花玉立,秋天紫薇迎风,严冬天竹傲霜,从过道里透过花窗漏格望进去,天井花园确实有一番风味。

吴宅这西落第二进的纱帽厅,本来也是难免毁于一朝一夕的,幸亏当初居委会几个老头、老太太抢得早,霸进来。弄堂里的红卫兵造反派全是自己的儿子孙子,要来捣乱,老头子老太婆往门前一站,要拆要败,先从我们身上拆过去。倒也不是老头子老太婆觉悟高,懂得保护古建筑,实在是因为居委会多少年来没有一处像样的办公场所,好容易占了这间大厅,再也轧不走他们了。头二十年过下来,纱帽厅损失不大,外形仍旧是老样子,不过内部细作已经大有差池了。红木家具一件也不见了,破四旧破掉,吃横档吃掉,全弄光了。花园里一池清水倒满了垃圾破烂,变成了污泥浊水,热天一股臭气。园中花花草草也远不如早先名目繁多,点缀四季,只剩下来几株方竹、两块石笋外加一片紫薇。所以,现今的小青年,根本就不晓得纱帽厅原本是什么模样。

居委会占了纱帽厅,起先只做办公场所,后来开了一爿茶馆。茶馆开起来,清茶一杯嫌滋味不足,便请人来演唱苏州评弹,茶馆兼作书场。苏州城里自古“茶社最清幽,阳羡时茶烹绿雪”。早先的茶馆大都临河筑室,装点书画,极为幽雅。用宜兴茶壶泡上洞庭“吓煞人香”茶,听说书先生唱评弹,窗下小河水清清,确实是一种极妙的境界。裤裆巷里这爿茶馆兼书场,开在纱帽厅,倒是居委会干部的独创。可惜,居委会在隔厢里放煤炉烧开水,在天井里搭棚棚堆煤球木柴,辰光一长,厅上梁桁柱栋染上一层烟灰,看上去乌糟糟的。

老法里,苏州城里说书先生不算少,名气也不小,不少人说、噱、弹、唱门门拿手,可惜地位低下,被人看做三教九流,和讨饭叫花子差不多,到处受人气受人管,一个小小的甲头也可以欺侮、刮皮、敲竹杠。传说自从五周士[17]御前说书,说得乾隆皇帝龙颜大开,赏赐七品冠带和金凳,五周士身价百倍,门前挂起了御前弹唱匾额,并且提携同行道中人,从此苏州说书人地位有所提高。

评弹艺人操一口流利地道的苏白,糯答答,软绵绵。技巧高的先生三弦一拨,叮叮当当,如百鸟朝凤,又像金鼓齐鸣,开出口来字正腔圆,讲得活灵活现,常常在紧要关头惊堂木一拍“请听下回”、“明日请早”,吊人的胃口,噱得听客明朝不能不来,一日一日连下去,人痴入迷,像吃鸦片一样,戒也戒不掉。时代进入到现今,虽说广播喇叭收音机里也有评弹节目,但是对那些书迷来讲,听广播不杀瘾,远不及现场效果好。听书人各有各的胃口、爱好,像乔老先生就相信听大书,就是那种只说不唱的评话,内容大都是历史演义、侠义公案、英烈故事,像《烈国》《西汉》《水浒》《七侠》等等。吴李氏老太太听书欢喜听小书,有说有唱,才子佳人,《珍珠塔》《白蛇传》,顶配老太太胃口,不像大书那样说得五筋扛六筋[18],油头汗面。

纱帽厅这爿书场开出来,吸引了不少老人,每天日场夜场,生意兴隆。老太婆老头子一杯香茶,一张藤靠椅,《钱笃招求雨》《唐伯虎智圆梅花梦》,说书先生样样唱,蒋调薛调沈调,各流各派,一点不比观前街大书场推板。

话讲回来,到纱帽厅来听书吃茶的,自然是有老来福的人,像张师母那样吃老来苦的,是没有福气听书的,有心思也没有工夫,有工夫也没有钞票。

纱帽厅里刚刚开书场的辰光,裤裆巷三号老老小小开心。特别是鸳鸯厅这一进,近水楼台,穿出后门就是书场,坐在自己屋里可以不出铜钱听白戏。开始几天,三号里的不少人全轧到乔家张家房里,从窗户里望到纱帽厅,听说书,乔老先生张师母都是热心肠,又欢喜热闹,邻舍来了,端凳泡茶待客。一日两日大家笑眯眯,三日五日心里有点发毛,到十日八日,就听见桂珍嘴里不清不爽,乔乔冷嘲热讽。好在邻舍里书痴书迷也不多,听了几档书,觉得不如电视里的霍元甲、陈真有劲儿,不再来听白书了,鸳鸯厅里的住户仍旧日日夜夜听见琵琶弦子叮叮当当,说书先生叽里哇啦,耳朵根子不清爽,心里烦,又不能赶人家走,地盘是人家的,要唱评弹只好让他们唱,要搭台子做戏也只好让他们搭。

