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冲奉旨到内阁通知二位阁老前往平台议事。他绕过张居正的值房,直接来到高拱的值房中。高拱正自怔忡,却看见孟公公来了。听说要去平台议事,忙向孟冲打听皇上要谈什么事,孟冲悄悄地告诉他:“昨晚贵妃娘娘在皇上面前参了李延一本。”高拱闻言不悦,道:“这张居正倒是本事不小啊,贵妃娘娘都会为他出面进言。”孟冲道:“张居正倒是个耿直之人,贵妃娘娘身边的那个冯保,他才是真正的祸水。”看看四周没人,他把那句最当紧的话说给高拱听:“高阁老,惹麻烦的是你的门生李延,而不是您,懂了吗?”高拱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
朱载垕坐在平台中心的御座之上,仄仄的病体总像要从座位上滑下来,浑身没有气力的样子,看起来连衣服都撑不住。他有气无力地对高、张二人说:“今天朕找两位爱卿来,是商讨平息广西匪患的对策。广西匪患剿了三年,不但没有剿灭,反而越剿越多,两位爱卿说,症结在哪儿呢?”
高拱望了张居正一眼,回答:“启禀皇上,依老臣之见,其症结在用人不当。”
朱载垕问道:“用人不当?朕听说,现任两广总督李延是你的门生?”
高拱道:“是,这个李延,老臣一直对他寄予厚望,但谁知他庸碌无为,城池连连失手,现在若再不将他撤换,广西匪患恐怕就难以收拾了。”
朱载垕问:“换谁呢?”
高拱道:“张居正推荐了一个人。”
朱载垕问张居正道:“你推荐了谁?”
张居正答道:“殷正茂。”
朱载垕问高拱:“你觉得这个人能否胜任两广总督一职?”
高拱的回答颇让张居正意外,连朱载垕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老臣认为,目下朝廷中,没有比殷正茂更合适的人选。”听他这么说,朱载垕觉得事情比自己料想的要好办很多,两位阁老达成一致的事情,他也就不必深究了。
出门后,张居正向高拱致谢,高拱说:“叔大,上次你对我说的话,我一直在反省!官做大了,顺耳的话听多了,慢慢地就失去了判断力。但我后来仔细想,叔大,你说的是对的。现在像你这样直言不讳的诤臣,可是越来越少了。”闻此言,很长时间以来的不快都在瞬间烟消云逝,张居正感慨道:“首辅,我这个人是急性子,过去有些话说得不得体、有些事儿做得不合适,还望首辅海涵!”高拱也以很久未有的谦逊,微微颔首答道:“叔大,这本来应该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啊。”
在朱载垕看来,他没想到高拱在擢用殷正茂的问题上能如此宽宏大量,登时对高拱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尽管孟冲在他身边说什么“那殷正茂是张居正同年,他俩要是联起手来,高拱还能有好果子吃?”之类,但朱载垕相信高阁老没有那么愚蠢,给自己挖坑往里面跳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高拱这样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在病中处理了一上午政务,朱载垕懒得在这件事上再费脑筋,靠在龙榻上哈欠不断。孟冲在一旁抱怨道:“这些个太医,真是糊弄人,给皇上治病,连皇上的哈欠,都没治好,这叫什么太医。”正说着,小太监捧着药碗进来,呈给朱载垕早晨的药,朱载垕伸嘴抿了一口,“呸”的一口吐在地上,骂道:“什么药,苦得钻心哪!”孟冲一跺脚,朝小太监吼道:“还不快退下!”
孟冲上前一步,谄媚地对朱载垕说:“万岁爷,苦着你了吧?”朱载垕皱着眉叹道:“唉!朕苦的不是嘴,而苦的是心,朕的病要是一天不得好转,就一天不能见到奴儿花花,真是急死朕了!这太医,朕对他是不抱什么期望了。”孟冲眨巴着眼睛说道:“不如这样,奴才给万岁爷另请郎中?”朱载垕道:“太医都治不了朕的病,还上哪儿找郎中去?”孟冲说:“这可不一定,奴才认识一个道人,叫王九思,据说在崆峒山上长期修炼,会炼神丹妙药。”朱载垕问:“管用吗?”孟冲道:“这个,奴才不敢打保票,但这个王九思,的确在江湖上名气大着呢,很多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了,人们称他是扁鹊再世。”“病急乱投医”,朱载垕心里活动了几分:“真有那么神?”孟冲道:“他的师傅王金,曾被嘉靖皇帝封为御医,专门在南苑为老皇帝开坛炼药。”朱载垕吩咐道:“既如此,就让这个王九思进宫来,替朕诊断诊断。”
从紫禁城回到家的高拱不顾疲倦,差人叫来了魏廷山,告诉了他刚刚发生的这件大事。魏廷山表示,他认为高拱同意启用殷正茂绝非明智之举,这样一来张居正就如虎添翼了。张居正并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辈,表面上,他对高拱一味承应,暗地里却在磨拳擦掌,与之较劲。在用人上,只要有可能,他推荐的不是同乡,就是同年或门生。举荐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党的私心。高拱道:“老夫这也是无奈之举,张居正三番五次举荐他,我要是顶住不用,别人会指责我堵塞才路,不肯为朝廷进贤用贤。何况殷正茂这个人,在朝野上下议论很大,原也在可用不可用之间,我现在启用他,一则可以堵塞政敌的嘴,二则还可以观其后效。他如果真有能耐剿灭叛匪,这知人善任的美誉,少不了有我一份。他如果是个银样蜡枪头,对不起,我就得先礼后兵,新账老账一块算。”说着伸手一挥,做了个“砍”的动作。
魏廷山眼神中露出惊讶之色。高拱接着道:“另外,不都说他贪鄙成性吗?所以我已指示户部,给殷正茂加拨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如果殷正茂胆敢私吞其中的一两银子,我就敢拿他治罪。”
魏廷山道:“这么说,殷正茂还没就任,您就给他做下了一个圈套?”
