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师是在20年前,时间很短,前后三个月。那时我刚从高中毕业,在家等待下乡插队的号令,闲着无事,为贴补家用,托人介绍,进小学代课。
印象中除了体育,语文、数学、音乐什么都教过,真正是万金油,哪儿痒了往哪儿抹。那时的课好教,不像现在充满竞争的硝烟味,家长送孩子进校,也就是找个笼子关着,混日子罢了。四、五年级的男生,个子比我还要高,有一次课堂上极乱,我气急败坏去拖一个男孩儿出教室,他屁股抵着板凳往下赖,反把我拖一个趔趄,惹出一教室哄笑。笑着笑着,大概都看见了我眼眶里滚动的泪水,又都把嘴闭上,满脸是迷惑和茫然。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把课堂纪律维持好,每一个45分钟对我来说都是长长的酷刑,我走进教室就头皮发麻。终于有一天我百般无奈,声嘶力竭吼叫一声:“如果安静听讲,我留十分钟时间讲个故事!”天哪,怎么也想不到这句话如此灵验,50多个学生竟恭恭敬敬坐得如泥雕木塑。我信守诺言,留十分钟给他们讲了个惊险的侦破故事。人人听得眼皮不眨。
此后这样的讲课形式就成了我和学生之间的默契,无论我走到哪个教室,受到的都是热烈欢迎。我讲的故事内容繁杂,有从书上看来的,有小时候听别人讲的,也有的是我的即兴创作。那时候的孩子,心田是一片焦渴的土地,任何一瓢水浇下去,都能听到“嗤”地一声轻响。我从讲台下面一大片晶亮的目光中,感受到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
音乐课不讲故事,唱歌。我坐在教室中间随便哪张课桌上,几十个孩子团团围坐在四边,听我唱文革前的电影插曲,唱毛主席诗词和语录歌,唱当地民间小调。20年前的我,歌声清纯如水,把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们弄得如痴如醉。校长在外面巡视教室,见我的课堂总是特别安静,询问我有什么绝招?我笑而不答。
艺术的魅力就是这样神奇,它是一座彩虹搭成的桥,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我的学生们。
从我家到学校的路上,天天碰见一个拄双拐的残疾孩子跚跚而行,他也是我学校的学生。只要听见我的脚步,他就停下来,侧身让我先走。他面庞清秀,一双大眼睛聪慧而忧伤,每每令我心动。有时候看见他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抱着书包,双拐搁在身边,等他的父母回来开门。他家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池塘,秋天,满塘的芦苇开花了,风一吹,白色芦花飘飘荡荡,无声无息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有一种伤感和残缺的美。
学校是要求教师晚上到校备课的。我吃过晚饭去,9点钟回来。小城生活原始单调,9点钟已经漆黑一片,我独自穿行在幽长的小巷,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寂寞而又空洞,总能引出一些可怕的联想。一次刚拐进巷口,忽地一条黑影直扑上来,抱住我的小腿不放,吓得我几乎昏晕。定睛细看,原来是我宠养的一只虎皮黄猫,远远听到了我的动静,飞奔过来迎我回家。此后也成了惯例,每晚9时左右,小黄猫风雨不误地守候在巷口,用它的忠诚给予我温暖和安慰。
几年后闹地震,黄猫死活不肯跟随主人离开老宅去住地震棚,饿得无奈,到街口的肉铺子里偷嘴,被人一斧头砍死了。那时我已经下乡插队,没有亲眼见到它的尸体。
又过了很多年,我写了一篇关于那个残疾孩子的小说,名叫《小船,小船》。小说被无数小读者喜爱,后来又改成电视剧,在国际上连获两个大奖。我还写了篇小说叫《忠诚》,是关于那只死去的黄猫的,发表出来后被日本人拿去翻译了。我不明白他们何以垂青这篇短短的动物小说,或者是跟他们的民族精神有某种吻合?
“逝去的总是宝贵的”,这话已经被人说烂。写下三个月的教师生活,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点纪念。生命如水,能记住的就记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