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苏州,离上海不远,况且我是出生在上海的郊县松江,虽然很小就离开了那里,但思绪却常常飘回那个地方,那一所旧了的学校,那一排20世纪50年代的平房,房前的篮球场,母亲怀着我,坐在门口看父亲打球。但是地理上的近加上心理上的近,却并没有让自己成为上海的一个常客,去上海是很难得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如果不算上去虹桥机场坐飞机的次数,正式的去上海,大概不会超过七八次。苏州人其实很喜欢去上海,尤其是在结婚前,小夫妻是必定要去一趟上海的,好像这一趟上海不去,会很没面子,女孩子还会生气。当然那是在从前,商品不富裕的时代,去上海是因为上海的东西好。不过我结婚的时候没有去上海,不是不喜欢上海的东西,是因为没有钱去买那些好东西,光看不买还不如不看。现在苏州人,已经不仅仅是去上海购物看西洋镜,我认识的好些年轻人,都辞掉了苏州的工作,去上海发展了。听说上海工资,要比苏州高出好多倍呢。
我头一回去上海,已经二十多岁,是大学两年级的暑假,那时候我父亲在吴江县委工作,去上海是为县里搞化肥,所以是找的他几十年前的老友,上海农委的一位同志,就介绍在大世界附近的一个小招待所住。旅馆很小,房间却很大,因为是大统铺,我住的那个女间,有二十多张上下铺,客满的话可以住四十多个人。现在回想起来,也已经记不清那个晚上是怎么过来的,只是知道,从前的人,吃得起苦,而且吃苦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是苦。不像现在,娇贵得不得了,稍有一点热就喊热死了热死了,就要进空调房间去了。
对于上海的印象,是更早的时候就有的。我在乡下读书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她的父亲在上海的工厂里当工人,有一回她告诉我,她爸爸从上海给她买了一双宝石蓝的高统套鞋,把我彻底地搞蒙了,因为我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套鞋。那时候我连一双普通的元宝套鞋也没有,只要一下雨,从来都是光脚走路的。大上海就是从那一双宝石蓝的高统套鞋开始走入我的印象的。所以后来终于有机会来了上海,在条件稍稍许可的前提下,自然就要去看一看女孩子们最钟情的服装店了。是在淮海路还是南京西路的店,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走进去的时候,那个柜台上有一个男顾客在买东西。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条浅灰稍带一点蓝色的绦纶裤子,就想买它。营业员问我,你腰身多少?接下去,最可怜的事情发生了。可怜我的,已经长到二十多岁了,居然无知到对衣服的尺寸毫无概念。但明明不知道,还偏要不懂装懂,假作内行地说,二尺七。就在那一瞬间,女营业员和那个男顾客,暴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啊哈哈,啊哈哈。我傻傻地站着,我知道我是说错了,但不知道错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是说大了还是说小了。
按我的性格,肯定是要拔腿逃跑了,但这一回我却没有跑,唯一的理由就是那条裤子太吸引我了。也幸亏我坚持下来,买下了它。后来穿上它,走在校园里,就感觉自己像个仙女,要飘起来了。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就因了这条裤子,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也就是说,过了好些年,这条裤子仍然是时髦的,仍然是出众的。
难怪,苏州人都要到上海去买衣服。
晚上回到那个大统间,虽然没有客满,但也住着不少人,都是全国各地来上海的妇女,她们在说话,说的什么我当然记不得了,但我想,其中有许多话题,是和衣服有关的。那一年夏天很热,我躺在嘈杂的旅馆的小床上,心里却很清凉宁静,那条“二尺七”,陪伴着我度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上海之夜。
二十多年过去了。常常想起那一个夜晚,在上海一家小旅馆的一个大房间里的事情,恍若隔世。
我是喜欢上海的,上海有我的不多的回忆。回忆多了,就会不当回事,所以我不会经常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