高拱颔首道:“不错。如果殷正茂出了事儿,张居正也脱不了干系,他俩是骨头带皮的关系。神龛上的菩萨,请是请不下来的。要想他挪位子,只有一个办法,搬!我这么做一是鉴于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实在不争气,万一皇上春秋不愈,就会有人混水摸鱼,来抢这首辅之位了。”
对于殷正茂来说,这次的委命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尽管盼望已久,并已有了几成把握,当冯保带着一位小太监前来宣布这道新颁的钦命时,他还是吃了一惊。当着冯保,他便喃喃地说:“不知高阁老怎么会一时想通了?”冯保笑问:“你想知道其中的奥妙吗?”殷正茂道:“在下愿闻其详。”冯保说:“这是高拱丢车保帅之举。李延在京,给官员贿赂巨金,以求保住他的乌纱。他的贿金来自哪里?据我分析,最大的可能就是李延在广西吃了大的空额。高拱怕自己牵连到其中,所以才丢掉李延,以保住自己的乌纱。”
看来李延贪墨的事情,上面并不是不知情。殷正茂正思索间,冯保从身后拉出一人:“殷大人这次要去广西接替李延,你知道我大明规矩,凡领兵在外者,皇上都要派太监随军,作为监军。这位就是要跟总督随军的监军张鲸。”
殷正茂道:“在下不胜荣幸。”
冯保对张鲸殷殷嘱咐了几句:“你要全力协助总督大人,将广西剿匪事宜办好。”之后,冯保对殷正茂说:“另外,有一件事情相托。”
殷正茂道:“冯公公请讲。”
冯保道:“李延此人贪墨成性,我东厂番役正在调查他的劣迹,张鲸此次随军去广西,就是要协助总督办好和李延之间的移交。望总督全力协助张鲸对李延的调查。”
殷正茂说:“这是当然。”
殷正茂看着冯保离去,决定马上打点行装,事不宜迟,最好今夜就上路。在离京之前,唯一需要做的事情是见张居正一面,看他有什么要嘱托的。当张府管家游七来报殷正茂大人求见时,张居正一怔,没料到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赶紧起身迎接。
殷正茂此来一为致谢,一为辞行。张居正殷殷嘱托他:“你干好了,是个出头机会,干砸了,这可是一个陷阱。”殷正茂道:“这我明白,此去的确任重而道远。”张居正问:“听说冯保去了你府上,他给你交代了些什么?”殷正茂道:“给我派监军张鲸随我南下广西,并要我全力协助张鲸调查李延贪墨的劣迹。”张居正听后颔首道:“李延素有贪名,确实应该调查,但是冯保和高拱两人积怨甚深,你应该秉公执法,绝不可屈打成招、无中生有,另外你更重要的任务是稳定广西局势。”殷正茂说:“我一定铭记。”
听到殷正茂今晚就要出京,张居正不忘将自己的为政主张告诉他,让他明白自己在那边当做些什么:“石汀兄,你知道,我一贯反对使用清流,主张重用循吏。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循吏。做官与做人不同,做人讲操守气节,做官首先是如何报效朝廷,造福于民。野有饿殍,你纵然餐餐喝菜汤,也算不得一个好官。如果你顿顿吃肉,老百姓丰衣足食,笙歌不绝于耳,你依然是一个好官。”
殷正茂道:“好一个循吏说法,在下谨记,时辰不早,我先行告辞。”
忙碌了一天的高拱回到府上,听说孟冲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他忙来到厅上,见正在品画的孟冲回过身来道:“这唐寅的骏马图真是画神了,你瞅瞅,圆溜溜的屁股,多肥的膘呀,这马肉煮熟了一定倍儿香。”高拱听了一乐:“唐寅从未画过马,这是顾恺之的《四马图》,不过是个赝品罢了。孟公公来此一定有要事吩咐?”孟冲道:“猜对了,您还记得七年前,曾被嘉靖皇帝封为御医的王金吗?”高拱道:“那个王金不是被充军了吗?怎么皇上想把他重新召回?”孟冲道:“皇上不是想召他,而是想把他的徒弟召进京,他的徒弟叫王九思,是个崆峒道人,皇上想让他治病。”高拱对此深不以为然,要知嘉靖皇帝就是因为吃了王金炼的丹药才春秋不豫,他的徒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然而孟冲说:“不瞒高阁老,皇上的病治也罢,不治也罢,其实都一个样儿。这会儿只要万岁爷高兴便是。”高拱领悟,厨子出身、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孟冲之所以在被称为“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位上牢牢不动,靠的就是这个“让万岁爷高兴”,因此也无话可说。毕竟,想要坐稳这个首辅的位子,高拱除了“让万岁爷高兴”外,还不能忘了得“让孟公公高兴”,孟公公高兴了万岁爷便对高阁老高兴,这个道理虽然拗口,却也是无数大事证明过的。为了让这二位高兴,高拱虽然心下嘀咕,把这个王九思找来给皇上看病,却是一刻怠慢不得。
离开张居正府,殷正茂来到京杭运河码头,这里停着一艘官船,殷正茂的管家及护卫兵丁早已在此等候。殷正茂下轿向官船走去,远处传来张居正的喊声:“石汀兄等等。”殷正茂止步,回头看见张居正正气喘吁吁地跑来,忙问道:“叔大,你怎么还是赶来了?”张居正走到跟前,道:“我有一事儿,话到嘴边一直难以启口,我是怕伤了你的自尊,现在我特意赶来,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殷正茂道:“叔大,您只管问,今天我殷正茂如果说半点假话……”张居正打断了他的话:“别赌咒发誓,我只想听真话。”殷正茂心下已明白了几分,当即说:“叔大请问。”张居正道:“你在江西当了两年巡抚,弹劾你的奏本倒是一大摞。我相信这里面固然有地方官员不满你的严厉,告刁状的成分,但所列举你贪墨的例子,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石汀兄,你今天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贪墨的行为?”
殷正茂闻言,冷冷笑了一声:“叔大兄,我同意你的循吏说法,但我要补充的是,清官好当,循吏难为啊!想做事就要得罪人,要不怕得罪人,就得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而我的屁股从来就没有脏过。”
张居正看来十分欣慰:“好!看来我没有看错人!”
殷正茂拱手道:“告辞!”说罢,便登船去了。
刚刚目送殷正茂离港,张居正的书办姚旷便喘着粗气跑来,说工部朱衡的府邸被潮白河的民工团团围住了,他们嚷嚷着要工部发放所欠工钱。张居正一愣,立即赶去,却见火把通明,成群的民工围堵在大门外,工部守卫严阵以待。他能听清民工们的叫嚷声:
“这活没法干了!”
“我们不能饿着肚子干活,让朱大人出来!”
“朱大人再不出来我们就找皇上!”
