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的值房内,一干大臣围绕着高拱。魏廷山大声道:“首辅大人,张居正当着众人的面敲登闻鼓,不是明摆着跟你过不去吗?你知道大伙怎么想?他们私底下都在猜疑。”
高拱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猜疑的,不就是敲个登闻鼓嘛。”
王显爵说:“当年洪武爷皇帝定下这个规矩,就是怕权臣一手遮天,堵塞皇上视听。今天这个鼓声一响,说明谁在一手遮天,堵塞视听?”
高拱沉下脸不吭一声。魏廷山又说:“文武百官,都在议论这个张居正,您对他曾有提携之恩,可他却恩将仇报……”
这话说得太露骨,高拱也听不下去,忙说:“你怎么净说些鸡零狗碎?广西匪患确实刻不容缓,如果说张居正此举惹恼了皇上,我这做首辅的应该出面帮他一起担着。”
魏廷山和王显爵二人却一人一句说个没完。“高阁老的宽容,士林无不知晓。”魏廷山先奉上了一句恭维,“但你听说了吗?皇上确实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旦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他到这里顿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说不出口,王显爵把他的话接了下去:“你这首辅的位置可有不少人死死地盯着,他们一个个垂涎欲滴啊。更何况张居正不是个无能之辈,一直崇尚伊尹、吕望一类的人物。”
高拱狠狠瞪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而冲门外大喊一声:“韩揖!”书办韩揖应声进来。高拱道:“你去把张居正叫到我的值房来。”韩揖点头,正转身欲去,却听得高拱说:“等等。”又回头对魏廷山说:“听说他今天在午门外跪久了,腿脚有些不便,还是我过去吧,你们在这儿等着。”
走入张居正的值房文渊阁,高拱先抱了下手,不乏揶揄地说:“叔大,你今天敲的这个登闻鼓,真是振聋发聩,正气干云,可谓是正德、嘉靖、隆庆三朝以来的第一鼓啊,勇气可嘉。”张居正听得出话音中的酸味,却只得答道:“首辅过奖了,下官这是无奈之举!如果首辅能够采纳我的建议,罢免李延,启用殷正茂,下官也不必去惊动皇上。”
高拱此来的意思主要是责备,因此,话锋很快转向,说张居正说不能体谅他的苦衷,撤换两广总督只是个时间问题,因为日下皇上病重,朝野上下应该齐心协力,以稳定大局为重;而他,绝无袒护李延之意,难道他张居正连这片刻都等不得吗?张居正闻言拱手道:“广西军情十万火急,等到何时?”高拱的责备之意更加峻厉:“你呀,改不了你的急性子,事缓则圆,你这一敲登闻鼓,不就等于痛斥我一手遮天,堵塞视听吗?”
张居正辩解道:“下官绝无此意。”
高拱一挥手打断道:“行了,不用解释,我明白。叔大,你的膝盖还疼吧?”
张居正道:“破了点皮而已。”
高拱话题一转:“如今皇上犯病,我想传令在京各有司衙门及文武百官,明日起为皇上修省祈福,你觉得如何?”
张居正恭谨地答道:“一切听从首辅安排。”
高拱遂立即传制敕房立刻行文,以内阁名义拟一道紧急咨文照会在京各衙门。第一,皇上患病期间,各衙门堂官从今天起,一律在衙门守夜当值,不得回家;第二,从明天起,各衙门堂官入衙之前,先到午门广场为皇上祈福;第三,所有官员不得妄自议论皇上病情,违令者从严惩处;第四,各衙门不得借故渎职,办公勤勉一如往昔,凡欲议决之大事,一律申报内阁,不得擅自决断。
令刚传下去,就有人禀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到了。高拱一皱眉道:“他有何事要奏?走,看看去。”
当高拱与张居正挑帘儿进来时,冯保已坐在内阁中。
高拱还是一贯的做派,正眼也不看冯保,大大咧咧地往主人椅子上一坐,却被冯保睨了一眼。冯保突然一跺脚,站起来厉声说道:“高阁老,皇上叫我传旨来了。”高拱一惊,只得站起来,与张居正一起撩起袍角往地上一跪:“臣高拱接旨。”
冯保口传圣旨道:“皇上口谕,高拱,朕命你和张居正预作后事安排,切望尔等借资殷鉴,继体守文,尽快拿出章程,写本来奏。”
高拱硬声硬气回答:“臣遵旨。”
两位阁臣重新坐好。冯保扫了两人一眼,说:“内阁就你们两位大老,你们好好地合计合计,皇上交代的事儿,千万得想得周全一点。”
高拱冷冷地问:“这也是皇上的旨意吗?”
冯保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这是鄙人的建议。”
高拱一拍茶几,茶杯差点从桌子上跳起来落到地上:“冯公公,内阁的事儿,用不着你来建议!”
冯保冷笑一声:“哟呵,高阁老,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高拱道:“内阁乃朝廷处理国家大事的机枢重镇,你一个内臣,竟敢向我提什么建议,不怕干政之嫌?”明太祖早已立下“太监不许干政”的戒条,曾有一位太监因此惨遭剥皮的酷刑。
面对高拱咄咄逼人的架式,冯保不温不火地答道:“内阁是处理军政大事的首脑衙门,这错不了。可是高阁老你不要忘了,你这衙门再大,也还是为皇上办事儿的。你高阁老在外头为皇上办事儿,咱冯保在里头为皇上办事儿,区别仅在于此。”这话简直就是对高拱的挑衅了,话音刚落,高拱便有怒发冲冠之势。
张居正见两人闹将起来,情知高拱的性子是低不得头的,这冯保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对首辅说话也夹枪带棒起来,事已至此,只得劝冯保:“冯公公,你是宫内的老人,在司礼监十几年了,同高阁老也打了四五年的交道,难道还不知道高阁老的为人?皇上突然犯病,我们做大臣的,心里头都不好受,偏偏你一撩拨,高阁老的气话儿,还不脱口而出?”