有一阵乔岩回来讲这纱帽厅国家要收回,不能给居委会派用场了,大家一场欢喜,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居委会仍旧占据纱帽厅,评弹仍旧一天两场,鸳鸯厅里长吁短叹骂山门,独独乔老先生不嫌烦,每天听书像上班一样准时。

今朝夜场,乔老先生一档书刚刚听出点味道来,外面有人大喊大叫,叫他出去。乔老先生听书顶恨别人打断,火冒冒跑出来,看见是居委会的调解主任袁阿姨,说要去调解吴家的事体,叫乔老先生一淘[19]去。乔老先生是居民小组长,居民的顶头上司,掌握第一手情况,调解矛盾,自然要出场,介绍情况,谁是谁非,他眼睛里看得顶清爽,肚皮里想得顶明白,关键辰光要指点迷津的。现在听袁阿姨叫他一起去调解吴家的事体,老先生激动起来,这桩事体,比听书要紧得多,今朝他要作为一个干部而不是一般邻居去讲几句公道话。居民委员会虽说全是积极分子组成的,不是积极分子也不肯去做居民里的工作,不过像乔老先生这样顶真这样起劲儿的人,也是不多见的。

作孽,乔老先生一世人生从来没有做过官,老来受大家信任,推个居民小组长,心里快活,尽心负责,助人为乐,帮别人排忧解难,主持公道。碰上蛮缠胡搅的,他豁出老命也要把道理评清爽的。居民里凡是经过乔老先生调解而解决了矛盾的人,说假使叫乔老伯做居委会主任,保证服帖,区长作兴也能做,说不定做市长也来事,乔老先生听见这种捂心的闲话,骨头发酥,做事体愈发起劲儿。乔乔说他是天生的寿头码子,做个居民小组长已经这样忙,倘是真的做个什么官,定准要生出三头六臂十二只脚。

乔老先生原本不是苏州人,是无锡乡下小镇上的,小家人家出生。娘二十三岁守寡,拖大他这么个独养儿子。乔氏娘子虽说是小地方人,心气倒蛮高,为人精刮厉害,一心要儿子出人头地。乔老先生十二岁,娘就把他领到苏州城里投亲,不做乡下人了。亲眷嫌避这门穷亲戚,对乔家母子冷言冷语冷粥冷饭,乔氏娘子一气之下,带了儿子住出去。靠随身带的几件首饰和卖房子的一点钞票,清清苦苦过日脚,供儿子读到高中毕业。那辰光的高中毕业,不得了的事体,水平讲起来,比现今大学生高;名气讲起来,比现今的研究生响。乔氏娘子还想吃辛吃苦供儿子上大学,可惜儿子再也读不进书了,迷上了白相盆景。老娘恨儿子不出息,串通了几个人把盆景“偷”光,想断儿子的白相心思,不晓得儿子这份心思断了,读书心思也断了。后来就到政府衙门里寻了一份工作,抄抄写写,做个小书记员,赚几个钞票,娘两个过日脚,到后来讨女人也是老娘一手操办的。新娘子进门不几天,就嫌阿婆凶,要分开来做人家。老太婆说你们要分你们分,这一间房子我是不让的,你们自己去买房子租房子,我是一钱不贴的。小夫妻只好守着老娘过日脚。老太婆凶虽凶,主持家政倒是一把好手,不多几个铜钱,把个小家庭收作得像模像样,小康之家,殷实富户的派头。后来又多出一个孙子乔岩,两个孙女乔空乔韦,屋里日脚仍旧蛮宽裕。临解放辰光,不少在政府里做官、军队里做事的人,自认为对共产党老百姓有罪孽,跟了老蒋逃到台湾去,临走前卖房子,那辰光买卖房子,卖的人心急慌忙,半卖半送,买的人有心捞便宜货,半买半讨。乔氏娘子那一年已经毛七十岁了,头脑却十分清爽,马上拿出最后一笔积蓄,廉价买下一宅国民党军官的小洋楼,里里外外十多间,发了一笔解放财。连一向不和睦的媳妇也佩服老太婆眼力凶,魄力大,对她有了几分敬重。一家六口从一间小屋搬进了一幢洋楼,快活了几年,惬意了几年,想不到五六年公私合营辰光,小洋楼变成剥削来的物事,由公家接管,乔家住房由公家重新安排,住到裤裆巷三号这一进,还要付房租。老婆气伤心,掼倒在床上,再也没有爬起来。乔老先生屁股上有屎,不清爽,也不敢多开口,工作虽然还是做的,不过一直受别人白眼,一听见人家讲“历史问题”心里就发抖。做了一两年就回家休息了。乔家这笔解放财发得真晦气,气杀一个,气伤一个,还连累了小辈。乔岩大学毕业分配在政府机关工作,一句闲话不敢多讲,一个屁不敢乱放,夹了尾巴做人,几十年来始终不吃香,每次运动,总归把他的好婆、阿爸抬出来,批判一回。乔岩老实人,单位里受气,回家不肯讲的,可是乔老先生心里明白,只怪自己拖累了儿子,一直到近几年,乔家才回过气来。乔老先生被推选为居民小组长,也当做一件政治上翻身的大事体,老先生自然要尽力、要起劲儿了。