喧嚷间,张居正看见他的护卫班头李可带着众护卫匆匆赶来,他们推推搡搡地将举着火把的民工推到一边,一边嚷道:“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开。”民工们嚷:“我们凭什么让开,除非把拖欠的工钱还给我们。”一片混乱中,张居正下轿大声喝道:“李可,你给我退下,谁让你来的?”李可随即小跑着来到张居正跟前道:“次辅大人,小的是听说大人要来此地,我是担心这些刁民聚众闹事、对您动粗,所以才匆匆赶来。”张居正斥道:“他们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你竟然称他们为刁民?还不让你的护卫全部退下。”
待众护卫列队离去,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张居正向大门走去,众人散开一条道,默默地注视着他。张居正从人群中走入朱府,他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朱衡正在大厅中央急得团团转。见张居正前来,朱衡迎上拱手道:“张阁老,怎么把你也惊动了?”张居正道:“你这门前都快成集市了,我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修建潮白河的工程款共六十万两银子,首期拨付的二十万两银子已经全部拨付出去了,第二期的二十万两款银已过了半个月,却还未到账。不得已,只能拖欠民工的工钱,民工们领不到工钱就闹起来了,一直闹到了工部尚书府上。
张居正知道潮白河的工程款是年初由皇上主持廷议定下来的,首辅高拱已指示户部列入了预算,本以为万无一失,不会有问题,却没想到闹出那么大的乱子。朱衡为他道清个中缘由:“近年来,粮食年年欠收,赋税增缴困难,以至国库空虚,虽然已列入预算,但没钱不就等于白搭吗?”
看来,张居正对朝局的理解没错。他觉得,这些年来,朝政方面,诸如征税,治河、漕运、军防等大事,都没有理顺的关键在于吏治。就说户部,十三司官员连同吏目,加起来也有几百号人,可是却没有哪一个司能够足额征税上缴国库。而据他一向的调查,粮食欠收只是局部现象,主要是一些当事官员玩忽职守、办事不力,更严重的是作监自盗,贪污受贿。这些都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问题。他摇摇头,把思绪回到潮白河工程上来,对朱衡说:“今年的夏粮入库,是在八月,因此,七月份前,这个工程一定要竣工,否则影响漕运。”朱衡道:“可是民工这么一闹,工期怕要延误!”张居正说:“工程款项我来想办法,但工期绝不能延误,这是原则。”
言毕,张居正走出门外,朱衡紧随其后,众人默默地望着他俩。张居正站在中央,四周鸦雀无声,他环顾了一下这些衣着破旧、面容黝黑的民工们,讲道:“老乡们,我是内阁次辅张居正,工部拖欠了大家的工钱,作为次辅我有责任。这些钱是大家维持生计的血汗钱,工部绝无任何理由可以随意拖欠。但是这次工部拖欠大家的工钱,是因为户部没有按时将工程款拨付,明天我跟朱大人一定想办法去讨回这笔银子,户部不给我就奏请皇上,半月之内,我一定保证将所拖欠的工钱交到你们手中。现在,我想恳求大家!大家先回工地去,打通潮白河是为了将通州仓的粮食运往京城,这工期延误不得。我求大家了!”
人群中有人喊:“次辅大人,你这话算数吗?”
张居正道:“我的话如果不兑现,你们可以来我府上吃饭,也可以放火把我的宅子烧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从王国光那里,张居正得知,户部尚书张首直奉首辅高大人之命,将二十万两的工程款临时调拨给了殷正茂,供广西剿匪急用,因此户部银根紧缺,根本就拨不出工程款。然而潮白河工程关乎国计民生,因此他决定去找高拱一趟。他来到高拱值房内,几位大臣围坐在此,除高拱外,有魏廷山、王显爵,户部尚书张首直也恰好在座。听到张居正来为潮白河工程催款,高拱冷冷地说:“此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这会儿我们正在商议其他事宜,一会儿再说吧!”张居正道:“首辅,这事不能等,潮白河工期一旦延误,通州仓的粮食就无法运往京城各军营地,官兵们一旦得不到粮草补给,怎么捍卫京城的安全?”
高拱无奈,看看众人道:“我跟叔大借一步说话,你们稍等片刻。”他对张居正道:“跟我来。”张居正随他进入里间。高拱眼睛看着他说:“说吧!”张居正道:“听说是首辅大人将潮白河工程款临时调拨给了殷正茂?”高拱说:“没错,国库里存银不足,而广西剿匪又急需银两,所以我才决定暂时挪用一下潮白河工程款,还望你出面向朱衡解释一下。”
他将工程款挪用一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张居正强压住心头的火气,用尽量心平气和的语调对他说:“首辅,军防大事,由下官分管,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应该征询下官的意见。”
高拱道:“征询你的意见?殷正茂是你的同年,又是你的朋友,我征询你的意见你能表态吗?再说了,殷正茂上任,你是立了军令状的,我这是在协助你。”
这话无疑是将工程款挪用的责任推给了张居正,张居正气得脸孔发白:“据我所知,广西剿匪失利,除了军费短缺,更重要的是李延指挥无能。”
高拱闻言,勃然大怒:“叔大,李延已经撤职,你为何还揪住不放?我诚心支持殷正茂,也是为了与你和衷共济,你怎么还这么说话!”
看来首辅并不知道潮白河的工程款已经迫在眉睫到何种程度,张居正急忙解释道:“我并不想冲撞首辅大人,但是打通潮河与白河的连接确实是朝廷的一件大事。如今工期过了一大半,工程款却只付了二十万两银子。十几万民工不但没拿到工钱,连吃饭的钱都拿不出,这样下去,不仅要耽误工程,而且说不定要酿成事端。昨晚,民工们就围住了朱衡大人的宅子。”高拱吼道:“这是叛乱!”张居正也不退让:“他们就是想填饱肚子,否则哪来力气干活?”高拱大声质问:“潮白河重要还是平息匪患重要?”张居正说:“都很重要。”高拱道:“那也应该有个轻重缓急!”张居正道:“照我说,急的还是潮白河,广西剿匪的二十万两银子即使不给,殷正茂也会自己想办法缴匪。”高拱冷笑道:“但我已经将银两拨给了殷正茂。”张居正道:“那我就去追讨回来。”高拱扔下一句“要追你去追”,便推门而去!