冯保摇摇头,不无伤感地说:“咱也没想到要和高阁老斗嘴,大家都是皇上跟前的老臣,这样你防着我,我瞪着你,哪有一点和气,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冯保已经给出了台阶,高拱却不肯下,出口的话仍硬邦邦的:“内外有别,谈什么和气!”
冯保也不示弱,反唇相讥道:“嘿,你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天下为公的架势,好象就你一个圣人。告诉你,你我差别不到哪里,都是皇上的一条狗而已。狗咬狗一嘴毛,当然就存不得一点和气了。”
高拱气得浑身哆嗦,站起来吼道:“你,你,你给我滚!滚——”
冯保脸上仍挂着面具似的笑:“高阁老,是你滚还是我滚,现在尚难预料。”
张居正扮演了从中调解的角色,忙制止冯保,免得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却听得冯保说:“高阁老,我还有一条圣旨没有传!”
太监即使口传圣旨,阁老也要跪下接,冯保留了这一手,高拱只得和张居正一起跪下接旨。冯保眼睛也不看他们,用尖利而响亮的声音宣道:“皇上口谕,要高拱和张居正速到乾清宫外等候。”高拱硬声硬气回答:“臣遵旨。”冯保横了高拱一眼,便扬长而去。
在紫禁城中独自走路的冯保听见后面有人招呼,回头看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与武清伯李伟。他问道:“你们是来探望皇上的吧?”武清伯李伟道:“可不是,冯公公,咱那女婿好好的怎么突然犯病了?”许从成亦说:“是呀,前天咱进宫,见着咱大舅爷,都还是好好儿的。”冯保乐了一声,敲打他们道:“你们两个,一个是皇上的岳丈,一个是皇上的妹夫,这都不假,但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大庭广众之下,一会儿叫女婿,一会儿叫大舅爷,这成何体统,我告诉你们,以后一律喊皇上。”
李伟倒有他的道理:“你喊皇上,人家就知道你是皇上的内臣,咱喊皇上,别人就不知道咱李伟是皇上的岳丈大人。”
冯保心中暗笑这个泥瓦匠出身的武清伯改不了家有两斗米都要显摆的毛病。他知道二人喊住他是想从他口中问出皇上的病情,便急忙拱手道:“二位大人,你们请,我先走一步。”
朱载垕终于再次醒来,看见陈皇后、李贵妃和太子的面孔围绕左右。朱翊钧跪下喊道:“父皇!”李贵妃也说:“皇上你终于醒了。”朱载垕迷迷瞪瞪地看了他们三人的脸,叹道:“祖宗两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是社稷之福,可我这东宫太小,如何是好?”
陈皇后知道朱载垕这话中有担心后事的意思,强颜笑道:“皇上,钧儿才十岁,你还要多教导他。”
朱载垕倒以为皇后不明白:“可朕这病……”
李贵妃含泪打断他的话:“皇上,妾身知道你好强,有病硬撑着,不肯讲,这怎么行呢?孟冲!”孟冲到了跟前,李贵妃吩咐他说:“皇上这些时要一心一意养病,这乾清宫,不准任何闲杂人等进入!”不用朱载垕说,她也隐约担心着最害怕的事发生,可又怀着一线希望,觉得没有了奴儿花花,皇上的病兴许能好。
内阁高拱、张居正两位大臣和李伟、许从成两位皇亲进到寝房前,都被孟冲叮嘱了“皇上圣躬欠安,莫谈公事”,这话对于李伟等人等于白操心,其实是专说给张居正一人听的。四人来到朱载垕的床前,一齐跪下,高喊:“皇上。”李贵妃等人不及回避,在离几人不远的地方坐着。阁臣不敢抬头,李贵妃倒是来得及细细端详了一回张居正的模样。
她听到朱载垕和她的爹爹李伟唠嗑:“朕一时恍惚,连累诸位爱卿,现在好多了。李伟,谁把你也叫来了,真不应该。”她爹爹李伟的声音答道:“皇上,你这是一家人说两家话,这四个人,最该来的就是我,俗话说,女婿儿,半边子……”这话唐突得紧,李贵妃禁不住抱怨:“爹,你少说两句。”李伟对这个女儿是怕多于爱,憨笑着道:“行,闺女,爹听你的,我不说。”
高拱补上了片时的寂静:“皇上脸上的气色不好,还望多加调养。”
朱载垕眼睛看着他说道:“多谢爱卿关心,朕这些时候恐怕不能上朝接见大臣,诸多国事,还望你用心操持。”
仿佛想起了什么,朱载垕对张居正说:“听说你今天敲了登闻鼓?”语调中半是责备:“朕出生以来,今年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听见过这鼓声呢!”
张居正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只得叩首道:“是的,臣不该惊扰皇上。”
朱载垕又问:“你敲这登闻鼓,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尽管被嘱“莫谈公事”,当皇上问到却不得不谈,张居正尴尬地说:“皇上,广西军情十万火急,城池连连丢失,如果处置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朱载垕道:“有那么严重吗?”