乔老先生领了袁阿姨,刚刚进吴家的门,胡美英就杀猪一样乱叫,什么青天包公大老爷,什么救苦救难活菩萨,唾沫喷得袁阿姨一面孔。

吴克柔任凭胡美英瞎缠,铁板了面孔不开口,等胡美英吵得喉咙发沙,喊不动了,才阴森森地讲一句:“你们看,这种女人,怎么一淘过日脚?”

“夫妻淘里,”袁阿姨笑眯眯地劝说,“夫妻淘里么——”

“屁个夫妻淘里!”胡美英横戳枪,“屁个夫妻淘里,我同他老早不做夫妻淘里的事体了!不相信你叫他自己讲!”

袁阿姨年纪只四十刚刚出头,做居委会调解主任辰光不长,面皮还蛮薄蛮嫩,听见这种话,有点难为情,不晓得再讲什么。乔老先生咂咂嘴:“哎呀呀哎呀呀,讲闲话文明一点么,现在来帮你调解呀,听好!不要插嘴!”

袁阿姨面孔上虽然好看了一点,却不敢再讲什么夫妻淘里,怕胡美英还有什么更加难听的闲话讲出来,弄得大家难堪,下不落场。心里对胡美英已经有了几分反感和厌恶,开口讲话就不大客气了:“我们是来帮你解决矛盾的,有话好好讲,夫妻矛盾要调解,不调解事体越弄越大,要打离婚法院根据具体情况也会判的。”

乔老先生看看袁阿姨,心想你调解主任这两句话讲得不对了,要给人家板错头的。

果然胡美英跳起来:“好啊好啊,你是来调解矛盾,还是来拆夫妻劝离婚的?你不晓得他个黄眼乌珠畜生一门心思要同我打离婚呀,你这样包庇他,你有女儿想嫁给他呀?”

袁阿姨气得面孔血红血红。

“胡美英!”乔老先生批评人了,“你不要逞凶,不要瞎缠,袁阿姨的意思,你听不懂?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还说驴肝没滋味,你这个人啊!袁阿姨是叫你们好好过日脚,不要把事体越弄越大,事体弄大了,对大人对小人全没有好处……”

胡美英仍旧一副泼辣腔调:“我要好好过日脚的,他不肯好好过日脚,他要搅!”

吴克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们看看,袁阿姨,你看看,这种日脚怎么过得下去……”

袁阿姨的屁股自然坐到吴克柔这边,乔老先生也看出来了,他晓得吴克柔会装腔,怕袁阿姨上当,马上点明:“小吴,你女人这句话是不错的,她是想好好过日脚的,你要搅,搅得屋里大人小人不太平……”

吴克柔恨煞了这个不识头的老物事,真想冲他几句,叫你家孙子也去讨个乡下女人试试看,不过吴克柔几何聪明灵活,他晓得袁阿姨是要紧人物,到法院打离婚,人家先要听听居委会干部的说法,在袁阿姨面前,他一定要装得作孽兮兮,对乔老先生,不必去理睬他。吴克柔对袁阿姨讲:“袁阿姨,不是我黑良心,同这种不讲道理的女人实在没有办法过日脚的。你们不晓得她,大队书记的千金,一向逞凶霸道的,当时我是根本不愿意同她结婚的,没有办法呀,她比我大五岁,人家全讲不相配的,她叫老头子来吓我逼我的,我那辰光年纪小,胆子也小,不敢违抗大队书记的。你们可以到乡下去调查,到知青当中去了解,我不瞎讲的,现在瞎讲也要触犯法律的……”