他们争吵的声音很大,门外的众大臣都屏气听着。只见高拱脸色铁青地出来,一屁股坐到正中的椅子上;张居正随之也走了出来,环视了一下众人,向高拱拱手道:“首辅大人,下官一时性急,如果冒犯了您,下官在此赔礼了。”说完推门而去。
张居正此举显然太不给高拱面子了,也引起了“高党”普遍的愤慨,众人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在他们看来,张居正已经与冯保结成了联盟,而这势必引起一场大的危机,因为他们知道,冯保让自己的心腹张鲸跟着殷正茂去了广西,必定暗查李延,而李延倘若出了问题,牵扯的可就是高拱。对这层关系,大家都心照不宣,因此个个脸上如苦瓜一般。
在潮白河工地现场,号角声此起彼伏,河床满都是施工的民工,他们喊着号子,在进行着繁重的修河工程。朱衡站在大堤上,一边观看图纸,一边察看着工程的进度,忽然抬头间,他看见他的管家带着张居正和王国光匆匆走来,便急问:“张阁老,怎么样了?”张居正道:“二十万两银子已经拨付到了广西。”知道了这个结果,朱衡气呼呼地说:“再不拿出钱来,工程一旦延误,责任由谁来付?”张居正道:“别急!我务必让这事儿有个圆满的结局。”朱衡道:“那行,反正你已经向那些民工保证过,如果工程款不到,他们只能上你府上去吃饭,或者烧了你的宅子。”
尽管朱衡的倔强是无人不知的,但此时的气氛还是令人有些尴尬。王国光摇摇头:“这个倔老头!”张居正为他开脱道:“在这个时候换了谁都不可能平心静气。”他忖道,高拱对殷正茂本来是恨之入骨,现在给殷正茂多拨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八成是作为诱饵,因殷正茂素有贪名,所以投其所好。高拱行事高深莫测,对殷正茂那么慷慨,对潮白河的工程款,却又拖延不付,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冲着他来的。在张居正看来,他有必要去一趟广西了。
意识到危机的高拱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与张居正较量一番。他派人秘密把邵大侠请进了京城。
邵大侠究竟何许人也?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邵大侠今年刚过不惑之年,应天府丹阳县人氏。他的父亲是当地的一位乡坤,就邵大侠这么一根独苗,因此对他疼爱有加,期望他认真读书,将来博取功名光耀门庭。偏偏邵大侠毫无兴趣读书,硬着头皮读完《四书》,应景儿的吟诗作对也学会了一些,便再也不肯呆在书房中。他整天在街上胡闹,螳螂拳、太极剑、风水符卦、房中秘术无所不通。人们见他使枪舞棒,装神弄鬼,便都改称他邵大侠,倒把他的本名忘记了。
长大成人后,这邵大侠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江湖人物。浮浪子弟,市井屠儿,师爷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内廷大珰,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统统交往,在江湖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慢慢地也就在应天府地面挣下偌大名气。
隆庆二年,当时的内阁首辅徐阶被隆庆皇帝下旨致仕,回了松江老家。在这前一年,高拱也因徐阶的排挤而在家赋闲。普天下皆知这是两位最有本事的阁臣。继徐阶之后担任首辅的李春芳,是个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当首辅的第一天就在内阁宣布,他并不贪恋这个位子,随时准备让贤。此情之下,便有不少人觊觎首辅这个位子。那时张居正虽已入阁,才能也够,只是资历尚浅,尚没有竞争首辅的可能。扳着指头数一数,最有可能接替李春芳的,还是徐阶和高拱这两个人。
邵大侠虽是江湖中人,却也留心政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一番权衡之后,邵大侠觉得自己有能力让徐阶或高拱东山再起,重登首辅之位。经过周密策划,他于隆庆三年的秋天,先到松江拜会徐阶。刚说明来意,徐阶就一口回绝。这位老谋深算处事谨慎的退位首辅,怎么可能相信一位江湖人士自我吹嘘的所谓“锦囊妙计”呢?邵大侠见他不领情,便又一跃上马披星戴月赶往河南新郑拜会高拱来了。
高拱致仕回家已闲居两年,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阙。邵大侠此时来访,正是人到病时,遇上郎中。但高拱毕竟久历官场,心情再迫切,也不会病急乱投医。与邵大侠素昧平生,答应不答应,先摸摸他的底细再说。一连两天,高拱把邵大侠好吃好喝地招待,还让高福带着邵大侠到附近的庄园跑马游乐,到三十里外的古德禅寺烧香拜佛,就是不谈正事。不过,他暗地里嘱咐高福,要密切关注邵大侠的一言一行,有何可疑之处要及时禀报。两天下来,高福说邵大侠风流倜傥,言谈举止颇有大家风范,看样子是有些来头。高拱这才决定与邵大侠接谈。
当晚,高拱在客厅里摆了一桌酒席,与邵大侠对饮。事涉机密,高拱屏退左右,连斟酒的丫环都不要了,自己亲自执壶。
酒过三巡,高拱问道:“邵先生,你一向作啥营生?”
邵大侠知道高拱这是在盘查他的家底了,一口干了杯中酒,笑嘻嘻说道:“不瞒高太师。说来惭愧,我邵大侠虽然也是出自书香人家,但却视功名如畏途。”
“为什么?”
“说来太师不信,我这个人很有一些怪癖。”
“说与老夫听听。”
邵大侠自己把酒壶提过来,自斟自饮,浮了一大白之后,朗声说道:“人喜欢诗词歌赋,我喜欢刀枪棍棒;人喜欢凤阁鸾楼,我喜欢荒村古寺;人喜欢上林春色,我喜欢夕阳箫鼓;人喜欢走马兰台,我喜欢浮槎沧海;人喜欢温文尔雅,我喜欢插科打诨;人喜欢温情脉脉,我喜欢嬉笑浪谑。总之,恨人之所爱,喜人所不喜。故弄成现在这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样儿。”
高拱道:“你这不是故意和人闹别扭吗?”
邵大侠瞅着高拱悠然一笑,饶有深意地说道:“太师,恕后生狂言,人生的学问,都从这闹别扭处得来。”
高拱频频点头,转入正题问道:“你如何想到要让老夫重回内阁?”
邵大侠隐瞒了先去徐阶家这一情节,却把他那好弄玄虚的江湖性格表现出来,神色庄重地说道:“我看太师的气色,根本就不是赋闲之人。”
“啊,你还会看相?”高拱问道,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麻衣与柳庄都翻过几页,也受过二三高人指点,故略知一二。”邵大侠自斟自饮说道,“太师双颐不丰而法令深刻,眼瞳不大而炯炯有神,且鼻隼如塔,人中颀长,长颊高额,眉扬如剑,十足一副腾搏万里的饿鹰之相,加之气色如赤霞蕴珠,沉稳中露出一股虎气。如此大贵之相,世间少有。形主命,气主运。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气者,说明已时来运到,内阁首辅归之太师,已是指日可待了。”
高拱被邵大侠说得怦然心动。数年前,还在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一天去京城白云观游玩,门口一个摆摊儿看相的老头就说他有宰相之命,出口的词儿,与这邵大侠大致差不多。但高拱仍担心被人诓骗,略一沉思,说道:“邵先生从丹阳来时,并不知晓老夫长的何等模样啊!”