多日等候的机会就在眼前了,张居正马上答道:“两广总督李延……”
不料,他的话被孟冲打断:“张阁老,不是讲好了,今天不说公事吗?”张居正道:“臣是在回皇上的提问。”孟冲却直接面向皇上,道:“万岁爷,您应该歇息了。”
高拱见状,上前一步禀:“皇上,国事政务臣当竭尽全力。”
这话有为朱载垕解围,结束觐见让其好好休息的意思,朱载垕便也乐得接受这番好意,摆摆手说:“你们退下吧。”
孟冲的举动虽为朱载垕解了围,李贵妃却恨恨不已。她觉得孟冲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当着皇上的面打断张居正,有他这样的内臣在皇上身边使坏,皇上怎么信任张居正这样忠心耿耿的辅臣呢?同时,她又看出,这登闻鼓一响,张居正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高拱。李贵妃从冯保口中得知:张居正想撤换两广总督李延,而这李延是高拱的门生,贪、庸、钻、狠四毒俱全,广西匪患弄成这等局面全是他的过失。于是,她也逐渐明白了这其中环环相扣的利害。那孟冲原来就是一个厨子,由于高拱的支持才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因此要拼着命在皇上面前维护高拱。
因为孟冲给皇上送奴儿花花的事,让她恨极了这个孟冲,她暗想,这事应该少不了高拱的默许,那么高拱也是残害皇上龙体的元凶之一了?她不敢往下想。她只是安排了在内廷中有绝对势力又执掌东厂的冯保,第一,查出李延的贪墨证据;第二,“你给我悄悄守着,绝对不许奴儿花花进皇上的寝宫,一旦发现,立即通知我。”
被孟冲打断的张居正只好把希望再次寄托于高拱:“首辅,皇上说了,目前朝政大事都由您来操持,两广总督的人选你不该再有顾虑。”而高拱只是泛泛地说:“我会考虑的,但这需要时间。”
回到家中,疲惫不堪的张居正差点忘了一个重要的约会,在管家游七的提醒下才想起来,于是吩咐道:“立即备轿,去冯公公家。”
为了避免类似外臣和内侍勾结的传言,掩人耳目,张居正刻意换上了一身青衣道袍,在冯保管家徐爵的带领下,走进冯府大院。只见到处像过节一样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看到张居正不解的样子,徐爵解释道:“阁老大人,今天是我们老爷开堂会。”原来,有一个名满江南的苏州女子,叫蒋心莲,人称江南第一丝竹高手,弹得一手好琴。她听说冯保琴艺非常,就专程来京请教。张居正闻言笑道:“我早就听说了,冯公公是多才多艺之人,琴艺书法无所不能、样样精通,我今天一定好好领教……”
正说着,已走到客堂门前。冯保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接。听了张居正的话,他笑道:“张先生,你这么夸奖,我愧不敢当。我邀请参加堂会的人都来了,单等着你一到,堂会就开始。”
张居正听得出抬举的意思,便也笑着应对道:“好,今晚上,我肯定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了。”
一间分上下两层的三楹大堂内,下层大厅已满囤囤坐了官员和大珰,上面雅间里,则分别坐着驸马都尉许从成、武清伯李伟等一应贵宾。张居正被领到最正中的大雅间里落坐。
台上摆了两具古琴。片刻,分别从戏台两旁走出来两个人,即冯保与蒋心莲。冯保自不待说,这蒋心莲走路如袅袅春风,光彩照人,果然是个惊艳的美人。
此时,李伟枯坐在楼上雅间内,正啃着一只苹果。许从成走进来,笑道:“国丈大人,你看这蒋心莲,果真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吧?”李伟眼皮也不抬地说:“打从十年前起,咱这眼神儿就不好使了,咱瞅着戏台子上,就只有两根木桩子在晃悠。”许从成道:“无上妙品的美人儿,被你老国丈看成是木桩子,真没趣。”李伟小心翼翼地啃着果核旁残存的果肉,问:“你说那小女子长得标致?”许从成赞道:“长绝了。”李伟道:“比咱闺女呢?”见许从成不解,李伟慢悠悠地说:“就是咱皇上女婿的二老婆,李贵妃。”许从成“嗐”了一声,道:“你瞎比什么呀,蒋心莲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歌女,怎么能和贵妃娘娘相提并论呢?”李伟诘道:“你不是说她长绝了吗?”许从成知道明白人不能跟二百五说理,只得摆摆手:“得了,得了,咱不跟你国丈大人嚼舌头了,咱还是听琴吧。”
待许从成回到隔壁的房间,李伟舔舔啃得光光的果核儿,又从果盘里拿起一只梨,猛咬一口。
冯保不说一语,先坐到古琴旁边。蒋心莲走近,向他蹲了一个万福,道:“冯公公,小女子蒋心莲,素闻您琴艺高超,特从苏州雇船北上,向公公讨教。”冯保道:“心莲女史过奖了,我听说,你是大琴师吴湖帆的入室女弟子?”蒋心莲道:“公公说的是,只是小女子才疏学浅,恐有辱师门。”冯保道:“谦虚了,谦虚了,请赐教。”蒋心莲道:“小女子专程来京拜访公公,哪敢班门弄斧。”冯保道:“你看看台下那些人早等得不耐烦了,赶紧吧。你弹,我为你伴奏。”
蒋心莲道:“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蒋心莲坐回到自己的古琴旁,屏神静气,嫩葱儿样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厅堂里立刻静若古潭。她弹的是《春江花月夜》,冯保伴奏。琴声琤琤琮琮,如见小桥流水;缠缠绵绵,如见荒江渔火,悠悠扬扬,如见平湖远帆;纤纤柔柔,如见江鸥上下。
张居正听得如痴如醉。李伟则一直在吃东西。许从成只是看着蒋心莲的美貌垂涎欲滴。
一曲才终,大堂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众人才醒悟,一起鼓掌叫好。蒋心莲起身向台下鞠躬,谢过众人,然后才回身向冯公公施礼,道:“冯公公,小女子献丑了。”
冯保缓缓起身,走到蒋心莲跟前,弯腰抚了抚那具古琴,艳羡地说:“你这具古琴,是不是唐朝旧物?”