吴克柔讲得有情有理,袁阿姨听得入情入理,不知不觉点头称是。

胡美英看男人这样装腔作势,袁阿姨又是这样听得进他的话,急得叫起来:“好啊好啊,你们城里人,串好档来吃我们乡下人。我告诉你们,我乡下人也不是好吃的,不会让你们称心的,要死一淘死……算什么调解干部呀,包庇包庇包庇……”

袁阿姨觉得自己已经了解清楚了,没有必要再坐下去听胡美英骂人,浪费辰光,立起来告辞,吴克柔连忙送他们出门,走到门外头,袁阿姨轻声对吴克柔说:“这种情况,法院会考虑的。”

吴克柔心花怒放,面孔上却还是愁眉苦脸的。乔老先生急煞了,等吴克柔回进屋,马上对袁阿姨讲:“不要相信这个小青年,这个人不是好物事,大家晓得他恶在肚皮里的……”

袁阿姨看看乔老先生,说:“乔老伯,辰光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你年纪大了,小青年的事体,弄不清爽的……”

乔老先生自然不服,年纪虽然大,没有什么事体弄不清爽,他还想追上去评个理,袁阿姨对他挥挥手“再会”。

乔老先生气哼哼回屋里,看见张师母掩在墙角落里听吴家的壁脚,等他走过去,张师母已经笑眯眯地端了一只脚桶过来倒洗脚水了。

乔老先生板了面孔走过去,听见张师母在背后叽咕:“这个老不识头,别人家的事体要他瞎起劲儿,有本事管管好自己屋里的事体吧……”

乔老先生晓得张师母在讲乔乔的事体。乔乔前两天偷骑朋友的摩托车,撞翻一家个体户的水果摊,把水果摊一个大姑娘撞得脑袋挂彩,看掉十块钱医药费,赔了二十块水果损失费,还到交警大队挨了一顿训,罚了三十块违章款。

乔老先生想回嘴也回不出来,孙子的事体,他是没有办法的,孙子要拆天只好让他拆天,要钻地也只好让他钻地。

张师母看乔老先生吃了瘪,心里得意了,咧开嘴笑。等乔老先生走到自己家门口,张师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体,喊住了他:“乔阿爹,你等等,我有话问你呢。”

乔老先生走过来,看张师母神里神经、鬼鬼祟祟的样子,皱皱眉头,问:“啥事体?”

“乔阿爹,”张师母压低声音,凑到乔老先生耳朵上,愈加显得紧张,“昨天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九头鸟叫?”

乔老先生呆了一呆:“九头鸟?什么叫九头鸟?九头鸟是啥物事?”

“你这个人!”张师母说,“点不穿的呆头,九头鸟是骗别人的,就是那个物事叫呀……”

乔老先生顿时醒悟了,也压低了声音,两个耳朵不好的老人,轻声讲话,连讲带做手势:“啊,啊,我晓得,是那个物事叫,我听见的,不光昨天夜里听见,已经听见好几天了,叽里叽里叫,一阵叫过,一阵又来。哎,是像九只鸟一道叫的声音……”

张师母证实了自己的听觉,更加紧张:“啊,啊,乔阿爹,你有没有听见别人讲,那物事叫,不好的,不好的,要出事体的……”

乔老先生不像张师母这样紧张:“那也不见得,我这一世,听到那物事叫好多次了,也不见得每次都要出事体,你不要瞎缠,现在太平盛世,出啥事体?”

“你肯定不晓得,你肯定忘记了,那物事叫,肯定是要出事体的,我现在心里怦怦跳,汗也出来了,我这世人生,活到这辰光,总共听见三次叫,第一次是我年纪轻的辰光,还没有卫国呢,也是夜里听见的,第二天,屋里就天火烧了,烧败了一家好人家,作孽哟。第二次,是二十年前头,那天夜里,前半夜,我在天井里乘风凉,就听见叫,到后半夜就武斗的,就是打得顶厉害的那一夜,动枪动炮的,相门外头河里,水全是红的,后面薛家阿大阿二两个儿子,全是那夜打死的,昨天夜里是第三次听见叫,不晓得要出啥事体呢……”

乔老先生劝她:“你不要紧张,现在的日脚不比那辰光了,不会说变就变的。”

张师母说:“会不会地震呢?”

“你想得出的,你凭什么讲要地震呢?”