“是的,”邵大侠点头承认,应付之辞也来得极快,“我当时只是分析朝政,从道理上看,偌大一个中国,能荣登首辅之位的只有两人,一是松江徐相国,再就是你这位卧龙新郑的高太师了。及至我来到贵府,看过太师的相,就认定新任首辅,必是太师无疑了。”说到这里,邵大侠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了一句吊胃口的话,“我原打算,如果高太师这边无意问鼎,我就立即赶赴松江去找徐相国,现在看来不必了。”
“你真的如此看中老夫?”
“不是我看中,而是高太师你确实有宰相之命。”
邵大侠言辞恳切,高拱仍是将信将疑问道:“你打算如何操办?”
“解铃还得系铃人。我认识几个宫中的大珰,他们都是李芳线上的红人。”
李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正是他玩弄花招使徐阶去位,眼下是唯一能在隆庆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高拱清楚这一点。
沉思半刻,高拱追问道:“你所说的那几个大珰,都是哪几个?”
邵大侠狡黠地一笑,说道:“请太师原谅,我不能告诉你。同时也可以在这里给太师打个保票,这件事我出面来办,保证万无一失,你就坐着等皇上的圣旨吧。”
说到这里,邵大侠好像已经马到成功,端起酒杯,站起来就要给高拱敬酒,高拱伸手一挡,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天下苍生,大明社稷。”
“你要什么代价?”
“你指的是什么?”
“银子。”
邵大侠哈哈一笑:“太师也忒看扁人。如果为了银子,我邵某不会千里迢迢赶来新郑,在顺天府,我随手就能捞到大把大把的银子。”
如果邵大侠开口要钱,高拱就会端茶送客。江湖骗子太多,骗钱伎俩也是五花八门。邵大侠既说不是为钱而来,高拱这才放下一直狐疑着的心思,反而不好意思地说道:“老夫在京城呆了几十年,知道办这种事,上下打点,要花不少的银子。”
“花多花少,太师全不用费心。”邵大侠大包大揽豪气十足地说道,“这点银子我还拿得出。”
“不为钱,那你为什么?”高拱有些纳闷,又把邵大侠打量一番,说道,“事成之后,要官?”
“我也不要官。”邵大侠回答干脆。
“钱也不要,官也不要,那你图个啥?”
邵大侠一边谈话,一边饮酒。一壶酒被他喝了一大半,可毫无醉意。这会儿他又满饮一杯,开口说道:“我若说什么也不为,太师反而会疑神疑鬼,以为我邵大侠要在太师身上设个什么局。既如此,事成之后,太师要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请讲。”
“请太师向皇上讲情,赦免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等人的死罪。”
这五人都是嘉靖皇帝身边的方士。嘉靖皇帝一心访求长生不老之术,把这几个人弄到自己居住的西苑开炉炼丹。但吃了他们炼出的丹药后,嘉靖皇帝反而一命呜呼了。嘉靖皇帝宾天之后,首辅徐阶就下令把这五人抓起来问成死罪。鞠谳定罪差不多用了一年多时间,到了隆庆二年,还没有等到秋天问斩的日子,徐阶致仕回籍,这几个人的刑期也就一直拖延到现在还没有执行。平心而论,高拱对这几个人也深恶痛绝。当初若是由他主政,他也会把这五人问成死罪。但这事恰恰是徐阶办的,高拱寻思自己如果真的能够重新入主内阁,首先就得把徐阶经办的大事悉数推翻。
见高拱沉默不言,邵大侠激了一句:“怎么,太师感到为难?”
高拱一掀长髯,朗声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只要我能入阁,不出一月,我就奏明皇上,请法司改议!”
“那就一言为定!”
第二天,邵大侠就告别高拱,束装入京。其时已是枫叶红、芦花白的残秋十月。两个月后,经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推荐,隆庆皇帝下诏,命高拱入阁主政,并兼吏部尚书,集首辅与冢宰于一身。
当高拱在新郑高家庄接旨的那一刹那,他不得不惊叹邵大侠的通天手段。同时,他的心中又升起一丝隐忧:万一这事张扬出去,我高拱在士林之中,岂不要遭人唾弃?邵大侠已经猜透了高拱的这层心思,所以自从在高家庄见过一面,也再不露面。只是在高拱履行诺言,奏明皇上将死囚王金等五人改判为流放口外之后,邵大侠差人给高福送来了一张纸条,请他转给高拱。纸条上并未署名,只写了一副对联:
卖剑买牛望门投止
吹箫引凤从此无言
如今被召进京城的道人王九思,就是来自王金一脉。此时他身着黑色道袍、腰佩长剑,走进北京老同兴客栈,身后跟着一位挑担的随从。不待客栈老板相迎,一个小太监已出现在老板的身后:“大内的孟公公已为你准备好了上等的客房,他这会儿在屋内等您,来,楼上请。”王九思一愣,随后满脸喜气地冲上楼去。
屋内床上铺着锦被,桌上放着各种瓜果零食。孟冲从窗口缓缓转过身来,龇着大门牙冲他乐着,招招手道:“王九思,你过来。”待王九思走近,孟冲悄声说:“要是本公公能让你当上万岁爷的御医,你怎么谢我?”王九思估摸着有这样一出,好在他早已备下了,故摸着脑袋讪笑着说:“我手上还有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不料孟冲笑道:“五千两银子,你把咱当丫头使唤哪?”王九思道:“那,我找朋友,再凑一点儿。”孟冲乐了:“就这么几个破子儿,就想买个御医,街上的白菜帮子都不止这个价格。行了行了,我这是跟你逗个乐子,我这人根本就不喜欢钱,你现在赶紧随我走吧。带你去见皇上。”
当孟冲领着王九思进来时,朱载垕正靠在绣榻上,满脸倦容。他略抬了眼,问王九思:“你从哪里来的?”王九思答道:“崆峒山。”
“听说,你有妙手回春之术?”
“皇上面前,贫道不敢吹牛。但贫道对岐黄之术,的确深有研究。”
朱载垕问:“那你看看朕得的啥病?”说着伸出胳膊,要让王九思把脉。王九思说:“皇上是龙体,贫道焉敢抚摸?”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袋,从里头拿出一根红丝线,将线头递给朱载垕,说:“皇上只需拿住这根丝线,贫道即可为皇上把脉。”朱载垕将信将疑:“就这样能把脉?”王九思道:“请皇上一试贫道身手。”
他握住丝线的另一头,双目微闭,一会儿,睁开眼睛问:“皇上,你是不是每天早上起来,感到舌苔苦涩?”