蒋心莲道:“这是尊师送给小女子的,原是唐朝宫廷大乐师李龟年用过的。”
冯保一拨琴弦,叹道:“好琴哪,只是这琴弦略差,它不是旧物吧?”
蒋心莲答:“不是,是尊师新配制的。”
冯保道:“我听出来了,是水牛皮做的,而且是老水牛的皮,所以,曲子一弹到激越之处,它就显得干涩。”
蒋心莲诙谐地说:“公公简直不是人哪。”
许从成在楼上靠着栏杆大声问道:“冯公公不是人,那他是什么?”蒋心莲亦大声回道:“是神仙,公公长了一双神仙的耳朵。”
她的话落地,便激起满堂喝彩声。
在堂会热闹的当口,张居正被冯保独自约至堂上,他抬手恭维道:“没想到,冯公公还有如此的缱绻情思。”冯保笑曰:“嘿,只不过是雕虫小技,让张阁老见笑了!徐爵,把礼物拿上来。”
徐爵捧着一只红木匣子走进来。他打开木匣,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是用皇宫专用的极品四尺宣纸整张书写的一张条幅。张居正站起凝视,低声吟哦起来:
燕市从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裙。
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地时比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张居正读罢,又细看诗后题款,念道:“敬录太岳先生诗,冯保。”不禁赞道:“冯公公你这幅字行草结合,腴而不滞,平中见狂,大得颜真卿《江外帖》的笔意,这幅字我将永远珍藏。”
冯保先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轴装回红木匣中,转头对张居正道:“过分了,其实先生的书法在我之上。我见过你的字,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无意为书而深得个中三昧,随手写来尽得风流。我当了十六年秉笔太监,严嵩、徐阶、高拱几位首辅的字都见过,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先生。说起书法,我怎么能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我欣赏的是您的这首诗。”
张居正笑道:“冯公公抄录的这首诗,根本不值得一提,那是我年轻时张狂不谙世事,诌出的几句妄语。”
冯保说:“客气了。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才是妄语。她一女流之辈,只不过能写几句诗,有啥资格谈人杰与鬼雄?可你却不同,你现在已位居次辅,离人臣之极就一步之遥,只要稍稍加把劲,就能当上一个千古宰相。”
张居正闻言一怔:“冯公公,这话可千万不能说。”
冯保道:“不是我瞎说,你自个儿的志向全藏在这首诗里。你想当伊尹、吕望一类的人物,操庙堂之权,行富国强兵之路,这机会就在眼前。”
张居正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回他,只见冯保缓缓走近,用很低的声音对他说:“你别回避我,这些话藏在我肚子里已经很久了,只要你愿意,这首辅之位,犹如探囊取物。你不是要想罢免李延,启用殷正茂吗?你要是当了首辅,还需要去敲登闻鼓吗?可你现在却无法逾越高拱这道坎。”张居正依旧矗立那里,不卑不亢地答道:“冯公公这话,我不赞同。虽然高拱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有不妥之处,但依然是正德朝以来难得的宰相之才。我对他十分敬重,当今圣上对他也十分信任。”
冯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圣上对他信任不假,但你要说他是宰相之才我可不敢苟同。他排斥异己、勾结党羽,混淆视听,这能算是宰相之才吗?就凭这些就应该将他扳倒,而且现在机遇就将来临,我告诉你,皇上得的是绝症。”
张居正想起太医所说的中风的诊断,喃喃地道:“绝症?”冯保说:“没错,你别忘了太医的话,太医说了皇上的病要想康复,首先要禁忌的就是女人,想让皇上禁女色,等于是让太阳从西边出来,这可能吗?”张居正立即想起那个奴儿花花,只听冯保道:“那个奴儿花花,皇上能让她离开吗?所以说皇上已经是走在黄泉路上的风流鬼,日子就要走到头了。”张居正不语。只听得冯保恳求道:“张先生,只要你跟我联手,天底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张居正道:“联手干什么?”
冯保道:“扳倒高拱。”
张居正想起太祖严禁外臣与内侍勾结,果然不错,口中答道:“这不行!我跟高拱共事多年,曾心心相印、肝胆相照,我张居正为人堂堂正正,绝不在暗中计算他人,以谋取私利。”
只听冯保笑道:“你跟高拱心心相印,肝胆相照,那是过去的事,那是因为高拱要利用你帮他排除异己。现在不同了,内阁就你们两个人,你又比他高胡子年轻了十几岁,他从自身的安全考虑,也决不会放过你。你与其被他逐出官场,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他干掉。”张居正坚持地说:“不行,这么做不是我张居正的所为。”冯保怫然作色:“我说你怎么像个缩头乌龟,人都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了,你既然还在为他说话,平日里我真是高看你了。”张居正道:“冯公公你骂我也没用,这事关系到朝廷的大政,我实难从命。”冯保说:“行,既然这样我也不逼你,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张居正起身欲走,又听得冯保说:“等等。”
张居正停下,问:“还有什么事吗?”
