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一座古老的小城里,也曾经听说过长江,以为是很遥远很古老的故事,与自己是没有什么关系、也不会有什么关系的,更没有什么想象的能力和虚构的本事,即使知道世界上有一条江,叫长江,也无法在自己的心里或脑海里勾画出它的形象和模样,于是长江就这样从一个小孩子的一个耳朵里穿进去,又从另一个耳朵穿出来,流走了。
长到少年的时候,跟着家里的大人从城市来到了农村,这农村倒是个水网地区,湖荡沟渠遍布,水很多,不过那不是长江水,是江南的水,是江南的细细小小的水,是江南的青山绿水的水,所以,在江南农村的那些年里,虽然是被水浸润着的,虽然是被水抚育了的,但却仍然与长江无缘,与长江仍然相隔两茫茫。
然后长大,进入大学的中文系,忽然就在眼前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图书馆的阅览室,我认识了长江,唐诗中的那些写长江的诗句,总是令人心动不已,吟诵不止。“孤帆远影碧空净,唯见长江天际流”;“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终于可以插上想象的翅膀,在文学的天空翱翔,去了解长江,去亲近长江,长江与我,不再是陌生的了。
但是,这毕竟还只是纸上的长江,诗中的长江,古人笔下的长江,自己与长江,还未曾谋面,还没有机会亲密接触,零距离相遇。
别急别急,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临了。我与长江的结识,缘于一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是正宗的长江北边的人,我在大学的篮球场上,看到他的身影,后来就谈恋爱了,当然是地下的,再后来,我就跟着他回家了。
那时候我对江北一点地理概念和方向感都没有,因此头一次去婆家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下马威,从前李白乘个小舟便能“千里江陵一日还”,我们坐了四个大轮子的长途汽车,清晨五点出发,一直开到下午六点才到盐城,直坐得两腿发麻,两眼发直。
记得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我头一次见到了长江。说来惭愧,那一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但是革命不分早晚,认识长江也一样不分先后,二十七岁的时候,我和江北的小伙子,坐在肮脏破旧的长途汽车上,汽车开到江边的渡口,停下来,大家下车,空了身子的汽车开上停在江边的渡船,下了车的乘客,再逐一步行上船,混浊的江水就在脚下,滔滔的波浪拍打着渡轮,水花一直溅到甲板上。
这个摆渡口,在长江的江阴段,是我们的必经之路。走在这条路上,不由得思绪就翻腾起来,想起电影《渡江侦察记》里国民党情报处长的“经典”台词:“报告军座,像这样坚强立体的防线,如果共军没有飞机和登陆艇配合作战,那是很难突破这长江天堑的……”话音未落,解放军的“经不起一发炮弹的木帆船”就冲过来,就在这地方,百万雄师过大江了。
上了船,虽然很冷,甚至有江水泼洒过来,我却没有像其他乘客一样急急地躲到车上去,毕竟,这是我头一次见到长江呀。
生于江南、长于江南、习惯了江南和风细雨的我,确确实实被这个长江震撼了,甚至震惊了,这尚且是一个风浪不大的冬天,江水便已是如此的雄壮而粗犷,如果碰上雨季风季,这个长江又会是怎么个样子呢?
那样的样子,有一回终于是给我赶上了。那是几年以后了,我们已经从地下转为地上,从恋人成了夫妻,却是一对两地分居的夫妻。于是,寒暑假里,逢年过节时,你来我往,奔波于江北江南。一个深秋的日子,我在婆家住了几天后,独自一人回苏州,一上路就已是风雨交加,车到江边时,一眼望出去,真是长江滚滚向东流,那滚滚之势,让那样巨大的渡轮可怜得就像一叶小舟在风雨中飘摇。我们停在岸边等候渡船,渡船却在江上遭遇了危险,巨大的浪把船板打断,一辆停在船尾的汽车,差一点滑进江里。经这一惊吓后,有关部门立刻通知封江。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封江”这个名词,以后再也没有碰上过。封江了,所有的汽车都停在江边,排起了长得望不到底的车队。大伙儿似乎也不怎么着急,也没有见谁慌慌张张,到处打探的,不像现在,一碰上堵车,哪怕一个小小的堵车,大家都会烦躁不安,跳起脚来,到底时代不同了,速度也不同了,情绪也不同了。虽然大家很泰然,我心里却很不安然,长江南边,父母亲等着我早早归去,长江北边,丈夫也等着我到家后跟他联系,我却两头不着落地停在了江边。一急之下,便顶着风雨,下车去探听消息,可是除了风雨,哪里有什么消息,是呀,谁又能知道这风雨什么时候才肯停息呢。
结果倒是助了江边的小食店,生意大好。我又冷又饿,又惊又慌,赶紧躲进一家小店,想喝点热水,却连茶杯也没有,借了一个碗,买了一碗热水,哆哆嗦嗦刚端上,还没送到嘴边,一阵狂风过来,打起了门帘,门帘又打着了我的手,碗就从我的手里摔出去,打到地上,碗碎了,水泼了,那卖水的妇女皱着眉头朝我看了看,又拿出一个碗来给我,倒上热水,可我竟然又犯了一个完全相同的错误,第二次将碗打碎了,将水泼光了。那妇女也急了,指着我连连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我没有听到她后面说了什么,她可能也确实没有再说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出现这样的情况,用“你这个人”四个字也就足够了。当然,最后我还是喝到了热水,也吃到了东西,吃的什么虽然忘了,但毕竟没有饿着自己。我虽然打碎了那妇女两个碗,但她还是给“你这个人”提供了喝的和吃的。我早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但我知道她是一个住在长江边的妇女。