“岂止是苦涩,而且又渴又干。”
“膝盖还发软发麻?”
朱载垕重重地捶了一下膝盖,叹道:“而且还疼。”
“近几日,眼睛里还长眵目糊。”
朱载垕一摔线头,嚷道:“你说的全对!你说,朕得的是什么病?”
“皇上病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肾气有点虚弱。”
朱载垕一脸失望,斥道:“朕还以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闹了半天,你的诊断还是人云亦云,跟太医没啥两样,孟冲,让他退下。”
孟冲赶紧跪下:“请万岁爷息怒,他的话还没说完呢。”
朱载垕道:“你还有什么话?”
王九思道:“贫道出言不逊,引起圣怒,罪该万死!但是贫道还要斗胆说一句,能够准确无误说出病症并非难事,难的是,能够对症下药,药到病除。皇上的病,只要能服用阴阳大补丸,包准奏效。”
朱载垕听见,来了点精神:“阴阳大补丸?你有此药?”
王九思道:“这是秘制丹药,要开炉炼制。所用三十二味中药,贫道已从崆峒山中采来。”
朱载垕道:“那太好了,朕这就命你开炉炼制!”
朱载垕赐给王九思一所空宅子,王九思保证三天之后,炼出阴阳大补丸。三天后,阴阳大补丸如期送至。朱载垕拿起那颗绿色药丸,对着窗口的阳光仔细观赏着,然后慢慢放入嘴中,孟冲在一旁注视着,只见朱载垕脸色渐渐红润,腰板渐渐挺直。朱载垕兴奋地狂喊:“神药,此乃神药也!孟冲,你快摸摸朕这手掌、朕的脸,全变热了!”孟冲胆怯地伸手欲摸,朱载垕突然变脸:“大胆奴才!朕的龙颜也是你敢摸的吗?”孟冲吓得匍匐在地:“奴才不敢!奴才罪该万死!”朱载垕大笑:“起来吧!朕这是高兴,这会儿你即刻给朕传旨,告诉王九思给朕炼就阴阳大补丸,如若不然,朕必惩他以欺君之罪,斩首示众!”
街面上驰马传牒,肩摩毂击,喧喧哗哗,一派丰隆之象。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街上驶来,在苏州会馆门口停下。一身着黑色锦衣,头戴软帽,一只眼戴着黑色眼罩的男子从马车上跳下来,他就是邵大侠。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位长随。他已包下了苏州会馆的一层楼。
安顿好了,他派人去找高拱老大人的管家高福,就说邵大侠到了京城,请他前来相见。随后,邵大侠走出苏州会馆,闲逛走进一条横街,在一个小店面前站住,他抬头看见李铁嘴测字馆的招牌,门旁还有一副对联:赚得猢狲入布袋,保证鲶鱼上竹竿,不禁大为好奇,便走了进去。
他等候片刻,堂官领了一个老者出来,他朝邵大侠抱拳一揖,谦恭说道:“老朽李铁嘴,欢迎远道而来的客官。”邵大侠一笑:“请问老先生,你这测字儿的生意,可还兴隆?”李铁嘴道:“托客官的福,偌大一个北京城,没有几个不知道我李铁嘴的。先生想测什么,报个字儿上来。”邵大侠略一思忖,在李铁嘴推过来的笺纸上,大大写了一个“邵”字。
李铁嘴拿起那张写有“邵”字的笺纸,问:“请问客官要问什么?”邵大侠道:“问一个朋友的祸福。”李铁嘴眯着眼睛看看笺纸,又把邵大侠打量半天,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邵’字儿里头隐藏的天机,与你这个人不大相符啊。”邵大侠被吊起胃口:“你莫疑神疑鬼的,看出什么来就赶快讲。”李铁嘴道:“你这客官,不显山不显水,竟有这么大的朋友做靠山。”邵大侠心头一动,问:“多大?”李铁嘴道:“此人之位,不是三公就是九卿,皇上身边的大臣,是不是?”邵大侠不动声色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李铁嘴指着“邵”字答道:“你看,这召字左边添一个言旁,就是诏字,皇帝的旨意称为诏。你的朋友在皇上说旨时,只能出耳朵听而不能动嘴说。所以说,这‘邵’字里头,没有‘言’而有‘阝’旁。从这一点看,六部尚书都还不够资格,你的朋友,必定在内阁里头。”
邵大侠尽管吃惊,但故意显得漫不经心答道:“我如今明白了什么叫鲶鱼上竹竿,你这张铁嘴真还名不虚传,请往下说。”
李铁嘴察言观色,继续说道:“至于你这位朋友的祸福,我看是凶多吉少。”
邵大侠道:“何以见得?”
李铁嘴说:“你这位朋友虽然在皇上面前无言,但对待底下的官员,却是口上一把刀,因此结怨不少。现在有皇上护着,尚无祸咎。听说当今皇上患病在身,他一旦殡天,你这位朋友就凶多吉少了。以刀代士吉不随身,危在旦夕。”
邵大侠问:“危险来自哪里?”
李铁嘴道:“这‘阝’旁之左,加氏为邸,加‘良’为郎,当官不见邸,是罢官之兆;问政不从良,必遭人怨。若要问你朋友的对头,大概是一个侍郎出身的人。”
邵大侠坐在那里,像一个木头人般怔住了!半晌,他听见李铁嘴在说:“客官,这‘邵’字儿,解得如何?”邵大侠勉强一笑,说:“解得好,不愧是铁嘴。”李铁嘴捋着山羊胡子,自负地答:“没有真才实学,老朽咱还能在北京这地头儿上混吗……”不等李铁嘴说完,邵大侠从怀里掏出一只银锭往桌上一掼,骂一句“你他娘的一派胡言!”说罢掀帘走出门去!