冯保说:“当然是好事。”冯保再次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李贵妃要你给太子爷当老师。”张居正一惊:“这事儿重大,我恐怕难以胜任。”冯保笑道:“你呀,真够傻的,你想想吧,当今的万岁爷,隆庆皇上的老师是谁?”张居正想了想说:“高拱。”冯保道:“对呀。你总该明白这里面的蹊跷吧?太子一旦登基当了皇帝,他的老师自然就是首辅了。李贵妃选择您给太子爷当老师,这说明贵妃娘娘十分赏识你啊。”
不待张居正表态,冯保便说:“得了,这事就谈到这儿。我们得乐呵乐呵了。”
在冯保引领下,张居正、许从成、李伟以及蒋心莲等走进桌上摆满精美菜肴的膳堂。李伟伸头朝桌上一看,便嚷道:“哎呀呀,冯公公,你咋不早说,还有如此丰盛的晚宴呢?”冯保笑道:“算不上丰盛,只是备了几杯薄酒。”许从成斜睨了一眼李伟,笑道:“武清伯大人,你吃亏了吧?心莲女史和冯公公弹琴时,你一会儿啃苹果、一会儿吃梨子,一大盘水果被你吃得精光,咱琢磨着你这肚子里也装不下什么吃的了。”李伟拍着肚子嚷道:“驸马大人,你不要隔着门缝看人,把咱看扁了。别看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论吃,在座的,恐怕没有哪一位比我的下水好。”众人都逗得笑了起来。
入席后,张居正发现身边坐着蒋心莲,想这八成是冯保为讨好他特意做的安排。众人开始推杯论盏,张居正也端了杯酒,对蒋心莲说:“心莲姑娘,你的琴弹得真好。”蒋心莲侧头笑道:“多谢阁老大人夸奖,只是今夜里听了冯公公的琴声之后,小女子终身再也不敢弹琴了。冯公公弹琴,应是当今之世第一人。”张居正说:“你也是第一。”蒋心莲道:“不,我不是第一。”张居正说:“你是当今女子弹琴第一人。”蒋心莲闻言低头不语,眼角挂满了笑。冯保便也过来凑趣说:“心莲女史的艺名是容儿,这名儿不错。”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
散席已是交子时分,冯保眼望着张居正的轿子消失在夜幕中,又吩咐徐爵说:“备轿!”徐爵问:“老爷,大晚上的,您还要去哪里?”冯保说:“去东厂。”
冯保的八人大轿在门前停下后,东厂掌作陈应风、太监吴和等上前迎接。冯保问陈应风:“让你召集的人,都来了吗?”陈应风回人都到齐了,在廨厅里等着。冯保便踏进廨厅大门,坐候的众番役都一齐跪下,冯保落座,对众番役说:“深更半夜的找你们来,耽误了你们的瞌睡,但事情紧急,也只能委屈你们了。我现在向你们交办一件事,从明天起,你们到各大衙门去秘密查探,给我摸清两广总督李延在京城的各路关系,什么朋友、亲戚、同年、同事,甚至高阁老,看他们之间有没有见不得人的瓜葛。因为老夫早已断定李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这家伙行贿受贿已成家常便饭。”
冯保又说:“你们在座的,都是东厂培养了多年的番役,都是侦伺高手。东厂是干什么的,你们比我更清楚。咱们的任务是替皇上监视各路大臣的,哪怕是内阁首辅,有事儿也得查,而且要一查到底!听明白了?”
众番役道:“小的们明白。”
冯保道:“明白了就好,你们走吧,立即行动,我等着你们的消息。”
在庆远街中一处祠堂改成的两广总督行辕内,半上午,总督值房还是空落落的。黄小旺从外进来,对无精打采站在值房门口的护兵牛勇问道:“总督大人还没来?”
牛勇道:“没有。”
黄小旺忿忿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当值!”
牛勇说:“黄将军,你刚刚升任将军,还不了解总督大人。他把总督行辕从桂林搬来这儿,四房姨太太都带来了,晚上几个被窝都在等他,他还能当值?”
黄小旺斥道:“你这兵蛋子,这样议论总督大人,不怕割了你的舌头?”
牛勇扮了个鬼脸,小声嘀咕道:“黄将军不是外人,小的才敢嘀咕几句。”
正说着,李延从后院走出来,斥道:“你们两个,在那儿嘀咕什么?”
黄小旺的来意是请求李延补充兵源,因贝那率叛匪已接近庆远府,距此只有二百里之遥,广宁县城已经吃紧了。李延闻言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黄小旺不好明说李延吃空额,但事实如此:“本部造册登记士兵,应有五千人,但实际只有三千人,前次里波县城一战,又损失约五百人,按五千人计算,本部少了一半,按三千人,也少五百人。”李延闻言怒道:“照你的意思是说,本督吃了空额?”黄小旺说:“不敢,但兵员不足,将难以抵抗贝那所率的叛匪的进攻。”李延道:“兵力不足,我也无能为力。朝廷的军饷逐年减少,上哪去补充兵源?”
黄小旺正待义正辞严地辩驳一番,李延便说:“围剿叛匪是你的责任,不然我要你们这些将军干吗?你自己想辙,我还有事儿。”说罢,便带着钱师爷匆匆离去。
此时,首辅高拱的书办韩揖写给李延的信,也已到了总督廨房。信上说,上次里波县城失守的塘报到京后,引起轩然大波,张居正已找到首辅,要求将李延撤职查办,由殷正茂接替他的职位。李延读后未免焦虑,赶紧吩咐钱师爷,把那些个账抹得平平的,千万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另一方面,李延又想,不管怎么说,他的身后仍有首辅大人撑腰,张居正又能拿他怎样?