封江一直封到第二天早晨。这一夜,乘客们在车上坐了一夜,车外风声雨声,车上大家却很安静,该睡的睡,该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也有人细声交谈,我的烦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就坐在座位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风雨停了,渡轮也开始工作了,我们的汽车上了渡船,汽笛长鸣,朝着江南去了。
这真是我住长江南,君住长江北,日日思君不见君,隔着长江水。好在过了不算太长的时间,我们就结束了两地分居史。但我的公公婆婆仍然住在江北,所以,我们仍然是要过长江的,每年至少一次。在我儿子出生的当年,还未满周岁,他就跟着我们一起横渡长江了。
和长江的交往,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与长江的联系,就渐渐地多起来了。记得在我留校工作后不久,去南京某高校参加教材修订工作,第一次看到了南京长江大桥,在雄伟的桥头堡那里留下了一张黑白照片,如今那照片已经发了黄,但还在我的相册里坚守着时光呢。
再后来,有一段时间,和江苏的几位作家同行,经常出去参加采风活动和各种笔会,常常乘坐江轮在长江上来来往往,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观景的观景。当我们在长江上漂来漂去的时候,北京的作家朋友总是在天上飞来飞去,千里江陵,一个时辰就往返了,所以我们还被他们嘲夸为“饱览长江景色”。又记得一次,从重庆上的船,好像要坐好几天,都为船上糟糕的伙食发愁,叶兆言变戏法似的拿出几包方便面,大公无私地贡献给我一包,说,这个咸菜方便面,你肯定喜欢。何止是喜欢,用热水一泡,一股鲜香扑鼻而来,简直馋煞了我。那可是我吃到过的最美味的方便面。
在长江上一走就是好几天,现在回忆起来,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情绪焦虑、心情烦躁之类,也没有迫不及待火烧火燎的感觉,慢慢走,慢慢看,慢慢享受。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人怎么了,一旦出门在外,总是急急地要返回去,恨不得就是早出晚归了,凡在外面住了一两晚以上的,就肯定归心似箭要逃走了,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吗,不是,是外面的条件不够好、风景不够美吗,不是,是工作实在太忙离不开吗,更不是。那到底是什么呢?是速度。
几乎是一夜之间,我们的速度就上来了,裹挟着时代的狂风,携带着世界的信息,领着我们急急匆匆往前赶。现代化了,现实快速度的条件越来越多越来越好,就说这长江上的桥,过去我只听说过武汉长江大桥和南京长江大桥,而现在仅江苏境内,大概至少也有七八座大桥,马上江底的隧道也要贯通了。有专家预测,到2010年,长江上的大桥将达到六十多座。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字:快。快了,就方便,就简捷,就直接,省时省力,这是改革开放经济建设给人民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现在再从江南到江北,从苏州去盐城,只需一个多小时,过长江有几座桥可以任意走,高速连着高速,大路通坦,但是去盐城的次数反而少了,觉得太近了,太方便了,随时可以去。结果,这个“随时”往往就变得不随时了。速度解决了我过长江的难题,但是我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冲着我皱眉,连说几遍“你这个人”的妇女,喝不到她倒给我的热水了,也不再有机会馋着嘴讨吃叶兆言的咸菜方便面了。
就像对于今天的快捷便利生活,人人赞叹,个个感慨,可人们却又开始怀想起那慢的和不甚方便的时代了。想起从前一个人站在江边等候渡船时的心情,在渡船上摇摇晃晃跨越长江的心情,经过长途颠簸劳顿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幸福感、成就感,似乎都在速度中消解了。速度让我们方便,同时也让我们变得急切,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变得沉不住气。速度是我们所渴望所需求所追求的,也是现代社会所必需的,现在在生活中,我们每天都看到很多的抱怨,都是因为慢而产生的,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干什么,只要速度稍稍慢了一点,立刻抱怨声四起。
还好,今天我们能够在快快的生活节奏中,慢慢地回忆一些慢慢的故事,比如,回忆一些与长江有关的故事,这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一切都加快了,只有长江的流水,一如既往。比起人类来,长江似乎更有定性一些,它总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和规律,向着东方行走,既不更快也不更慢。
这真是唯见长江天际流啊。