邵大侠离开李铁嘴测字馆,一路怏怏不乐走到茶楼门前。冷不防后面冲过来一个人,把他重重撞了一下。他踉跄几步站立不稳,正欲找撞他的人理论,那个人早已跑过街口,一拐弯不见了。后面又冲上来几个人,把他扑翻在地,三下两下就用粗麻绳把他绑得死死的。邵大侠扭头一看,拿他的人是几位公门皂隶,腰间都悬了刑部的牌子,便朝他们一瞪眼,问:“你们凭什么拿我?”一个满脸疙瘩的差头吼道:“老子们布了你几天,今天总算拿着了。”邵大侠一笑说:“差爷,你们想必是认错人了。”差头道:“错不了的。”说毕一挥手,一个差人将已预备好的黑色头套往邵大侠头上一罩,推推搡搡押上一辆囚车。
更鼓沉沉,万籁俱寂。大牢门前的石狮子,显得面目狰狞,阴森可怕。一顶女轿由远而近,高福带着几个守卫紧随左右。狱典迎上,高拱一身便装从女轿出来。狱典一愣,接着跪迎:“卑职,在此恭候首辅大人!”高拱故不搭理,直接进了大门。狱典跟在后面说:“首辅大人,要不我把人给你带到廨房?”高拱摆手,狱典道:“死囚牢里阴森森的,连个座位都没有,我怕让大人累着!”高拱道:“少啰唆,前头带路。”狱典回头冲狱卒道:“快去给大人拿把椅子。”
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前头,高拱、高福随后,一行人转弯抹角往死囚牢里走去。高拱走进这扇小门,才发现这里是一间四面都没有窗户的石头密室,邵大侠正蜷缩在小炕上。狱典一行放下灯笼,搁下凳子,躬身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高拱、高福主仆两人。见邵大侠犹自酣卧不醒,高拱便清咳一声。邵大侠惊醒道:“什么人?”高拱道:“恩人!”
邵大侠跃起,高拱站在他面前,谦卑地说:“我这首辅之位要不是你当年做局,恐怕还难以如愿。他们没难为你吧?”邵大侠笑道:“怎么没难为?大庭广众之下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来,把我折腾坏了。”高拱道:“让你受委屈了。”邵大侠问:“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高拱道:“不能走,偌大一座北京城,只有这儿是最安全的。”邵大侠问:“这是什么地方?”高拱回答他说:“刑部死囚牢房!”邵大侠“哼”了一声:“没想到首辅大人邀我进京,还要在这死囚牢房与我相见!”高拱道:“邵大侠,多有得罪了!看你这样子,想必晚饭还没吃,高福,吩咐狱典弄点酒菜来,我就在这里给邵先生洗尘。”
高拱又把这密不透风的密室打量一遍,佯笑着说:“京城天子脚下,既是寸寸乐土,也是步步陷阱。东厂、锦衣卫,还有巡城御史手下的密探,一个个都是无孔不入的家伙。满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你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又听说你一来就在街上闲逛,行动举止十分打眼,还不被密探盯死?”
邵大侠怏怏说道:“我邵某可以打保票说,京城百万人口,认得我的人有几个?”
高拱说:“但几乎所有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都知道邵大侠这个名字,我若去你下榻的苏州会馆见你,马上就会满城风雨。”
邵大侠觉得高拱说得很有几分道理,便点头不语。高拱又说:“你的下人长随等,我已让高福安排妥当。京城的局势想必你也知道,自从隆庆皇帝犯病以来,内阁中兄弟睨墙,张居正和冯保谋权之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你此番进京,我有要事相托,七年前我高拱登上首辅之位,你邵大侠立下汗马功劳,我对你敬佩有加!”
邵大侠知道高拱跟他谈起这次让他来京的主题了,便打点起十分的精神答道:“邵某虽然只是一只闲云野鹤,但也愿意在官场的纷争中尽一点微薄之力。”
高拱道:“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我是否气数已尽?”
邵大侠道:“气与数是两回事。气中有命,数中有术,命不足之处,当以术补之。”
高拱哈哈一笑,说道:“好一个以术补之,好!命由天定,术由人造,按你的意思,我高拱气数未尽?”邵大侠道:“是的,但邵某斗胆提醒一句,高大人一定要注意术,就像在咫尺风云的棋盘上,要想稳操胜券,务必要下出套住大龙的妙棋。”
高拱说:“说得好,你看看这个。”他从袖笼里掏出李延那封密信给邵大侠看。
邵大侠看过,才明白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忙问:“李延现在何处?”高拱道:“在庆远府总督衙门等待与殷正茂办理交接,完毕之后,他将返回广州。”邵大侠认为此事除非干掉李延别无他策,高拱却摇头说:“不行,这样太刻毒。”他的意思只是想请邵大侠南行一趟,跟李延去陈述利害,并已备下快马,让邵大侠今夜就出城,沿中州大道直奔广西。
殷正茂来到庆远县城,发现问题实在不少。过去的官兵洗劫村寨,哄抢粮食、牲口,奸辱妇女,军民之间的矛盾十分尖锐。殷正茂下令大力安抚百姓,对违纪官兵严惩不贷。他亲临前线,了解到广宁县县城长年失修,已无法抵御叛匪的强大攻势,加上军中粮草匮乏、病疫蔓延、兵源又得不到补充,军心涣散,广宁县城其实已经命悬一线。殷正茂与黄小旺达成了统一的意见:不管如何,广宁县城绝不能丢失。至于那些个结症,殷正茂决定逐渐给予解决,只要同心协力,时间是不难争取的。
一边是励精图治,另一边却是仓皇辞庙。行辕大门外重兵把守戒备森严,里头却乱成一锅粥。厅房过道屋里屋外东一箱子西一挑子尽是散乱物件。李延正在监督师爷清理官文书册。钱师爷在书架上搬上搬下,弄得灰头灰脑,不时被呛得喷嚏连天。行李实在太多,去掉笨重的东西,还有一百多驮。到广州路途遥远,几百匹马驮运行李,路上恐怕不安全。李延决定减少二十驮,留八十驮。消息到了他的四房姨太太那里,都舍不得丢弃自己行李的四个女人顿时乱成一团。这个舍不得扔掉给孩子洗澡的澡盆,那个舍不得檀香木制的马桶,几人越说越乱,要马桶的二姨太跟要澡盆的四姨太厮打了起来。
李延闻声从值房里跑出来,看到被四姨太推倒在地的二姨太,顿时拉下脸来:“三夫人,还不把你二姐给扶起来。”三姨太急忙上前把瘫在地上的二姨太扶起来。李延没好气数落道:“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甭说一只檀香木马桶,就是金子制的,该扔时也得扔。”接着又朝四姨太吼道:“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残废,你就要服侍她一辈子。如此撒泼成何体统,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韦银豹给我捉来!”