然而,钱师爷却提醒了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李延出任两广总督的这三年,将京城各大衙门的要紧官员都认真打点过了,惟独对高拱却没花过一两银子。照李延的想法,他不是不想孝敬高阁老,只是他深知高拱一生清廉,最痛恨贪墨,要是冒昧送上厚礼,恐怕是自讨没趣。但他不是没有准备,其实,李延早就给高阁老准备了一份厚礼。他的案台抽屉里放着三张田契,有上等的湖州好田三千亩、沧州的好地两千亩,共五千亩田地。为了避嫌,还故意写上了高阁老的管家高福的名字。这五千亩田地去年就买好了,他打算等高阁老卸任之后,再给他送去。钱师爷却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您要是这么做,黄花菜早就凉了,好钢用在刀刃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李延思忖,此刻正是要紧时刻,钱师爷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是,他仍担心地问:“三张田契都是原件,万一丢了怎么办?”
钱师爷道:“您可先给首辅大人写信告知此事,并说明三张田契随后派专人送到。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向首辅大人表明心迹吗?”
五凤楼下,官轿进进出出。金水河边,一个人坐着钓鱼。早晨的霞光倒映河上,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张居正的大轿刚抬上金水桥,他一掀轿帘,便发现河边的钓鱼人,遂大喊一声:“停轿!”
钓鱼的竟是殷正茂。张居正下轿向殷正茂走去。在金水河边,殷正茂一身青布道袍,把着钓竿一动不动。张居正走到跟前,发现殷正茂双眼闭着,不禁笑了起来:“殷正茂,你这是钓的哪门子鱼啊?”
殷正茂道:“啊,鱼终于上钩了。”
张居正问:“哪儿?”
殷正茂道:“你不是来了吗?”
张居正不禁笑了出来:“你把我当成鱼了?”殷正茂道:“你不是鱼,你是长鲸,我也不是在钓鱼,而是在钓鳌。叔大兄,我真是闲得无聊哇,不在这儿钓鱼,又能做什么呢?我从江西巡抚的任上解职,已经两年七个月零十一天,说让我进京接受审查,这一审两年多,怎么也不给个下文了?我在江西捕盗安民,追缴欠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到底错在哪?”张居正道:“那年一连有七封弹劾你的奏章送到皇上手里,皇上能不把你搁置起来吗?”殷正茂说:“叔大,你怎么也在我面前装糊涂呀,那七封弹劾的奏章是谁写的,你难道不清楚吗?有五份奏章,出自高拱的门生故旧,有两份奏章,是两个想讨好高拱的烂秀才写的。这些所谓的言官弄些似是而非的材料陷害我,让我停职审查,别人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吗?”
张居正对他说:“我已经向高拱力荐,让你替代李延出任两广总督。”
殷正茂仰天大笑了一声:“你向他举荐,他能同意吗?我在他眼中,仍是个贪官,你别心存幻想了。眼下这个高拱再不是当年那个以国事为重的高拱了,他任人唯亲、培植朋党,天下一半的官员,都是他的门生故旧,这难道是清明之象吗?”
张居正拍着他的背,叹息道:“石汀兄,你坏就坏在这张嘴上。”
殷正茂说:“不瞒你说,我跑到这儿来钓鱼,就是钓给他高拱看的。”
张居正劝他不要意气用事,殷正茂却说:“我怕什么,竖子当朝,满眼稗政,我这被革职的三品抚台,只能当一个渔翁了。”
说话间,张居正一眼看见河面上的鱼漂沉了一下,喊道:“石汀兄,快扯!你的鱼漂动了。”殷正茂笑道:“不会有鱼上钩的。”张居正不信,接过鱼竿猛地扯起,果然是一只空钩,再细看,那鱼钩是直的,才知道他仿效姜子牙,用直钩钓鱼,不禁笑道:“你不是在钓鱼,也不是在钓鳌,你是在这里学姜太公钓龙啊!”却见殷正茂正色对他说:“叔大兄,你有机会见到皇上,一定代我表明,我殷正茂决不是贪墨之人,尽管现在接任两广总督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有决心前往庆远平定匪患。”
值房内,高拱正在批览奏章,听得刑部员外郎秦雍西求见。秦雍西自云听到了一些风声,赶紧来向他禀报。秦雍西告诉高拱,据他的手下查探到,冯保正在京城各大衙门偷偷调查两广总督李延的行贿劣迹,而且把他也卷了进来。高拱闻言骂道:“冯保这个阉竖,看来与我较上劲儿了。”高拱让他先回去,有何新的动向,立即来禀报。
秦雍西欲退下又转身:“首辅大人,还有一件事儿,刚才我在五凤楼下看到有个人在金水河畔钓鱼。”高拱问:“谁?”