张师母想了一歇,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体,有一日早上,我困不着,三点钟就爬起来了,到天井里生煤炉,不留心往后面一看,看见啥,你猜,看见纱帽厅屋顶上蹲了一条龙……”

“你瞎三话四!”乔老先生面孔马上变了颜色,“你瞎三话四!”

张师母指天发誓:“我瞎说我舌头上生疔疮烂煞,我为啥要瞎说呢,那条龙,就是纱帽厅后天井北墙上的那条龙,一模一样的……”

乔老先生动脑筋了,自言自语:“墙龙爬上屋顶,墙龙爬上屋顶,纱帽厅真的要出事体了……”一边对张师母说:“你等等,你等等,我马上来。”

张师母心神不定地等了一歇,乔老先生奔出来了:“哎呀呀,《吴门表隐》上有记载的,咸丰十一年大旱,墙龙上屋,暴雨数日不止,大厅摇撼,士人跪祷之,三日,方复归墙,雨止,大厅稳……”

“你叽叽咕咕讲啥?”张师母听不懂,可是看乔老先生一本正经的面孔,心里急,“什么名堂?”

“你们女人家不懂的,不要出去瞎说,纱帽厅不牢靠了……”

“要塌?”

“我不可以瞎说的,反正不稳的。”

“那么我们这里呢,鸳鸯厅呢?”张师母顶实际,纱帽厅不牢靠,不关她的事。

“不搭界的事体,你不要瞎缠,鸳鸯厅是一般的房子,纱帽厅不同的,纱帽厅不是凡人造起来的,也不是凡人做得了它的主的,你懂不懂?”

张师母似懂非懂,点点头,心思落下来。听见九头鸟叫,触霉头的,幸亏不是自己屋里有事体。

乔老先生心事重重,站在天井里,对了后面纱帽厅黑乎乎的屋顶,呆呆地看。

纱帽厅厅后有一方天井,在两边隔厢当中。天井很小,只有七八张八仙桌大小,却是纱帽厅这座建筑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前园、大厅,各种各式的花样,都是古代能工巧匠的杰作,中国古代劳动人民有能力创造这样的奇迹,古书记载上也可以查到。可是厅后这方小天井的北墙上,有一幅圆形砖雕,却是不可思议的,砖雕看似很普通,一条蛟龙,瞠目探首,正在翻腾的云水之中。照理像这样一幅一般建筑雕刻匠人都能制作出来的砖雕,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历代史书上记载了一桩怪事,说是每到月半逢阴雨,这幅砖雕上的云水便会映出月光,每到这一夜,厅后天井会无月自亮,大厅则无烛自明,隐约还可见北面白浪滚滚,白云飘逸。时人奇之,均以为乃画仙所作。可是,制作这幅砖雕的香山帮匠人,有名有姓,实为凡人。后来就发生了咸丰十一年大旱,这幅砖雕,愈发神奇。另有记载说,厅后有石板覆二井,以压水怪,遇旱启板,墙龙上房,即雨。石板覆盖于井,墙龙复归,雨止。早在多年前,乔老先生就去寻过那两块石板,早已失传,井枯水涸,投满了乱石垃圾。

张师母看见墙龙上房,乔老先生是相信的,张师母不会看什么古书,说谎也不会这么巧,可是,张师母说屋顶上那条龙,和墙上的一模一样,看得清清爽爽,乔老先生就有点怀疑了。

早上三点钟,天色很暗,怎么看得清爽,再说墙上那条龙,也已经面目皆非,肢体不全了。

乔老先生曾经读过不少有关苏州风土人情和历史的书,不少书上都写到纱帽厅的这一关节。本来遇旱祷告或启板求雨,是桩好事体,可是,有时并无旱情,也会发大水,那必是有人动了吴宅的土木,特别是动了纱帽厅,故都认为吴宅内部有不可知晓的隐秘。

“文革”兴起来的时候,红卫兵冲进吴宅,拿纱帽厅开刀,幸亏居民委员会的老头老太太拼命相护,才不致损失很大。可是,已经动了土木,不少老人心惊肉跳,等着出大祸事。果然,过了不多久,闹得顶起劲儿的薛家阿大阿二就死了,说是武斗打死的,漂在河里,收尸的时候,看身上却没有枪眼。

从这件事情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去糟蹋那条墙龙了。大家的日脚过过也太平起来了,没有出过什么吓人的大事体。

可是,九头鸟又叫了,墙龙又上房顶了。乔老先生心里寒丝丝的,站在天井里,抬头看看满天星斗,听见里厢吴家又传出胡美英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和小人的哭声,乔老先生摇摇头:“不太平哟,不太平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