在李延的骂声中,几位姨太太都悄没声儿地退到后院去了。李延看着满院堆积如山的箱笼,对李忠说:“看来八十驮还是太多,减到六十驮吧。”他回头望着“两广总督李”的旗幡,凄然道:“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此时,忽有人来报:“总督大人,新总督到了!”李延道:“那还不赶快迎接!”护卫答:“他没来这儿,他直接去了广宁前线。”李延皱眉说:“他真够雷厉风行的,给我备轿去广宁前线。”
殷正茂正在黄小旺的陪同下步入城门,有人来报李延来了。接着便看见了李延那一张仓皇的老脸:“殷大人,您这一路风尘仆仆、体恤下士,正是我李某所不及的。”殷正茂也便客套道:“你能从十里之外赶来此地,也让殷某不胜感动!”李延说:“看殷大人说到哪里去了,这是李某应该做的。”
街面上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荷枪执刀的兵士,殷正茂与李延并排而行。他走路喜欢左顾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视的李延,“官品”差了一截。街边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只听他们交头接耳议论开来:“看这新总督,怎么像一只猴子?”“老总督像一头猪。”“猴也好猪也好,都是来我们广宁揾食儿的,靠他们剿匪,哼……”
李延神情有些沮丧,看看路边的人群,对殷正茂说:“殷大人,你看看这些刁民,差不多个个通匪。”殷正茂一笑,揶揄道:“老百姓通匪?怪不得你手下的官兵把百姓当匪徒对待,他们抢夺、奸淫、杀戮,无所不为,他们比匪徒还要残忍。”李延说:“不可能,绝无此事!”殷正茂说:“但这是我亲眼所见!”
正说着,街边突然蹿出一人,闪过岗哨,冲到新老总督面前,当街一跪,大声喊道:“请总督大人为小民做主!”几个兵士抢步上前,架起那个下跪的人就往旁边拖。殷正茂喝止他们,问那人:“你有何事?”那人说:“总督大人,小的叫覃立本,在这庆远街上开一家小食店。今儿下午,有几位兵爷进店要酒要肉饱餐一顿,临走时,小的求他们付账,他们不但不给钱,反而把小的痛打一顿。”殷正茂问:“那几个吃白食的兵士,你可还认得?”覃立本答道:“认得。”殷正茂立即吩咐黄小旺带一队人马,随这位覃立本去把几个兵士找来。覃立本却叫道:“总督大人,不用费这劲,这儿就有一个。”说着指了指黄小旺身后的一位士兵。殷正茂回头喝道:“你过来。”那士兵丢了手中的砍刀,过来跪在覃立本旁边。殷正茂打量着他,体壮如牛,一身剽悍之气,不免赞叹:“好一个勇士!”旋即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好大胆子,竟敢吃人白食。”士兵亢声回答:“我没有吃。”殷正茂问:“覃立本,你有没有认错人?”覃立本道:“小的不会认错,这位兵爷绰号叫赵疯子,就是他带头打了我。”那士兵一听,立刻就把醋钵大的拳头伸过来,在覃立本面前晃动说:“你敢侮蔑好人,小心兵爷我在你脸上开个酱油铺子。”殷正茂一声怒骂:“大胆狗奴才!再敢放肆,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士兵勾下头去。殷正茂顿了顿,问覃立本:“你说他白吃了你的酒肉,可有人证?”覃立本道:“有!”说毕指了几个,有当兵的,也有街坊。但指到谁,谁就往后躲。殷正茂面对这番景象,朝李延一笑,拱手说道:“李大人,看来要耽搁一些时候了。来人,搬几把椅子来,今天,本督要在这大街上把这案子审个明白。”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插竿儿似的挤得密不透风。一人头戴斗笠挤入人群,他就是邵大侠。他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已经来到了这庆远前线。
殷正茂在椅子上坐定,问覃立本:“这几个兵士,在你店里都吃了些什么?”覃立本道:“麂子肉,还有野兔肉。”殷正茂指着那士兵问:“你吃没吃这些东西?”士兵道:“没有。”殷正茂道:“本督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士兵仍坚持说:“没有!不要说麂子肉,我连麂子毛都没见到一根。”殷正茂一拍椅翅喊道:“来人!”
黄小旺闪身出列:“末将在。”
殷正茂问:“中军侍卫,可有刀法娴熟之人?”
黄小旺答:“回总督大人,军中侍卫个个刀法娴熟。”
殷正茂赞道:“很好,叫上几个来。”
黄小旺手一挥,立刻就走出四个手执大砍刀的威武兵士。殷正茂指着那士兵,下令:“去,给我扒了他的上衣。”四个兵士抢步上前,把那士兵扑翻在地,三把两把将他上身扒光。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士兵嚎叫起来:“总督大人,你不能随便杀我。”殷正茂厉声回道:“本总督不杀你,但要从你身上取证。来呀!给他开膛破肚!”
一听这句话,在场的人无不惊愣。李延嘴巴张得老大说不出话来。跪在一旁的覃立本也求情道:“总督大人,求你饶了他一条命。”黄小旺忽然跪倒在覃立本身边求道:“总督大人,这是未将疏与管教,要杀你就杀我吧!士兵们每日饥肠辘辘,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会去骚扰百姓。”殷正茂大怒道:“家有家规,军有军法,我早说了你所陈述的那些根源,绝不是军心涣散的理由。覃立本说了,他白吃了麂子兔子,他又拒不承认,我现在只好给他开膛破肚,掏他的肠子。如果他的肠子里还有嚼烂了的麂子兔子,他就罪有应得。如果找不出什么来,对不起,你姓覃的就得杀人偿命。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四个军士见总督大人已是盛怒,只得动手。四人围住了那士兵,只见一个军士横刀一划,就听见他撕肝裂胆一声叫喊,这一惨烈场面令所有将士股栗不已。李延更是闭着眼睛看都不敢看,一阵血腥味冲过来,他掩鼻不及,顿感恶心,连忙俯下身来,翻肠倒胃地呕吐起来。唯有殷正茂,一尊铁人似的,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半晌,殷正茂问道:“肠子里可有证据?”
军士颤声回答:“有,有不少的肉渣子,但绝大多数都是还没有被消化的草根和树皮。”
黄小旺满眼是泪。殷正茂大愣。那士兵用微弱的声音道:“我绝不当饿死鬼。”殷正茂道:“哼,这是他咎由自取!把他拖下去,救活他,留他一条命。”
四个军士抬着那士兵飞奔而去。邵大侠看着这一幕转身而去。殷正茂盯着地上的鲜血,眼皮都不眨一下道:“覃立本!”覃立本吓得瘫倒在地,这时艰难地爬起来,筛糠似的回答:“总、总督、督、督……”殷正茂道:“覃立本,兵士白吃你的酒肉,是本总督管教不严。相信这种事以后再不会发生,这顿酒饭钱,明日我派人给你送来。现在还得辛苦你一趟,给黄将军带路,去把剩下的三个全都捉拿归案。”
覃立本动弹不得,被一干兵爷架起走了。殷正茂这才扶着椅翅站起来,拍了拍尚在干呕的李延:“李大人,走!你给我的接风酒安排在哪儿?”
李延脸色苍白,站都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