秦雍西答:“就是那个被革职的殷正茂,他跟张居正在聊着什么。”
殷正茂钓鱼,他跟张居正在策划什么风暴?这在高拱看来性质极其恶劣,他故意选在官员上朝的时候,跑到金水河上钓鱼,这是向朝廷示威,发泄他心中的不满,简直无法无天了。他与张居正的勾结,有可能就是在搞朋党政治。他真想就以此为名,把他抓进大牢,但现在看来,并不能轻举妄动,东厂在调查李延,他在空气中嗅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高拱正在思忖这些事情之间的隐秘联系,书办韩揖进来递给高拱一封密件,并说是李延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高拱拆件,见是一封字笺:
高阁老见字如晤,晚生荷蒙阁老大人信任,出任两广总督一职,然三年来屡遭败绩,愧不敢言。但有一事不得不报高阁老知道。前年,晚生为高阁老代置田地五千亩,三张田契均在晚生手中。待晚生得暇到京述职时,再把田契亲交阁老手中……
高拱大惊,一怒之下,把密信丢到地上,想了想又捡起来,小心翼翼收藏好,让人去吏部通知魏廷山,散班后直接到他府上。
乾清宫,隆庆皇帝朱载垕从被子里伸出手,打了个哈欠。他把孟冲叫来,问:“什么时候了?”孟冲回答:“天已经擦黑了。”朱载垕揉了揉眼睛,盯着屋顶的彩绘出神:“睡了一天,骨头都快散了,有什么乐子?”孟冲道:“要不,奴才陪万岁爷下围棋?”朱载垕说:“这黑白道太素了,朕懒得动那个脑筋!奴儿花花在哪儿?去把她给叫来。”孟冲小心翼翼地说:“这可不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说了,皇上病重期间不准把奴儿花花带进寝宫,再说了,太医的意思是要皇上清心寡欲。”朱载垕瞪了他一眼:“朕不过就是看看她。”见孟冲面有难色,朱载垕吼道:“还愣着干吗?狗奴才,你是听朕的,还是听皇后、贵妃的?”孟冲脸红红地应了一句“是”,出去了。
在乾清宫后的游艺廊,孟冲找到了奴儿花花,她正坐在铜镜前,往脸上涂着油彩,左脸涂成了红色,右脸涂成了兰色,将自己涂成了一个阴阳脸,见孟冲进来,奴儿花花说:“皇上要封我为妃子了?”孟冲道:“哎呀,我的大美人,你怎么把自个儿弄成个阴阳脸,这还不得把皇上吓着。”奴儿花花嗔道:“皇上把我扔在这儿,守着这冰冷的屋子,根本就不见我,怎么能吓着他?”孟冲诞笑着说:“这不,皇上让我来请您过去,皇上想您了。”奴儿花花道:“不去,他想我,我还不想见他呢,我告诉你,我要出宫。”
孟冲急了:“哎呀,我的大美人,你又来了,皇上不是不想见你,他是怕皇后和贵妃娘娘。”奴儿花花道:“哟,皇上还怕老婆,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孟冲说:“这有什么稀罕的,我告诉你吧,玉皇大帝也有怕老婆的病。”奴儿花花道:“得了,他既然怕老婆,那就让我出宫得了。”孟冲说:“那可不成,你要是敢迈出这座宫殿,你这漂亮的脸蛋恐怕就保不住了。别耍性子了,皇上这病还指望着你去给他医治呢。”
孟冲将扮做太监的奴儿花花带进朱载垕寝宫。朱载垕看见奴儿花花来了,一下从床上跃了下来,注视着奴儿花花惊道:“这脸画得漂亮,朕喜欢!”奴儿花花一下扑到朱载垕怀里,嚷道:“皇上,孟公公说你今晚就要立我为妃。”朱载垕尴尬地说:“没错,不过今晚不行。”奴儿花花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朱载垕说:“先不说这个,孟冲你去把鼓乐队给朕找来。”
孟冲为难地说:“不行,你这鼓乐声一响,又会惊动皇后和贵妃娘娘。”
朱载垕道:“朕是皇上,难道找个乐都得看皇后和贵妃娘娘的脸色?去!”
孟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提高嗓门道:“万岁爷,你就是把奴才杀了,奴才也不敢,奴才这是为万岁爷好,实在不行,奴才来为万岁爷敲鼓。”说着他哭了起来。
朱载垕乐了:“你来敲鼓?你下厨剁个肉还差不多,别给我丢人了,赶紧起来吧。去,把鼓给朕拿来,朕自己来敲。”
在隆庆皇帝的鼓声中,奴儿花花开始舞蹈,她一边跳舞,一边脱去太监服装,露出里面的西域抹胸,优美的舞蹈看得隆庆皇帝眼睛发直,他忘记了敲鼓。
高拱府上已华灯初上,高拱在客厅中焦急地踱步,他在等待魏廷山。待魏廷山一到,高拱先让他看李延的那封信,魏廷山打开信来看,不觉脸色大变。高拱一跺脚,啐道:“呸!这个李延,我原以为他只是能力稍差,人品还不坏,谁知到他也会来这套。”
待情绪稍平息,二人分主客坐下,高拱对魏廷山推心置腹地说:“我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按信上所说,李延是在上任两广总督的第二年,就为我购置了这五千亩田地,可是为什么过了两年多才来信告知呢?又为什么非在有人想弹劾他的时候,动用八百里驰传给我送来这封信呢?”
魏廷山道:“李延的贪名其实无人不知,只是鉴于他是您的门生,没人敢在你面前如实禀报。依门生看来,他想用此来保住他的官位。”
高拱叹道:“看来张居正是对的,我是瞎了眼了,这么长时间一直蒙在鼓里。”
魏廷山说:“其实李延一直就没闲着,京城的大小官员,没有得过他好处的人并不多。”
高拱大悟:“怪不得那么多人在我面前保举他,这太可恶了。他是想用这八百里驰传来要挟我。”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差人去把书办韩揖叫来。韩揖一到,高拱便问:“你觉得李延这个人怎么样?”
韩揖看看高拱与魏廷山,道:“李大人在庆远剿匪连连失利,按说是该罢免,但李大人在西南崇山峻岭的蛮瘴之地,一待就是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高拱斥道:“你这琉璃蛋的话等于没说,你与李延根本就不熟,你来我值房办事的时候,李延已在两广总督任上。前年李延来京述职,你俩见过一面,也只是点头之交。此前,你却经常在我面前帮着李延说话,你说,这是为何?”
韩揖眨巴眨巴眼睛,道:“我想李大人是首辅的门生,所以就顺水推舟的夸他两句罢了。”
“放屁,说这种哈巴狗的话,你不嫌害臊?”高拱怒不可遏,喝道:“你现在老实交代,得了李延多少好处?”
韩揖脸色陡变,汗如雨下。高拱道:“好你个韩揖,还不给我从实招来。”韩揖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高拱面前,拖着哭腔说:“首辅大人,卑职不敢抵赖,李延派人给我送了两次银票,每次五千两,一共一万两。”
高拱问:“你收了?”
韩揖道:“收了。”
高拱盛怒,韩揖顷刻面如土色,伏地不起,哽咽道:“卑职只是一时财迷心窍,辜负了首辅的栽培之恩,卑职该死。”高拱仰天长叹一声道:“堂堂首辅,连身边的人都管教不好,我还怎么能成为天下官员的楷模。”
魏廷山在一旁安慰道:“首辅,你千万不要再自责了,你的清廉之名,早为士林称道……”
高拱制止魏廷山说下去,问韩揖:“你知道还有谁拿过李延的贿赂?”韩揖道:“卑职不知,李大人做这种事,断不会让第三者知道的。”高拱问:“你说的是实话?”韩揖改口:“不过卑职听说,兵部车驾司郎中杜化中得过李延的二万两贿银。”高拱问:“李延为何贿赂他?”韩揖道:“兵部车驾司管的是各边军士的给养,负责核查各边官军士人数,因此……”魏廷山闻言即问道:“你是说,李延吃了军士的空额?”韩揖说:“卑职只是听说:兵部车驾司核定的庆远前线士兵总额为五万人,实际只有三万人。”
待韩揖走后,高拱与魏廷山算了一笔账:李延吃了两万名士兵的空额,一名士兵一年五两银子,两万名士兵就是一百万两,李延胆大包天的程度,的确非他们二人能想象。事已至此,再后悔当初识人不明已经晚矣,他们只是担心:李延贪墨数额这么大,账薄上不可能没有痕迹,万一被东厂的番役调查出来,那就是一宗大案。同时,李延会牵扯出一大群官员,这些人大都是高拱的门生,一旦抖落出来,京城各大衙门都可能人去楼空。高拱叹曰:“以我往日的操守,非把这些贪墨官员统统抓起来,一个个杀头才解恨。”魏廷山劝他道:“可如今皇上病重,政局前途未卜,在这节骨眼上,若抖出李延贪墨之事,您这首辅之位,就会产生变数,您得早做准备。”
乾清宫的鼓声渐稀,侍立在门外的孟冲刚抬手打了个哈欠,却见一小太监匆匆跑来:“孟公公,贵妃娘娘和冯公公来了。”孟冲大惊,赶紧跑进去张罗:“万岁爷,万岁爷,不好了,贵妃娘娘来了!”
深帏中露出一只裸露的肩膀,随之是隆庆皇帝朱载垕略显张皇的面孔,他故作镇静地说:“慌什么?奴儿花花也将成为我的贵妃。”孟冲道:“万岁爷,可她现在还不是!”同样衣衫不整的奴儿花花提着裙子,从朱载垕身后闪出,道:“谁说的,今天我倒要见见你这位贵妃娘娘,我得把皇上这怕老婆的病给医治一下。”孟冲焦急地说:“哎呀!我的大美人,这会儿你就别再掺合了,你赶紧走吧。”正在争执之间,李贵妃和冯保进来了。
李贵妃紧紧盯着奴儿花花迥异于中原女子的妖冶面容。奴儿花花也盯着李贵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模样让李贵妃心内打翻了五味瓶,连酸,带辣,还有无尽的哀怨一起涌来,李贵妃转头望着隆庆皇帝,跪下道:“皇上,贱妾求您了!”
朱载垕道:“求我什么?”
李贵妃说:“皇上,贱妾不是醋坛子,但是皇上你还在病中,太医明说了,皇上必须清心寡欲,远离女色,圣躬才能康复,更何况我们不是约法三章,在皇上圣躬康复前,不能见奴儿花花,皇上难道忘了吗?”奴儿花花在旁插嘴道:“皇上怎么会忘了呢?但是娘娘您难道没发现,皇上一见我就精神焕发吗?”李贵妃闻言,一道凌厉的目光向奴儿花花刺来:“大胆!一个下贱的歌妓也敢在此胡言乱语。”
奴儿花花愣了。朱载垕垂下眼睛对奴儿花花说:“你先和孟公公走吧!”孟公公忙过来将奴儿花花带走,走过李贵妃身边时,奴儿花花仍挑衅地拧着脖子看着她。
待两人走出了大门,李贵妃走近朱载垕,柔声劝他道:“皇上,你不能这样糟蹋龙体,太子还年幼,皇上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国家社稷怎么办,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朱载垕无奈地说:“好了,爱妃的心意朕知道了,朕今天只是无聊,叫奴儿花花来跳个舞,解解闷而已,再说,朕的精神不是很好吗?”李贵妃道:“皇上即便有精神也应该看一看张居正送来的奏章,广西局势已刻不容缓。”朱载垕不耐烦地说:“这事儿高拱就不能决断吗?”李贵妃道:“张居正想向皇上弹劾两广总督李延,而李延又是高阁老的门生。”朱载垕想了一下,道:“是啊,这事儿恐怕难办。”李贵妃说:“李延背靠着首辅,有空吃兵额之嫌,所以致使匪患猖獗,城池连连丢失。皇上,照此下去就会酿成大祸。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朱载垕沉吟了半晌,对李贵妃说:“好,朕这就传旨内阁,明天就广西局势与高拱、张居正商量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